一五

3个月前 作者: 瞿秋白
    白雪的沉影下,盖着六层的大楼,一面遥对克莱摩(kremlin)皇宫的殿阙,一面俯接帝国大剧院院顶上雄伟的铜马,这是旧时莫斯科最大的旅馆,现时俄罗斯联邦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的外交人民委员会。四层楼上,一间办公室,窗帘华丽而破旧,稀微的雪影时时投射进来;和软的沙发,华美的桌椅时时偶然沾着年久的尘埃,欣欣然的欢迎远客;打字机声滴答答不停,套鞋沾着泥雪在光滑可爱的地板上时时作响;办事员都裹在破旧的皮大氅里手不停挥的签字画押,忙忙碌碌往来送稿;兴兴勃勃热闹的景象中,只有大病初愈的暖汽管,好一似血脉尚未流通,时时偷着放出冰凉的冷气,微微的暗笑呢。这就是外交人民委员会东方司司长杨松(Yason)的办公处。杨松微微含笑对着远来的新客道:“我们这里怎么样!可是很冷呵,你瞧我穿着皮大氅办公呢。中国的劳动人民自然是对我们表很亲密的厚意,可惜协约国封锁以来,谣言四布,他们未必得知此地的实情,或多误会。诸位到此,正可为正直的中国人民一开耳目,为中俄互相了解的先声。我们能不竭诚欢迎吗!不过我们处于极窘急的经济状况,一切招待有不周到的地方,还请原谅。”


    到莫斯科的第三天就得到外交人民委员会发给的“膳票”,并且派一人同往外交委员会的公共食堂。饭菜恶劣,比较起来,在现时的俄国还算是上上等的,有些牛油,白糖。同吃饭的大半都是外交委员会的职员。我看他们吃完之后各自包着面包油糖回去,因问一问同行的人。他说俄国现在什么都集中在国家手里,每人除办事而得口粮外,没处找东西吃用,所以如此。“譬如你们这种‘双喜’烟,我已经一年多没抽到这样好的烟了。你们通信,可不要写俄国的坏处呀……哼哼……”他忽然低声的问道:“你们有鸦片烟吗?”……“怎么!竟没有!我听说此地的中国人常常有抽的……”公共食堂是以前的旅馆,外交委员会职员大半都住在里面,却是很方便的。过不到几天(二月二日)外交委员会就派汽车送我们到一公寓。这公寓亦是旧时的旅馆“Knyaji Dvor”。我们三人占了两间屋子。桌椅床铺电灯都很完全。草草收拾整理停妥,房间汽炉烧得暖暖的,吃饭在公寓里有饭堂。饱食暖居,凭窗闲望,金灿灿辉煌的大教堂基督寺的铜顶投影入目,四围琐琐的小树林,盖着寒雪,静沉沉的稳睡呢。这种物质生活的条件,虽然饮食营养太坏,亦满可以安心工作了。我想一切方便,都赖旧时旅馆的结构处置,公共居住公共消费,也可见资本主义给社会主义打得一好基础呵。可惜三四个月之后,劳农政府实行新经济政策,食粮停发,饮食的方便,在我们公寓里,因此就消灭了。——这是后话。


    东方稚儿已到饿乡了。回看东方的同胞在此究竟“如何”。我们到莫斯科十天之后,就刚值全俄华工大会。会中从俄国各地到的代表约有近二百人。所代表的人数尽在欧俄的总有四万多。他们有从法国德国欧战时逃回国没成而流落此地的,有向来在俄经商作工的。现在呢,工作的物质生活条件很窘,往往迫得营私舞弊。一百多代表中“识字知书”的很少,可是穿着倒还不错,——真可佩服的中国人的“天才”!然而他们听说我们来了,异常之高兴欢迎。长久不听见中国国内的消息,他们也正如渴得饮。我们随便谈谈国内的学潮,却也只激出几句爱国的论调。陈领事不敢出席,——不知因为什么,——各代表都不满意。会议中的要案,因为当时还禁止经商,大家都想回国,所以最重要的就是“回国问题”。——结果都推在领事身上。至于其余的组织问题,乱七八糟,不用说自然是中国式的组织!大会之中我因此得认识些中国侨工,后来也常往来。只可怜饿乡里的同胞未必认所居地为饿乡呵。


    饿乡!饿乡!你还是磨炼我的心志,还是亏蚀我的精力呢?工作开始了,看着罢。


    我们的工作条件是不很困难的。杨松介绍我们许多地方,可以搜集材料,访问要人。第一就见着俄罗斯共产党机关报《正道》(Pravda)的主笔美史赤略夸夫(Mechtcheryakoff)。他指示我们参观的手续,一切种种,从他开始。同时东方司还派一翻译郭质生,他懂中国话,生长在中国,所以有中国名字,虽然他不能译得很好,我们也另有英文翻译,亦是外交委员会派来的,自己又可以说几句俄文,本来用不着他,然而后来我同郭质生竟成了终生的知己,他还告诉我们许多革命中的奇闻逸事。实际生活中的革命过程。因此我们正式的考察调查从那天见美史赤略夸夫起,“非正式的”考察调查也从那天见郭质生起。


    雄伟壮丽的建筑,静悄悄的画室,女郎三五携着纸笔聚在一处一处大幅画帧之下。——这是德理觉夸夫斯嘉画馆(Trityakovskay gallereya),我们在莫斯科第一次游览之处。那地方名画如山积,山水林树,置身其中,几疑世外。兵火革命之中,还闪着这一颗俄罗斯文化的明星。铁道毁坏,书报稀少,一切文明受不幸的摧折,于此环境之中,回忆那德理觉夸夫斯嘉(Pavel Mihailovith Trityakovskay,1832—1898,这画馆的首创者)的石像,还安安逸逸陈列在他死时病榻之处,正可想起“文化”的真价值。俄罗斯文化的伟大,丰富,国民性的醇厚,孕育破天荒的奇才,诞生裂地轴的奇变,——俄罗斯革命的价值不是偶然的呵!社会之文化是社会精灵的结晶,社会之进化是社会心理的波动。感觉中的实际生活教训,几几乎与吾人以研究社会哲学的新方法。进赤俄的东方稚儿预备着领受新旧俄罗斯民族文化的甘露了。理智的研究侧重于科学的社会主义,性灵的营养,敢说陶融于神秘的“俄罗斯”。灯塔已见,海道虽不平静,拨准船舵,前进!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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