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3个月前 作者: 夏目漱石
    若将一天二十四小时所发生的事点滴不漏地记叙、一字不缺地阅读,恐怕至少也要二十四个小时吧。咱家再怎么提倡“写生文”①,也不得不坦率地承认:这毕竟是猫家岂敢奢望的事!因而,尽管我家主人整天无时不在卖弄值得精雕细刻的奇谈怪行,而咱家却没有本事和毅力一一向读者报告。这很遗憾。纵然遗憾,却也莫可奈何。


    <em>①写生文:俳、歌作家正冈子规(一八六七——一九○二)首倡,诗以写生画的手法如实地描绘自然和人生、夏目漱石又将此运用到散文之中。</em>


    铃木和迷亭君走后,犹如冬夜里寒风乍息,银雪纷扬,这里十分静悄。主人照例钻进书房,孩子们去一个十二平米的小屋并枕而眠。


    隔一道两米多长纸壁的坐北朝南的房间里,女主人正躺着给虚年三岁的绵子喂奶。樱花时节的云雾天很短,转眼红日西沉,连房前行人低齿木屐的的脚步声都清晰地响彻客室,邻街公寓里笛声断续,时而轻轻骚动昏昏欲睡的耳鼓,室外大约已经暮色苍茫了!晚餐只喝了半碗汤,吃了点蛤蜊肉,现在肚子已经空了。无论如何,也需要休息的。


    恍惚听说,世人有写所谓《猫恋》这种诙谐性俳句与和歌的兴趣。还听说,早春时节有些夜晚,街里的猫胞们狂热地奔走,直噪得人们魂梦不安。可咱家,还不曾发生过如此心理变化。说起来,爱情本是宇宙间的活力。就此道而言,上自天神宙斯,下至上里啾鸣的蚯蚓、蝼蛄,无不为之心神憔悴,此乃万物之常情。那么,吾侪猫辈,一旦春心萌动,流露出不羁之情,也就不算什么非份之想了。回首往事,咱家也曾苦恋过小花妹子。“三绝主义”的创始人金田老板的千金,就是那位大吃甜年糕的富子小姐,也有过思恋寒月的艳闻。因此,普天下的雄猫雌猫,在那一刻千金的里意惹情牵、如痴若狂,咱家从不把这些视为自寻烦恼而予以轻蔑。怎奈,纵然勾引咱家,也并不动情,有什么办法!按目前状况,只求休息。这么睏倦,怎么能谈情说爱?咱家慢腾腾地转到孩子的被边,美美地睡了……


    忽然睁眼一看,不知什么工夫,主人已经从书房来到卧室;又不知什么工夫,已经钻进妻子身旁的被窝里。按主人的习惯,临睡时定要从书房带来几本横写的洋文书。但是,躺下以后从未连续读上几页,有时拿来放在枕旁,干脆连碰也不碰一下。既然连一行都不看,似乎就没有必要特意带来!然而,这正是主人之所以为主人的独特之处。哪管妻子怎么嘲笑,怎么叫他不要带书,他也绝不肯改变。他每晚照例不辞千辛万苦地把书运到卧房,有时贪心不足,竟然抱来三四册,前些天,甚至将韦泊斯特①主编的大辞典也抱来。说起来,这是主人的嗜好。正如阔家公子,不听龙文堂茶壶的松涛声②便难得安眠,同样,主人不把书本放在枕边,便不能入梦。如此看来,对于主人来说,书本不是为了供人阅读,而是催人入睡的工具,是活版铅印的催眠剂。


    <em>①韦泊斯特:(一七五八——一八四五)美国语法、辞书学家,以各种韦氏辞书而闻名。</em>


    <em>②龙文堂茶壶的松涛声:日本江户末期至明治初期有一著名铁匠,他制的茶壶水沸时,声如松风。</em>


    今夜也会带来点什么书的吧?展眼一瞧,果然,有一册红皮薄本书半开着躺在挨着主人胡须尖端的位置上。主人左手的拇指依然夹在书页间,没有抽出来。由此可见,他今夜似乎破天荒读了五六行。与红皮书并列的那块镍金怀表,闪射着有负于春色的寒光。


    妻子将吃奶婴儿推出一尺多远,张着嘴,打着鼾声,撇开了枕头。若问人世上顶数什么最难看?我想,再也没有比张嘴睡觉更不成体统的了。我们猫,论辈儿也不会有这么丢丑的事。本来,口乃发声器官,鼻为吞吐空气之工具。不错,到了北方,你瞧,人们都很懒,尽可能不开口。这样撙节的结果,甚至用鼻子说话,吭吭哧哧的。但是,鼻孔紧闭,用嘴来代替鼻子呼吸,这要比用鼻子说话更不像样子。不说别的,倘如天棚掉下老鼠粪来,岂不危险!


    孩子们如何呢?上眼一瞧,他们也睡了。其丑态不亚于老娘。姐姐敦子伸出右手,搭在妹妹的耳朵上,似乎在宣布:“姐姐的权力如此如此!”妹妹骏子为了报仇,将一只脚压在姐姐的肚皮上,傲慢地仰脸睡了。双方委实都比刚睡下时做了九十度的移位。而且,双方都维持这种别扭的姿态,毫无怨言乖乖地甜睡了。


    的灯火,的确异乎寻常。在这既天真烂漫、却又极不雅观的光景里,青光幽幽,仿佛一再告诫人们:要珍惜如此良夜。咱家想知道已经是什么时辰,便将室内巡视了一番。四邻悄然,听得见的,只有壁钟的嘀嗒声,女主人的鼾声,以及远处女仆的咬牙声。这名女仆,别人说她咬牙,她却一向矢口否认,硬是犟嘴说:“我有生以来,直到今天,从来不曾咬牙。”她决不说一句:“今后改正”,或是“抱歉得很”,一味地声明没那么回事。的确,熟睡中的事嘛,本人肯定不会知道的。但是,有些时候,你不知道,事实也依然存在,这就麻烦了。世上竟有这样的人,一面干着坏事,一面却自命为十足的君子。这种人由于自信无罪,倒也天真可取。然而,不论怎么天真,他人遭受的灾难总不会因而减少。这些士绅淑女和那名女仆都是一路货色。


