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根廷蚂蚁【1】

3个月前 作者: 卡尔维诺
    [意]卡尔维诺


    我们搬来住时,对这里的蚂蚁一无所知,满以为往后会过得挺惬意。天宇碧净,草木翠绿,景色宜人,对心事重重的我和我的妻子来说,也许宜人得有点过分。我们怎么能想到这个地方蚂蚁成灾呢?其实,仔细想想,奥古斯托叔叔有一次似乎对我们提起过:“你们在那里,一定会发现蚂蚁的……那里的蚂蚁,嘿,跟这里的可不一样……”不过,他或许是在谈到别的事情时顺口说的,轻描淡写,一带而过。也有可能是我们正在闲聊时突然爬来了蚂蚁,我脱口说了声“蚂蚁”,引出了他的话。我们看到的大概是只离群的蚂蚁,又肥又大(现在回想起来,我们老家的蚂蚁确实又肥又大)。不管怎么说,奥古斯托叔叔讲的那几句话没有影响他对这个地方的赞誉。他对我们说,由于某些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的原因,在这里谋生比较容易;还有可能发家致富,虽然并非十拿九稳。这不单是他——奥古斯托叔叔——的看法,在此地安家的许多人也是这么认为的。


    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傍晚,我们就已隐约猜出,为什么叔叔会在这里生活得这么愉快。我们看见,人们用毕晚餐,便披着明亮的霞光,沿着通往乡村的街道,心旷神怡地漫步。我们还发现,另外一些人悠闲自得地坐在桥头纵目遐想。我们找到了叔叔常去光顾的那家酒馆后,心里就更明白了。酒馆后面与菜园毗邻。几个和他一样身材矮小、年事已高的男人在店里海阔天空,信口开河,自称是他的挚友。我相信这些人跟他相仿,也没有固定职业,靠打零工度日。其中的一个自称是钟表匠:准是吹牛。我们听见他们用一个绰号称呼奥古斯托叔叔,大家来回说着这个绰号,还加上一些评语。柜台后面站着一位芳龄早过、体态丰满、身穿绣花白衬衫的女人。我们见她冷笑了一下。我和妻子觉得,这一切是奥古斯托叔叔生活中的重要内容:有一个外号,听凭别人跟自己打趣;晚上到桥头稍坐片刻后,到酒馆里去看那位身穿白绣花衬衫的老板娘走出厨房、走进菜园;第二天到任何一爿点心店里去卸几个钟头货。他离不开这一切。我们终于明白了,他在我们老家逗留的那些日子里,为什么一直惦念着这个城镇。


    如果我是个没有任何牵挂的小伙子,或者我们一家三口的生活业已安排停当,那么这一切也会使我心满意足的。然而,我们当时情况欠佳:孩子久病初愈,我的工作尚无着落,上面那些使奥古斯托叔叔满意的事情我根本无暇顾及。相反,面对这一切,我们更觉伤悲:在这个似乎人人称心如意的城镇里,我们显得格外不幸。几个不大不小的问题使我们伤透脑筋,不顺心的事情接踵而至;不过我们对这里的蚁害仍旧一无所知。毛罗太太指着她租给我们的住房,一遍又一遍地喇咐,简直令人难以忍受。我至今还记得,为了煤气表的事,她向我们唠叨了半天。我们只好洗耳恭听。”是的,毛罗太太……我们一定当心,毛罗太太……不会弄坏的,毛罗太太……”我们只顾听她絮叨,以至没有特别在意——但我至今记忆犹新——她的眼睛忽然紧紧盯着墙上,好似在看布告。稍后,她伸出手,用指尖在墙上掐了一下,随即使劲甩手,仿佛指头上沾着污水、沙子或灰尘。我们深信是蚂蚁爬上了她的手指,虽然她自己没说。屋里有几只蚂蚁,就像每所房子都有墙壁和屋顶一样,是很自然的;可我和妻子总觉得她想瞒着我们,唠叨也好,嘱咐也好,都是为了突出别的方面,掩盖这件事实。


