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3个月前 作者: 安妮·赖斯
    洋娃娃


    威廉-巴特勒-叶慈


    在玩具制造者的家有个玩具洋娃娃


    对着摇篮高声骂:


    “这小子在羞辱我们大家。”


    另有个洋娃挂最年长


    当范本被展出在橱窗


    历经同类繁衍,见多识又广


    面对满架同伴,数他嚷得响:


    “没人去报告这里的罪恶,


    这对男女便搞出个小的放在这里,


    吵闹又龌龊让我们的脸面往哪儿搁。”


    听到他哼唧又伸懒腰


    玩具艺人的老婆便知道


    丈夫听见了这些吵闹


    便蹲在椅子扶手旁把他叫。


    将头往他肩上靠


    对着他耳朵轻声细语:


    “亲爱的,亲爱的,别生气,


    这是次偶然事故,不足为奇。”


    两夜之后,我返回纽奥尔良。这两天我一直在佛罗里达群岛漫游,穿过好几个古怪的南方小城市,常常连续几小时在南方的海滩上徜徉,甚至把光脚趾头伸进白沙里扭动。


    我终于回来了,年复一年的暖风已经驱散寒冷。空气又变得温和起来。天空云淡,风和日丽。哦,我的纽奥尔良。


    我立即去找亲爱的房客老太太,并大声招呼莫约。这条狗正趴在后院里睡觉,可能是觉得在屋里睡太热,我迈进院子时它没有吠叫。是我的嗓音使它认出我,我刚一叫它的名字,它就又属于我。


    它马上朝我跑过来,跳起来,把它软软的厚爪子搭在我的双肩,用它火腿般粉红色的大舌头舔我的脸。我用鼻子拱它,用嘴亲吻它,把脸埋在它又厚又亮又香的灰毛里。我想起我在乔治城的第一个夜晚刚认识它时的情景,它当时就那么强壮,精力旺盛,而且非常温柔。兽类里还有谁像它这样看上去这么吓人,实际上却充满理性和柔情呢?它把这两者集于一身堪称奇迹。我跪在破旧的石板路上,和它捧起跤来,同它扭成一团打滚,把我的头埋在它胸前的大毛“翻领”里。它发出所有狗在喜欢你时都发出的各种小声的哔叫、尖叫和呻吟。反过来我也特别喜欢它。


    至于我那亲爱的房客老太太,她一直站在厨房的过道里观看著这一切,眼里充满泪水,她舍不得那条狗走。我便很快和地达成协议。狗由她来养,我可以随时迈进花园门来看它。这样安排太好了,因为让它跟我睡在一个地窖或教堂墓穴里显然对它不公平,而我也不需要它来当卫士,虽然这威武的形像时时映在我的脑子里。


    我迅速在那老太太的额头上轻吻一下,惟恐她在这么近的距离内能感觉到我是个妖怪,然后我领着莫约出去,在法国区漂亮而狭窄的街道上散步,并暗自窃笑那些凡人盯着莫约看、躲避它,而且好像很怕它的样子。他们也许在猜:该怕它还是怕我?


    我的下一站是皇家大街上的那座房楼。我、克劳蒂娅和路易曾在此楼里一起度过凡人生命那辉煌灿烂的五十年。那是上个世纪上半叶的事情。这地方已经严重年久失修,对此我描述过。


    我已约好一个小伙子来这里与我会面。此人很精明能干,在房屋装修方面名气很大,能把最破旧的房子改装成宽敞明亮的豪宅。我领他走上楼梯,走进霉烂的居室。


    “我要它和一百多年前一模一样,”我对他说。”不过要注意,不能有一点美国风格、英国风格或维多利亚风格。必须是百分之百的法国风格。”接着,我领着他愉快地逛过所有的房间,他边看边在小笔记本上飞快地涂涂写写,虽然屋里黑得几乎看不清什么。我则不停地指示他,这里我想贴什么壁纸,那里我想铺什么颜色的瓷砖,这个角落他可以放哪种法式高背扶手椅,那边的地面他必须铺什么风格的印度或波斯地毯……


    我的记忆太深刻、太鲜明了。


    我一再提醒他记下我说的每句话。“你一定要找来一个古希腊花瓶,复制品不行,必须是原件,必须这么高,上面有舞蹈的人像。”对,就是由于济慈写了颂歌才启发人家在很久以前买的那个花瓶。那个瓮到哪里去了?“还有那个壁炉,不是原来的那个炉架,上面有涡形装饰,呈拱形盖住炉栅。哦,还有这几个壁炉,必须修理。一定要能烧煤。”


    “你一修完我就要再住进来,”我对他说。“所以你得赶紧加工。还有一点,你在这个房子里无论找到什么——比如藏在旧灰泥墙后面的——你都必须交给我。”


