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逼真与如画

3个月前 作者: 朱自清
    ——关于传统的对于自然和艺术的态度的一个考察


    “逼真”与“如画”这两个常见的批评用语,给人一种矛盾感。“逼真”是近乎真,就是像真的。“如画”是像画,像画的。这两个语都是价值的批评,都说是“好”。那么,到底是真的好呢?还是画的好呢?更教人迷糊的,像清朝大画家王鉴说的:


    人见佳山水,辄曰“如画”,见善丹青,辄曰“逼真”。(《染香庵跋画》)


    丹青就是画。那么,到底是“如画”好呢?还是“逼真”好呢?照历来的用例,似乎两个都好,两个都好而不冲突,怎么会的呢?这两个语出现在我们的中古时代,沿用得很久,也很广,表现着这个民族对于自然和艺术的重要的态度。直到白话文通行之后,我们有了完备的成套的批评用语,这两个语才少见了,但是有时还用得着,有时也翻成白话用着。


    这里得先看看这两个语的历史。照一般的秩序,总是先有“真”,后才有“画”,所以我们可以顺理成章的说“逼真与如画”——将“逼真”排在“如画”的前头。然而事实上似乎后汉就有了“如画”这个语,“逼真”却大概到南北朝才见。这两个先后的时代,限制着“画”和“真”两个词的意义,也就限制着这两个语的意义;不过这种用语的意义是会跟着时代改变的。《后汉书</a>·马援传》里说他:


    为人明须发,眉目如画。


    唐朝李贤</a>注引后汉的《东观记》说:


    援长七尺五寸,色理发肤眉目容貌如画。


    可见“如画”这个语后汉已经有了,南朝范晔</a>作《后汉书</a>·马援传》,大概就根据这类记载;他沿用“如画”这个形容语,没有加字,似乎直到南朝这个语的意义还没有什么改变。但是“如画”到底是什么意义呢?


    我们知道直到唐初,中国画是以故事和人物为主的,《东观记》里的“如画”,显然指的是这种人物画。早期的人物画由于工具的简单和幼稚,只能做到形状匀称与线条分明的地步,看武梁祠的画像就可以知道。画得匀称分明是画得好;人的“色理发肤眉目容貌如画”,是相貌生得匀称分明,也就是生得好。但是色理发肤似乎只能说分明,不能说匀称,范晔改为“明须发,眉目如画”,是很有道理的。匀称分明是常识的评价标准,也可以说是自明的标准,到后来就成了古典的标准。类书里还举出三国时代诸葛亮</a>的《黄陵庙记》,其中叙到“乃见江左大山壁立,林麓峰峦如画”,上文还有“睹江山之胜”的话。清朝严可均</a>编辑的《全三国文</a>》里说“此文疑依托”,大概是从文体或作风上看。笔者也觉得这篇记是后人所作。“江山之胜”这个意念到东晋才逐渐发展,三国时代是不会有的;而文体或作风又不像。文中“如画”一语,承接着“江山之胜”,已经是变义,下文再论。


    “如画”是像画,原义只是像画的局部的线条或形体,可并不说像一个画面;因为早期的画还只以个体为主,作画的人对于整个的画面还没有清楚的意念。这个意念似乎到南北朝才清楚的出现。南齐谢赫</a>举出画的六法,第五是“经营布置”,正是意识到整个画面的存在的证据。就在这个时代,有了“逼真”这个语,“逼真”是指的整个形状。如《水经</a>注</a>·沔水篇》说:


    上粉县……堵水之旁……有白马山,山石似马,望之逼真。


    这里“逼真”是说像真的白马一般。但是山石像真的白马又有什么好呢?这就牵连到这个“真”字的意义了。这个“真”固然指实物,可是一方面也是《老子</a>》、《庄子</a>》里说的那个“真”,就是自然,另一方面又包含谢赫的六法的第一项“气韵生动”的意思,惟其“气韵生动”,才能自然,才是活的不是死的。死的山石像活的白马,有生气,有生意,所以好。“逼真”等于俗语说的“活脱”或“活像”,不但像是真的,并且活像是真的。如果这些话不错,“逼真”这个意念主要的还是跟着画法的发展来的。这时候画法已经从匀称分明进步到模仿整个儿实物了。六法第二“骨法用笔”似乎是指的匀称分明,第五“经营布置”是进一步的匀称分明。第三“应物象形”,第四“随类傅彩”,第六“传模移写”,大概都在说出如何模仿实物或自然;最重要的当然是“气韵生动”,所以放在第一。“逼真”也就是近于自然,像画一般的模仿着自然,多多少少是写实的。


    唐朝张怀瓘</a>的《书断</a>》里说:


    太宗……尤善临古帖,殆于逼真。


    这是说唐太宗</a>模仿古人的书法,差不多活像,活像那些古人。不过这似乎不是模仿自然。但是书法是人物的一种表现,模仿书法也就是模仿人物;而模仿人物,如前所论,也还是模仿自然。再说我国书画同源,基本的技术都在乎“用笔”,书法模仿书法,跟画的模仿自然也有相通的地方。不过从模仿书法到模仿自然,究竟得拐上个弯儿。老是拐弯儿就不免只看见那作品而忘掉了那整个儿的人,于是乎“貌同心异”,模仿就成了死板板的描头画角了。书法不免如此,画也不免如此。这就不成其为自然。


    郭绍虞先生曾经指出道家的自然有“神化”和“神遇”两种境界。而“气韵生动”的“气韵”,似乎原是音乐的术语借来论画的,这整个语一方面也接受了“神化”和“神遇”的意念,综合起来具体的说出,所以作为基本原则,排在六法的首位。但是模仿成了机械化,这个基本原则显然被忽视。为了强调它,唐朝人就重新提出那“神”的意念,这说是复古也未尝不可。于是张怀瓘开始将书家分为“神品”“妙品”“能品”,朱景元又用来论画,并加上了“逸品”。这神、妙、能、逸四品,后来成了艺术批评的通用标准,也是一种古典的标准。但是神、妙、逸三品都出于道家的思想,都出于玄心和达观,不出于常识,只有能品才是常识的标准。


    重神当然就不重形,模仿不妨“貌异心同”;但是这只是就间接模仿自然而论。模仿别人的书画诗文,都是间接模仿自然,也可以说是艺术模仿艺术。直接模仿自然,如“山石似马”,可以说是自然模仿自然,就还得“逼真”才成。韩愈</a>的《春雪间早梅》诗说:


    那是俱疑似,


    须知两逼真!


    春雪活像早梅,早梅活像春雪,也是自然模仿自然,不过也是像画一般模仿自然。至于韩亻屋的诗:


    纵有才难咏,


    宁无画逼真!


    说是虽然诗才薄弱,形容不出,难道不能画得活像!这指的是女子的美貌,又回到了人物画,可以说是艺术模仿自然。这也是直接模仿自然,要求“逼真”,跟“山石似马”那例子一样。


    到了宋朝,苏轼</a>才直截了当的否定了“形似”,他《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的诗里说:


    论画以形似,


    见与儿童邻。……


    边鸾雀写生,


    赵昌花传神。……


    “写生”是“气韵生动”的注脚。后来董的《广川画跋》里更提出“生意”这个意念。他说:


    世之评画者曰,妙于生意,能不失真如此矣。至是为能尽其技。尝问如何是当处生意?曰,殆谓自然。问自然,则曰能不异真者斯得之矣。且观天地生物,特一气运化尔,其功用秘移,与物有宜,莫知为之者。故能成于自然。今画者信妙矣,方且晕形布色,求物比之,似而效之,序以成者,皆人力之后失也,岂能以合于自然者哉!