    毛罗太太走后,我把床垫搬进屋里。妻子一个人搬不动床头柜,把我喊过去帮忙。她走进厨房,跪在地上,开始擦地板。我对她说:“这么晚了,你要干什么?明天再说吧。现在我们大致收拾一下卧室,准备睡觉。”孩子困得直哭,先得把摇篮拾掇好,让他睡下。我们把长摇篮带来了:在我们老家,孩子一般睡在这种摇篮里。屋里有个放摇篮的好地方:一个周围不潮、离地不高、孩子摔下来也不碍事的小土台。我们把塞满摇篮的内衣统统拿出来,把摇篮放在小土台上。孩子一放进去就睡着了。我和妻子开始打量这间屋子:四堵墙壁,一个天花板,中间有道隔墙,屋子被分成两半。“对,对,刷成白色,一定刷成白色。”我瞟了一眼天花板,回答妻子道。我拐起胳膊肘,推操着她来到门外。她想去看看设在左面那个棚子里的厕所,但我却打算和她一起到庭院里去散散步。新居的四周是庭院:两片荒芜的土地,原先大概是花坛或苗圃;中间横着一条阡陌,上面搭着铁架,以前大约攀缘着野葛、南瓜秧或葡萄藤,现在是光秃秃的。毛罗太太原先答应把这个庭院交给我们使用,种点蔬菜瓜果之类。她不想另收租金,因为这两块地已经荒弃多年了。但她今天对此事只字不提,我们也避而不谈,因为面前有许多更加紧迫的问题亟待解决。就这样,第一天晚上我们就到庭院里田了一趟,为的是熟悉环境,在某种意义上说,也是为了摸清情况。我生平第一次觉得,终于有可能过上安顿日子了。今后,我们每天晚上都要到庭院里来散散步,我们的心情将越来越愉快。这些是在我脑子里盘旋的念头,我没跟妻子讲。我渴望知道,她是否也有同样的想法。我认为,我让她到庭院里来走走,已经获得预期效果:她此刻讲起话来温柔动听,稳重得当;我去挽着她的胳臂,也没有被她推开,尽管这种亲昵举动在目前并不合适,因为我们的生活尚未安排停当。


    我们手挽手,一直走到庭院尽头,看见了篱墙那边的雷吉瑙多先生。他手里拿着喷雾器,正在房前房后忙个不停。我和他相识是几个月以前的事,当时我到这里来和毛罗太太洽谈租房事宜。我和妻子贴近篱墙向他问好,我把妻子向他做了介绍。“晚上好,雷吉瑙多先生,”我说,“您还记得我吗?”“噢,当然记得,”他说,“晚上好!这么说来,您成了我们的邻居了?”这位先生个子矮小,穿着睡衣,戴着草帽,架着一副大眼镜。


    “哦,我们是邻居,嗯,邻居之间嘛……”我妻子嫣然一笑,说了几句客套话。我很久没听她用这种细声柔气的语调讲话了;但我并不觉得不愉快,相反,因为自己用不着听她发牢骚而颇感高兴。


    “克劳迪娅!”我们的邻居喊道,“过来,这是劳莱利别墅中的新住户厂我感到很蹊跷,因为以前从未听人用这个名字称呼我们的新居(后来才知道,这座房子的最早的主人是劳莱利)。雷吉瑙多太太应声从屋里出来,她又高又胖,一面往外走,一面撩起围裙擦手。他们两人对我们很热情,很客气。


    “雷吉瑙多先生,您提着喷雾器干什么?”我们问道。


    “嘿,蚂蚁……这些蚂蚁……”他边说边笑,仿佛不把蚂蚁当回事。


    “晤,蚂蚁?”我妻子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她的语调又像往常那样客气,然而冷漠了。在陌生人面前,她总是装出一副专心听他们讲话的样子,并且时时用这种若即若离的口吻插上一两句话。不过她从来没用这种声调对我讲话,即使我们初次见面时,她也没用这种口气。


    我们彬彬有礼地和邻居告别。周围虽然有热情友好的邻居,但我们没时间和他们侃侃交谈,我们无暇充分享受这种乐趣。


    回到屋里后,我们打算马上睡觉。“你听见了吗?”妻子问。我聚精会神地听了一阵,是雷吉瑙多的喷雾器在嘶嘶地响。妻子走到洗碗池边,想接杯水。“给我也接一杯。”我边说边脱衬衫。“哎哟!”她嚷道,“快来!”她在自来水龙头上发现了蚂蚁。一队蚂蚁正顺着墙壁往下爬。