    夜已深沉。有人在厨房的套窗上砰砰敲了两下。咦?这个时候怎么会有人来?十有是那些老鼠。假如是老鼠,咱家已经决心不捉,随便他们闹腾去吧。


    又砰砰敲了两下。总有点不像是老鼠。就算是老鼠,它也一定是个谨小慎微的家伙。主人家的老鼠,全都像主人任教那所学校的学生,不论白天黑夜,一心操练行凶撒野,仿佛把惊破可怜的主人的幽梦奉为天职。他们绝不会像叩窗人那么客气的。确实不是老鼠。比起前些时闯进主人卧房、咬罢主人的塌鼻尖后高歌凯旋的那只老鼠来,它显得过于胆怯。绝不是老鼠!这时、忽听有钥匙开锁声和自上而下的推窗声。同时,传来了将格子门尽量轻轻地沿着槽沟滑动的声音。这愈发说明它不是老鼠。是人!如此更深,并不叫门,却撬门压锁而入,这肯定不会是迷亭先生和铃木君,说不定是久闻大名的梁上君子!愈是君子,我愈想快些瞻仰其尊容。这时,那君子似乎高抬泥足,跨进厨门,已经迈了两步。当数到他迈第三步时,大约是摔在地窖盖上,咕咚一声,响彻悄夜。咱家后背毫毛倒竖,好像用刷子逆向梳了一把似的。片刻,脚步声停了。一看女主人,依然张着嘴,尽情吞吐着太平空气。主人大约梦见了他的拇指夹在红色的书本里了吧!霎时,厨房传来了擦火柴的声音。别看是君子,似乎没长我这么一双夜眼,人地两生,料他行动很是不便的。


    这时,咱家蹲下来想:那君子将从厨房奔向饭厅呢?还是向左转,穿过堂门,再奔向书房……但听脚步声伴着推门声响过了檐廊。君子距书房更近了。其后便杳无声息。


    才想到,应该趁这工夫快些叫起主人夫妇。但是,怎样才能唤醒他们呢?想起的净是些笨法子,像水车似的,在脑海中轱辘辘地转,却想不出一个好主意来。咱家想,不妨咬住被脚晃动,便试了两三次,但毫未奏效。又想,不妨用冰凉的鼻尖去蹭主人的两腮,便将鼻子凑近主人的脸。但主人仍在梦中,用力把手一伸刚好打在咱家的鼻尖上,仿佛骂了句:“滚!”将咱家推开了。鼻子嘛,对于猫来说,也是个重要部位。痛杀我也。别无他策,便瞄瞄地叫了两声,想唤起他们。但,不知怎么,偏在这时喉咙里像卡住个东西似的,发不出声来。好歹喊出一声沉闷的低音,但立刻吓了咱家一跳。不等主人醒来,君子的脚步声响了。沙,沙……沿着外廊走近了。到底来了!这下子可一切都完了。咱家不免在纸格门和柳条包之间暂且藏身,以窥虚实。


    君子的脚步声响到卧室门前,戛然而止。咱家屏住气息,全神贯注地看他下一步还想干些什么。事后想来,咱家当时大有“全神贯注”的气概。假如扑鼠时使上这么一股子劲儿,定会马到成功的。多亏梁上君子,使咱家顿开茅塞,真是千载难逢,幸甚,幸甚!


    忽然屋门第三道格纸好像雨点打湿了似的,中心部位变了颜色。透过薄纸,但见一点淡红,越来越浓。终于纸破了,露出一条血红的舌头。少顷,舌头消失在夜色中,代替它的却是一只晶亮的东西出现在洞眼的外侧。无疑,这便是梁上君子的眼睛。怪的是那只眼睛并不瞧着室内的任何物品,似乎一直盯在咱家藏在柳条包后的身上。虽然被盯得不到一分钟,但觉得再这样被他盯下去,是会减少寿命的。忍无可忍,决心从柳条包后窜出,可就在这时,卧室的门哗的一声开了,恭候多时的梁上君子终于出场。


    按照叙述的程序,咱家本可以光荣地将这位不速之客、梁上君子向列位介绍一番;但是首先,愿各抒己见,以供三思。


    古代之神,被奉为全智全能。尤其耶稣,直到二十世纪的今天,依然披着全智全能的面纱。然而,凡夫俗子心目中的全智全能,有时也可以解释为无智无能。这分明是个逆说。而开天辟地以来道破这一逆说者,恐怕独有咱家这只猫了!想到这里,咱家也有了虚荣心,自己也觉得咱家并不单纯是一只猫,必须就此阐明理由,将“猫也不可小瞧”这一观念,灌输到高傲人类的头脑中去!


    据说天地万物,无不上帝创造。可见,人也是上帝创造的喽!如今所谓《圣经》也是这么明文记载的。且说,关于人,连人类自身积数千年观察之经验,都感到玄妙和不可思议,同时,愈来愈倾向于承认上帝的全智全能,这是事实。说来无他,只因人海茫茫,而面孔相同者却举世无双。脸形自然有矩可循,尺寸也大体相仿。换句话说,人们都是用同样的材料制成的;尽管用的是同样材料,却无一人相貌雷同。真棒!只用那么简单的材料,竟然设计出那么千差万别的面孔来,这不能不佩服造物主的绝技。如不具有极为丰富和独特的想象力,就不可能创造得那么变化无穷。一代画家,耗尽毕生精力探求不同的面孔,也顶多画成十二三幅罢了。依此推论,上帝一手承包创造人类的重任,怎不令人叹服其技艺卓绝!这毕竟是尘寰中无缘目睹的绝技,因而称之为“全能”也无妨吧!在这一点,人类似乎对于上帝万分地诚惶诚恐。的确,从人类的观察角度来说,对上帝诚惶诚恐,本也无可厚非。然而,站在猫的立场来看,同是这件事,却可以作出不同的解释:这恰恰证明了上帝的无能。我想,上帝即使并不那么完全无能,也总可以断定,他绝没有比人类更大的本事!传说上帝按人数创造了众多面孔,当初他到底是胸有成竹地造得千差万别,还是本想不管大郎、二郎都造它个千人一面,而实际操作起来,却总是不顺手,造一个,坏一个,因此才陷于如此纷杂的境地?这一点,岂不尚且未知吗,人类的面部构造,难道不是既可以看成上帝绝技的丰碑,也可以断为上帝惨败的劣迹吗?说是“全能”当然可以;但是,评为“无能”,又何尝不可!因为人类的两只眼睛并列在一个平面上,不能同时顾盼左右,所以,只有事物的片面映入眼帘,够可怜的了。如果换个立场就会清楚,这么简单的事实,本是人类生活中日以继夜、层出不穷的;然而,当事者却头昏眼花,慑于神威,因而难得清醒。如果说富于变化的创造极其困难,那么,彻头彻尾地仿制,分毫不差,又谈何容易!假如要求拉斐尔①画两幅毫无二致的娶母像,这等于逼他画两幅迥然有别的玛利亚像,恐怕拉斐尔要为难的吧!不,也许画两张完全雷同的景物反而困难。要求弘法大师②用昨天的笔法再写空海二字,这也许比要求他换一种字体来写更难。人类使用的国语,完全是靠模仿的办法传世。人们向妈妈、乳母或其他人学习日常会话时,除了重复耳闻的话语,别无他望。只得竭尽全力进行模仿。如此建立在模仿基础上的国语,过了十年、二十年,发音自然会产生变化,这就证明人类是不具备彻底的模仿力。纯粹的模仿,竟是如此地极度困难。那么,假如上帝能把人类造得毫无区别,全像一个模子铸成的小乌龟,那就愈发证明上帝万能;同时,像今天这样,竟将胡捏乱造的面孔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怪态百出,令人眼花缭乱,这反而构成了断定上帝无能的证据。


