滑铁卢:改变世界的一分钟
3个月前 作者: 斯蒂芬·茨威格
拿破仑
1815年6月18日
命运总是垂青那些强有力的人物以及那些崇尚暴力的人物。它长久地像奴仆一般屈服于某些个人:恺撒、亚历山大、拿破仑。命运喜欢那些与它自己相似的不受羁绊之人,它自己就是那令人无法把握的因素。
但是,在某些时候它也会在特别的情绪之下将自己交付给某个心不在焉的人——这种情况在人类历史上非常少见。有时候,会有那么刹那的瞬间,命运之线落入了一个彻底的平庸之辈手中:这便是人类历史上最令人惊奇的时刻。当这些人混入英雄世界的游戏当中、面对强大的责任风暴之时,他们总是更多地因此感到惊慌失措而不是感到欣喜,他们几乎总是让找上门的命运从自己颤巍巍的手中滑落出去。很少有这样的情形出现:一个平庸之人能让某个机会发扬光大、让自己也随之腾空而起。伟大只会拿出一秒钟来趋近凡俗之人:谁错失良机,断不会再一次获得命运的青眼相待。
格鲁西
拿破仑,这头被捆缚住了的雄狮,从厄尔巴岛(Elba)[1]的笼子里挣脱出来了——这消息如同被发射出膛的炮弹一样呼啸着驶入了“维也纳会议”[2]中的各种舞会、调情、权谋和争吵当中。紧接着就有新的探报带来更多的消息:他占领了里昂(Lyon);他驱逐了国王;军队挥动着旗帜狂热地倒向他那一边;他到了巴黎,住在杜伊勒里宫——莱比锡大会战[3]以及二十年造成无数生灵涂炭的战争都变为徒劳了。刚刚还在斤斤计较、争吵不休的各国政要们一下子就达成了共识,英国、普鲁士、奥地利、俄国都各自快速出动了一支军队,这位篡权者必须再一次、并且要永久地被粉碎。在惊骇之下,欧洲这些合法的皇帝和国王比任何时候都更意见一致:威灵顿(Wellington)从北面挺进法国;普鲁士的军队在布吕歇尔(Blücher)的率领下从侧面予以援助;莱茵河方面的进攻由施瓦岑贝格(Schwarzenberg)发起;作为后备力量,俄国的军团正缓慢而沉重地穿行在德意志的土地上。
拿破仑立刻从中看到了致命的危险。他知道不能留出让这些军队聚合在一起的时间。他必须将他们拆分开,必须将他们——普鲁士的、英国的、奥地利的军队——分头击破,赶在他们成为一支欧洲军队之前,赶在他们让他的帝国沉没之前。他必须快速达成这一目标,否则在他自己国内的不满就会高涨起来。他要成为一个胜利者,要赶在共和党变得强大并与保皇党联手之前,要赶在富歇(Fouché)——这位两面派、难以琢磨的人、与塔列朗(Talleyrand)结盟的人、他的对手也是他的镜像——从后面斩断他的脚筋之前。他必须利用军队如醉如狂般的兴奋,向敌人发起攻击,毕其功于一役:每一天都是损失,每个小时都是危险。他迅速决定将赌注压在欧洲最为血腥的厮杀之地比利时。在6月15日的凌晨三点,拿破仑的大部队——也是他唯一的部队——的先遣队越过了国界。16日,他的部队已经在林尼(Ligny)遭遇普鲁士的军队并将其击退。这是挣脱牢笼后的雄狮第一次出击,令人生畏但并不致命。普鲁士军队被击败了,但是没有被消灭掉,撤向布鲁塞尔。
现在拿破仑要实行第二个打击,对象是威灵顿。他不可以松口气,也不能让对手有喘息的机会,因为对手的力量每一天都在增强,而他自己身后的国家、流尽了血而躁动不安的法国人民需要带着胜利消息的简报,让胜利像烈酒一样来使他们保持激昂和振奋。6月17日,拿破仑就带着全体部队到达了夸特——布拉斯(Quatre-Bras)的高地。威灵顿这位头脑冷静、有钢铁般意志的对手,已经在那里构筑了防御工事。拿破仑还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深思熟虑过,他的军事命令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清晰:他不仅反复斟酌进攻的部署,也充分考虑到了自身的危险。布吕歇尔的军队被击退了,但是并没有被消灭,很可能会与威灵顿的军队合在一处。为了防止这样的情形发生,他抽调出一部分兵力来一步一步地赶走普鲁士的军队,阻止其与英国人汇合。