    我们打开灯。两间屋子共用一盏灯。一列密匝匝的蚂蚁队伍在墙上爬动。它们来自门框方向,但蚁巢在何处,却无从得知。蚂蚁现在已经爬到我们手上了。我们张开手掌,凑到眼前,仔细观察它们的模样;同时不停地转动手腕,以免它们顺着胳膊往上爬。这种蚂蚁体型很小,几乎无法捉住。它们一刻不停地爬动着,好像跟我们一样浑身奇痒,不动不行。我突然想起了它们的名称:阿根廷蚂蚁;是的,它们被人叫做阿根廷蚂蚁。以前我曾听说过这个城镇里有阿根廷蚂蚁,这是肯定的;但只有现在才明白,这个名称和一种什么感觉联系在一起:一种难以忍受的、用任何办法也不能消除的痒感。使劲挥动胳臂也好,拼命搓手也好,全都无济于事,因为总会有几只蚂蚁顺着上胳膊或袖管,悄悄爬到我们身上来的。这种蚂蚁被掐死后,像一粒粒黑色的小细沙似的往下掉,但它们那股刺鼻的蚁酸味却久久地留在我们的指头上。


    “这是阿根廷蚂蚁,你知道吗……”我告诉妻子,“是从美洲来的……”我不由自主地操起老师教学生的腔调,但没说几句便已后悔莫及,因为她最不能容忍我用这种口气对她讲话。她大概很清楚,我只有心里没把握时才用这种语调说话,因此每逢这种时候,她总要抢白我几句。


    可是这回她仿佛没听见,全神贯注于用手掌拍打墙上的那队蚂蚁,试图拍死或驱散它们。结果是,一些蚂蚁爬到她手上,其他蚂蚁四散奔跑,满墙皆是。她匆忙拧开水龙头,一面冲手一面往墙上泼水。墙面虽已泼湿,蚂蚁却继续在上面爬动。她手上的蚂蚁也没冲掉。


    “你看,屋里有这么多蚂蚁!你看,”她反复说道。“屋里一直有蚂蚁,只不过我们现在刚发现罢了!”仿佛蚂蚁早被发现的话,事情就会大不相同似的。


    我劝道:“唉,算了,算了,不就是几只蚂蚁嘛!现在我们睡吧,明天再想法子!”我又加了一句:“算了,算了,不就是几只阿根廷蚂蚁嘛!”我这回用了当地人称呼它们的准确名字,旨在说明这是一件由来已久的事实,不必大惊小怪。


    我妻子刚才在庭院里溜达时脸上出现的轻松表情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她像通常那样,脸拉得老长,对一切都抱着戒心。在新居中过的第一夜不像我盼望的那么美好,刚刚开始的新生活并未给我们带来愉快和欣慰;相反,我们陷入了新的、永远无法摆脱的烦恼。“不就是几只蚂蚁嘛!”我还在想着。我记得当时的确是这么想的,其实对我来说,或许事情并非这么简单。


    疲乏战胜了愤激,我们酣然入睡。半夜,孩子从梦中哭醒。我和妻子在床上没有动弹,以为他哭几声就会重新睡着的。然而并非如此,我们的指望落了空。我和妻子彼此问对方:“他怎么啦?怎么啦?”奇怪,他病愈后,夜里从来没哭过。


    “蚂蚁爬到他身上了!”妻子嚷了一句,匆匆起了床,走到摇篮跟前。我也下床去帮忙。我们把摇篮里的东西统统拿了出来,把他身上的衣服全部脱光,然后把他抱到那盏两个房间共用的小电灯下面,勉强睁开睡意尚浓的眼睛,在他那小小的躯体上寻找蚂蚁。一丝凉风透过门缝,吹进屋里。妻子指出:“他会着凉的。”我们在他身上找蚂蚁,发现他全身皮肤通红,还有一道道搔痕,不免心疼起来。一列蚂蚁正在小土台上爬动。我们认真翻看了摇篮里的每一块垫布,直到所有蚂蚁都被捉尽为止。我们面面相觑:“现在让他睡哪里好?”床上躺两人已嫌太挤,他如果睡到床上来,我们一翻身会把他压死的。我仔细检查了一下小衣柜,那里还没有蚂蚁。我把衣柜推离墙跟,打开一个抽屉,整理了一番,给孩子当摇篮。他刚躺到里面就呼呼入睡了。我们也该重新上床休息了,困倦会使我们马上进入梦乡的。但妻子还要去看看我们带来的食品。


    “快来!到这边来!我的上帝!全是蚂蚁!一片黑!你来帮帮忙厂有什么用呢?我拥着她的肩膀说:“睡觉去吧,明天再想法子,现在看不清楚。明天好好整理一下,把所有东西都放在保险的地方。上床吧!”


    “可是吃的东西怎么办?全糟蹋掉了!”