    站在这些高高的天花板下面真愉快。看到这些带有花纹饰的残破天花板即将被修复真是桩乐事。我感到十分轻松平静,过去即将在此重现,而这里又不等于过去。如果说过去这里闹过鬼的话,现在不会再有。


    我接着慢慢描述我想要的枝形吊灯!当我记不起来具体商标时,我就连说带比划地告诉它曾在那儿装着,甚至画下它的模样。我还要在这儿或那儿装几盏油灯,当然用电也绝不能成问题。我要把多台电视机藏在漂亮的柜子里,以免影响整体效果。那儿要有个东西装我的录影带和雷射唱片,还得找到合适的东西装它们——一个有画的东方风格橱柜就行。把几部电话机也藏起来。还要有一部传真机!我得享用那些小奇迹!也给它找个地方藏起来。嘿,你可以利用那个房间当办公室,只要把它修整得宽敞漂亮就行。凡是显眼的东西都必须用亮黄铜、优质羊毛、光滑的木料、丝绸或棉布镶边包起来。我想在那间卧室里摆一幅壁画。我来指给你看,就在这儿。看见那张壁纸吗?壁画就摆在那儿。找一个摄影师来,把每一寸的布局都照下来,然后就动工。工作要勤奋,进度要快。”


    内部装修总算弄完,原先阴暗潮湿的室内焕然一新。现在该商量修整那个有个破旧喷泉的后花园了,还有装修那间旧厨房的问题。我想种一地五重葛属植物和兰花藤。我很喜欢兰花藤和大木槿,我刚在加勒比海岛上见过这种可爱的花,当然还有月光花。还要给我种几棵香蕉树。还有,那些老墙壁快塌了。支撑起来,修补一下。在后门廊上,我要种蕨类植物,各种美丽的蕨类植物。天气又转暖,它们会长得很好。


    现在,再次穿过房子里的那条长长的土洞上楼,来到前门廊。


    我推开那两扇法式落地门,出去,来到腐朽的木制地板。那几条古老的铁栏杆锈得还不是太厉害。当然,屋顶一定要重盖。不久之后,我就会像过去那样时不时出来坐在上面,观看街道那边的过路行人。


    当然,我的忠实热情的读者将会发现,我不时坐在这儿。同时,路易回忆录的读者若是来寻找我们曾住过的套房,也必定会认出这所房子。


    没关系。他们景仰这所房子,但这和信仰还不同。他们会看到另一个金发碧眼的青年男子,从一个高高的阳台上,两肘搁在护栏上,居高临下在冲他们微笑。我绝不会吸这样温柔、无辜的人的血,即使他们对我敞开喉咙说:“莱斯特,来吸吧,就在这儿!”我也不会。(亲爱的读者,这种事在杰克逊广场发生过不止一次。)


    “你得赶紧,”我对那仍在小本上涂涂写写的小伙子说。他不仅记录,还拿尺测量,并且自言自语一些颜料和材料的事。他还不时猛地发现莫约出现在他身边、面前或脚旁,从而吓一跳。“我想在夏天来临以前就装修完毕。”等我把他打发走时,他相当紧张而兴奋。我和莫约孤零零待在这座老楼房里。


    那间阁楼。以往我从没去过那里。但在后门廊附近有一座隐蔽的老楼梯,就在后客厅的那边。当年克劳蒂娅就是在这个房间里,用她那把亮闪闪的大匕首刺穿我那惨白的细皮嫩肉。现在我朝那里走去,上楼走进这些倾斜房顶下的低矮房间。啊,足够一个六英尺高的男人在里面走动,从前面的屋顶窗外可以透进来街道上的灯光。


    我应该把我的窝搭在这里,搭在一个朴素坚硬的石棺里,任何凡人休想揭开它的盖或把它移走。在这人字屋顶下很容易搭起一间小室,安上厚厚的青铜门,由我亲手设计。每当我起床后!我就下楼来到房子里,发现它和过去神奇的年代一模一样,只有一点不同,就是周围到处都有我需要的电器。过去不可能再找回来。过去将完全被现代淹灭。


    “对吧,克劳蒂娅?”我站在后客厅里自言自语。没有回答。没有古钢琴的琴声或笼子里金丝雀的歌唱。可是我得再养几只鸟,对,养许多,而且让房子里响彻海顿或莫札特的美妙音乐。


    哦,我亲爱的,真希望你在这里!