他把这支追击部队的指挥权交给了元帅格鲁西。格鲁西,此人资质平常、忠于职守、正直、体面、可靠,是一位骑兵统帅,历经多次考验,但他也就是一名骑兵统帅,仅此而已。他不像穆拉(Murat)那样是个激情澎湃、引人入胜的骑兵武士;也不像圣西尔(Saint-Cyr)和贝尔蒂埃(Berthier)那样是一位谋略者;他也不是内伊(Ney)那样的英雄。他的前胸没有战士的胸章来装饰他的生平,他的形象也没有浸润在神话当中,看不出他有哪些特征能让他在拿破仑那传说般的英雄世界里获得名声和地位:只是他的倒霉、他的笨拙让他成了名。二十年的时间,他在各种各样的战役中战斗过:从西班牙到俄国,从荷兰到意大利,他的军阶在缓慢地上升,一直到元帅的头衔。这并不是说他配不上这个军衔,而是说他没有什么特别的业绩。奥地利的枪弹、埃及的太阳、阿拉伯人的匕首、俄国的严寒将挡在他前面的人一个个带走了——德塞(Desaix)阵亡于马伦哥(Marengo),克莱贝尔(Kleber)殒命于开罗,拉纳(Lannes)喋血于瓦格拉姆(Wagram)。在这条通往最高荣誉的路上,他没有向目标主动发起冲锋,而二十年的战争为他清空了一切路障。
格鲁西不是英雄也不是战略家,只是一个可靠的、忠心的、忠于职守的、头脑清楚的人,拿破仑对此知道得很清楚。但是他别无选择:他的元帅们有一半已经躺在地下,另外的一些因为不间断的征战感到疲惫,留在自己的家里,根本没有再去经历戎马生涯的兴致。因此,他不得不将一个具有决定性意义的任务交给一个平庸的人。
6月17日,这是林尼战役胜利之后、滑铁卢战役之前的那一天。上午11点,拿破仑第一次将独立指挥权移交给格鲁西元帅。只有一个短暂的时段,只有一天的时间,这位不显山不露水的格鲁西跳出了军队等级序列的规定,进入了世界历史。只是那么一小会儿,然而那是怎样的一小会儿!拿破仑的命令是清清楚楚的。在他自己进攻英国人时,格鲁西应该带着三分之一的部队去追击普鲁士军队。一个看起来很简单的任务,直接而清楚,不过这任务也像一把剑一样,既有弯转的余地又是双刃的。格鲁西被要求在追击普鲁士军队的同时,要一直保持与主力部队不脱节。
元帅在接受这道命令时满是犹豫。他不习惯去独立行事。只有当皇帝天才的目光给出行动指令时,他那没有创造性的理性才会感到安全。而且,他也能感觉到将军们在他背后的不满,也许,也许他也感觉到黑暗的命运在掀动翅膀。好在总部就在不远,这让他感到平静:他的军队与皇帝的军队之间的距离,急行军只需要三个小时。在瓢泼大雨中,格鲁西告别出发了。他的士兵脚踩泥泞的黏土地,向普鲁士军队挺进,或者说,朝着他们以为是布吕歇尔及其士兵驻扎地的方向开拔了。
卡右(Caillou)之夜