    “让它们去吧!你现在有什么办法呢?明天我们一定把蚂蚁窝捣毁,一定……”


    我们终于上了床,但一直不能安心睡觉,老在想着这些到处乱爬的小动物。吃的东西也好,用的东西也好,里面一定全是蚂蚁;没准它们现在正沿着地板和小衣柜的腿,爬到了孩子身上……


    雄鸡打鸣后,我们才合眼。没过多久,一阵奇痒使我们从梦中醒来。我们辗转反侧,不住搔痒,因为觉得床上有蚂蚁;也许是从地板上爬上来的,也许是刚才翻看摇篮里的垫布时爬到我们身上来的。因此,拂晓前的几个钟头我们也没得到休息。我们早早起了床,盘算着怎么办。这些令人头疼的、小得几乎肉眼不能察觉的敌人侵占了我们的新居,我们必须立即投入战斗。真叫人烦恼。


    妻子觉得应该先去看看孩子是否被蚂蚁咬坏了(谢天谢地,看来他没挨咬)。她给他穿上衣服,喂他吃了点东西。她一面做着这些事,一面不停地挪动着双脚:新居中到处是蚂蚁,不这样不行。洗碗池里、盘子的边缘、孩子的围嘴和水果上都叮着蚂蚁。我知道,她看见这些情景后,竭力控制自己,不然的话,准会惊叫起来。但她打开奶锅时,再也忍不住了:“一层黑!”牛奶上浮着一层蚂蚁,有的已溺毙,有的在游动。“不过,全浮在表面上,”我指出,“可以用勺子撤掉。”蚂蚁倒是撇净了,但我们觉得牛奶变了味,因此一口没喝。


    我凝视着在墙上爬动的一列列蚂蚁,想搞清楚它们来自何处。妻子忍住满腹怨愤,开始梳头穿衣。“先把蚂蚁全弄干净,然后再摆家具厂她说。


    “别着急,瞧着吧,总会有办法的。我到雷吉瑙多先生那里去一趟,他有药粉,我问他要一点,撒在蚂蚁洞口。我已经发现洞口了,屋里的蚂蚁很快就会绝迹。不过我得过一会去,因为现在去可能会打扰雷吉瑙多夫妇的。”


    妻子平静了点,但我仍旧忐忑不安:我扬言已经发现洞口,其实只是为了安慰她。我越是仔细观察,发现的蚂蚁就越多;它们从各个方向而来,往各个方向而去。我们的新居看起来像骰子一样光洁严实,但墙壁仿佛是疏松的,上面似乎有无数道大大小小的裂隙。


    我信步走到门口,望着洒满阳光的树木,心情才觉得轻松了点。脚下是萋萋芳草,虽然沾满泥土,不甚干净,但也令人赏心悦目。我顿时产生了干活的愿望:拭净沾污草叶的泥土,耕耘庭院中的荒地,撒上种子,栽植秧苗……“你老躺在摇篮里,身上会长霉的,”我对儿子说,“出来吧。”我把他从摇篮里抱出,走进“花园”。我不但自己把庭院称作“花园”,而且希望妻子也习惯这个叫法,便对她说:“我把孩子抱到花园里去玩一会儿。”接着补充道:“抱到我们的花园里。”我认为“我们的花园”这种说法更亲切,能使我们产生一种主人翁的感觉。


    孩子晒着太阳,高兴得手舞足蹈。我对他说:“这是长角豆,这是柿子树。”我把他高高擎起,一直碰到树枝。“现在爸爸教你怎么爬树。”


    他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怎么啦?你害怕?”我看见了蚂蚁,橡皮状的树干上爬满了蚂蚁。我马上把他放了下来。“哟,小蚂蚁真多……”我心神不定地对他说。我注视着顺着树干往下爬的一队队蚂蚁,发现这些肉眼几乎难以分辨的小动物爬到地上后,便在草丛中散开,朝四面八方而去。于是我想道:屋里的蚂蚁怎么能驱除干净呢?昨天我还觉得这个庭院很小,现在我用新的眼光看着它,又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些无以计数的蚂蚁,两者一对比,我便觉得这个庭院其实是硕大无比的。地面上覆盖着密密麻麻的一层蚂蚁,肯定是从地下的数千个蚁巢中钻出来的;肥沃的黏土和低矮的植物给它们提供了充足的食粮。脚下倒是一块净土,乍一看,连蚂蚁的影子也没有,我不由得舒了口气;可是仔细一看,却发现一只小蚂蚁正朝着我的方向徐徐前进,接着又发现,它只是一支蚂蚁大军中的一员。这队蚂蚁扛着大过本身几倍的面包屑和其他食品,和别的蚁军频频相遇。有的地方蚁群聚集,似乎粘成了一团,有如伤口外面的结痂。我认为那里准有一块树脂或一个死昆虫。


    我抱着孩子,回到妻子身边;我是跑着进屋的,因为觉得腿肚子上有蚂蚁在爬动。妻子说:“唉,孩子被你弄哭了。怎么啦?”


