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二
3个月前 作者: 梁遇春
驭聪的一生过得很平凡,纵使不是这样的短,恐怕也不会有甚么希奇的花样出来,然而,在与驭聪熟悉的人,却始终觉得这个人太奇特了。他有一篇文章题目叫做《观火》,我们觉得他本身就象一团火,虽然如此,但他不能真实的成一团火,只是把这一团火来旁观——他在人生里翻斤斗,出入无定,忽悲忽喜。十年都市的生活,把这位“好孩子”的洁白心灵染上世故人情的颜色,他无法摆脱现实,躲藏这里头又没有片刻的安宁,他旁观自己,旁观他人,他真有所得,他立刻又放下了,他旁皇无已,他没有“入定”一般的见道,他的所得却是比不平凡的人多得多了。
他的情感也是属于平凡的人的,但也没有比这个再亲切的。初次见他的人也许感到有一点冷气,但只要你是知道他,他会慢慢自己点着,烧热来应付你们,我觉得他对人生最有趣味而不敢自己直接冒昧来尝试——这解释了他对朋友的态度。
他会忽然鸣金收军,你不要气馁,他迟早总会降服了你,这当中使你感到未曾有过的温情,他的法门极多,却无一不是从内心出来,他的话言是整块成堆的,透明的而不是平面的,真够搅乱了你的胸怀,他走后,这印象留下,延长下去很久,驭聪的朋友们有谁不觉得受他牵引,纠缠你的心曲而无法开交呢?他耽于书卷比谁都利害一点,他不受任何前辈先生的意见支配,他苦讨冥搜,他自己就是“象罔”,这确是最能得古人精髓的人应有的本色,可惜大多数人都失去了这本色,我们随便拿他一篇文章来看,立刻就能知道学究的话没有进过他的门限,他口上没有提过学问这两个字,这样他得了正法眼藏,但是有的到了这境界的人转到学究那边去了,自己关住了,他能守能攻,无征不克,他的趣味的驳杂配得上称獭祭鱼,所以甚么东西都可在他的脑海里来往自如,一有逗留,一副对联,半章诗句都能引起他无数的感想与附会,扯到无穷远去,与他亲密的人领会这错中错,原谅他,佩服他,引起的同感非常曲折深邃,这的确不是非深知他的人所能知道的。
说到他的文章,时常有晦涩生硬的地方,正是在这里头包藏了他的深情密意,不,密意是说深入的意思,这是好孩子的话——我们又像见着一个从未见过的生气蓬勃的哲人——他把自己所见所思的,吞吞吐吐地说出,不把他当做他在给你confidence的人,不会看懂,因为他就不曾想过做甚么文章,所以他的文章是朋友们的宝藏,神气十分像他的话匣子开起来的时候,可惜毕竟是文章,终有一个结束,总不如他本人来得生动,来得滔滔不绝,谁能想到滔滔不绝的生命之流会在他身上中断了,这一切停住了,他到另一世界去了,在这边留下一个不可弥补的偌大的空虚,在深夜我想起他的谈笑丰姿,想起他撇下的家庭,这是一件不能令人相信的事,这是一件惨不堪言的事。
驭聪昔日常常说青年时候死去在他人的记忆里永远是年青的,想不到他自己应了这一句话,我们虽然不敢一定要挽留他在这悲苦的世上颓老下去,但在这崎岖的人生道上忽然失去这样的一个同伴,在记忆里的他清新的面孔,不断给我无涯际的痛心,惆怅至于无穷期……
这样的一个人仅仅留下几十篇文章,结集起来算是朋友们对他做的一件事,此外再也役有甚么可以尽力的,我苦于无话可说,不料在他死后仅仅一年余,居然也能写出这篇充满理智的文字,这也是人间世可悲痛的事。
刘国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