    <em>①拉斐尔:(一四八三——一五二○)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画家。</em>


    <em>②弘法大师:(七七四——八三五)日本真言宗始祖空海的谥号。</em>


    咱家竟然忘记了有什么必要如此大发议论!不过,“忘本”,连在人类当中都已经是家常便饭,猫也自然难免,那就请大人不见小人怪吧!总之,当咱家瞥见梁上君子拉开卧房的格子门、突然闪现在门槛时,上述感慨便自然地油然而兴。“为什么?”既蒙下问,只得从头思量。唔——理由如下:


    平时咱家就怀疑上帝造人的作品,也许其成功之处,恰是无能的结果。然而,当咱家看到梁上君子悠然出现在眼前时,但见他的面部特征,完全足以推翻咱家的立论。其特征倒也无他,是这样一个事实:他的眉眼和我们那位亲爱的美男子水岛寒月先生简直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咱家并非在贼盗当中多有知己,这不须啰嗦。但平口根据贼盗的残暴行径加以想象,倒也不是未曾在心中勾画过他们的脸谱:一定是鼻翅儿向左右一伸,长着两只一分钱铜板那么大的小眼睛,剃了个光头……这是咱家凭空捏造的。但是,亲眼所见和心头所想,却有霄汉之别。可见,想象是决不可胡来的。


    这位君子,身材修长,浅黑色的一字眉,是个气宇轩昂,仪表堂堂的贼。大约二十六七岁,连年龄也是抄袭寒月的。既然上帝拥有如此绝技,制造出这么相似的两个人来,那就不该把上帝视为无能了,不,老实说,由于这两个人太相似,几乎令人吃惊:是否寒月神经失常,深更半夜跑了出来。只因盗贼的鼻下没蓄浅黑色胡须,这才意识到,此公必是另外一位。寒月是个堂堂正正的美男子,是上帝的精制品,足以便迷亭称之为“流动邮票”的金田小姐。但是,从长相看来,这位梁上君子对于女人的魅力,也丝毫不亚于寒月。假如金田小姐只对寒月的眼波与嘴角迷恋,却不以同样的热量对这位盗贼倾心,那就太不公道。公道不公道,暂且不提,反正不合逻辑。像金田小姐那么既有才华又很机灵的女子,如此区区小事,即使不向别人请教,也肯定会一清二楚的!可见,假如差遣这名盗贼代替寒月出场,金田小姐也肯定会献出全部的爱而收琴瑟谐鸣之美的。万一寒月先生被迷亭等人说服,破坏了一桩千古良缘,只要这位盗贼健在,小姐也就不必发愁了。咱家对未来的事态发展预测至此,才算对富子小姐放下心来。这位梁上君子能够俯仰于天地之间,是使富子小姐生活幸福的一大前提。


    梁上君子腋下挟着个什么东西。一瞧,原来是刚才主人撇在书房里的旧毯子。他身穿兰地花格布的短褂,臀部扎了一条博多产的青灰色绢带,双膝下裸露着苍白的两条腿,一只脚跨进室内。


    主人一直做梦,大拇指被红书咬住了。这时,他噗嗵一声翻了个身,高声大喊:“寒月!”盗贼惊得毯子落地,忙将跨进的那只脚收回,纸屏上映出两条长腿微微颤动。主人哼了一声,口里嘟嘟囔嚷,一把推开那本红皮书,像得了疥疮似的,卡哧卡哧地搔他那漆黑的胳膊。后来又安静下来,撇开枕头睡熟了。可见,他呼喊寒月,完全是下意识的梦话。


    君子在长廊下站了一会儿,观察室内的动静,当他看清夫妻二人都已酣睡之后,又将一只脚跨上室内的床席。这回连呼喊寒月的声音都没有。隔了一会儿,另一只脚也跨了进去。的一盏青灯,将二十平米的房间照得通亮,却被君子的身影截然劈成两半。那影子,将柳条包旁、越过咱家的头顶,直到半面墙壁,挡得一片昏黑,咱家扭头一看,刚好在墙壁的三分之二那么高的地方,那位君子的面影在隐隐约约地晃动。就算是个美男子,假如只看他们的影子,简直像个芋头精似的,样子可真好笑。君子将女主人的睡脸从上至下偷偷瞧了一眼,不知怎么,眉开眼笑了。连这笑容都是从寒月的脸上扒下来的,咱家十分吃惊。


