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诗歌选》序言(1)
3个月前 作者: 梁遇春
英国古民歌
英国古民歌是中世纪里民间所开的文艺之花。那时他们过着共同的生活,大家具有共同的情绪,所以能够合起来,编出单纯真挚的民歌。后来文化进步,印刷术也发明了,生活是一天一大地更趋于复杂,人人各有自己的环境,彼此的隔膜一层层地深下去,大家自然不能够再合伙来唱出牵情的调子了。也可以说,普通人的生活同诗情是越离越远了。新的民歌既然无从产生,旧的民歌又渐渐归于湮没,若使没有thomas percy(1927~1811)司各脱(sir watler scott,1771~1832)同francis james child(1825~1896)这般独具只眼的人们,孜孜兀兀地来收集,将村夫农妇口里所唱的记下来,这许多可喜的民歌真要绝迹于人间了。
民歌既是大家合伙做出来的,所以它的第一特色是没有个性。它不去表现个人的兴感,倒是将全社会的情绪暴露出来。民歌的第二特色是简单,它里面的思想,情绪,词句,韵律和结构全是最朴素无华的,因此更显出它的新鲜气概同壮健风格。民歌的好处也就在这点。哥德说过:“民歌之所以有价值者,全借着它们是直接从‘自然’得到原动力的。”创造民歌的人们天真地不加雕斫地讴歌出他们共同的情感,这些作品既是自然而然地从他们的心里深处流露出来,所以能够自然而然地深注到听者的心里。华兹华斯(wordsworth)说道:“一切好诗都是强烈的情感的自然洋溢。”民歌的好处恰是在这点。后来虽然有许多大诗人:像司各脱,华兹华斯,济慈,丁尼生,罗赛谛,吉百龄等,非常激赏古民歌,自己做出很有价值的歌谣来,但是这些新歌谣总不能像古民歌那么纯朴浑厚,他们也因此更能了解民歌的价值。
最普通的民歌集子是percy:the reliques of ancient english poetry同evervman’s library里面brimiey johnson所选的a book of british bad;若使要一本搜集无遗,考证精详的本子,那就不能不推child’s endish and scottish popr bads(5vols)为第一了。剑桥大学</a>出版部印有节本(studem’s cambridge edition),然而也是有七百多页,字又是印得很小的。这部书的确是想研究歌谣者所必备的。
伊利莎白时代的诗歌
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英国文学的极盛时代多半是当女皇执政的时候。伊利莎白女皇看到英国戏剧的成熟,同英国抒情诗吐萼扬华,开得满园春色,安女皇朝英国散文演进成为一种玲珑的文学工具,维多利亚女皇朝,英国那几位最伟大的小说家都正在写下他们不朽的杰作。这三朝里尤以伊利莎白时代最为动人心魄。那时文艺复兴的思潮震荡了全欧,人们大梦方醒地望着这个“世界的发现和人的发现”,大家都怀有无限的热狂和希望,个个人都觉得身里充满着跃跃欲试的生命力。英国那时又值隆盛之世,百姓过着太平的日子,没有什么苦闷,老是笑嘻嘻地听听慷慨激昂的骑士故事和荒诞不经的海客瀛谈,看看演戏,赛会,假面剧种种的玩意儿。他们一面还吸收罗马的古典学问和意大利,西班牙,法国的文化,酒馆里的主顾常拿文学批评来做高谈阔论的题目,朝野一同显出一派新气象来,人民生活的内容可说是丰富极了。在这块肥沃的土壤上就开出了万千朵临风招展的抒情诗小花,那一种斗艳怒发的盛况是英国诗坛上空前绝后的巨观。
