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火者的逮捕
3个月前 作者: 郑振铎
新序</a>
这部《取火者的逮捕》是在一九三三年到三四年之间写成的。小说它自己会说明一切,本来无需我再加上这末一篇新序。但时间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可能有些读者对于写这部小说的背景不太明白,还以为眞的是“满纸荒唐言”呢,故不能不稍加以解释。《取火者的逮捕》虽然是由四个短篇小说所集成,而其实却可以说是一个长篇;题材只是一个,那就是:描写“神”的统治的横暴与歌颂“人”的最后胜利。虽然写的是古代的希腊神话,说的却是当时当地的事。“借古人的酒杯,浇自己的块垒”,是有大不得已的苦衷的。我们知道,二十世纪的四十年代,在中国是一个最黑暗的时代。残酷无比的统治者和其娄罗们手上沾满了革命烈士们和无数无辜者的鲜血,没有一天不在张牙舞爪地择肥而噬。恐怖的空气笼罩在大地之上。却有许许多多的仁人志士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不怕任何的压迫与横暴,坚贞地从事于革命事业,相信革命一定会成功。我写这部东西的当儿,是从肃杀的秋天,经过狂风虎虎的冬天,到繁花怒放的春天的。满腔的悲愤,一肚子的牢骚。却也就在这最黑漆漆的夜里看到了将要到来的黎明时的红色曙光。每一篇东西都是一鼓作气地写成的。当时有些读者们以为,这不过是“神话”,是“寓言”,有的人还特别反对最后的一篇《神的灭亡》,以为是荒唐无稽之至。但我自己知道,那实在是一部“预言”。那“预言”是会最后实现的。果不其然,“人”是终于光辉地得到最后的胜利了!那是人类发展的规律。被注定了要灭亡的横暴的统治阶级,是任怎样也不可能挽救其悲惨的命运的。我原来曾说:“神之族整个的沉落在无底的最黑暗的深渊里去,连柏洛米修士也在内。”现在看来,取火者柏洛米修士,人类的好朋友,是不应该和“神”之族一同被消灭的。因之,在《神的灭亡》一篇里便删去了“连柏洛米修士也在内”一语,以及其他有关的辞句。除此之外,在全书里差不多没有什么其它的改动。我之所以有勇气把它重新印出来,是在重读了一遍之后,覚得虽然是已经过去的历史了,却还有些生气存在着。究竟是不是这样呢,那是有待于读者们的批判了。所有这部小说里提到希腊神话里的故事,其详细的叙述都可在我的《恋爱的故事》、《希腊罗马的英雄传说》和其他讲述希腊罗马的神话与传说的书里找到。原来用的是“郭源新”这个笔名,现在也趁这个新版的机会改了过来。
序
希腊神话是个无穷尽的艺术的宝库。到今日,许多的艺术家还不曾把眼睛离开过这片漂亮的淸泉与草地。只要你去,你便可以欣然的得到你的收获,虽然所得是各有浅深。
它不是小市民们的幻想的遁迹之所在。神话里的天和地,根本上便不是人类幻想的结果,而是记录着眞实的古代人的苦斗的经过,以及他们的心灵上所印染的可能的争斗的实感与其他一切的人生的印象的。
所以,所谓神话的“美”,并不是象绿玉白璧乃至莹圆的珠,深红的珊瑚般的只供覌赏赞叹之资的,而有着更深入的社会的意义。陈列于巴黎洛夫博物院里的那尊绝美的古代妇人(说是Venus de Milo,但据专家们的考证,她并不象是Venus)以及那些从雅典处女神庙取下来的绝精绝美的许多浮雕,正是表现着雅典的一个伟大的黄金时代,古希腊市民们丰裕满足的生活。然而其对面,却是受难的被屈服的Titan族,却是残酷的被消灭了的半马人们(Centaurs),却是将要死去而尙痛苦的挣扎着的女战士们(Amazons)。他们的艺术家们也幷不将那些隐藏在神道们的满足与嬉笑,胜利和盛宴的绚丽的外衣里面之斑污剔除了去。而那位倔强可怜的牺牲者妮奥卜(Niobe)和那位目睹二子为蛇所咬毙,而他自己也在和死亡挣扎的无吿的父亲拉奥孔(Laocoon)却更充分的表现出神道们的把戏是怎样的无赖与无聊,——而恰也正象征着没落的在难中的马其顿人统治后的希腊人的生活。
远在这一切之上,弹奏出永远的反抗的调子的,乃是预知者柏洛米修士(Prometheus)的故事。这故事,很早的便在Hesiod的《神谱》(《Theogony》)里叙述着。其后大悲剧家Aeschylus更取之而写为《Prometheus the Fire-Bearer》,《Prometheus Bound》及《Prometheus Unbound》的伟大的三部曲。这伟大的三部曲虽仅存了中间的一部(即《Prometheus Bound》),而我们读之,却是怎样的感动!那伟大的为人类而牺牲的柏洛米修士,便是一切殉敎者的象征。苏格拉底、耶稣、释迦牟尼、墨翟,都是这一型式的人物。在个人主义的自私的空气,若烟雾腾腾,黑地昏天似的弥漫于一切之时,能不有感于这!