    “没什么,没什么,”我连忙解释,“他看见树上有几只蚂蚁,夜里的印象还没消除,大概身上又痒起来了。”


    “唉,真烦人。”妻子叹了口气。她盯着在墙上爬动的一队蚂蚁,想用手指头把它们一个个掐死。我似乎又看见了门外那个硕大无比的庭院,我们仿佛站在庭院中部,陷入了几百万蚁军的重重包围。我不由自主地对她嚷道:“你想干什么?你疯了?这么干不会有用的!”


    她气得直发抖:“可是奥古斯托叔叔……奥古斯托叔叔预先不打一点招呼!我们两个傻瓜,听了他的话!听信他这个骗子的话!”其实奥古斯托叔叔能对我们说些什么呢?他当时即使告诉我们这里蚂蚁很多,我们也决不会把“蚂蚁”这个词的传统含义跟眼下这种狼狈处境联系在一起的。有一次他好像说过这里蚂蚁成灾,我不排除这种可能性。然而就算确有此事吧,我们也只会联想到,这是一些具体的、可数的、有身躯、有重量的敌人。的确是这样,现在我回想起故乡的蚂蚁,马上便觉得它们是值得尊敬的小动物,像猫和兔子一样,可以任人抚弄,任人摆布。然而,我们在这里面临的敌人却像虚无缥缈的云雾和无孔不入的细沙,根本无法对付。


    我们的邻居雷吉瑙多先生在厨房里,手拿漏斗,把一个瓶子里的液体倒进另一个瓶子。我远远喊了他一声,气喘吁吁地跑到他家厨房的落地长窗前。“嗅,我们的邻居!”雷吉瑙多高声说道,“请进,先生,请进!真对不起,我正在配药水。克劳迪娅,端把椅子来,给我们的邻居坐!”


    我开门见山地说:“我到您家来……请原谅……是想麻烦您一


    件事……是这么回事,我看见您有那种药粉,我们整夜……蚂蚁……”


    “哈!哈!哈!蚂蚁广雷吉瑙多太太走进厨房,大笑道。她丈夫似乎迟疑了片刻——这是我的感觉——,然后用更大的嗓门,发出几声像他太太的回声似的大笑:“哈!哈!哈!你们那里也有蚂蚁!哈!哈!哈!”


    我撇了撇,也装出个笑容。我知道自己的处境很可笑,但别无他法:家里有蚂蚁是实际情况,正因为如此我才到这里来向他求助的。


    “亲爱的邻居,谁家没有蚂蚁呢!”雷吉瑙多先生举起双臂大声指出。


    “谁家没有呢,邻居先生,谁家没有呢!”他妻子两手在胸前交叉,紧接着说。她和丈夫一样,脸上一直笑容可掬。


    “可是,我觉得你们有一种灭蚁药,对不对?”我问道。我的声音发颤,他们大概会认为这是忍不住想笑的缘故,其实这是出于绝望,彻底的绝望。


    “一种药!哈!哈!哈!”雷吉瑙多夫妇笑得前仰后合。“我们只有一种药?不,我们有二十种药,一百种药!一种比一种好!哈!哈!哈!”


    他们领我进了另一间屋子,屋里有几十个贴着五颜六色商标的纸盒和铁盒,放在家具上。


    “您要扑氯氟思芳吗?要迷尔硼奈克吗?还是要锑奥勃氯弗利特?阿尔索潘有粉剂和乳剂两种,要哪种?”他们相继拿起唧筒喷雾器、毛刷和喷粉器,淡黄色的药粉和药水立刻像烟雾一样弥漫在空中,一股药房和农药店里特有的味道随即扑鼻而来。他们的笑声一直不断。