这个时代的抒情诗有两个特色,它们的情调具有天然的甜蜜同新鲜,好像乡下的山歌</a>,丝毫没有做作的痕迹,却是这么可口,这么清新,真可说是天真流露的作品,好似我们的《古诗十九首</a>》。那一种简朴不俗的口吻,后人虽然非常欣赏,却绝不能做到,这也许是因为此后时代精神同大自然是背道而驰,到我们这般尝着世纪末悲哀的人们,对于它们更只有含着无穷惘怅的赞美了。当时一位大诗人sidney说道,“瞧你自己的心写出来吧”(“lookin thy heart and write”),这句直爽的话可做当时诗人的考语,他们都是童心尚在的可爱人们。他们的第二特色是根据这个特色而来的,因为他们情感纯挚,所以他们的思想也是直率挺拔,会深刻地印在我们心里,他们的诗里存有壮健的意味,这也许是出于他们那种简单的人世的人生观,也许是因为他们都是忙人,不像后来文学家那样雕琢字句,沾沾自喜,化为一个没有心肝的无聊文匠,一些洒脱的气概也没有,自然只能写出柔弱不振,四平八稳的句子了。
sir walter raleigh(1552~1618)——他是伊利莎白朝一个权臣,他又是一个探险家,一个战士,一切骑士的精神他全备有了。据说番薯同烟草都是他介绍到英国的。他后来被詹姆士第一杀死,为的是要讨西班牙皇帝的欢心。他临刑的前一夜还做一首滑稽诗,这种如虹的意气的确是那时候的风尚。他不是一个有名的诗人,然而他有几首诗非常可爱的。
史本塞(spenser,1552~1599)——他年轻的时候很穷,在剑桥度苦学生的生活。后来做了许久的官,最终死的时候却又是很穷,benjonson还说他是饿死的,这也许是为着要说得动听点吧。他最伟大的著作是《仙后》(fairy queen)。他的诗浸在幻想的境界里。他是幻觉的,不是善于观察自然同人性的诗人。但是他的诗情是这么缥缈,他诗的音调又是这么铿锵,人们都把他叫做“诗人们的诗人”(the poet’s poet)。
sidney(1554~1586)——这个豪爽英迈的青年是史本塞的好朋友,他在战场上忍着口干将一杯难得的水给身旁的兵土去喝,这件事是谁也知道的。他著作的范围极广,批评同创作两方面,都有相当的成就,可惜才过三十岁就死了。
莎士比亚(shakespeare,1564~1616)——有人说他是世界最伟大的文学家,这大概不是过誉吧。他对于人性有极深切的了解,他看出人性的丑恶同美善。他不单写出人间世一切的色相,而且画出人们黄金的幻梦,所以他既是写实作家,又是浪漫作家。他对于任何种的人都有同情和原谅,所以他所描写的是真正的人性,一点儿偏见也不杂在里面,他心里本来是给温情占满,毫无偏见的余地了。他使用文字真可说是神工鬼斧,他毫不费力地用美丽的句子将他那微妙的意思传出来,文字和意思在他手里达到平均的发展,恰到好处,两不为害。据说他对于自己的作品不大重视,发财后,在家乡过舒服的日子,绝不问他著作的存亡,自己也不去把它们收集起来,这的确具有大文学家的风度。他的短诗神采飘逸,天衣无缝,不愧仙品之称。
campiom(?~1619)——是一位有名的医生,他的诗几乎全是为乐谱做的;音调甜蜜可喜。但是他却有一个主张,以为诗歌应当是无韵的,这类错误是诗人充作批评家时所常犯的。他的批评学说不久就被人们忘却了,而他的诗歌却与天地同存,这也可见出乎感情的东西的力量是超过出于理智的,因为那是个人性格更深的,更基本的表现。
benjonson(1573~1637)——他是这个浪漫时代里的古典主义诗人,他反对史本塞,以为不该乱用风花雪月的字眼,他心中理想的是表现得恰到好处,强弱均匀,一丝不漏的玲珑作品。他自己的小诗是具有男性的壮健和女性的秀雅的。这两个性质好似相反,其实相成,精练的句子常使人觉得秀色照人,拖泥带水的东西却绝说不上柔美。
donne(1573~1631)——他也是史本塞诗派的反动者,他弃掉普通所谓的文字同诗的题目,专从枯索平凡的现实里去找诗料。他能把臭虫说得非常有趣动听;这样子不用诗的情调遮住现实,却将现实加以诗化,是很近于近代人和现实肉搏的精神,所以他是近代人所喜欢的。他不单是热情沸腾,而且思想玄妙,能够挟着热情一道儿奔驰。他被约翰生称为玄学的诗人,他的诗里每个意象,每个显明的思想后面都隐隐地现出人生同宇宙的最终神秘的闪光,使人们想入非非,所以玄学诗人于他倒是个好名称。