英国诗人雪菜的《Prometheus Unbound》却更敲弹一个别调:表示出永不屈服的人的精神来。
采用了这故事,陆续的写了《取火者的逮捕》等四篇小说,虽然并不是有所为而作,却实在是长久的憧憬于古希腊神话的崇慕里的结果。有一部分,是离开了那古老的传说而骋着自己的想象的奔驰的,但大部分却都不是没有根据的捏造。
Hesiod在他的《Works and Days》里很简单的说到了柏洛米修士偷火的事:
但宙士,他心里生了气,藏去了它,因为机警</a>的柏洛米修士欺骗了他,所以他计划着要给人们以忧愁和不幸。他藏起了火;但那位埃壁托士(Iapetus)的崇高的儿子却又从主宙士那里偷它出来,给了人们,他把火藏在一支空的茴香杆里,所以那爱雷的宙士不曾见到它。但后来,聚云的宙士却很生气的对他说道:
“埃壁托士的儿子,你的机灵诚高过子众人,你很高兴,以为你已瞒过我而偷去了火——那火将成了你自己和人们的一个大的疫症。但我要给人们以一件坏的东西,作为火的代价,而在这东西上,当他们拥抱着他们自己的毁灭时,他们心里还喜欢着呢。”
人和神的父,这样的说着,高声的笑。
以下便说宙士怎样的吩咐海泛斯托士(Hephaestus)以水和泥,创造了一个女人,并命雅西娜、爱孚洛特-加龙省蒂、合尔米士都各赠她以美,以技能,以无耻和欺骗,这样便将她送给了柏洛米修士的兄弟依辟米修士,而贻人类以大患。在这书里并不曾提到柏洛米修士因偷火而受难的事。
在他的《神谱》里说起埃壁托士娶了海洋的女儿克里米妮,生了亚特拉士和柏洛米修士等四个儿子。柏洛米修士怎样的被宙士所迫害:
而有智的柏洛米修士,宙士以不可破损的束缚,残酷的铁链,捆住了他,还以一支箭杆,贯穿他的胸部,而更以一只长翼的鸷鹰栖息在他的身上,时时啄食他的不死的肝;但到了晚上,那肝,被鹰啄食的一部分,又重新再长好。
但那只鸷鹰,后来被希拉克里士(Heracles)所射死,就此救柏洛米修士于这可怕的疫疾之中,高高在上的宙士是有意的使他这么做。他为了要给他的儿子希拉克里士以这个光荣,而宽恕了柏洛米修士从前和他斗智的旧。于是,Hesiod在这里便追述起从前人和神在米柯尼(Mecone)辩论时,柏洛米修士因为分配牛的肉骨不均,有意的欺骗了宙士,因此,两个结下了仇。而宙士便把火藏了起来,不给人类。然而柏洛米修士却又从宙士那里,偷出了火,藏在空的茴香杆子里,因此瞒过了宙士。宙士遂创造了女人,用以给苦恼于人间,以抵偿“火”的恩赐。所以宙士是不可能被欺骗,而且不可能被超越的;即使是埃壁托士的儿子,仁慈的柏洛米修士,也不能逃脱出他的重怒之外,而终被强固的束缚,捆住了他,虽然他知道多端的巧计。
在这里,我们看,Hesiod是怎样的为宙士辩护,而将“无理”的一方尽推给了柏洛米修士。神权的信仰,是紧紧的捉住了这位作者的心灵。在宙士统治时代的《神谱》之记载,其成为这样的结果,是无足怪的。
大悲剧家Aeschylus的三部曲,却把柏洛米修士的反抗的精神抬举出来而加以有力的烘染了。从柏洛米修士的口里,说出了对于宙士的有些不敬或怨望的话。已不是绝对的信仰和崇敬了;同情是被放在取火者柏洛米修士的一边。他的第一部曲《Prometheus the Fire-Bearer》已佚,所叙为何,非我们之所能知。第二部曲《Prometheus Bound》尙存于世,其所言,大约是这样:
柏洛米修士,因偷火给人类,触怒于宙士,而被宙士命海泛斯托士将他钉于高加索山的史克萨峰上。海王亚凯诺的女儿们来拜访他,深表同情于他的受难;亚凯诺自己也来此,却劝柏洛米修士降服于宙士。他不听。而宙士的别一个牺牲者,埃娥(Io),在这时也登场了,她被变成了牛,因神后希的妒忌被驱赶着到处的奔跑。而百眼怪变成了牛蝇,一刻不停的在扰苦她。柏洛米修士吿诉她,将回复人形,而生一子,成为一高贵种族之父,其子孙之一,希拉克里士,将会解放了他。他还预言说,宙士将要有一次的缔婚,其所生之子,将要夺去了他父亲的地位。而宙士立刻便派合尔米士来要求柏洛米修士说出这将来的危机的详情。但柏洛米修士拒绝对他泄露什么,于是这伟大的戏曲便终止:于是宙士愤怒的把他的雷矢击打在床上,而将他的仇人,击沉到大地之下。
其第三部曲《Prometheus Unbound》也已佚;但据古典学者们的推测,剧中所叙的宙士和柏洛米修士的复归和好,大约是由于希拉克里士的出场,于是柏洛米修士被释放了,而他也便说出其久守的秘密,阻止宙士和海中女神底美丝(Themis)的恋爱,因此维持了宙士的统治的运命。
所以,就这三部曲的全剧看来,其情节还不是反叛的;人和神是终于得到一条和解之路。
关于底美丝的事,Apollodorus的《The Library》也说及:
但有的人则说,当宙士正热恋的追求着她时,柏洛米修士却宣言道:她为他所生的一子,将成天上之主宰。