    女主人的枕旁,十分珍爱地放着一个用钉子钉成的四寸宽、一尺五六寸长的箱子,里面装的是家住肥前国①唐津市的多多良三平君前些日子归省时带回来的土产山药。竟用山药装点着绣枕入梦,真乃史无先例的奇闻。然而,女主人可是个连炖菜用的上等白糖也往衣橱里放的女人,头脑中缺乏“适材适所”这种观念。在她看来,别说是山药,说不定把咸萝卜放在卧室里也满不在乎。然而,君子不是神仙,不可能知道夫人是这么个女人,她既然如此贴身珍藏,断定那是一件贵重物品,这是不无道理的。君子举起箱来一掂量,不出所料,很有分量,于是,显得十分惬意。咱家心想,他到底偷起山药了,而且,一想到这么一位美男子偷山药,就不禁感到滑稽。但是胡乱出声是危险的,只得忍住不笑。


    <em>①肥前国:日本古国名,一部份在今之佐贺县,一部份在今之长崎县。</em>


    片刻,君子小心翼翼地开始用毛毯包起山药,又扫了一眼周围,看有什么绑绳没有,赶巧有主人熟睡时解下的一条绉绸腰带,君子便用这条腰带将山药箱捆得结结实实,轻飘飘地扛了起来。这副嘴脸女人可不大喜欢。然后,君子又把孩子的两件外罩坎肩塞进女人的紧腿线裤里,弄得线裤的腿部圆鼓鼓的,简直像黑眉锦蛇吞了青蛙一般。不,说不定要用“锦蛇临盆”这四个字才能形容得准确无误呢!总之,成了个怪物。如果不信,请您一试便知。君子将主人的线裤一圈又一圈地缠在脖子上。我心思,他下一步偷什么?只见他又把主人的丝绸上衣当作大包袱皮摊开,将女主人的腰带、男主人的短褂和背心等其他所有零碎全都整整齐齐地叠好包了起来。对于他那熟练、灵巧的动作,咱家十分钦佩。然后他用女主人和服上的装饰衣带和整幅布的和服腰带接成一条绳,绑紧这个大包,用一只手拎着。“还有什么可拿的?”他又四下张望,但见主人头上有一包朝日牌香烟,也随手扔进和服袖里。他又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来,就着灯火燃着,美美地狠吸一口。喷吐的烟雾,在玻璃灯罩外缭绕。不待烟消,君子的脚步声已经沿着外廊愈去愈远。终于听不见了。这时,主人夫妇仍在酣睡。人哪,竟然意外的麻痹大意。


    咱家还是需要暂时休息。如此喋喋不休,身子委实受不住,于是酣然大睡。醒来时,只见三月天晴空万里,主人夫妇正在后院便门与巡警谈话。


    “那么,是从这儿进院,溜进卧室的吧!您二位是睡在梦中,压根儿没察觉吧?”


    “是的。”主人似乎有点不好意思。


    “那么,作案时间是几点?”巡警的问话简直是岂有此理。假如知道作案时间,还不至于失盗了呢。主人夫妇没有意识到这一层,竟然为了回答巡警的质问,在不住地商量:


    “那是几点?”


    “这个……”妻子在沉思。她似乎以为一沉思,就会想得起来似的。


    “你昨晚是几点钟躺下的?”


    “我睡得比你晚。”


    “是啊,我是在你之前躺下的。”


    “是几点钟醒的呢?”


    “七点半吧?”


    “那么,贼闯进来是几点钟呢?”


    “总该半夜了吧?”


    “谁不知道是半夜?问你几点钟?”


    “准确时间不仔细回想一下是不清楚的。”


    妻子似乎还要想下去。但是,巡警不过是走走形式,问问而已,至于那贼几时闯入,压根儿就无关痛痒。哪怕撒个谎,只要信口回答一句,也就罢了,而主人夫妇却在没头没脑地互相问答,巡警似乎有些不耐烦,说:


    “那么,是被盗时间不明?”


    主人以老一套的腔调答道:“噢,是呀!”


    巡警没有一丝笑容,说:


    “那么,请你交一份失盗申报书。上写:‘明治三十八年某月某日,闭门就寝后,盗贼择下某某套窗,闯进某某室内,盗走某某物品。以上属实,特此申诉。’这不是一份报告,是申诉,最好不写收信单位名。”


    “被盗物品一一列举吗?”


    “嗳。短褂几件,价值几何,按这样的格式作表呈报。噢,进屋看看也无济于事,已经是失盗之后了嘛!”巡警说得怪轻松,转身走了。


    主人将笔墨砚池拿到室中心,唤来妻子,几乎用吵架似的大嗓门儿说:


    “立刻写失盗申诉书。你把被盗物品一件件地快说!喂,说呀!”


    “哟,烦人!还赚了个‘快说’,你这么盛气凌人,谁还肯说?”女主人只把细带子缠在腰上,系也没系,便一屁股坐下。


    “瞧你像什么样子!活像遇了个卖不出去的窑姐!为什么不把腰带子扎好再出来?”


    “你若嫌这样难看,就给我买一条带子来!什么窑姐不窖姐的,既然失盗,有什么办法!”


    “连宽幅腰带也被偷了去?可恶的东西!那就从腰带开始写吧!什么样的腰带?”


    “什么样的?还能有多少条?就是那条黑缎子面、绸子里的呗!”


    “好,黑缎面绸子里腰带一条!值多少钱?”


    “六元左右吧!”


    “扎这么贵的带子,太狂!今后要扎一元五角上下钱的!”


    “哪有那么便宜的带子!就说你不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嘛。不管老婆穿得怎么邋遢,你只要把自己打扮得好些就行。”


    “唉,算啦!还丢了什么?”


    “缎子褂。那是河野婶送给的纪念品,同样也是缎子,和今天的缎子可大不相同哟。”


    “没工夫听你分辩!值多少钱?”


    “十五元!”


    “穿十五元的和服外褂,太不合身份!”


    “这有什么,又不是要你花钱!”


    “其次是什么?”


    “黑布袜子一双。”


    “是你的吗?”


    “是你的呀,买价两角七分。”


    “其次?”


    “山药一箱。”


    “连山药也偷去了?他是想煮了吃?还是熬汤喝?”


    “谁知他想怎么吃,你到贼家去问一问吧!”


    “报多少钱?”


    “山药价钱我可不清楚。”


    “那就写上十二元五角上下吧。”


    “这不是胡诌吗,就算是从唐津刨来的,山药若值十二元五角,那还了得?”


    “你不是说不知道吗?”