十七世纪诗歌
ben jonson同john donne既是一反伊利莎伯时代作风的诗人,他们自然而然地另开一种诗派,jonson的古典主义,和donne的用古怪的幻想溶入诗里都成为第二代诗人的风气。当时诗人专取一个很小的题目,堆砌上许多惊人的比喻,用严密的构造将四五佳句紧凑成一首完整的短诗。他们失去伊利莎伯时代雄伟壮丽的魄力,因为文艺复兴的高潮已经退下去了,他们不能喷出火焰,只能结些晶晶的露珠。虽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地方,但是在这类小慧可人的好玩的诗里,他们不失为达到完善境界的聪明人了。但是这些情诗太斫琢了,弄得后来只剩下形式,里面没有什么真情。恳挚动人的情歌暂时不再现于文坛了,一直等到十八世纪的勃莱克(ke)彭斯(burns)这般人出来,我们才又有一巢新的歌鸟,唱出牵情的相思曲。herrick(1591~1674)——他和donne一样,也是一个牧师。他的抒情诗音调非常悦耳,好似清溪的歌声。他唱着鲜花,茅亭,彩柱,畅饮。暮春和盛夜的好景,新婚的夫妇和他们的喜筵,以及天堂的欢娱。他是那时代写短诗人们里的最大诗人,他的诗里存有永生的青春和不醒的幻梦。
waller(1605~1687)这位十七世纪里享有盛名的恋歌作家的特色是甜蜜。他在诗的形式上有个大贡献,他把古代诗人的对句诗体裁(heroic couplet)改良一下,就变为当时新诗最普通的形式,在诗坛上占有一百五十年的势力。lovce(1618~1658)——他是个风度翩翩的美少年,才华又佳,所以当时人们都爱他。不幸得很,他因为忠于王事被反对党囚闭起来,他的爱人,lucy sacheverell“lucasta”——又以为他已经死了,就跟别人结婚,他后来穷愁潦倒得不堪,怪可怜地死了。
这个时期里最大的诗人当然要推那《失乐园》的作者,米尔顿(milton,1608~1674)。他在十七世纪的位置,正像莎士比亚在伊利莎白时代一样。他用最美的形式把清教徒严正克己,虔信朴实的精神完全表现出来。他曾说过,“诗人自己应当是一首诗”(the poet must be himself a poem)。他那高尚沉雄的人格正像一首慷慨伟大的诗歌。他生在文学批评开始洗涤英国诗坛的时候,他自己对于古典文学又有很深的研究,所以他的诗没有伊利莎白时代诗人那种放肆同胡闹,可是他的想象力是不弱于他们的。
他虽然没有他们的流利自然,可是他有一种更微妙的风格,对于自然也描写得更深刻,诗的结构也更见谨严,最可佩服的是他那种宏大的风韵,苍老劲遒,绝不是别人所能效颦的。无论咏什么题材,用什么格式,他总是具有狮子搏兔那样的从容态度,所以他能将一种新的生命贯注到一切形式里去。他的杰作《失乐园》是谁也知道的,尤以开头两卷最为伟大,有人说好像两条大黄金柱子。他的十四行诗在文学史有很重要的位置,以前诗人做十四行诗多半是一写就几十首衔接着,内容又脱不了言情说爱,米尔顿却指出给我们看,十四行诗是偶成的诗最合宜的形式。米尔顿的十四行诗内容是很复杂的,有的是歌夜莺,有的是叹自己年华的消逝,有的是反抗强暴的呼声,有的是赠朋友的温语,因此给华慈华斯这般善于做十四行诗的人们开了一条大路。
他在大学毕业后在家闲居六年,专攻古典文学,后来投到政治的旋涡里去,做cromwell的秘书。他那伟大的人格在政治生活里也是同样地可钦敬的。他工作太勤,不久就成为盲人了。查理二世复辟后,这位盲诗人隐居着写下他的杰作,寂寞地死了。
