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杂话
3个月前 作者: 梁遇春
“美就是真,真就是美,”这是开茨那首有名《咏一个希腊古瓮》诗最后的一句。凡是谈起开茨,免不了会提到这名句,这句话也真是能够简洁地表现出开茨的精神。但是一位有名的批评家在牛津大学</a>诗学讲堂上却说开茨这首五十行诗,前四十几行玲珑精巧,没有一个字不妙,可惜最后加上那人人都知道的二行名句。
“beauty is truth,truth is beauty,”—that is all
ye know on earth,and all ye need to know。
并不是这两句本身不好,不过和前面连接不起,所以虽然是一对好句,却变做全诗之累了。他这话说得真有些道理。只要细心把这首百读不厌的诗吟咏几遍之后,谁也会觉得这诗由开头一直下来,都是充满了簇新的想象,微妙的思想,没有一句陈腐的套语,和惯用的描写,但是读到最后两句时,逃不了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失望,觉得这么灿烂稀奇的描写同幻想,就只能得这么一个结论吗?念的回数愈多,愈相信这两句的不合式。开茨是个批评观念非常发达的人,用字锻句,丝毫不苟,那几篇obe更是他呕心血做的,为什么这下会这么大意呢?我只好想出下面这个解释来。
开茨确是英国唯美主义的先锋,他对美有无限的尊重,这或者是他崇拜希腊精神的结果。所以这句“美就是真,真就是美,”确是他心爱的主张。为的要发表他的主义,他情愿把一首美玉无暇的诗,牺牲了——实在他当时只注意到自己这种新意见,也没有心再去关照全诗的结构了。开茨是个咒骂理智的人,在《蛇女》mia)那首长诗里他说:“that but a moment’s thought is passion’s passing bell”然而他这回到甘心让诗的精神来跪在哲学前面,做个唯理智之命是从的奴隶。由这里也可以看到自己的主张太把持着心灵时候,所做的文学总有委曲求全的色彩。所以我对于古往今来那班带有使命的文学,常抱些无谓的杞忧。
凡是爱念wordsworth的人一定记得他那五六首关于露茜(lucy)的诗。那种以极简单明了的话表出一种刻骨镂心的情,说时候又极有艺术裁制(restraint)的能力,仅仅轻描淡写,已经将死了爱人的悲哀的焦点露出,谁念着也会动心。可是这老头子虽然有这么好描写深情的天才,在他那本页数既多,字印得又小的全集里,我们却找不出十首歌颂爱情的诗。有一回aubrey de vere问他为什么他不多做些情诗,他回答,“若使我多做些情诗,我写时候,心中一定会有强度的热情,这是我主张所不许可的。”我们知道wordsworth主张诗中间所含的情调要经过一回冷静心境的溶解,所以他反对心中只充满些强烈的情绪时所做的情诗。固然因为他照着这种说法写诗,他那好多赞美自然的佳句,意味才会那么隽永,值得细细咀嚼,那种回甘的妙处真是无穷。但是因此我们也失丢了许多一往情深词句挚朴的好情诗。wordsworth这种学究的态度真是自害不浅,使我们深深地觉到创造绝对自由的需要。
说到这里,我们自然而然联想到托尔斯泰。托翁写实本领非常高明,他描状的人物情境都能有使人不得不相信的妙处。但是他始终想把文学当传布思想的工具,有时硬将上帝板板的主张放在绝妙的写实作品中间,使读者在万分高兴时节,顿然感到失望。所以saintsbury说他没有一篇完全无瑕的作品。我记得从前读托翁一篇小说,中间述一个豪爽英迈的强盗在森林中杀人劫货,后来被一个教士感化了,变成个平平常常的好人了。当这教士头一次碰着这强盗时节,“咱是个强盗,”强盗拉住了缰说,“我大道上骑马,到处杀人;我杀得人越多,我唱的歌越是高兴。”谁念了这段,不会神往于驰骋风沙中,飞舞着刀,唱着调儿的绿林好汉,而看出这种人生活里的美处。托翁有那种天才,把强盗的心境说得这么动人,可惜他又带进来个教士,将这篇象十七八世纪西班牙英法述流氓小说的好作品,变做十九,二十世纪传单化的文学了。但是不管托翁怎样蹂躏自己的天才,他的小说还是不朽的东西,仍然有能力吸引住成千成万的读者,这也可以见文学的能力到底是埋在心的最深处,决非主张等等所能毁灭,充其量不过是减些光辉,使读者在无限赞美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惆怅罢。
十七年四月十日北大西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