    “是不知道,不过,若说十二元五角,那太过分了。”


    “不知道价钱,可又说十二元五角太过分,这是怎么回事?简直不合逻辑。因此,才把你叫做奥坦钦·巴列奥略①呢。”


    <em>①奥坦钦·巴列奥略:本来是君士坦丁·巴列奥略(一四○四——一四五三)东罗马最后一个王朝。文中故意将君士坦丁念成奥坦钦,这是江户语“糊涂虫”的意思,即昏君。</em>


    “叫我什么?”


    “奥坦钦·巴列奥略。”


    “是什么意思?”


    “管它是什么意思。其次,你的衣服怎么一件也没有提?”


    “其次,爱是什么我不管。快告诉我‘奥坦钦·巴列奥略’是什么意思?”


    “哪里有什么意思好讲!”


    “告诉我有什么不好?你欺人太甚!一定以为我不懂英语,就张口骂人。”


    “少说蠢话,快些接着往下说!不迅速交上申诉书,失盗的物品就找不回来啦。”


    “反正立刻申诉也来不及。比这更急的是告诉我奥坦钦·巴列奥略是什么意思。”


    “这娘们可真讨厌!不是告诉你什么意思也没有吗?”


    “那么,失盗物品也只有这些。”


    “真是胡搅蛮缠!随你的便好了。我不再写什么申诉了。”


    “我也不再告诉你失盗件数。申诉书是你自己要写的。你不写,与我何干!”


    “那就算了!”


    主人照例忽地站起,走进书房。妻子进了客厅,在针线盒前落坐。大约十分钟,二人都什么也不做,只是呆呆地瞪着纸屏出神。


    这时,寄来山药的多多良三平朝气蓬勃地推开大门,走进屋来。多多良三平原是这家主人的门生。如今,法政大学毕业,在某公司的矿山部供职。这位也是实业家的苗子,是铃木藤十郎的后进力量。三平君由于从前的老关系,常常来旧日恩师的草廬造访。碰上星期日,就玩上一整天再回去。他和这一家人相处是毋须客气的。


    “师母,多好的天气呀!”他在女主人面前,支起腿坐着,好像是一口唐津口音。


    “噢,是多多良君!”


    “老师出门了吗?”


    “没有,在书房。”


    “师母!老师这么过度用功,会伤身子的呀!好容易赶上个星期天,师母!”


    “跟我说也没用,去对老师当面说说吧!”


    “不过……”刚说到这,三平将室内扫了一眼,说:“今天连小公主们都不见了?”


    话音的一半是说给师母听的。刚说到这,敦子和骏子从隔壁跑了出来。


    “多多良哥!今天带来饭卷了吗?”这是姐姐敦子想起前些天的约定,一见三平的面就讨起债来。多多良搔着头皮坦白说:


    “记得清清楚楚,下次一定带来!不过,今天忘了。”


    “不行!”姐姐一说,妹妹也立刻照着学:“不行!”


    女主人渐渐心情好些,有了一点笑容。


    “我没带来饭卷,可是送来过山药吧?小公主尝过了吗?”


    “山药是什么?”姐姐一问,妹妹这回也照样学着说:“山药,是什么呀?”


    “还没吃?快叫妈妈煮呀!唐津山药不同于东京的山药,可甜哪!”


    三平夸完了故乡,女主人这才想了起来。


    “多多良君,上次蒙你关心,送了那么多山药,谢谢!”


    “怎么样?尝过了吗?我订做了个木箱,牢牢地包装,免得山药折断。大概还保持原来那么长吧?”


    “不过,您好不容易送给的山药,昨天夜里失盗了。”


    “贼?混帐东西!竟有人那么喜欢山药?”三平大吃一惊。


    “妈妈,昨天晚上进小偷了吗?”姐姐问。


    “嗳。”女主人轻声回答。


    “小偷来……小偷来……来的时候是一张什么样的脸?”


    对于这奇怪的发问,女主人也不知怎样回答才好,她说:


    “进门时是一张吓人的脸。”说着,看了看多多良。


    “吓人的脸,是不是像三平哥那样的脸儿?”姐姐毫不客气地反问道。


    “不像话!失礼!”


    “哈哈哈……我的脸那么吓人吗?糟了!”三平说着,搔起头来。


    多多良三平的脑后有一块直径一寸上下的秃疮。一个月前出的。虽然找医生治过,但是很难治愈。第一个发现这块秃疮的是敦子。


    “唉呀,三平哥的脑袋和妈妈的脑袋一样地发亮!”


    “不是叫你们住口吗?”


    “妈妈,昨晚那个贼,脑袋也发亮吗?”这是妹妹提问。女主人和三平都不由得失声大笑。孩子们太闹,说个话什么的都不便。


    “喂,喂,你们到院子里去玩一会儿,妈妈立刻给你们做好吃的。”女主人好歹把孩子们撵了出去,便认真地问:“三平先生,您的脑袋怎么啦?”


    “被虫子咬的,不容易好。师母也是?”


    “乱弹琴,哪里是虫子咬的!女人嘛,发髻往下坠的地方都会稍有点秃的。”


    “秃,就是有细菌呀。”


    “我这可不是细菌。”


    “那就是师母的固执了。”


    “不管怎么说,反正不是细菌,可,英文把秃头叫做什么?”


    “据说把头叫做‘包尔德’。”


    “不,不是这么说。还有个更长的名字吧?”


    “问问苦沙弥老师,立刻就会清楚的。”


    “你的老师说什么也不告诉我,所以才问你哪!”


    “我除了‘包尔德’,再就不知道。很长?怎么说的?”


    “叫‘奥坦钦·巴列奥略’,大概‘奥坦钦’说的是秃,以下说的是头吧。”


    “也许是这样。我立刻到老师书房去查查韦氏大辞典。不过,老师也够怪的了。这么好的天气,竟闷在家里。师母,这样下去。胃病可不会好啊!还是劝劝他到上野等地去观赏樱花吧!”


    “你领他去吧!因为你的老师决不肯听女人的话。”


    “近来还吃果子酱吗?”


    “是的。老样子。”


    “不久前老师还对我发牢骚哪。‘老婆总是说我果子酱吃得太贪了,愁人。可我没想要吃那么多呀!是不是计算失误?’我就说:‘那一定是令爱和太太合伙吃掉了……’”


    “你这个讨人嫌的多多良!干什么要那么说呀?”