米尔顿是旧时代最后一位的大诗人,是无限好的夕阳。他和伊利莎白时代的诗人同样地歌咏着人生的热情,现在却来了一个新的风气了。理性同幻想变做诗歌的唯一题目。他们虽然也在做情歌,但却不是由狂热里迸出来的火花,而是理智熔炉锻冶成的。这般新时代的人们受了法国当时古典主义的文学批评的影响,老是讲究剪裁,干净,精巧,无疵,明了,这些方面。他们的诗是冷冰冰的,不过这类结晶的东西也有它的亮光,也有它的美处,也很值得吟味一番,并且约束住了前时代草率放纵的毛病,在训练方面来说,的确是很有益的。
dryden(1631~1700)——是这新时代诗坛上的唯一的权威者。他是讽刺诗的能手,最善于做俏皮的句子。他的目的是想达到强壮有力的思索,微妙精确的形式,文雅无疵的辞句和完美流利的韵律,这几点他全都成功了。有人说他缺乏同情和热忱,这是有点冤枉的。他不是没有强烈的情感,只看这本集子里他这首纯挚的情歌就知道。他所以好似无情,那是因为他生在批评时代,理智时代,只有他的理智得到完全的自由发展。所以他不单是个诗人,并且是一位大批评家。人们总跳不出时代,就说他带些冷酷,那也是可以原谅的。
十八世纪诗歌
一、古典主义
有些批评家把诗人分做两类:“自然”的诗人(the poet of nature)和“技巧”的诗人(the poet of art)。前一类是史本塞,莎士比亚,米尔顿这般具有灵感的诗人。他们靠着自己的美丽的心境,伟大的气魄,和强烈的热情,来领会“自然”里美丽,伟大同强烈的意味,他们真可说是和“自然”的灵魂有个神秘的感通。他们既是用想象力将“自然”和盘托出,凡是禀有天性的人们对于他们的作品当然会起共鸣,而感到一种神游八极,与万物一体的喜悦。他们从“自然”走到读者的心里,使读者觉得他们的诗歌都是读者自己心坎里所蕴有的说不出来的真情。至于那班“技巧”的诗人就大异其趣了。
他们是懂得世俗上人情的聪明人,善于观察社会里的微末色相,喜欢完整的艺术品,人工烘染过的自然景致,以及人生里微温的柔情。总之他们最怕过火,不敢任意奔驰,他们的目的在于合理的安闲生活,他们不求什么奇观,不想表示个人的性格,只是聚精会神来琢磨出玲珑的字句。他们不讲生活内容的丰富,却想创造温文尔雅</a>的生活。他们是俗世的俗人,没有什么狂梦地执着现实。但是他们在诗的技术上面的确是费了苦心,那种斩钉截铁,短小精悍的诗句在诗匠的工夫方面是很值得赞美的。这类作品好像在一块小象牙上刻下一篇笔划清楚,字小于蚁的《滕王阁序</a>》。没有一个爱好艺术的人不会不啧啧称美,虽然内中没有多少人生的奥妙和高超的理想。这是假古典主义的妙处,pope(1688~1744)就是这时代的骄子。
他比dryden更进一步,他诗里绝没有dryden所不免的粗糙成分,也许是因为dryden的心比他的还更具有力气的缘故吧。pope的长处是扮出一个毫无偏见和私心的人,对于事情下个似乎公正的判词(他有名的长诗《批评论》属这一类),或者用最刻薄的口气,把他所厌恶的人物加以微妙的痛骂(他的讽刺诗属这一类),或者将安闲的生活和人生里通常家庭朋友的情愫用最雅致的辞句描绘得楚楚可人(他的“书信诗”和我们这集子里的诗属于这一类),或者用一种滑稽口气将小事铺张地叙述得令人不禁不断地微笑。他真可说是一位最伟大的具有一切小聪明的诗人。在这类以趣味见长的诗里,他可以称王。他是个残疾的人,脾气很坏,这也许因为他具有慧眼吧。他才廿四岁就得到伏尔泰(voltaire)的称赞,认为“当时全欧的最大诗人”。他一生除却做诗外没有别的什么大事情,不到六十岁就到westminster abbey和过去的诗人做永久的伴侣了。
二、过渡时代
