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稿
3个月前 作者: 庐隐
在这炎热的下午,大家全在睡午觉,梅生也拿着《小说月报》躺在沙发上,看了几页,觉得眼皮盖下来了,但是睡魔十分作弄,当她把《小说月报》放下,预备梦游极乐世界的时候,睡魔早又躲得无影无踪了。她在沙发上翻来覆去,总睡不着,精神十分兴奋。因坐起来,把书架上一堆零乱的书籍,一本本整齐的放在桌上,最后剩下一本薄薄的小册子,上面写着“旧稿”两个字,她的确忘了,这旧稿是什么时候作的?当下凝神回想了半天,但总想不起来,免不得打开细看:
真的!悟哥太喜欢哭了,他昨天给我一封信,写得真可怜。而且在那信纸上,点点斑斑地泪痕,还辨认得出呢!他说:“妹妹!你总象不懂什么事情似的,当我和你同坐在海棠树下,你总是望着天,默默含笑,我呢?又象是很得意,其实我也够伤心了!你知道吗?我爹老了,我妈呢?早已回去了,我没有兄弟,也没有姊妹,只是我一个人,我真是落寞极了……妹妹!你怎么不理会我呵!你真要使我把霜雪般尖刀,割出鲜红的心给你看吗?……我知道小孩子未必有什么经验,她们对于大人的伤心,总不大受感动,但是妹妹你是人间第一聪明的,你的两眼神光,常常照澈我的心,你绝不至于不明白我呵!昨天晚上,我们坐在太湖石上,我问妹妹说:‘你能爱我吗?’你怎么只是憨憨地笑,呵!我真的伤心极了,妹妹呵!你是春天里温馨的风,能吹散人间的怨愁,但是你总不向我吹哟!你是上帝的宠儿,能予人以生命,但是你总不理会我哟!唉!我低声的祷告,妹妹怎么总是憨憨地笑呵!妹妹你不要太使我过不去吧。……”
那一天晚上,张升替他拿着行李,哥哥拍着他的肩说:以后有机会到北京,还在我们家里住,到那边常常给我们信,我这时正站在大门口,看着车夫抬箱子,那汗珠儿从额上流下来,好象黄豆般滚着,有一颗恰好滚到他嘴里去,我不由得想起小妹拿眼泪,当作甘露咽下去,禁不住又笑了。悟哥忽然叹了一口气,拉着我的手说:“妹妹!我们从此不能再在一处玩了!”我听了这话,好象丢了什么东西似的,仰头看看悟哥,好象他又哭了,我这次禁不住心头发酸,掉转头跑到卧室里,把头藏在被窝里,呜呜咽咽哭起来,不过我哭的时间很短,不到十分钟我就睡着了。真的,这一次要算我最伤心了!可惜悟哥不曾看见!
这一天悟哥的信来了,他说:“爱笑的妹妹,你猜我现在住在那里?那屋子的陈设,和我的情景是怎么样?你倘看见了那象豆般的小火焰,发出淡绿的幽光,和听见窗前促织儿,凄凄地叫,你或者要皱皱眉头吧!但是我想起我总喜欢拿悲哀的事告诉你,把你天真活泼的心芽或者要挫折了。这一点我实在觉得罪过,可是我自己又制不住自己。妹妹呵!你原谅我吗?我自从离开了你,我更觉得没有生趣了,我只求上帝不绝人,使你永久是含露的仙葩,永久植在冷漠的花池里,使它略有生气。”
过了两年悟哥不再来信了。听哥哥说:“悟哥去年娶了悟嫂。现在也不爱哭了。”可是我的笑却再也不能恢复了!
第二天悟哥看见我,好象有些不高兴,他说:“妹妹,你怎么总不了解我呵?”我依旧觉得好笑。而且我还笑着问他:“你昨天在公园想什么呵!娟姊说你一定受了谁的委曲了,真的吗?”悟哥仿佛要哭了,我有些怕,真的!我最怕看大人哭,我便急急跑了。
有一天下午,我和娟姊同到公园散步,我们走到后边竹亭子的左近,看见一个少年拿着书,放在膝盖上,眼睛却看着天,默默出神,我们在远处只看见背影,娟姊指着那少年告诉我说:“你瞧!那个人不是发疯吗?一定是受了什么委曲,一个人跑到这里出神来了,”我听了这话,不禁笑了。我心想这个人,真好伤心,跟悟哥可以作朋友了。娟姊不住声的说“奇怪!奇怪,我们倒要看看这是什么人?”我们因此故意折回来,走到亭子面前,呵!我不看还好,一看我又禁不住哈哈笑起来,原来就是悟哥哟!
旧稿到此为止,后面还有一首小诗说:
云雀飞遍了九天,
笑之神呵!
只深深藏伏云霓之间,
寻寻觅觅,
来到茫茫大海边,
只有白浪如烟;
海雾迷眼,
笑之神呵!
原来不在这冷漠的世界!
我从来没给人写过信,尤其是没有给男子写过信,我接到悟哥信的第二天,绝早起来了。拿着笔和纸,写来写去,直写到吃午饭还不曾写好,我真奇怪,怎么这信很是难写。娟姊跑来要看,我更不会写了,后来勉强写了几句说:“…。悟哥!我现在不大爱笑了。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是的!我想起来。我从你走后,我只大笑过两回,一回是娟姊从床上掉下来——因为和弟弟抢苹果吃,一回是弟弟写字,画了一脸的胡子,除这两回以外我真的再不曾大笑了。”我只写了这几句,不能再写了。——不过这信我终久没寄去。
悟哥走了以后,我总觉着怅惆,花园也懒去,饭也懒吃,妈妈问我为什么?我不知道说什么,过了五六天娟姊搬到我们家里来住,我的精神渐渐恢复了,但是提到悟哥我便觉得怅惘,不象从前那种好笑了。
悟哥好象老怪着我为什么不陪他哭,其实我那回偷着擦眼泪,他偏偏没看见,怪得我吗?我怎么好意思告诉他我哭了呢?
悟哥在我家里住了一年,他哭的次数真是无数了,我从前听见人家说:世界上只有女人爱哭,悟哥其实比女人更爱哭呢。
悟哥只是喜欢愁,喜欢哭,我有时候也好象很难过,但我觉得哭总不如笑容易,我记得有一次嬷嬷病得很利害,哥哥们都暗暗弹泪,我便也想哭,可是到了晚上妈妈好些,我依旧笑起来。
“哦!这只是一束旧稿,无意味的收藏着,何苦呵?”梅生自言自语着,把旧稿搓成飞絮般,片片飘舞,但她还嫌着迹,点著一把火,把这旧稿顷刻化为灰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