    “可,就连师母,看样子也像是吃过的呀!”


    “看样子怎么能看得出?”


    “是看不出……不过,难道师母一点儿也没吃?”


    “吃倒是吃了一点点。吃点又有何不可?自己家的东西嘛。”


    “哈哈……不出所料……不过,说正经的,失盗,可是意外之灾呀!只偷走了山药吗?”


    “若是只偷了山药,那就不发愁了。平时穿的衣服都被偷走啦。”


    “岂不有了燃眉之急?又要借钱了吧?这个猫,如果是条狗就好了……真遗憾。师母,一定要养一条肥狗……猫可没有用哟,光知道吃……它还拿几只耗子吗?”


    “一只耗子也没有捉过,真是个又懒又不知耻的猫!”


    “啊,那可就毫无用处了。赶快扔掉!要不,我就拿走烀肉吃吧?”


    “哟,多多良先生还吃猫?”


    “吃过呀。猫肉可香哪。”


    “真是英雄气概十足!”


    咱家也曾听过这样的传说:在下等门生当中,有些野蛮人吃猫肉。但是,连素蒙关顾的多多良君竟也是一丘之貉,这是咱家迄今做梦都不曾料到的。何况,此公已不再是寄人篱下的穷学生。虽然出校时日尚浅,却是一名堂堂的法学士,在六井物产公司供职,那么,令人惊讶的程度,就更非同小可了。


    “逢人要防贼。”这句格言已经由寒月二世——梁上君子的实践证实了。而“逢人要防吃猫鬼”这句话则是多亏多多良君才使我首次悟出的真理。“阅历深处见精明。”精明,固然可喜,但是,危险也逐日增多,自然就一天比一天含糊不得。人,不论变得狡猾、卑鄙、还是披上表里不一的伪装,无不是精明的结果。精明,又是年高的罪过。所谓“老好巨滑”,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像我等猫辈,说不定趁今日在多多良君的热锅里陪伴着葱花一同升天,倒为上策。我想着想着,在墙角缩成一团。而适才和妻子吵架、一度回到书房的主人,听见多多良的语声,又徐步踱进客厅。


    “老师,听说失盗啦?真愚蠢!”多多良迎头就是一棒。


    “闯来的贼才愚蠢哪!”主人任何时候都以圣贤自居。


    “偷的愚蠢,被偷的也并不聪明。”


    “还是顶数无物可失的多多良这号人最聪明吧?”妻子这回助了丈夫一臂之力。”


    “不过,最愚蠢的还是这只猫。真是的,它安的什么心?不捉耗子,贼来也装不知道……老师,把这只猫给我好不好?留在家里也毫无用途。”


    “给你也行。做什么用?”


    “烀肉吃!”


    主人听了这句恶狠狠的话,立刻隐隐作呕,流露出胃病患者的病态笑容,但却并未作任何明确答复,多多良也就没有表示一定要吃,这在咱家来说,真是万幸。隔了一会儿,主人话锋一转,说:


    “猫么,不去谈它。可衣物失盗,冷得受不住呢。”主人显得十分沮丧。


    的确,怎么能不冷?以前,主人身穿两件棉衣,而今天只穿了件夹褂和半截袖的衬衫,从清早就一动不动,一直闷坐斗室,本已不足的血液全力支持他的胃,至于手脚,可就滴血不进了。


    “老师!教师嘛,毕竟是当不得的呀!稍一失盗,立刻就混不下去,莫如重打主意,当个实业家不好吗?”


    “老师讨厌实业家,即使说那番话也等于白说。”女主人从旁插嘴回答多多良。当然,女主人是巴不得丈夫成为实业家的。


    “老师,您毕业几年了?”


    “今年是第九个年头吧。”女主人说罢,回头瞅了丈夫一眼,丈夫未加可否。


    “已经九年,还不长薪水。怎么干,人家也不说个好。真是‘郎君独寂寞’①啊!”多多良将中学时期背熟的一句诗朗诵给女主人听,女主人却不懂,因此默不作声。


    <em>①鲍照诗《咏史》:君平独寂寞,身世两相弃……</em>


    “教员嘛,自然不爱当;实业家嘛,更不想干。”主人好像心里在盘算到底想干什么呢?


    “老师讨厌一切,所以……”妻子说。


    “不讨厌的只有师母吗?”多多良开了个不合身份的玩笑。


    “最讨厌!”主人的回答极其干脆。


    妻子转过脸去,沉默片刻,又扭过头来,望着丈夫的脸,想彻底治服主人,便说:


    “恐怕你连喘气都厌烦了吧?”


    “倒也不怎么稀罕。”主人回答得意外从容,妻子也就束手无策了。


    “老师,您不如轻松些,散散步。不然,会搞坏身体的……并且,您当个实业家吧!赚钱,实在是轻而易举的事。”


    “可你并没有赚到几个钱呀。”


    “这,老师,我去年刚刚进了公司嘛。即使这样,也比老师有一点储蓄。”


    “储多少?”女主人热心地问道。


    “已经有五十块了。”


    “究竟你月薪多少?”女主人又问。


    “三十块。每月在公司存款五块。准备一旦有事时花用。师母,您也用零钱买点环城路电车股票吧?从现在起,只要三四个月,就能翻一番。稍有一点钱,很快就可以增到两倍,三倍。”


    “若有那么多钱,即使失盗,也不至于犯愁了。”


    “因此,最好当个实业家。假如老师是学法律的,在公司或银行里做事,如今每月会有三四百元的收入。太可惜了……老师,您认识工学士铃木藤十郎吗?”


    “嗯,昨天来过。”


    “是么。前些天在一次酒席上相逢。提起老师来,他说:‘原来你曾经是苦沙弥兄的门生?从前我也曾和苦沙弥兄在小石川寺一同起过伙。下次你去,给我捎好,就说我不久要去拜访他。’”


    “听说他最近到东京来啦?”


    “是的。以前他一直在九州煤矿,近来调到东京。混得很好。他拿我也当成朋友谈心……老师,您猜他每月挣多少钱?”