    “真正有效的灭蚁药有吗?”我问。


    他们的笑声戛然停止。“没有。这些药都没有起到作用。”他们回答说。


    雷吉瑙多先生拍拍我的肩膀,他的太太打开了百叶窗,屋里顿时充满了阳光。嗣后,他们带我到这所房子的内部走了一圈。


    他穿着背心和红条子睡裤,光秃秃的脑袋上戴了顶草帽,裤腰带在略微凸起的肚子上方系了个结。他太太身穿一件褪色连衣裙,胸褡的肩带不时露出,一头乱蓬蓬的淡黄鬈发下面露出一张通红的大脸庞。他们心境豁达,性格开朗,拉开了嗓门说个不停。这所房子的每个角落都有一个故事,他们争先恐后地给我讲述,这位刚说了一半,那位便插了进来。他们又是比划,又是感叹,仿佛每件事都可演成一出闹剧。例如,他们说,某个地点曾经喷过千分之二的阿尔法纳克塞溶液,有两天时间蚂蚁绝了迹,可是第三天又出现了,于是只得把溶液浓度提高到千分之十。蚂蚁终于从那里消失了,但它们绕了个圈子,在屋梁上开辟了一条新路线。他们在另一处撒了不少克烈索旦粉,使这个地方和别处完全隔绝;可是大风一吹,药粉被刮得到处皆是,每天撒三公斤也不顶用。他们在楼梯上试验了一下佩特洛切德的药效,蚂蚁一沾上仿佛就送了命,其实只是陷入了昏睡状态。他们在一个屋角撒了杀蚁粉,蚂蚁照样若无其事地爬来爬去,翌日清晨倒在那里发现了一只被毒死的老鼠。他在一个地方洒了点肯定能赶走蚂蚁的契莫福思弗药水,但太太却在同一处撤上了伊塔尔马克药粉;结果药粉起了解毒作用,把药水的驱蚁效能中和得一千二净。


    我们的这两位邻居把房子和花园当作人蚁对垒的战场,兴致勃勃地划出好几条不许蚁军越过的分界线。他们寻索蚂蚁的新进军路线,试用各种新研制出的药水和药粉,遏制蚁军的前进。每种药都能使他们回忆起一个插曲或一件趣事。因此,只要提起一个药名,例如阿尔杀砒特、灭尔克西吐,等等,他们就相互挤挤眼睛,说句双关话,乐呵呵地笑一阵。他们曾经做过许多灭蚁尝试,但所有努力都付诸东流,因此现在已放弃了这种企图。他们只是满足于设法截断蚂蚁的某几条通路,迫使它们绕道,吓唬吓唬它们,防止它们大举入侵。他们每天用不同的药物划出新的迷宫一般的分界线,看样子是在做捉迷藏游戏,而蚂蚁便是必不可缺的游戏对手。


    “真拿这些小动物没办法,毫无办法,”他们说,“除非你向上尉学习……”


    “唉,我们花了许多钱,”他们接着说,“买了各种灭蚁剂……上尉的方法比较经济……可想而知……”


    “当然,我们不能夸口说已经战胜了阿根廷蚂蚁,”他们指出,“但上尉也一样。您以为他的方法有效吗?我怀疑……”


    “对不起,这位上尉是谁?”我问。


    “勃劳尼上尉,您不认识他?唔,您昨天刚搬来!他是我们的近邻,就住在右边那栋白色的小别墅中……是个发明家……”他们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发明了一种消灭阿根廷蚂蚁的装置,……不.发明了许多灭蚁装置,并不断进行改良……您去找他一趟吧。”


    体态丰满的雷吉瑙多夫妇领我走进他们那个只有几平方米大的花园。他们志得意满地翘首仰望蔚蓝色的天空,脸上露出狡黠的神情。小花园里到处是乌黑的药水留下的斑渍和道道,到处撤着黄绿色的药粉,到处堆着洒水壶、喷药器、盛满乌黑的药水的瓶瓶罐罐。这里还有几个未经修葺的小花坛,里面疏疏落落地长着几株玫瑰和其他花草,叶上和茎上都蒙着一层药粉。


    我和他们做了这番交谈后,心情不觉轻松了很多。当然,我不能像他们那样,对蚁害只是一笑了之;但我认为也不能把区区几只蚂蚁看得过于严重,以至失去信心。


    “嗯,蚂蚁,”我现在是这么想的,“蚂蚁没什么可怕的!有几个蚂蚁不会造成多大危害厂


    我应该马上回到妻子跟前,取笑她一番:“你见了蚂蚁吓得魂不附体,天晓得你是怎么想的……”