而Hyginus的Fables便由此生出了一段异说:他说,宙士之所以释放了柏洛米修士者,为的是感激于这位圣者所给他的不要恋上底美丝的警吿。
这样,在古时,虽有好些异说,却都以宙士和柏洛米修士的复和为结局。
在革命诗人雪菜所写的《Prometheus Unbound》里,却以为反叛者的柏洛米修士和暴主宙士之间是没有重归和好之可能的。惟其表现柏洛米修士的反抗精神及其背景,当然也很受着Aeschylus的启示。
当雪莱这剧开场时,柏洛米修士被缚在高岩上已久,而海中仙女们,Panthea和Ione却在慰安着他。为了时日已久,他对于宙士的仇视的程度倒渐渐的减淡了,虽然其决心并未移易。且已不记得他当年对于宙士所加的诅咒了。而后来,因了大地所幻化的宙士的化身的自述,他又记忆起了这事。他说,他知道,宙士必被推倒。而宙士,为了要最后的知道这秘密,差遣了合尔米士和复仇女神们到他那里去,恐吓着他说,如果他再不将他所知的秘密宣布了,将会有更痛苦的结局的。
但柏洛米修士并不踌躇的拒绝了。复仇女神们因此使他听见“人”所受的诸苦,而给他以道德的创痛;然后离开了他。
Panthea和Ione安慰了柏洛米修士,便走去寻找她们的姊妹亚细亚(Asia),柏洛米修士的恋人。而同时,柏洛米修士解放的时候已到;有语声命令亚细亚走到Demogorgon所住的地方去。她在那里,知道了Demogorgon的不可抗的权力以及柏洛米修士的立将得到自由的消息。于是她登上了时间之一车,而去目睹他的解放。
宙士和底美丝终于缔结了婚姻关系。Demogorgon升上了亚灵辟斯,投身于底美丝所生的婴孩体中,而将宙士从天上的宝座里推翻了下去。
柏洛米修士也在这时为人间英雄希拉克里士所释放;他和亚细亚重圆了,一同退居于某地。大地、天空和空气以及宇宙间的一切势力,欢呼的颂扬这和平友爱的新的统治的出现。而全剧也在欢呼声里闭了幕。
这种叛逆的情调,竟至于表现了暴主宙士的被推倒的情形的调子,乃是在宙士统治的古代神话里所不敢,也不能写出的(在神话里而预言了“神”代的没落者,仅有北欧Saga里所叙述的Odin及其群的故事而已)。
这里的连续的四作,其写宙士的统治的被推倒的情形,虽不甚同于雪莱之所写,而其颂扬“人”的胜利,“正义”的胜利的情调,却是一致的。
《取火者的逮捕》和《亚凯诺的诱惑》二篇,受到Aeschylus的启示也不少,特别是后一篇,其中有一小部分的对话,和一大部分的景色,都是取之于那本伟大的戏曲《Prometheus Bound》的。
《埃娥》的一篇,只是一部“插曲”,当然也免不了是由Aeschylus 所述的柏洛米修士和埃娥的那一片对话里推演而得的。
关于埃娥,Hesiod也曾说及,道:
(宙士把埃娥变了形)在西班底士的佳壤上,这个地方,不朽的神们从前曾称之为西班底士,但宙士这时,却以那母牛之名,名之曰优波亚。
而(希)派一个看守者监视着她,便是那个硕大而强壮的亚哥斯,他有四只眼,各方皆能看得见。而那个女神更给他以不倦的精神;睡眠永不会坠在他的眼上;但他永远是看守着。
而Apollodorus对于这故事也叙说得首尾颇为详尽。在Ovid的《变形记》(《Metamorphoses》)里,更是烘染得动人。这些,我在《埃娥》里也都有引用到。
本来是不必再写第四篇的《神的灭亡》了;那必然的结局,已不止一次的在前面的三篇里提到。但仿佛总象有什么话倾吐未尽似的,遂竟不避蛇足,写下了这篇神的挽歌。
这篇是最架空无据,最荒唐无稽的。但究竟也是必然的结局;有了前面三篇,便不再写这篇,那结局也是这样的安排定了的。而在这篇里,所提到的种种的故事和典实,都不是没有什么依据的;象柯绿妮丝、妮奥卜等等的故事,都已为国人所熟知,故便也不加什么注释。
篇中所写的希、雅西娜和爱孚洛特-加龙省蒂的诱惑,聪明的读者们当然立刻会知道是脱胎于那个显赫无比的拐走了绝代美人海仑的巴里士的判断三女神的故事的。这故事的概略,在有名的J.G.Frazer所注释的Apollodorus的《The Library》里有过这样的记载:
因为这其中的理由之一,斗争抛了一个苹果,作为美貌的一种奖品,这奖品便为希、雅西娜和爱孚洛特-加龙省蒂所争求;而宙士命合尔米士引了她们到住于依达山上的亚历山大(按即巴里士)那里,叫他去判断这事。而她们都允许给亚历山大以赐品。希说,如果她被判为一切妇人中之最美者,则她将给他以统治了全人类的国家;雅西娜允许他:战则必胜,而爱孚洛特-加龙省蒂则允许:将海仑的的手交给了他。他便决定把胜利给了爱孚洛特-加龙省蒂。
但最后的那些关于人与神的战争的描写,却是全无故实的。
这一片的“荒唐言”遂结之以更荒唐的结局。
然而这结局,果眞是“荒唐的”么?