    “不知道。”


    “月薪二百五十圆。年中年末还分红,平均起来要挣四五百元哪。像他那号人都拿这么多的钱,可老师是教英语入门课本的专家,却混得‘十载一狐裘’①,太傻喽!”


    <em>①《礼记·檀弓篇》:“晏子一狐裘三十年。”</em>


    “是太傻!”


    即使像主人这样超然物外的人,其金钱观念也与普通人毫无二致。不,说不定正因为穷困潦倒,对于金钱倍加渴求呢。


    多多良为实业家的利益大肆吹捧了一通,再也没什么好讲,便说:


    “师母!有个叫水岛寒月的人到老师这儿来过吗?”


    “嗳,常来的。”


    “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听说是个很有学问的人。”


    “是个美男子吗?”


    “嘿嘿……和您仿佛吧?”


    “是嘛,和我仿佛?”多多良的态度很严肃。


    “你怎么知道寒月这个名字的?”主人问道。


    “不久前有人托我了解一下。可寒月是个值得了解的人物吗?”多多良不等问个究竟,早已摆出一副凌驾于寒月之上的派头。


    “此人远远比你了不起!”


    “是么,比我还了不起?”多多良一不笑,二不恼,这是他的特色。


    “近日能当上博士吗?”


    “据说目前正写论文哪。”


    “又是个傻子。写什么博士论文!我还以为是个值得一提的人物哩。”


    “你依然是所见不凡呀!”女主人边笑边说。


    “有人说什么:只要当上博士,哪家姑娘就嫁他等等。岂有此理!为了讨老婆才当博士?我告诉他说,有姑娘与其嫁给那号人,还不如嫁给我更好些呢。”


    “对谁说的?”


    “对求我了解一下水岛寒月的那个人。”


    “是铃木吧?”


    “哪里,这种话,还不能对他明讲,因为他是我的上司嘛!”


    “多多良原来是背后的本事呀!到我家来,神气十足;可是一到铃木面前,立刻就变成了小不点儿吧?”


    “是的,否则,就岌岌可危喽!”


    “多多良!散步去吧?”突然,主人开口说。他一直只穿着一件夹袍,太冷了。他想,稍微活动一下也许会暖和些,于是,便破天荒第一次提出了这么个建议。逢场作戏的多多良自然不会犹豫。


    “走吧!去上野?还是去芋坂吃饭团?老师!你吃过那里的饭团吗?师母!你去一次,吃点尝尝。又柔软,又便宜,还给酒喝。”在多多良照例语无伦次地胡诌八扯过程中,主人已经戴上了帽子,去换鞋。


    咱家还要休息一会儿。至于主人和多多良在上野公园干些什么,在芋坂吃了几盘饭团,这类轶闻,咱家既无侦察的必要,又无跟踪的勇气,便一概略去,要趁机休养了。休养乃苍天赋予万物的应有权利。大凡世上负有生息义务而蠢动者,为了尽其职责,必须得到休养。假如真有神仙说:“尔等乃为劳动而活,非为昏睡而生。”那么,我将回敬曰:“所言甚是。我为劳动而生存,故要求为劳动而休息。”即使像主人那样牢骚满腹的倔巴头,不也在星期天之外常常自己安排时间休息吗?像咱家如此多愁善感、日夜劳神,纵然是猫,也需要比主人更多的休息,那是理所当然。只是适才多多良君辱骂咱家是个除了偷懒便无所事事的废物,这叫咱家心神不安。总之,万象奴役下的俗子凡夫,除了寻求感官刺激便无所作为;因此,他们评价他人时,也就形骸之外,概不涉及,令人生厌。他们似乎认为,除非头拱地、背朝天,出上一身大汗,便算不上劳动。但是,据说达磨和尚①清心打坐,直至两脚溃烂,即使常春藤从石缝中爬来,将大师的眼睛和嘴封闭得动也不动,也不能说他是睡了,或是死了。他的大脑还在不停地活动,还在思索大道恢恢,“廓然无圣”①的玄奥禅机。据闻儒家也有静坐功夫之说。但也并非深居斗室,修炼安闲与跪坐的本事,而是心中活力,炽烈得远远胜于常人。只因外观上貌似极其沉静与端庄,天下的泥胎凡眼才把这知识巨匠视为昏睡假死的庸人,以至发出不应有的诽谤,说是什么废物、饭桶等等。这类凡人,都是生就一双只见其貌而不识其心的瞎窟窿,而且,多多良三平者流,正是这类人中的头等货色,因此,他把我这猫看成干屎渣也就不足为奇了。可恨的是,就连略知古今诗文、稍识事理真相的主人,竟然也不问青红皂白就赞同浅薄的多多良三平,这就等于对多多良“锅煮活猫”的倡议并不想阻拦。


    <em>①达磨和尚:禅宗始祖,生于南印度,曾在中国少林寺坐禅九年。</em>


    <em>①见《碧岩録》,达磨答梁武帝,意为无圣无凡,一切无差别。</em>


    然而,退一步想,人们这样蔑视咱家,倒也不无道理。所谓“大声不入于俚耳①”,“阳春白雪,曲高和寡”②,这些比喻,古已有之嘛。硬叫除了形体之外一切都视而不见的人瞻仰咱家灵魂的光辉,犹如逼秃子挽发,命金枪鱼演说,要电车脱轨,劝主人辞职,叫三平不想赚钱,毕竟是强人所难罢了。


    <em>①见《庄子·天地篇》。</em>


    <em>②见《宋玉对楚王问》。</em>


    然而,纵使猫,也是社会动物。既然是社会动物,不管怎么自命清高,也要在某种程度上与社会协调些。主人、太太以及女仆、三平之流并不公正地评价咱家,这固然遗憾,但也只得权当莫可奈何而作罢。假如由于人类的愚昧无知,盲目乱干,一旦扒了咱家的皮,卖给做三弦琴的;剁了咱家的肉,做多多良的盘中餐,那么,事情可就严重了。


    吾乃奉天命而临凡,凭脑力而远筹,冠古绝今之猫也。身子股可十分宝贵。古语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①”。好高骛远,则徒招风险,不仅危及自身,也深拂天意。即使猛虎,若被关进动物园,也只好与猪猡结邻而居;即使鸿雁,若被猎夫活捉,也只好与鸡雏共俎而亡。咱家既与庸人混在一起,便不得不退而化之成为庸猫;既是庸猫,便不能不捕鼠……终于决定要捕鼠了。