伊利莎白时代末年的诗歌任情写去,草率粗糙的地方极多,因此失去了自然的美。古典主义起来纠正这个毛病,立下许多规则,他们的诗,虽然完整匀称,却太矫揉做作了,也绝不是自然流露的作品。到了十八世纪下半期有一般诗人出来,他们是崇拜史本塞,莎土比亚的,他们是注重热情,想象力同大自然的,他们是感情主义(sentimentalism)者,他们觉得“自然”就是“上帝”,那么人的本性当然是善良的了,爱人类变为人们最重要的道德,爱自然做了他们宗教的信条,只要人们能够返到自然境界里去,天国会顿然现在人间。他们既然怀了这么一种天真的信仰,热溢地做出诗来,他们的诗虽不如莎翁同时那些诗人的天马行空,也都还有一种恬然自适的风姿,远胜过假古典主义底下小诗人们的死板板的句子。他们多少总受些古典主义的影响。所以他们的作品仍然保留有严</a>整完善的构造,这是古典主义唯一的遗产。
诗的作风变了,诗的题目当然也是一样地换个方向了。前半期的诗人将所有的才华全化在去描摹刻划上等社会种种的形相和发出尖酸刻薄的热嘲冷讽,他们绝不去管这天青地碧的大自然,充其量也不过拿来做个背境,凑凑热闹罢了。现在感情主义这团火把这冷酷的讥讽溶得无影无踪。人们离开那虚伪的社交,投身到大自然的怀中去了。起先还是不敢恣情地享受自然的美,却好像学步的婴儿,胆小地慢慢进;也可说是因为闭在暗室里太久了,反受不了阳光的照耀,所以一面还用手遮着眉头,只从手指缝里偷向外望。到后来在自然里跳跃飞奔,和自然拈花微笑,就铺好往浪漫主义的路了。
那时既已发现了自然,自然里飞鸟鸣虫,游鱼走兽也变为他们所喜欢的东西了,他们常用无限的同情和慈悲来替它们写照。这种歌咏动物的心情此后在诗坛上老占有很大的势力。同时他们对于尚在自然怀中的儿童也起了羡慕和惊奇。他们既弃了绅士淑女来赞美野外的风光,当然对于乡下人的生活会感到浓厚的趣味,他们将村夫野老农妇和乡里小姑娘的朴素的生活和真挚的心境用简明的辞句描绘,那种熙熙攘攘的气象真仿佛乐园现于人间。但是他们还能看出穷人的辛酸,洒下同情的眼泪。他们一知道了去鉴赏平民生活的苦乐,就走进歌谣文学这丛落英缤纷的树林。他们忽然知道,天下绝妙的诗歌是俯拾即是的,只须把晒日黄的老村妇口里唱的古歌谣记下,就是一首纯出天籁的诗,前面谈英国歌谣时所说的percy是这时候搜集歌谣的大家。总之,这是个过渡的时期,我们由不毛的瘠土将走到花笑叶舞的园中,渐入佳处了。
henry carey(1693~1743)——是halifax公爵的私生子,他写了几本笑剧,他最有名的诗是,《sallyinouralley》这首歌谣。
gray(1716~1771)——这位害羞的,恬退的,神经锐敏的诗人是生性愁闷,善于说出自己胸中郁着幽情的人。他旅行外国时写回给他母亲和二三知交的书信都非常可喜,我们现在读那些信,仿佛有一个流连于意大利山光水色中的愁人现在我们的眼前。他耽于冥想,深有所感于人事的变迁,他那首《墓畔哀歌》(elegywrittenina counry churchyard)是这类抚今追昔文学里的杰作。但是他也瞧出人间世里的滑稽情调,有时用他那奇妙的幻想,做出蕴有无限回甘意味的诙谐诗;他的好友说:“gray除开滑稽文学外什么东西都很费劲;滑稽是他天生的,特有的心情。”我们这里所选的是一个好例子。他一生没有什么大事情,晚年做牛津大学近代史和近代文学教授,可是他没有上过一次讲堂;他的诗不多,却都具有很高的价值。
高尔斯密士(goldsmith,1728~1774)——这位诗人脾气极好,心地极仁慈,自己做人却胡涂到万分。他在大学里当苦学生,后来想做牧师,但是他的衣服太艳丽了,因此落选。他买好舱位预备渡重洋到美国去垦荒,可是当船离开英国时,他正逛得高兴,就忘记按时上船了,只好又回到家乡去。他转过念头来去学法律,又没有学好,最后到爱丁堡医科学校里念书。野性难驯,在那里玩了两年,他忽然想到大陆去,名义自然是去继续学医,他在荷兰得到一个莫名其妙的学位,然后漫游大陆,靠他的吹萧本领来糊口。一年后回到祖国,当然还是一贫如洗的。他回来后干许多无聊的事,当小学</a>里的助教师,当书店里受雇的作家。他还挂过招牌当医生,但是门可罗雀,他后来病死是他把自己医坏了,那么那般不来就珍的人们真有先知之明。他此后的生涯是花在著作,躲债,(他老是欠债,不管他挣了多少钱)和干慷慨的事情之中。他死时还有许多未清的债。但是他性情的和蔼,品行的纯洁,思想的高尚是凡跟他接近的人们所异口同声地赞美的。他终身行事老像个小孩,具有小孩的任性和小孩的天真。他是英国文学史中最可爱的人物的一个。