北方的雨下个没完没了。拿破仑的军团如同一个湿透了的牲群一样在黑暗中踽踽前行,每个人的鞋后跟上都沾了至少两斤重的泥土。没有能住下来的地方,没有房子,没有屋顶。稻草里面都浸满了水,没法铺开。士兵们每十个或者十二个人聚在一处,背靠背坐在一起,在如注的大雨中睡觉。皇帝本人也无法休息。他感到极度紧张,坐立不安。侦查手段因为天气的缘故失效了,侦察兵带来的报告极度混乱不清。他现在仍然不知道威灵顿是否准备一战,从格鲁西那里也没有任何普鲁士军队的消息。夜里一点,他不顾瓢泼大雨,沿着前哨的位置走向英军的营帐,一直到英军火炮射程的边缘。英军的营地里,不时有微弱的光出现在浓雾里。这期间,他一直在考虑进攻方案。直到天蒙蒙亮时,他才回到自己在卡右的小屋,回到他那简陋的指挥总部。他看到了格鲁西送来的第一批报告。普鲁士军队是否撤退,消息并不清楚,不过按照这些报告里提到的情况,情势还足以让人心安。雨慢慢地停了。皇帝焦虑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眼睛直盯着黄色的地平线:那远方的景色到底能不能呈现出来呢,而他的决定也还没有清晰浮现呢。
五点钟时,雨停了,妨碍作出决定的内心迷云也变得清朗了。皇帝下达了命令:九点整,整个军队要进入冲锋准备就绪的状态。传令兵向各个方向出发。很快集合的鼓声就响起来了。这时拿破仑才躺到他那张行军床上,去睡上两个小时。
滑铁卢的上午
时间到了上午九点。可是,部队还没有完全准备就绪。连续三天的大雨浸透了地面,这让任何行动都变得困难,妨碍了大炮的移动。太阳直到这时才慢慢地露出脸来,在尖利的风中发出光芒:但是,这不是当年奥斯特里茨(Austerlitz)的阳光,那种灿烂的、将给人带来好运的阳光。这是那种北方特有的光线,闪着一种让人感到郁闷沮丧的惨淡黄色。终于,部队结集准备完毕。在厮杀开始之前,拿破仑再一次骑上他的白马,沿着前线检阅一遍。军旗上的鹰蜷缩着,就像置身在呼啸的风中一样;骑兵们英武有力地挥动着战刀;步兵们将熊皮帽挑在刺刀尖上表示致意。战鼓声卷起一浪接着一浪的漩涡,军号面向统帅发出了最令人愉悦的声音。但是,超越这些激动人心之声音的,是响彻在军团上空来自七万士兵喉咙异口同声的欢呼:“皇帝万岁!”
在拿破仑的辉煌二十年里,没有哪一场检阅比这最后的一次阅兵更加壮观、更加令人兴奋。当这些呼喊还在回荡,在十一点——比预计的时间晚两个小时,晚了这致命的两个小时!——炮手们接到命令,用榴霰弹将山丘上的英国兵放倒。紧接着,内伊这位“勇敢者中的佼佼者”带着步兵冲了上去,拿破仑的决定性时刻开始了。这场战役被描述过无数次,但是这些惊心动魄的对决让人百读不厌:有司各特(WalterScott)的总体大场面描述,还有司汤达那些片段情景的展示。这场战役是了不起的、多层面的,无论从远处还是近处来看,无论是从统帅所在的山丘还是从骑兵的马鞍上来看,都是如此。它是一部情节紧张的艺术作品,是一部恐惧与希望无休止交替的戏剧,这出戏突然之间于一个最突出的灾难性时刻消解。它是真正悲剧的样板,因为它的命运决定了整个欧洲的命运:拿破仑的存在正如一团美轮美奂的焰火,在它倏然坠落、永远熄止之前,还像火箭一样被发射向空中。
从十一点到一点,法国军团冲上高地,占领了村庄和阵地,但是又被驱逐离开,然后再度攻上。已经有上万的尸体覆盖了这空荡之地中潮湿的山丘,他们所收获的,除了疲惫以外一无所成。双方的军队都疲惫不堪,双方的统帅都心烦意乱。双方都明白,胜利将属于首先获得增援的那支部队:威灵顿指望布吕歇尔,拿破仑指望格鲁西。拿破仑一次次焦虑地拿起望远镜,他一次次向格鲁西那里派出新的探报人员。假如他的元帅能及时赶来,奥斯特里茨的阳光就将再度照耀法兰西的天空。
格鲁西的错判
格鲁西却并没有意识到拿破仑的命运掌握在他的手中。他按照拿破仑的命令于6月17日晚上启程,沿着设定的方向去追赶普鲁士军队。雨停了下来。年轻的军人像是行进在一个和平国度里一样,松松垮垮地迈着步子。昨天他们才第一次尝到火药的滋味:敌人还一直没有露面,被击溃了的普鲁士军队一直踪迹全无。