    于是我阴郁的心情又轻松起来,因为它天生不会持续忧愁,因为痛苦于我是一片幽黑的深海,假如我不努力撑起小船的风帆,稳稳地驶在它的表面,不断驶向从未升起的太阳,我就会遭遇灭顶之灾。


    半夜已过,这座小城市在我四周低吟,是混声合唱,由远处火车的“咔哒”的行驶声,大河里行船的汽笛声和埃斯普拉纳德大街上“隆隆”的车辆行驶声伴奏。


    我走进那间老客厅,注视着透过门上窗格玻璃照进室内的一块块惨淡光斑。我躺在光秃秃的地板上,莫约走过来躺在我身边,我们就这样进入梦乡。


    我没有梦见她。所以,当最终我得躲到安全洞穴的时候到来,我为什么在轻声哭泣呢?我的路易又在哪里?我那顽固而背弃我的路易到底在哪儿?痛苦。而且过早看见他我会更痛苦,是不是?


    我突然意识到莫约正在从我的脸颊上舔去带血的泪水。“不行。你千万别这么干!”我边说边用手捂住它的嘴。


    “千万别舔那血。那是罪恶的血。”我急得直颤抖。它马上服从了,以它特有的从容和威严方式离开我一点。


    它盯着我的目光显得多么凶恶。真是天大的假象!我又吻吻它,吻在它毛茸茸的长脸上、眼睛下面的那个最柔软的部位上。


    我又想到了路易,顿时痛苦不堪,彷佛被那些吸血鬼元老中的一位当胸狠狠揍一拳。


    确实,我太痛苦了,痛苦得难以自制,甚至觉得恐慌,有一阵子脑子里一片空白,感觉一片麻木——除了这痛苦。


    我彷佛看到所有的同类。我就像恩朵的巫女站在一口大锅前,用符咒呼唤死者的形像那样,把他们的脸一一唤出。


    玛赫特和玛凯这一对红头发的孪生姊妹,我看见她们在一起。她俩是我们当中最年长的,甚至有可能连我的困境都不知道,她们的年纪和智慧都太大,而且自有她们自己不可回避和永恒的心事。我又看见了艾力克、马以尔和凯曼,他们对我几乎没有兴趣,所以故意不来帮助我。他们从来不是我的同伴。我又何必想他们?


    我又看见我亲爱的母亲卡布瑞,她显然不清楚我陷入极端的困境,一定正在某块遥远的大陆上漫游,这位衣衫褴褛的女神,她只与那些死去的物种交流,她始终这样。我不清楚她是否还靠吸人血为生。我隐约回忆起她曾描述过,抱着某个黝黑的林中野兽吸血。我的母亲,她难道疯了?她到底去哪儿了?我不认为她疯了。她也还活着,这毫无疑问。不过我是再也找不到她。


    下一个我想到的是潘多拉。玛瑞斯的情人潘多拉恐怕很久以前就已经毁灭,她是马瑞斯在古罗马时代的造物,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时她已处在绝望的边缘。许多年前她就已开始到处漫游,不加警告就离开了夜之岛上我们最后一次真正的聚会。此次聚会开始了我们天海一方的流浪。至于那个意大利吸血鬼桑提诺,我对他几乎一无所知。我不指望他什么。他太年轻,也许我的呼喊根本没有传到他那里,就算传到他那儿了,他凭什么要听从?


    接着我想到阿曼德。我的老对头和朋友阿曼德。我的老敌手和伴侣阿曼德。他营造我们最后的家园夜之岛,那个天使般的孩子。阿曼德在哪里?难道他故意离开我、把我丢下不管吗?他凭什么要管我呢?


    现在我又想到了玛瑞斯,这位伟大的古代大师,他以爱和温情在几百年前创造阿曼德。我寻找他已经找了好几十年。他是两千年前诞生的真正的吸血鬼之子!他指引我进入我们这段毫无意义的历史的最深处,并吩咐我对着那些必须保留下去的先祖神像顶礼膜拜。


    那些必须被守护者的神像。他们像克劳蒂娅一样死了,消亡了。因为我们的国王和女王也能像稚嫩孩子般的初出道者一样消亡。可是我仍继续存在。我就在这儿。我很强壮。而玛瑞斯与路易一样,很清楚我的困境!他明白,却拒绝帮助我!


    我越想越火,越想变得越凶恶。路易是不是就在附近的大街上?我紧握拳头,努力克制住怒火,努力平息脸上无助而又难以避免的愤怒表情。


    玛瑞斯,你拒绝帮助我。这亳不奇怪。你一直都是我的师长,是高僧。我不会为此而看不起你。可是路易就不同了!我的路易,我从来对你都是有求必应!而你却对我见死不救!


    我清楚自己不能待在这儿。我没有把握能否找到他。目前还不能。


    离天破晓还有一个小时,我领着莫约回到它的小花园,向它吻别,把它交给那女房客。然后我便火速来到老城区的区界,穿过佛布尔格.马里涅地区,最后进入沼泽地。在这里,我举起双臂腾空而起,飞向群星。我腾云驾雾,扶摇直上。周围风声呼啸,我随着气流上下起伏,为施展自己的本领感到欣悦。这欣悦充溢我的心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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