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识的诗

3个月前 作者: 朱自清
    近来读到美国多罗色·巴克尔夫人(DorothyParker)的诗文选</a>集,一九四四年出版,我特别注意她的诗。这集子有英国老小说家兼戏剧家毛拇(W.SomersetMaugham)给作的导言。导言中说</a>她的常识使她的诗有独具的、特殊的风味,说靠着常识我们才能容忍这不定的、无理的、粗糙的、短暂的生活,并且觉得有意思。说“她无论怎样抒写自己,无论怎样高飞远举,她总用常识的金练子下锚在这悬空的世界里”。这就是说她的眼不但看着自己,并且老在看着别人。她对生活中的小事物发生情感;小事物在生活过程里正也占着重要的部分。她的诗反映着她自己,她的多样而完整的人格——她的苦痛,她的欢笑,她的温柔,她的美感,她的粗鄙,她的常识。毛拇说“这种种情性,我们大家也都有,僧正和老政治家例外;但她的更高明,更集中。所以读她一首诗就像倒拿着望远镜看她”,那么远,那么小,可又那么清朗。


    她的诗的清朗是独具的,特殊的。诗都短,寥寥的几句日常的语言,简直像会话。所以容易懂,不像一般近代诗要去苦思。诗都有格律,可是读来不觉,只觉自然如话。这个“自然”是从追琢中来,见得技术的完整。短而完整是她的诗,所以幽默有深味。有深味也有深愁,可是她看开了,所以读起来倒只觉得新鲜似的。你也许会说她是玩世派,你也许会说玩世派哼鼻子,抽肩膀,跟伤感派抹眼泪,揩鼻涕一样,都只取快一时,过了就算了。可是巴克尔夫人似乎不止冷眼旁观,她也认真的从小事物里触着了这时代的运命。导言里记下她送给毛拇的一首诗:


    我的白母鸡糊涂惯;


    她老给绅士们生蛋。


    你不能用绳用枪去威逼


    她过来供给无产阶级。


    指的是毛拇,也有几分自道罢?总而言之,她于幽默的比喻中认真的触着了这时代的问题了。在这时代,早也罢,晚也罢,谁也得触着这问题的。


    这里选译她的诗十一首,以见一斑。七首载在《足够的绳子》一卷中,四首载在《落日炮》一卷中;有些可以说是她的两性观,有些可以说是她的人生观。译文照原作用韵:


    或人的歌


    这是我的誓愿:


    他会将我的心占有保持;


    我们会甜蜜的翻身而睡,


    年年岁岁一般。


    计时的沙漏会迅速漏沙,


    爱情却不会和沙子并家;


    他也就是我,我也就是他:


    这是我的誓愿。


    这是我的祈祷:


    教他长是在我身边温存;


    教他想起我来得意忘形,


    日日这般到老;


    教我忘记了旧时的困苦;


    让我,为求取我们的幸福,


    我的爱要比起他的不如:


    这是我的祈祷。


    这是我的心得:


    情人的誓言淡得像雨水:


    爱情是苦痛的先驱护卫——


    但愿所言不实!


    我的心永远是如饥如渴,


    我的爱永远是如怨如慕;


    他这样负心人不止一个:


    这是我的心得。


    总账


    剃刀教你们伤脸;


    河水沾衣濡足;


    酸类给你们留瘢;


    药物抽筋张脉。


    枪弹不懂规矩;


    圈套在开着等人;


    煤气刺鼻欲吐;


    你们还照样生存。


    老兵


    想当年我年轻,勇敢,强壮,


    是就是,非就非,丝毫不让!