元帅正在一家农舍里随便吃些早饭,这时他们脚下的地面突然晃动了。他们仔细听过去。沉闷而且行将消失的尾声一次又一次地滚过来:这是大炮,是远处正在发炮。不过也并非特别远,最多三小时的路程。有几个军官像印第安人那样趴在地上,他们想更清楚地听出炮声来自哪个方向。这远处的声音滚滚而来,沉闷而不间断。这是圣——让尔(Saint-Jean)山上的炮击,是滑铁卢战役的开始。格鲁西征询大家的意见。他的副手热拉尔(Gerard)急切而激动地要求道:“快速向炮击的方向开进!”另外一位军官附和这个判断:到那边去,必须快速过去!对他们来说这是毫无疑问的:皇帝与英国人遭遇了,一场大战役打响了。格鲁西还没有把握。他是一个习惯了服从的人,他担心不照着纸上写的内容——皇帝的圣谕——去做会有不堪的后果,他应该去追击撤退中的普鲁士军队。热拉尔眼看着格鲁西犹豫不决,变得更加激烈了。“向炮击的地方开进!”——当着二十位军官和平民,这位下属的要求听起来更像是命令而不是请求。这让格鲁西感到不快。他更加强硬而且严厉地解释说,只要皇帝的最新圣谕没有下达到这里,他不能背弃自己的责任。军官们失望了,炮声却陷入了不祥的沉默中。
热拉尔还做了最后的尝试:他乞求格鲁西至少允许他带上一个团和一些骑兵到那边的厮杀场上,他保证会及时赶到。格鲁西在考虑。他考虑了一秒钟的时间。
决定世界历史的瞬间
格鲁西思考了一秒钟,而这一秒钟造就了他自己的命运、拿破仑的命运和世界的命运。在瓦尔海姆(Walhaim)农舍里的这一秒钟,决定了整个十九世纪的走向,这个决定就取决于这样一个完全循规蹈矩、完全不敢越雷池半步的人物的唇齿之间,取决于他那双因为神经紧张将皇帝那份要命的圣谕揉得皱巴巴的手!——这也算是不朽之举了!假如格鲁西现在拿出足够多的勇气,能够相信自身的判断以及其他明显迹象而不再听命于皇帝的圣旨,法国可能就会得救了。但是这个顺从的人总是服从规定好的指令,从来不去听从命运的召唤。
于是,格鲁西坚决地回绝了。已经是这么小的队伍了,还要再分一次。不行,这可是不负责任的行为。他的任务是追击普鲁士的部队,心无二用。他拒绝去做不符合皇帝命令的事情。军官们沮丧地沉默着。他的周围出现一阵沉默。在这沉默中,不可挽回地流逝了那决定性的一秒钟——这是后来用词语和行动都再也无法抓住的。威灵顿胜利了。
他们继续前行:热拉尔和旺达姆(Vandamme)生气地握着拳头。格鲁西也变得不安了,他越来越没有把握:很奇怪,普鲁士人还没有出现,很可能他们已经离开了开往布鲁塞尔的方向。不久以后,侦查员报告了可疑的迹象,他们的撤退转成了直接开赴战场。现在全速赶去增援皇帝,那也还来得及,但是格鲁西还是越来越焦急地等着信使,等着皇帝让他回军的命令。但是,没有任何消息。只有对面越来越远的沉闷炮声滚过颤抖的大地:这是滑铁卢的铁骰子。
滑铁卢的下午
这时候已经到了下午一点。拿破仑的四次进攻都被击退,但是这些进攻也把威灵顿的核心防卫给松动了。拿破仑又在组织决定性的冲锋。他增加了“贝尔——阿利安斯酒馆”(Belle-Alliance)[4]前的炮兵力量。赶在炮手们在山丘之间挂起烟雾的帐幔之前,拿破仑还要亲自看一眼这厮杀的场地。
这时他注意到来自东北面向前挺进的一团影子,似乎是从树林里涌出来的。新的部队!每个望远镜马上都转向这里:是格鲁西大胆地违背他的命令、在紧要关头奇迹般回来了吗?不是,一位俘虏说,这是布吕歇尔将军的前锋部队。皇帝第一次意识到,那支被击溃的普鲁士军队已经摆脱了追击,在努力尽早与英军会合,因此他自己三分之一的兵力完全是毫无用处地在空跑。他马上写信给格鲁西,交代给他的任务是不惜一切代价保持与主力部队联结在一起,阻止普鲁士军队进入厮杀。