他写有一篇小说《威克斐牧师传》(vicarof wakefield)——许多小品文字,最有名的是the citizen of the world那是假托一个侨居英国的中国人写给住在北京的老师的许多书信,里面有描状英国当时社会情形非常有趣。他还写有两本喜剧《诡姻缘》(she stoops to conquer)同《thegood-natured man》。他有两篇长诗《荒村》(the deserted vige)同《the traveller》。他相信古典主义,但是他那爱自然,爱人类的天性和冷冰冰的古典主义实在是水火不相容的,所以他的诗形式上不管多么古典派的,内容始终是新的精神——感情主义。他无论在哪种作品里都十分显明地流露他的性格,他那仁者之心是溢于言表,这点也是这新时代的精神。
勃莱克(ke,1757~1827)——近代许多批评家认他为第一个说出十九世纪浪漫派的思想的人,因为他是第一个用想象的能力将我们从现实里解放出来。他的想象力能使他现出万千色相,一会是天真烂漫的小孩,唱出蕴有极美童心的短歌,一会儿化为世故老人,看到世界里一切阴险和权谋,一会儿与自然为侣地领略大地的风光,一会儿看穿宇宙极深奥的神秘。他最可惊的天才是在能用极简单的字句,几乎一大半都是单音字的,将这许多意思传弟出来。并且因为他用的是最易明了的短字,这些意思也更深刻印在我们的心里。当他唱山羊,小花,春天和催眠歌时,他用的字句是这么简单,真好似一个牙牙学语的小孩倚在慈母膝下时说的呓语。
他那种意思极分明的辞句说到神秘时,我们加倍地感到那真是宇宙里最深的神秘,是剥蕉般找到人生的核心的作品,因为他的文字正好似一块透明的玻璃,我们得到和神秘直目相视了。那班用莫名其妙的字眼来说神秘的人们说的不是神秘,倒是表现自己思想能力的薄弱。要这样子况得明白万分,而里面的神秘却终是一个不可解的神秘,这才是真正的神秘诗人。他八岁时就常在白天里看见天使,他一生里和灵的世界总是相通消息的。他又是个善于镂版的人,他用铜版画来做他诗集的插图,这种铜版雕刻是他所发明的,他那些书也正和他的诗一样,具有空前绝后的美。可惜他死后,一位朋友说这类淫巧的技术是魔鬼指使的,把他的心血都付之一炬,只剩一点儿下来,做我们赞美同怅惘的材料。他和donne一样都是现代人所乐道的诗人。
彭斯(burns,1759~1796)——若使我们要找一个真正的出自田间的平民诗人,那么不能不推这位贪酒好色的农夫彭斯了。他从十四岁一直到廿四岁老在他父亲的田里耕作,to a mouse就是他耕田时的一点感触。他的诗集发表后誉满全国,他的生活也更放荡,才三十七岁就因身体摧残太甚而死了。从十七世纪以来,热烈的恋歌已绝响于文坛许久了,彭斯的情诗却能承接伊利莎白时代一往情深的情调,重燃起抒情诗的火焰。他不单是能写出激越的词句,他几乎每句出口的诗都带了这感奋的色彩。那时正需要这么一个情感极浓的人来拨开理智的雾障,彭斯拿乡下人的诚恳,冲破当时诗歌里种种的虚伪同束缚。他还介绍给我们他对于自然那种亲切同诸熟的态度,浑朴动人的苏格兰土语,以及许多新的材料,如乡下的佳节盛会,爱动物的心情,地方色彩以及快乐入世,嘻嘻哈哈的人物。爱情,悲情,诙谐,大自然,总之凡是可以激动人心的东西都在他的诗里找出。他这个多情多感的心灵抛弃了一切古典主义的桎梏,放口地用他家乡的土语唱歌,到这时候,我们已走进波涛汹涌的浪漫时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