古人说得好: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罗贯中</a>以古风一篇结束了他的《三国志</a>通俗演义》,其中有二语道:“纷纷世事无穷尽,天数茫茫不可逃。”所谓“神”代的史记</a>,在这样的结局上结束了,也诚不过是“天数茫茫不可逃”的必然的结果而已。
取火者的逮捕
一
是暴风雨将来的一个黄昏。
死灰色的天空,涂抹着一堆一缕的太阳的红焰,那刺目的猪肝似的恶毒的颜色,使人看了便有些压迫之感,至少是不舒服。
宙士,神与人的主宰,郁郁的坐在他的宝座上;伏在座下的鸷鹰,时时在昂头四向,仿佛只等待宙士的命令一下,就准备着要飞腾出去,捕捉什么人与物。他手上的雷矢,在炎炎的发着白热以上的火光,照耀得立在他左右的诸神都有些目眩头胀,间或隆隆的发着雷声,其声闷而不扬,正足以表示其主人翁的蓄怒未发的心境。
一切都是沉闷,郁怒。
火山口将爆裂的一刹那,暴风雨将降临的前一刻。
等候着!未前有的沉默与等候!
神们都紧皱着双眉,装着和宙士同忧共苦。连娇媚的爱神爱孚洛特-加龙省蒂也乔作颦态,智慧神雅西娜的无变化的淡靑色的脸上却若在深思。宙士不时的象发疑问似的望着她。她并不变动她的深思的姿态,也一声儿不响,活象一尊无感情无知覚的墓前的翁仲,永远沉默的对着西坠的夕阳。天上的铁匠海泛斯托士,那位柔心肠的残疾者,心里正忐忑不宁,不忍看这幕活剧的进行,但又不敢离开,只能痛苦的等待着。
权威与势力,那两位助桀为虐的神的奴,一对玩铁的铸象似的紧密的站在宙士宝座的左与右;他们俩喜悦的跃跃欲试其恶辣的手腕;他们知道这场面上免不了他们俩的上演。他们握紧了有力的铁似的双拳在等待着。
一切都是沉闷,郁怒。
等候着!未前有的沉默与等候!
二
神的厅上开始骚动起来,窃窃的微语。神们都转脸向外望。宙士抖擞着威风,更庄严的正坐着,暗地里在寻思着怎样开始发泄他的久已不能忍耐的闷怒。权威与势力活动了他们的紧握着铁似的双拳一下。座下的神鹰拍拍它的双翼。
远远的有两个黑点,在飞着似的浮动着。
这两个黑点,近,更近,正向神的宝座前面来。
是他们所期待的人物!
前面执着蛇杖的是神的使者合尔米士,后面跟着他而来的,啊,便是那位叛逆的取火者柏洛米修士。
神的厅上转又沉默下来,沉默得连一移足,一伸手仿佛都会有声响发出。
“别来无恙,”那位叛逆的柏洛米修士的丰姿并没有什么变动;山峰似的躯干,忠恳而有神威的双眼,表现着坚定的意志的带着浓髭的嘴唇,鬓边的斑白的头发,因思虑而微秃的头颅,以及那双多才多艺的巨手,全都不曾发生变化。
一见到他,期待着壮烈的,残虐的表演的诸神们反都有些茫然自失;一缕“反省”与“同情”的游丝似幻成千千万万的化身,各紧粘着诸神们的心头,摆脱不开。
未之前有的凄淸的空气,弥漫了神的大厅。
神的使者合尔米士首先打破了这场淸寂,循例的交差似的说道:
“父宙士,您命我去呼唤前来的柏洛米修士,现在已经在您面前了;他一听到您的命令便和我一同动身。”
人与神的主宰宙士似最早便镇摄住他自己的权势和自重,使他立即恢复了他的严肃与残忍。他向侍立的权威和势力瞬了一眼,他们正铁棒似的笔立着待命;双拳是紧握的伸出,脸部是那么冷酷无表情,这增加了宙士的自覚的威严。
他紧皱着双眉,望着忠厚而多智的柏洛米修士本想立即咆吼的痛骂,却出于他自料以外,发出来的语声是那么无力而和缓。
“啊,你竟又在我的面前出现了,柏洛米修士,我的好朋友——不,现在你已自动的背叛我们而向下等的猥琐的人类那里求同盟,大约已不承认老朋友们了罢?你有理由说明为什么背叛我们而和人类为友吗?”
柏洛米修士山峰似的站在那里,并不恐惧,也不傲慢;他诚恳的微笑着,并不曾说什么。
他该说什么呢?
长久的沉默。
“你,怎么一声不响?”
宙士大声的开始咆吼,但一望着他的那么诚恳忠厚的脸部,又失了发怒的勇气。“你说,尽管无忌惮的说,为什么你要把神们所独有的神秘,火,偷给了人类,使他们如今如此的跋扈?”