与此同时,内伊元帅接到了发动进攻的圣谕。在普鲁士军队到达之前,威灵顿必须被击溃:当胜算的机会突然变得如此渺茫之时,似乎没有什么行动可以算得上冒失的了。整个下午都是令人恐惧的进攻,一直有新步兵加入。这些步兵向被炮击过的村庄发起冲锋,他们总是被赶下来,随后他们总是再举起飘扬的旗帜,冲向已经被冲散的方阵。但是,威灵顿依然还能抗住,格鲁西依然还没有消息。
格鲁西在哪里?格鲁西到底待在什么地方?当皇帝看到普鲁士的先头部队开始慢慢攻上来时,他焦躁地这样嘟囔着。他手下的指挥员们也开始不耐心了。内伊元帅要不顾一切地决一死战,一决雌雄。内伊的冲动鲁莽与格鲁西的优柔寡断真是一对难兄难弟(已经有三匹马在他的身下被射杀),他要在一次进攻中将整个法国的骑兵力量都用上。一万名铠甲骑兵和轻骑兵进入这死亡之行,他们冲垮方阵,斩杀炮手,突破英军的第一道防线。尽管他们自己也遭受损失,但是英国军队的力量在消解,守护那高地的拳头开始松动。当损失惨重的法国骑兵被大炮逼回时,拿破仑最后的后备力量——旧近卫队正迈着沉重而缓慢的步子向山丘冲锋:对它的占领将左右欧洲的命运。
决胜时刻
自上午以来,两边共四百门大炮无间断地震响着。在最前线,骑兵的勇士与方阵中的枪手彼此遭遇,搏击声铿锵作响,鼓槌在鼓皮上雨点般敲击不停,整个地面上响着多种多样的声音!但是在高处,在两个山丘上,两名统帅都在听人声喧闹以外的声音。他们两人都在听轻微的声音。
两只钟表在他们的手里发出轻微的嘀嗒声,如同鸟儿的心脏在跳动,但却超过雷鸣般的震天吼声。拿破仑和威灵顿,两个人都不停地看表,在计算着每一小时和每一分钟,在计算这能给他们带来最终决定性帮助的时间。威灵顿知道布吕歇尔就在附近,拿破仑但愿格鲁西会到来。两人都没有后备兵力了,谁的增援先到,谁就会赢得这场战役。两个人都用望远镜看着树林的边缘,那里似乎开始出现了普鲁士的先头部队。但是,那只是在格鲁西追击下逃跑的小股部队还是整个军队呢?英国人已经是在做最后的抵抗,不过法国的军队也已经筋疲力尽。如同两个气喘吁吁的摔跤手,彼此面对面站立,胳膊都已经发僵,在最后一次向对方下手之前让自己先喘一口气:没有挽回余地的决定性回合已经来到了。
终于在普鲁士侧翼响起了大炮声:遭遇战,伏击!“格鲁西终于来了!”拿破仑出了一口气。他完全相信侧翼的普鲁士军队肯定被拿下了,所以他将最后的队伍集合起来,向威灵顿的核心地带发动攻击,他要将布鲁塞尔前面的英军防线突破,要打开欧洲的大门。
但是这些枪声只是由于误会才引起的。正在前来的普鲁士军队开始向汉诺威军队开火了,因为他们穿着不同的军服引起了困扰。很快这出于误会的交火就停了下来,大部队没有任何阻挡地、大批地、强有力地从树林里冲出来。不,那不是格鲁西带着他的部队赶过来,而是布吕歇尔的部队,因此这是致命的。这条消息很快在皇帝的军队中传播开来了,于是他们开始撤退,不过在一定程度上还是有序的。但是,威灵顿抓住了这个关键时刻。他骑马走上这个被成功守住了的山丘,摘下帽子,举过头顶挥向正在退却中的敌人。他的士兵们马上就明白了这个胜利的手势,英军所剩的力量一下子全都冲向已经不堪一击的法军。与此同时,普鲁士的骑兵也从侧面攻击疲惫不堪而且千疮百孔的法国部队。喊叫声响起来,这是死亡之声:“各自逃命吧!”在几分钟之内,这支伟大的法国军队就变成了一个失去控制、被人追逐的恐慌之流,它席卷了所有的人,包括拿破仑自己。