    我一边盘算着这样奚落她两句,一边捧着雷吉瑙多夫妇给我试用的、装在大大小小的纸盒和铁盒中的药粉,走进我家的庭院。药粉是按照我的意图挑选的,不包含对婴儿有害的成分,因为我的孩子不管见了什么都爱往嘴里塞。我看见妻子抱着他,眼泪汪汪地站在门口。她的腮帮已经凹陷了。我知道,她又发现了无数包围着我们的蚂蚁,又徒劳无益地搏斗了一番,又一次以投降告终。我想对她露个笑脸、奚落她几句的愿望一点也没有了。


    “你总算回来了,”她冷淡地说,并没有对我大发雷霆,但这种语调使我更痛苦。“我在这里实在待不下去了……你看……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呃,我们现在可以试试这种药,”我劝慰她,“也可以试试这种,还有这种……”我把拿来的盒子一个个摆在门前的平台上,开始向她解释这些药物的用法。我只是三言两语地说了几句,因为我担心她会因此而产生过高的希望。我既不想使她产生幻想,也不想打破她的幻想。我的脑海中涌出了另一个念头:立刻去找那位勃劳尼上尉。


    “你照我说的用药吧。我想出去一趟,马上就回来。”


    “又要走?去哪里?”


    “到另一个邻居家里去,他有一种灭蚁装置,我去看看。”


    我三步并作两步,朝我家庭院的右侧跑去。庭院边上竖着一个金属制的藤架,上面缠生着藤萝。太阳此时隐藏在一块云朵后面。我刚走近藤架,那座白色的小别墅就投入了我的眼帘。别墅位于一个漂亮的小花园中,几个圆形花坛之间逶迤着一条条铺着灰色砾石的小径。这些花坛和公园里的一样,围着一圈漆成绿色的铸铁矮护栏,中间栽着一棵黑色的小树,不是橘树,便是柠檬树


    万籁俱寂,地上铺满了凉爽的树荫,一丝风也没有。我产生了疑惑,正要离开时,蓦地瞥见一个脑袋从修剪得平平整整的篱墙后面冒出,上面戴着一顶皱巴巴的白帆布海滨遮阳帽,波浪形的帽沿压得低低的。帽沿下面是一副钢架眼镜和一个塌鼻子,再下面是一张微笑着的嘴和一排锃亮的钢制假牙。这是一个干瘪精瘦的男人,穿着毛衣和灯笼裤,脚踝很发达,跟常骑自行车的人相似。他穿着一双凉鞋,走到一棵橘树前,用怀疑的目光默默觑着树干,嘴角一直挂着那个僵硬的笑容。我走到篱墙前,踮起脚尖向他打招呼:“您好,上尉。”


    那人猛地抬起头,脸上的笑容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道冰冷的目光。


    “对不起,您是勃劳尼上尉吗?”我问。


    那人点点头。


    “您知道吗,我是您的新邻居,租住劳莱利别墅……想打扰您一会,因为我听说您有一个灭蚁装置……”


    上尉举起一只手,勾了勾食指,让我到他跟前去。我纵身一跳,越过篱墙,来到他身边。上尉的这只手一直举着,另一只手向前平伸,指着他正在观察的那棵橘树。我看见树上缠着一小根铁丝,与树干成直角。铁丝的末端缚着一样东西,像是鱼肠;中间折成锐角状,角尖朝下,成V形;下方吊着一个小罐,像是肉汁罐头盒。树干和铁丝上蚂蚁来来往往,络绎不绝。


    “蚂蚁闻见鱼腥味后,”上尉说明道,“顺着铁丝往前爬。您看,它们来来去去,秩序井然,从未发生冲突。不过,这个v形角很危险。来自相反方向的两只蚂蚁在这里遇上后,就得停下来互相让路。下方的小罐里盛着煤油,强烈的油味把它们熏得晕晕乎乎的;因此,它们刚伸出腿往前爬,便会撞在一起,‘滴’、:滴’两声,掉进煤油中送命。”他刚说了两声“滴、滴”,两只蚂蚁便应声掉进罐里。“滴,滴,滴,滴,滴,滴。”上尉一遍又一遍地说道,他的唇边一直浮现着那个僵硬的微笑。他每说一声“滴”,便有一只蚂蚁往下掉。煤油有两指深,上面浮着厚厚一层黑蚂蚁。


    “每分钟平均消灭四十只,”勃劳尼上尉说,“每小时两千四百只。当然,煤油应该勤换,否则油里全是死蚂蚁,以后掉下去的就能活命了。”