想到了偷火的事,宙士不禁气往上冲。火是神们的独得之秘,是神的权威的代表,它只能放光明于神之厅与室,它只能供神作种种的利用的工具。有了这火,便足以夸耀于下等的人类之前,足以为他们永久的主宰而不虞其反抗;人们是在永久的龌龊卑污的生活中度过去的;那么可怜,那么无吿,却正是神们所愿的;这样的人类,却恰好是最适宜的神之奴。宙士和诸神们从没有想到这神秘的火会由神之天堂而移殖到人世间,而供猥琐可怜的人类利用的。然而这火却终于不能成为神的独有之秘密!
三
某一个冬夜,宙士带着他的儿子合尔米士踏着琼琚似的白雪而周行于大地上。手掌大小的雪片,在空中飘飞着,北风虎虎的在发威,把地上的一点一滴的水都冻结成冰块。大地上什么都在沉睡,什么都已深深的躲藏着。宙士挺了挺伟健的巨躯,全身充满着热力,雪花到了他身的周围的一丈左右便都已无声的融化而落在地上了;北风对于他也是服从惯了的,只是服服贴贴的悄然从他背后溜过去。
他们俩幽灵似的在雪地上走着,以克服了一切目喜。
他们也许便是此夜的仅有的夜游者。
“啊,”宙士以全肺部的气力叫道,他是高兴着。
大地几乎要迥应着他的游戏喊声而打了一个寒噤。
一个奇迹突然出现了。
远远的,有一星红光在若明若暗的照耀着,映着白雪的大地,似乎格外来得鲜明。
是星光,难道?
铅灰色的天空,重重叠叠的为黑云所笼罩,所包裹,一点蔚蓝色的空隙都没有,哪里会有什么星光穿透重云而出现?
宙士以肘触触跟在他背后的合尔米士,悄声的说道:
“看见了么,你?”
“看见的,”合尔米士微笑的随意答道。他想,也许是娇媚的爱神又在进行什么新的情恋,结婚神正为她执着火把吧?也许是她的儿子,那位淘气的丘比得在闹什么玄虚吧?也许是羊足的萨蒂尔们正在向林中仙女们追逐着吧?也许是酒神狄奥尼修士正率领着他的狂欢的一群在外面浪游吧?
宙士没有他那么轻心快意的疏忽,这位神与人的主宰者,是饱经忧惧与艰苦的,一点点的小事,都足以使他深思远虑的焦念着,何况这不平常的突现的一星红光。
这不平常的一星红光使他有意想以外的严重的打击。
他有一种说不出恐怖的预警。
他一声不响的向那一星红光走去。
啊,突变,啊,太不平常的突变!
走近了,那红光竟不仅是一点星了,一点,两点,三点,……乃至数不淸其点数,此明彼暗的竟似在那里向雪白的大地争妍斗媚,又似乎有意的彼此争向宙士和他的从者投射讥笑的眼风。
连合尔米士也渐渐的感覚到一种不平常的严重的空气的压迫了。
走近了,——最先走近的一星红光,乃是从孤立于雪地上的一间草屋的窗中发出来。
这草屋对于神与人的主宰者宙士异常的生疏,刺目。
他想:“这东西什么时候建立在大地上的呢?”
他们俯下身去,向窗中望着。更严重的一幕景象显呈于眼前。
一盏神们所独有的油灯,放出豆大的火焰,孤独而高傲的投射红光于全屋以及雪地上。
是谁把这盏灯从神之厅堂里移送到这荒原上来呢?
啊,更严重的是,对这盏灯而坐的,并不是什么神或萨蒂尔们或林中仙女们,却是那么猥琐平凡的人类。这些猥琐平凡的人类,当这冬夜向来是深藏在洞窟之中的。
是谁把这盏灯从神之厅堂里偷给了猥琐可怜的神之奴,人类的呢?
宙士不相信他自己的眼。他咬得银牙作响,在发恨。
“非根究出这偷火的人来不成!谁敢大胆的把神的秘密泄露了?只要我能促住这贼啊!……至于这些猥琐的人类,那却容易想法子……”
他在转着恶毒的念头,呆对着窗内的那盏油灯望着。
一阵嬉笑声,打断了他的毒念。
父亲在逗着周岁的孩子玩,对灯映出种种的手势。孩子快乐得“吧,——吧——”的手舞足蹈的大叫着。另一个三岁的孩子伏在他妈的膝盖头,在静静的听她讲故事。
一阵哄堂大笑,不知为了什么。
这笑声如利刃似的刺入宙士的耳中,更增益了宙士的愤怒。
“这些神的奴,他们居然也会满足的笑乐!住神所居的屋!使用着神的灯!而且……满足,快乐!”
妒忌与自己权威的损伤,使得宙士痛苦。他渴想毁灭什么;他要以毁灭来泄愤,来维持他的权威,来证明他的至高无上的能力。
猛一抬头,一阵火光熊熊的高跳起,在五六十步的远近处。
随着听到乒乒乓乓铁与铁的相击声。
“这是什么?”他跳起来叫道。
他疑惑自己是仍在天上,正走到铁匠海泛斯托士工作场,去吩咐他冶铸什么。
那铁与铁的相击的弘壮的音乐,有绝大的力最,引诱他向前去。合尔米士默默的随在后边;他也是入了迷阵;却不敢说什么,他明白他父亲,宙士,正蕴蓄着莫名的愤怒。
那是一个市镇的东梢头,向西望去,啊,啊,无穷尽的草屋,无穷尽的火光!