从后面掩杀上来的骑兵在这急速向后奔流的波涛中猛烈击打,就像击打没有抵抗能力、没有感觉的水面一样。在恐惧和震惊搅拌起的泡沫中,他们轻松地捞起拿破仑的马车、军队中的贵重财物以及大炮。只是仗着已经降临的夜幕,皇帝才幸运地保住了性命和自由。但是,当他在午夜之际带着满身的尘土,疲倦地倒在一个乡村酒馆的沙发上时,他已经不再是皇帝了。他的帝国、他的王朝、他的命运结束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的懦弱,足以将一个最大胆无畏、最具有远见的人在二十年英雄岁月里所建立的一切毁于瞬间。
落回凡俗当中
当英国人的进攻还没有将拿破仑完全击垮时,一位当时几乎还根本没有名气的人就已经跳上一辆特快的四轮马车驶向布鲁塞尔,再从布鲁塞尔驶向海边。那里有一艘船在等着他。他张开风帆驶向海峡对岸的伦敦,为的是赶在政府的情报人员之前到达那里。他做到了。由于拿破仑失败的消息还无人知晓,他还能趁机在股市上大赚一笔。他就是罗斯柴尔德(Rothschild)。这无出其右的一步棋,让他建立起另外一个新帝国、一个新王朝。第二天,英国人知道自己胜利了,永远的背叛者、身在巴黎的富歇知道自己也完蛋了:在布鲁塞尔和德国已经响起了胜利的钟声。
到了第二天早晨,只有一个人还对滑铁卢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尽管他离这决定命运的地方只有不到四个小时的路程。这就是倒霉的格鲁西。他是一个坚持不懈、严格按计划行事的人,完全遵循命令来追击普鲁士的军队。奇怪的是,他根本找不到他们,这让他感觉忐忑不安。从近处还传来越来越响的大炮声,好像是呼救一样。他们能感觉到大地的震动,每一炮似乎都直击到他们的心中。现在大家都明白,这绝不是小股部队的遭遇战,而是一场巨型战役打响了,一场决定胜负的厮杀。
格鲁西神经紧张地骑马走在军官们的中间。他们避免与他讨论:他们的提议曾经被他否决。
打破这僵局的是,他们在瓦弗(Wavre)附近终于碰上了一支普鲁士的军队,这是布吕歇尔的后卫部队。他们马上就冲向防御工事。热拉德一马当先,好像他被一种阴暗的直觉所驱使,主动寻找死亡。一颗子弹打中了他,这位最能高声示警的人现在不再做声了。夜晚降临的时候他们攻占了村庄,但是他们有所察觉:对后卫部队的这个小小胜利已经没有什么意义可言了,因为事情都过去了,战场那边一切都变得完全安静下来。令人害怕的无言,残忍的宁静,一种丑恶的、死一般的沉默。大家都感觉到,他们宁愿听大炮的声音,也强似这吞噬神经的情况不明朗状态。这场在滑铁卢附近的战役肯定已经分出胜负了,此时格鲁西终于收到了(太晚了!)拿破仑要求救援的便条。这场战役肯定已经分出胜负,一场巨大的厮杀,到底是谁胜了呢?他们等了整整一夜。徒劳!没有信使从那边过来。好像大部队把他们给遗忘了似的。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他们站在那里,两手空空,找不到任何意义。第二天早晨,他们拆掉营盘,又继续行军。他们极度疲劳,而且他们早已经知道,所有的行军都没有意义了。终于,在上午十点时,参谋部的一位军官骑马而来。他们帮助他从马上下来,对他劈头盖脸提出一大串问题。但是,他灰头土脸,头发湿漉漉地搭在太阳穴上,因为过度紧张而浑身发抖,嘴里结结巴巴地说出些让人听不懂的词语:那是些他们不能够、也不愿意听懂的词语。按照他的话说,不再有皇帝了,不再有皇帝的军队了,法国失败了。他们把他当成了一个疯子、一个喝醉了的人。