    这个罕见的小装置不断地消灭着蚂蚁。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许多蚂蚁衔着鱼肠,从这个危险点上安然通过;但总有一些蚂蚁到此停下,动动触角,掉进煤油罐。勃劳尼上尉戴着眼镜,凝视着蚂蚁的每一个微小动作;每掉下一只蚂蚁,他就情不自禁地颤栗一下,嘴角也会微微抖动起来。他常常忍不住伸出手去,调整一下铁丝的角度,晃晃罐里的煤油,把死蚂蚁捞出来扔在地上,或是碰碰铁丝,让更多的蚂蚁往下掉。不过,他大概认为最后这个举动是犯规行为,因此立即缩回手,并用一种准备为自己辩解的目光瞟着我。


    “那种装置更完善。”他边说边领我走到另一棵树前。树干上也缠着一根中间折成v形的铁丝,但末端缚着的是一报猪鬃。蚂蚁以为能沿着猪鬃找到出路,但煤油的气味和猪鬃的晃动使它们头重脚轻,纷纷往下掉。上尉还给我看了许多别的用猪鬃或马鬃制成的灭蚁装置。譬如,树上绑根粗铁丝,末端系根细马鬃,蚂蚁在这个突然变化面前惊慌失措,失去平衡,掉进煤油罐。他甚至还设计了一个“陷阱”:一边是树干,一边是诱饵,当中是一根中间剪断的马鬃;蚂蚁爬到断处,自身的重量把鬃毛压弯,它就掉了下去这个静寂、美丽的花园中,每棵树、每根铁管和每条栏杆上都仔仔细细地拴上铁丝,下方再挂一小罐煤油。令人心悦神爽的玫瑰花和藤萝架只是这些灭蚁装置的遮掩物而已。


    “阿格劳拉!”上尉走到别墅的一个小门口,朝屋里喊了一声。然后对我说:“现在我让您看看最近几天的灭蚁成果。”


    一个又高又瘦、面色苍白的女人从小门中走了出来,她的眼神机警而略带恐惧,裹在头上的那条头巾在前额上打了个结。“把那几个口袋拿出来,给我们的邻居看看。”勃劳尼说。从他的口气中可以听出,她不是用人,而是上尉太太。我朝她点点头,支吾了—句,算是问候。她没有回答我,而是立即回到屋内,拽出一个沉甸甸的口袋,来到我面前。她胳膊上的静脉根根绷起,这表明她费了很大劲;她要比外表看上去有力气得多。透过半开半闭的门扉,可以看到屋里有一堆这样的口袋。上尉太太一声不吭,又回到屋内。


    上尉解开口袋,里面像是装着泥土或化肥。他伸进一条胳臂,抓出,把咖啡粉似的东西,然后摊开手掌,让它慢慢漏到另一只手中。全是死蚂蚁,像细沙子一样的黑红色的死蚂蚁。这些蚂蚁缩成一团,头足难分,发出一股股刺鼻的酸味。装满了死蚂蚁的口袋在屋里垒得像金字塔一样,大约有几百公斤重。


    “真惊人……”我指出,“照这样下去,准能使蚂蚁绝种……”


    “不行,”上尉四平八稳地说,“这些是工蚁,光消灭它们不管用。蚁巢遍地皆是,每个蚁巢里都有一只蚁王,它能繁殖出几百万只小蚂蚁。”


    “那该怎么办?”


    我走到他太太拽出的那个口袋跟前。他坐在下方的台阶上,仰着头向我解释。那顶皱巴巴的白帆布帽遮住了他的整个额头和那副钢架眼镜的上半部分。


    “应该让蚁王挨饿。工蚁负责给蚁王觅食,它们的数目大大减少后,蚁王便会饿肚皮。到那时,我向您保证,哪怕外面再热,蚁王也会拖着肥胖的身躯,自己出来找吃的……到了那一天,它们被灭绝的日子就屈指可数了……”


    他草草束好口袋,站了起来。我也直起了腰身。


    “但有人认为,解决问题的办法是把它们赶走,”他朝雷吉瑙多的别墅瞥了一眼,嗤笑了一下,露出一嘴钢制的假牙。“还有人想把它们喂得肥肥的……那也是一种办法,知道吗?”


    我不理解最后这句话的意思。


    “谁?”我问道。“为什么要喂肥它们?”


    “那个蚂蚁人没到您家去过吗?”


    他指的是谁?“我不知道,”我回答说,“大概没来吧……”


    “会到您家去的,等着吧。每逢星期四他就挨家逐户转一圈。所以,如果今天上午没上您家,下午肯定会去的。他要给蚂蚁喂补药。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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