这铁工场雄健的镇压在市的东梢头,大敞着店门在工作着。火光烘烘的一阵阵的跳起;红热的软铁,放在砧上,乒乒乓乓的连续的一阵阵的重击,便一阵阵的放射出绚烂的红火花。那气势的弘伟壮丽,只有在海泛斯托士的工场里才可见到。然而如今是在人世间!
宙士和合尔米士隐身在铁工场一家紧邻的檐下,聚精会神的在望着那些打铁的工人们。
铁与铁的相击声,此鸣彼应的,听来总有五六对工人在铁砧上工作,但他们只能见到最近的一对。
年轻的一对小伙子,异常结实的身体,虽在冬夜,却敞袒着上身;脸色和上身,铁般的黑。铁屑飞溅在他们的手上,臂上,脸上。一个执着火钳,钳着一块红铁放在砧上。他们抡起庞大的铁锤来,一上一下的在打,在击。红热的铁花随了砧锤声而飞溅得很远。两臂的筋肉,一块块的隆起,铁般的坚强。红光中映见他们的脸部,是那么样的严肃,自尊与自信!这形相是神们所独有的,而今也竟移殖到人世间!
火光映到两三丈外的雪地,鲜红得可爱。
火光半映在宙士的脸部,铁靑而忧郁。
天上?人间?
一个严重的神国倾危的预警,突现于他的心上。
瞬间的凄惋,忧郁,又为对于自己权威的失坠之损伤所代替。这伤痕,随着砧与锤的一声声的相击而创痛着。而望着那些自重的满足的铁工们的脸部,又象是一个新的攻击。
他回过脸去。他狼狈到耍塞紧了双耳。
那清朗,满足,快乐的铁与铁的相击声,继续的向他进攻,无痕迹的在他心上撕着,咬着,裂着,嚼着。
咬紧了牙,脸色铁靑而郁闷的转了身,他向天空飞去。
合尔米士机械的跟随着他。
四
这回忆刺痛了宙士的心的疮痕。
“你有什么可辩解的?”
宙士雷似的对柏洛米修士叫道。
“为什么一声不响?”
他为柏洛米修士安详镇定的态度所激怒;血盆似的大口,露出灿灿的白色牙齿,好象要把世界整个吞下去。手紧捏了雷矢一下,便连续的发出隆隆的雷声,震得他自己也耳聋。
权威和势力齐齐的发出一声喊,山崩似的:
“说!”
他们的两对铁拳同时冲着柏洛米修士的脸上,晃了两晃,腕臂上的靑筋,一根根的暴起。
柔心肠的铁匠海泛斯托士,打了一个寒噤,回过脸去。
柏洛米修士却安详而镇定的站在那里,山岳似的不动半步。
“为什么不说?”
宙士又咆吼着。
柏洛米修士银铃似的语声在开始作响;那声响,忠恳而清朗,镇压得全厅都静肃无哗。
“你,宙士,要我说什么呢?你责备我取了火给人类。不错,这火是我给了他们的,我不否认。至于我为什么要帮助人类而和他们为友呢?这,你也许比别人更明白:我从前为什么帮助了你和诸神们,我现在也便要以同样的理由去帮助人类。”
这又刺伤了宙士,他皱着眉不声不响。
“我当初覚得你和你兄弟们受你们父亲的压迫太甚,所以,为了正义与自由,我帮助了你们兄弟,推翻了旧王朝。但自从你们兄弟们建立了新朝以后,你们的凶暴却更甚于前。你父亲克罗士是专制的,但他是个人的独裁。你们这群乳虎,所做却是什么事!去了一个吃人的,却换了无数的吃人的;去了一位专制者,却换来了无数更凶暴的专制者。你,宙士,尤为暴中之暴,专制者中的专制者!你制服了帮助你的大地母亲,你残害了与你无仇的巨人种族,你喜怒无常的肆虐于神们,你无辜的残跛了天眞的童子海泛斯托士;你蹂躏了多少的女神们,仙女们!你以你的力量自恣!倚傍着权威与势力以残横加人而自喜!以他人的痛苦来满足你的心上的残忍的欲望!你这残民以逞的暴主!你这无恶不作的神阀!你说我离开了你,不和你为友,是的,你已不配成为我的友;是的,我是离开了你!我为了正义和自由而号呼,不得不离开你,正和我当初为了正义和自由帮助了你一样!”
他愈说愈激昂。斑白的须边,有几粒汗珠沁出,苍老的双颊,上了红潮,唇边有了白沫,面貌是那么凛然不可侵犯,仿佛他也便是正义和自由的自身。
宙士默默的在听着责骂,未之前闻的慷慨的责骂。在他硬化的良心上,这场当众的责骂,引不起任何同感,却反以这场当众的责骂为深耻。他的双颊也涨红了,双眼圆睁着,手把雷矢握得更紧,——雷声不断的在响,仿佛代他回答,以权威回答正义的责骂——血嘴张得大大的,直似一只要扑向前去捕捉狐兎的猛兽。
海泛斯托士惊得脸色发白,他知道有什么事要发生。厅上的诸神们半声儿也不敢响。
这严重的空气从不曾在神厅上发生过。
五
柏洛米修士山岳似的站立在那里,安详而镇定;他等候最坏的结果,幷不躱避。
宙士幷没有立时发作。
柏洛米修士又继续的陈说:
“至于我为什么选择了人类为友呢?”