不过,他们一点一点地从他那里获得整个真相,那是让人痛不欲生、让人沮丧僵死的消息。格鲁西脸色苍白地站着,浑身抖动着拄着军刀来支撑身体:他知道,现在他生活中的殉难之举开始了。他毫不迟疑地将全部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那个唯命是从、缺少决断的下属,曾经在那看不见的、决定性的关键一秒钟错失了机会;现在,当他面对一个更切近的危险时,他又变成了一个男人,几乎可以说是英雄。他将所有的军官召集到一起,眼里含着愤怒和悲哀的泪水,发表了一个简短的讲话:他为自己的迟疑辩护,同时指责了自己的做法。他的军官们无言地听着他的讲话,昨天他们还对他怒吼。现在每个人都可以指责他,说自己曾经有过更好的建议。但是没人敢这样做,也没人愿意这样做。他们沉默着,沉默着。那突如其来的悲伤让他们全体无言。
在错过了那关键的一秒钟之后,格鲁西表现出了他在军事上的能力——可惜现在太晚了。自从他又开始相信自己的判断而不是现成的命令后,他身上所具备的了不起的美德——理性、精干、深思熟虑、井井有条——都凸显得再清晰不过。他被超出自身五倍规模的敌军包围,但是他显示出了超凡的战略战术能力,从敌军中穿插出来,没有损失一兵一卒一门大炮,他救出了法国的、帝国的最后一支军队。但是,当他返回家乡时,已经没有皇帝等在那里来感谢他了,也没有敌人要与他迎面作战了。他来得太晚了,无可挽回地太晚了。在外人看来,他此后的人生还平步青云:他被任命为总司令,进入贵族议院,他在每一个职位上都能胜任,表现出魄力和才干。但是没有什么能赎回那关键的一秒钟,在那一秒钟里他被注定去担当命运的主宰,而他却未能胜任。
这很少降临在凡人身上的伟大时刻,对那些不配被召唤的人、不知道如何去利用这时刻的人,会进行如此可怕的报复。那些应对平静流逝的日子所要求的市民阶层的美德——谨慎、服从、勤勉、清醒,在伟大的命运时刻这一烈焰熔浆中都将被融化为乌有。这命运的时刻只垂青天才人物,并将其塑造成恒久的形象。这命运的时刻是另外一位上帝:它会轻蔑地拒斥犹豫不决者;它那火一般热烈的双臂只会将无畏者高高举起,送入英雄们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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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814年,欧洲反法联盟的军队攻破巴黎,拿破仑·波拿巴被囚禁在厄尔巴岛。
[2]在拿破仑·波拿巴失败被囚之后,欧洲各国在奥地利首都维也纳举行会议,对许多国家的边界进行重新划定。会议于1814年9月18日开始,直至1815年6月9日结束。
[3]1813年10月16日至19日在德国莱比锡附近发生的一场大型战役,是一场使欧洲各国摆脱拿破仑统治的关键性战役。联军方面以奥地利、普鲁士、俄国和瑞典为主,拿破仑战败后完全撤出德国,是拿破仑军队由胜转败的关键转折点。
[4]“贝尔——阿利安斯酒馆”是滑铁卢战役中拿破仑的指挥部所在地。普鲁士元帅布吕歇尔在报告中使用“贝尔——阿利安斯战役”这一说法,威灵顿和拿破仑对这场战役的描写则使用了村庄的名字“滑铁卢”。酒馆名称源于1765年一个年轻佣人与一个年长寡妇的联姻。Alliance在德语中有“联盟”之意,可能这也是布吕歇尔乐于采用它来标记这场战役的一种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