    “生意”是真,是自然,是“一气运化”。“晕形布色”,比物求似,只是人工,不合自然。他也在否定“形似”,一面强调那气化或神化的“生意”。这些都见出道家“得意忘言”以及禅家“参活句”的影响。不求“形似”,当然就无所谓“逼真”;因为“真”既没有定形,逼近与否是很难说的。我们可以说“神似”,也就是“传神”,却和“逼真”有虚实之分。不过就画论画,人物、花鸟、草虫,到底以形为本,常识上还只要求这些画“逼真”。跟苏轼差不多同时的晁以道的诗说得好:


    画写物外形,


    要于形不改。


    就是这种意思。但是山水画另当别论。


    东晋以来士大夫渐渐知道欣赏山水,这也就是风景,也就是“江山之胜”。但是在画里山水还只是人物的背景,《世说新语</a>》记顾恺之画谢鲲在岩石里,就是一个例证。那时却有个宗炳,将自己游历过的山水,画在墙壁上,“卧以游之”。这是山水画独立的开始,但是这种画无疑的多多少少还是写实的。到了唐朝,山水画长足的发展,北派还走着近乎写实的路,南派的王维</a>开创了文人画,却走上了象征的路。苏轼说他“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文人画的特色就在“画中有诗”。因为要“有诗”,有时就出了常识常理之外。张彦远</a>说“王维画物多不问四时,如画花,往往以桃杏芙蓉莲花同画一景”。宋朝沈括</a>的《梦溪笔谈</a>》也说他家藏得有王氏的“《袁安卧雪图》,有雪中芭蕉”。但是沈氏却说:


    此乃得心应手,意到便成,故造理入神,迥得天意。此难可与俗人论也。


    这里提到了“神”、“天”就是自然,而“俗人”是对照着“文人”说的。沈氏在上文还说“书画之妙,当以神会</a>”,“神会”可以说是象征化。桃杏芙蓉莲花虽然不同时,放在同一个画面上,线条、形体、颜色却有一种特别的和谐,雪中芭蕉也如此。这种和谐就是诗。桃杏芙蓉莲花等只当作线条、形体、颜色用着,只当作象征用着,所以就可以“不问四时”。这也可以说是装饰化,图案化,程式化。但是最容易程式化的最能够代表文人化的是山水画,苏轼的评语,正指王维的山水画而言。


    桃杏芙蓉莲花等等是个别的实物,形状和性质各自分明,“同画一景”,俗人或常人用常识的标准来看,马上觉得时令的矛盾,至于那矛盾里的和谐,原是在常识以外的,所以容易引起争辩。山水,文人欣赏的山水,却是一种境界,来点儿写实固然不妨,可是似乎更宜于象征化。山水里的草木鸟兽人物,都吸收在山水里,或者说和山水合为一气;兽与人简直可以没有,如元朝倪瓒的山水画,就常不画人,据说如此更高远,更虚静,更自然。这种境界是画,也是诗,画出来写出来是的,不画出来不写出来也是的。这当然说不上“像”,更说不上“活像”或“逼真”了。“如画”倒可以解作像这种山水画。但是唐人所谓“如画”,还带有写实的意味,例如李商隐</a>的诗:


    茂苑城如画,


    阊门瓦欲流。


    皮日休</a>的诗:


    楼台如画倚霜空。


    虽然所谓“如画”指的是整个画面,却似乎还是北派的山水画。上文《黄陵庙记》里的“如画”,也只是这个意思。到了宋朝,如林逋</a>的诗:


    白公睡阁幽如画。


    这个“幽”就全然是境界,像的当然是南派的画了。“如画”可以说是属于自然模仿艺术一类。


    上文引过王鉴的话,“人见佳山水,辄曰‘如画’”,这“如画”是说像南派的画。他又说“见善丹青,辄曰‘逼真’”,这丹青却该是人物、花鸟、草虫,不是山水画。王鉴没有弄清楚这个分别,觉得这两个语在字面上是矛盾的,要解决这个矛盾,他接着说:


    则知形影无定法,真假无滞趣,惟在妙悟人得之;不尔,虽工未为上乘也。


    形影无定,真假不拘,求“形似”也成,不求“形似”也成,只要妙悟,就能够恰到好处。但是“虽工未为上乘”,“形似”到底不够好。但这些话并不曾解决了他想像中的矛盾,反而越说越糊涂。照“真假无滞趣”那句话,似乎画是假的;可是既然不拘真假,假而合于自然,也未尝不可以说是真的。其实他所谓假,只是我们说的境界,与实物相对的境界。照我们看,境界固然与实物不同,却也不能说是假的。同是清朝大画家的王时敏在一处画跋里说过:


    石谷所作雪卷,寒林积素,江村寥落,一一皆如真境,宛然辋川笔法。


    辋川指的王维,“如真境”是说像自然的境界,所谓“得心应手,意到便成”,“莫知为之者”。自然的境界尽管与实物不同,却还不妨是真的。


    “逼真”与“如画”这两个语借用到文学批评上,意义又有些变化。这因为文学不同于实物,也不同于书法的点画,也不同于画法的“用笔”“象形”“傅彩”。文学以文字为媒介,文字表示意义,意义构成想像;想像里有人物,花鸟,草虫,及其他,也有山水——有实物,也有境界。但是这种实物只是想像中的实物;至于境界,原只存在于想像中,倒是只此一家,所以“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向来评论诗文以及小说戏曲,常说“神态逼真”,“情景逼真”,指的是描写或描画。写神态写情景写得活像,并非诉诸直接的感觉,跟“山石似马,望之逼真”以及“宁无画逼真”的直接诉诸视觉不一样,这是诉诸想像中的视觉的。


    宋朝梅尧臣</a>说过“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如”字很确;这种“逼真”只是使人如见。可是向来也常说“口吻逼真”,写口气写得活像,是使人如闻,如闻其声。这些可以说是属于艺术模仿自然一类。向来又常说某人的诗“逼真老杜”,某人的文“逼真昌黎”,这是说在语汇,句法,声调,用意上,都活像,也就是在作风与作意上都活像,活像在默读或朗诵两家的作品,或全篇,或断句。这儿说是“神似老杜”“神似昌黎”也成,想像中的活像本来是可实可虚两面儿的。这是属于艺术模仿艺术一类。文学里的模仿,不论模仿的是自然或艺术,都和书画不相同;倒可以比建筑,经验是材料,想像是模仿的图样。


    向来批评文学作品,还常说“神态如画”,“情景如画”,“口吻如画”,也指描写而言。上文“如画”的例句,都属于自然模仿艺术一类。这儿是说“写神态如画”,“写情景如画”,“写口吻如画”,可以说是属于艺术模仿自然一类。在这里“如画”的意义却简直和“逼真”是一样,想像的“逼真”和想像的“如画”在想像里合而为一了。这种“逼真”与“如画”都只是分明、具体、可感觉的意思,正是常识对于自然和艺术所要求的。可是说“景物如画”或“写景物如画”,却是例外。这儿“如画”的“画”,可以是北派山水,可以是南派山水,得看所评的诗文而定;若是北派,“如画”就只是匀称分明,若是南派,就是那诗的境界,都与“逼真”不能合一。


    不过传统的诗文里写景的地方并不很多,小说戏剧里尤其如此,写景而有境界的更少,因此王维的“诗中有画”才见得难能可贵,模仿起来不容易。他创始的“画中有诗”的文人画,却比那“诗中有画”的诗直接些,具体些,模仿的人很多,多到成为所谓南派。我们感到“如画”与“逼真”两个语好像矛盾,就由于这一派文人画的影响。不过这两个语原来既然都只是常识的评价标准,后来意义虽有改变,而除了“如画”在作为一种境界解释的时候变为玄心妙赏以外,也都还是常识的标准。这就可见我们的传统的对于自然和艺术的态度,一般的还是以常识为体,雅俗共赏为用的。那些“难可与俗人论”的,恐怕到底不是天下之达道罢。


    天津《民国日报》文艺副刊。
关闭
最近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