他望了望厅上的诸神,悲戚的说道:
“我要不客气的说了:完全为的是救可怜的人类出于你们的铁腕之外。人类呻吟在你们这班专制魔王的暴虐之下,已经够久了;你们布置了寒暑的侵凌,秋冬的枯槁;水旱随你们的喜怒而来临,冷暖凭你们的支配而降生;乃至风霜雨露,草木禽兽,无不供你们的驱使,作为你们游戏生杀予夺的大权的表现。为了你们的一怒,不曾使千里的沃土成为赤地么?为了你们的厌恶,不曾在一夜之间,使大水飘没了万家么?雅西娜不曾杀害无辜的女郎阿庆么?她死后,不还把她变成蜘蛛,苦扰到今么?日月二神不曾为了他们母亲的眦睚之怨而惨屠妮奥卜所生的十四个少男、少女么?……你们这些专制的魔王们恣用着权威,蹂躏人类,剥夺了一切的幸福与生趣,全无理由,只为了游戏与自己的喜怒。这是应该的么?啊,啊,你们的一部《神谱》,还不是一部蹂躏人权的血书么?无能力的人类,除了对你们祈祷与乞怜,许愿与求赦之外,还有什么别的趋避之途呢?而你们却以滥用这生杀予夺的大权自喜。以人们可怜的惨酷的牺牲,作为你们嬉笑欢乐之源!假如世界上有正义和公理这东西存在,还能容你们横行到底么!”
他停顿了一卞,以手拭去额际的汗点。
“你们以为人类便可以永久供你们奴使,永久供你们作为寻求快乐的牺牲品么?这形相不殊于你们,且有更光明的灵魂的人类,难道竟永久压伏在你们专制之下么?不,不,宙士,当你们神之宫里举杯欢宴,细乐铿锵的时候,你们知否人类是如何的在呼吁与愤怒!当你们称心称意在以可怜的被选择的人们作为欢乐的数据的时候,你们知否人类是如何的在诅咒与号泣!”
柏洛米修士睁大了双眼,仿佛他自己也在诅咒,在愤怒。额的中央暴露一条条的靑筋,眼边有些潮湿,语声有些发哑,几要为着人类放声哭一个痛快。
勉强镇定了他自己,又陈说下去:
“这诅咒,这哭声,达到了辽远的我的住所;这哭声,这诅咒,刻刻在刺伤我的良心。我为了正义,为了救人类,老实说,也为自己良心的慰安,我不能不出来做点事。这便是我取了火,一切智慧、工艺的源泉,给了人类的原因。”
恢复了安详而镇定的常态,仿佛大雷雨之后的晴朗的靑天似的,柏洛米修士山岳似的屹立在神厅中,等候着什么事的来监。
石象似的诸神,呆立或呆坐在那厅上;海泛斯托士感动得要哭出来。爱神的嫩脸,羞得通红,她也许正忆起了生平千件的不端的恋爱。雅西娜和月神亚特美丝恨得拖长了她们的靑脸,咬着牙想报复。
宙士频频冷笑着,望望左右立着的权威和势力;他们俩象两支铁棒似的笔立着,磨拳擦掌的待要发作。
“你说完了话么?我的好心肠的柏洛米修士!现在轮到我的班次了。我不说什么。我要使你明白‘力量’胜过‘巧辩’。来,我的忠仆们!”
权威和势力机械似的应声而立在宙士的面前。
“把他钉在高加索山的史克萨尖峰上,永远的不能解放,为了他好心肠的偷盗。”
铁匠海泛斯托士低了头,两条泪水象珠串脱了线似的落在地上。他为仁爱喜助的柏洛米修士伤心。
宙士瞥见了这,又生一个恶念。
“而你,我的铁匠,你去铸打永远不断裂的铁链,亲自把柏洛米修士钉在那岩上。”
海泛斯托士不敢说什么,低了头走出厅去,诅咒他自己那可诅咒的工作。
六
权威和势力各执着柏洛米修士的一臂向厅外拖。
“停着!”宙士又一转念,叫道。
柏洛米修士的臂被放松了。他安详而镇定的象山岳般的屹立着。
“为了顾念到你从前对于我的有力的帮助,我给你以一个最后的补过的机会:把火从人类那里夺回来,当人类被夺去火的时候,你的罪过也可被赦免。”
柏洛来修士不动情的屹立着,默默不言。
“怎么?不言语?为了猥琐平凡的奴隶,人类,你竟甘心受罪么?”