    我羽毛飘举,我旗帜展开,


    我骑马游行,矫正这世界。


    “你们一群狗,出来,打!”我说,


    可惜人只能死一回,我哭。


    但我老了;好事坏事无数


    混乱的织成功一幅花布。


    我坐下说,“世界就是这般;


    听其自然,才是聪明独擅。


    胜一场,败一场,兵家常事,


    好孩子,这中间很少差异。”


    惰性勒住我,还在播弄我;


    这玩艺儿,据人说就叫哲学。


    某女士


    啊,我能为你笑,偏着头颈,


    热烈的吞咽你的话如风,


    我能为你涂芬芳的红唇,


    用熟练的指尖摸你眉峰。


    你演述你的恋爱史给我,


    啊,我大笑称奇,出眼水,


    你也大笑,你却不能看出


    我的心小死了几千百次。


    你会相信,我也知道我像


    愉快的清晨,白雪的照耀;


    我心里一切的挣扎来往,


    你决不会知道。


    啊,我遇见你,能欢笑静听,


    你带来新鲜的探险逸话——


    说那不检点的微妙女人,


    说那手的温存,耳语唧喳。


    你高兴我,放开喉咙用力


    高唱你新相知的叙事歌。


    你就要我——惊奇、愉快、老实,


    却看不出我的眼像星河。


    等到你找新知去而不回,


    啊,我能吻你,一般的热闹。


    我爱,你去后我有何更改,


    你决不会知道。


    观察


    如果我不绕着公园跑车,


    我准知道可以做些工夫。


    如果我每晚十点钟上床,


    我可以恢复旧日的容光。


    如果我不去玩儿什么的,


    我大概已经有了点样子;


    可是我就爱上现在这般,


    因为我看来一切不相干。


    两性观


    女人要一夫一妻;


    男人偏喜欢新奇。


    爱情是女人的日月;


    男人有别样的花色。


    女人跟她丈夫过一生;


    男人数上十下就头疼。


    总起来说既这般如此,


    天下还会有什么好事?


    卧室铭


    破了晓又是一天;


    我得起来了些愿,


    虽然穿衣、吃喝,


    也在动手动脚,


    东学几分,西学几分,


    有哭有笑,出力,骂人,


    听个歌,看回戏,


    纸上写几个字,


    认仇人不然交朋友——


    到了儿却教床等我。


    虽然自尊也自振,


    回床却好像宿命。


    虽然忧思徘徊,


    床却不得不归。


    不论扬眉是低首,


    日子都归到床头。


    起来、出去、前行。


    总非回床不成,


    春夏秋冬这四季——


    起来简直是傻气!


    不治之症


    如果我的心着火受了伤,


    这倒安全些,凭经验估量;


    也会平静些,要是我相信


    恋爱的道路决不会翻新——


    你的恋爱教你痴呆糊涂,


    其实热爱向来依样葫芦;


    我会快乐些,要是用心看


    一个吻正和别个吻一般。


    矢口的誓辞,悦耳的名号,


    当年海伦走就用这一套;


    沉重的心胸,折磨的忧郁,


    当年法盎逃也是这一局。


    唉唉,虽然惨,可一点不假,


    天下的男人他们是一家;


    那有女孩子敢这样开口


    叫她的爱人和她长相守?


    虽然试他时他鼓起勇气,


    说如果变心就不得好死,


    他依然像别个有始无终。


    可是你,我的人,与众不同。


    圣地


    我的地方没有人饶舌可嫌;


    低低的云挨着那山腰,


    空气甜新,带着黑烟舒卷,


    那些烧着的是我的桥。


    苹果树


    头回我们看见这苹果树


    枝条濯濯,直而发灰;


    可是我们简直无忧无虑,


    虽然春天姗姗其来。


    末后我和这棵树分了手,


    枝条挂着果实沉沉;


    可是我更无馀力哀愁


    夏天的死,年纪轻轻。


    中夜


    星星近得像花,也软得像花,


    众山如网,用影子缓缓织成;


    这里没有片叶片草分了家——


    一切合为一份。


    月明无线,太空不分家,蓝光


    宝石般懒懒滚转,悠然而息。


    这整夜无一物有刺有芒,


    除开我的心迹。


    《文聚》,194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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