“不,夺回‘火’的事是不可能的了!我怎么能够‘出尔反尔’的卖友求免呢?这是一。再则,老实说,‘火’是永久要为人类所保有的了。我去,你去,你们都去,都将夺不回来的了。这‘火’在每一个屋隅,在每一个工场,在每一个厨间;在每一个灰堆中,都坚顽的保有着。你们固能毁坏,夺回其一,其二;但你们能把每一个灰堆中的火种都夺去了么?把每一屋里的油灯都毁弃了么?把每一件敲火器都抛到远远的所在去么?不,这是不可能的了!火成为深藏在每一个人心里的知识的源泉。你能把每个人的心都夺去么?火也便是知识的本身,其光明使人类照耀着正义与自由的自覚;你能把人类对于正义与自由的自覚都夺去么?不,这是不可能的事了;——除非毁灭了整个的人类。”
“啊,啊,我便毁灭了整个的人类!”
宙士自负的冷笑道。
“这也是不可能的了。”
“为什么?我也不是曾经毁灭一次人类么?”
“不,这次你是不可能毁灭他们的了。”
“为什么?”
“因为他们已经得到了火,成为不可克服的了!火使他们知道怎样保护他们自己;怎样为了他们的自由与平等而争斗;火给他们以无量数的智慧,以无穷大的力量。他们将不再向你们这些神阀乞怜,祈祷的了! 他们将不再在你们之前逃避,躱藏,求赦的了!他们也不再诅咒,不再哭泣的了!不,他们将用他们自己的力量反抗。只要你们敢去和他们争斗,你们将见到他们新的力量的伟大与不可克服。他们将永不再受着你们的奴使与支配;他们要用他们自己的力量支配自己,为自己同类而服役,一人为全体而工作,而全体为一人而存在!他们将永不再成为你们娱乐的牺牲,喜怒不常的泄愤的对象;他们要用他们自己的力量来反抗外来的一切压迫,不,他们的新的力量,还足够撼动神之国的基础的。”
“什么!我将使你知道我的力量。巨人的一族都为我所灭绝,何况猥琐无力的人类。”
宙士气冲冲的说道,但他开始有些气馁,他知道预言者的柏洛米修士的允许是不会落空的。
“不,他们将不再感覚到你的力量的了;巨人族因愚蠢为你们所灭。但人类却将有一个远比你们更伟大,更光明,更快乐的前途;他们对于‘火’的利用,将不是你们这班横暴无智的神阀们所了解的。啊,你们只会把‘火’来照亮夜宴,来幽会,来装饰神的厅与室,来铸打兵器与铁锁,来作为毁灭敌人的工具。但人类却将‘火’的功用改变了;‘火’将不再是个人的装饰品,将不再是神阀的工具,将不再是阴谋与个人主义的奴役。它幻变了千万个式样,为全人类而服务,为向全人类的光明、幸福的生活的建立之目的而服务。啊,‘火’,我终于见到你是向着最光荣,最正当的使命而服役的了!”
柏洛米修士微仰着头,说敎者似的,滔滔的陈说着,为他自己的幻想所沉醉。
“什么!你敢在我面前为人类夸口!”宙士咆哮道。
“这是事实,宙士,你将会知道。”
“好,你等着,你看我将再在一夜之间把整个人类都扫荡到地球以外。”
“不,宙士,不要逞强,这不是你力之所能及。”
“啊,啊,恰是我力之所能及的!”
“不,宙士,不要太自负了;人类已不复是猥琐无力的人类了,从得了火之后,在极短的时间里,他们已使他们自己具有了神以上的新的能力。”
“什么,神以上的能力,你们听听,这不是疯话!”
宙士向左右的诸神望望,诸神机械似的点点头。
“我几曾有过‘超事实’的允许!”预言者的柏洛米修士悬切的说道。
“随你的意思去允许什么吧,我是决意将要扫荡那批猥琐的人类的了。”
“你不能,宙士。”
“我能,柏洛米修士。”
“绝对的不能,我说。”
“绝对的能!我说。”
他们之间,几乎是斗嘴的姿态。
“当你们敢去和人类发生新的斗争的时候,宙士,被扫荡出大地以外的将是你们而不是人类。”
柏洛米修士安详而镇定的预言道。
“什么!你这暴徒!敢!”
宙士再也忍不住,大声咆吼道,整个神之厅都为之一震。
“来,把这叛逆带到高加索山去!”
权威和势力各执着柏洛米修士的一臂,向外推,形相狰狞得怕人。
“我因了帮助有伟大的前途的人类而受到苦难,我不以为憾。柏洛米修士安详而镇定的回过头对宙士说道。“但,宙士,你的权威的发挥,将以我的牺牲为最后的了!”
“什么!”
宙士的愤怒的水闸整个的拉开了;他忘其所以的,双足重重的顿着,紧紧的把握着雷矢的那只手,在桌上重重的击了一下。一声震天动地的霹雳,烟火和硫磺气弥漫了整个神之厅。爱神爱孚洛特-加龙省蒂惊得晕倒了;丘比特大叫的藏在椅下。宙士他自己也被震得耳聋。神之后希幽幽的哭了。雅西娜还是石象似的站立着。但她靑色的脸部却笼罩上一层未之前有的殷忧之色。
雷声不断的大作,电光在闪,每一电鞭,都长长的经过半个天空。铅灰色的天空,重重的为破碎的绵絮似的雨云所笼罩。大雨倾盆的倒下去。
大雷雨象永不停止似的在倾泄,仿佛在尽量的表演神阀的最后的威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