    <em>①见《史记》袁盎传。</em>


    听说日本和俄国早就开始了一场大战。自家是日本猫,自然偏袒日本。恨不能组织一支猫兵混成旅,去挠死那些俄国兵。既然是这么精力充沛的猫,捉那么一两只老鼠嘛,只要想捉、闭上眼睛也不费吹灰之力便可以捉住的。从前有人问一位著名的法师:“怎样才能达到悟境?”据说法师颇有风趣地回答说:“要像猫扑鼠那样。”意思是说,只要像猫扑鼠那样全神贯注,什么样的老鼠也爪下难逃。虽有“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谚语,却还没有“猫不扑鼠便是德”的格言。由此可见,咱家不论怎么贤明,也没有理由不会扑鼠,更没有理由捉不到老鼠。之所以至今没有捉到,是因为没想捉呀!


    像昨天一样,春日西沉了。阵阵晚风,吹来了落英缤纷,从厨房门的破洞中飞进;漂在桶里的水面上,被厨房昏黄的油灯照得白花花的。咱家决心今夜立下赫赫战功,叫合家老少大吃一惊。有必要先巡视战场,熟悉地形。战线当然不要拉得太长,这个没铺地板的厨房屋地,如若铺席子,大约可铺四张。在一张草席那么大的地方,中间隔开,一半是水池;一半用来和饭馆、菜店伙计们谈生意。炉灶豪华得与贫家厨房很不相称,紫铜水壶银亮。右边至板壁之间留有二尺地盘,是咱家放蛤蜊壳的地方。挨近饭厅的六尺之地放一柜橱,装些碗呀,盘呀,钵呀的,把个小小厨房弄得更加窄小。柜橱紧挨着一个和它一般高的简陋的横格架子,架下口朝上放着一个研钵,钵里有个小桶,桶底儿正对着咱家,这里并排挂着萝卜泥擦板和研钵杵,一旁却有个灭火罐孤零零地悄然而立。熏得漆黑的椽子在交叉处的正中,悬了根铁链吊钩,挂着一个平底大竹筐,那筐不时地任风摇曳,落落大方地晃动着。干么吊起一个竹筐呢?刚刚来到这家时,对此一窍不通。自从我知道这是为了使猫爪够不着,才特意把食物放在这里,不禁痛感人类是多么心术不端啊!


    现在开始制定作战计划。若问在哪里与老鼠作战?自然要在老鼠出洞的地方。不论地形怎么于我有利,如果总是单方面死守,那就不成其为战争。因此,有必要研究一下老鼠出洞的路线。咱家站在厨房的正中四下察看,心情很有点像东乡大将①。


    <em>①东乡大将:即东乡平八郎(一八四七——一九三四),鹿儿岛生人。日俄战争中任日本联合舰队司令官,日清战争任浪速号舰长。后升元帅。</em>


    女仆刚去浴池,还没有回来。孩子们睡得正熟。主人在芋坂吃罢饭团回来,依旧闷坐书房。太太嘛,不知她在干什么,大约在打瞌睡,梦见了山药吧?不时有人力车从门前跑过,然后更加冷清。不论是咱家的决心、气概,还是厨房的气氛,八方萧索,无不给人以悲壮之感,总觉得自己就是猫中的东乡大将。置身于这种境界,必然会恐怖之中夹杂着娱悦之情,这是人同此心的。不过,咱家发现娱悦的深处,也还存在一大隐忧。


    与鼠作战,本是计划中事,不论来多少只老鼠也并不可怕。然而,如果老鼠的来路不清,那就十分被动。综合周密观察后所取得的资料,老鼠出洞有三条路线。第一,如果是地沟里的老鼠,一定是顺着下水道到水池,再转到炉灶的后面。这时,我就藏在灭火罐后断它的退路。其次,老鼠也许向地沟进军,从已放掉洗澡水的浴盆的白灰洞里钻进去,绕过澡塘,出其不意地闯进厨房。如果是这样,那就在锅盖上安营扎寨,老鼠一出现在眼前,立刻居高临下,出击捉拿,再次,我又巡视了一周。发现柜橱右下脚被咬成个月芽形的洞,咱家疑心这是否便于老鼠出入。咱家凑近鼻子一闻,有老鼠身上的味儿。假如老鼠从这儿冲上来,咱家便靠柱子掩护,放它过去,再从旁突然给它一爪。


    假如从天棚来呢?仰脸一看上面被油烟熏得漆黑,在灯光照耀下,宛如地狱倒悬。按咱家这点本事,是上不去、下不来的。量它老鼠也不可能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那么,这条线路就暂且撤防。但仍有三面受敌的危险。假如鼠兵从一个方向攻来,咱家闭上一只眼睛也能把它们击败。若是两路进攻,也有自信想办法打败它们。但是,假如三路围攻,不管怎么指望咱家生来就该捕鼠,但也束手无策了。既然如此,何不向车夫家的大黑求援?但这有碍于自己的颜面。如何是好呢……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一条妙计。


    这当儿,最能稳定心潮的捷径,便是认定这样的事不会发生;或者把无能为力的事情都权当不曾发生过。且请举目尘寰:昨天娶到家的新娘,说不定今天就会谢世。然而,新郎却满心吉祥如意,什么花好月圆呀,天长地久呀,面上岂不毫无忧色吗?面无忧色,并不等于不值得担心,而是因为再怎么担心,也莫可奈何。咱家也可以毫无根据地断言:三面夹攻的事绝不会有,这无非由于认定不会有,对于稳定心绪便当些罢了。万物都需要安心。咱家也盼着安心。因此,认定三面来攻之事绝不会发生。


    尽管如此,还是有点放心不下,这是怎么回事?左思右想才通。原来三个方案,选择哪一个才是上策?对于这个问题,苦干得不出了若指掌的结论,因而烦恼。鼠兵如从壁橱攻来,咱家自有对策;如从澡塘攻来,咱家自有计谋;如从水他进军,咱家也稳操胜券。但是,一定要在三者之中确定一条战线,可就非常犹豫了。据说当年东乡大将,对于俄国的波罗钠海舰队究竟会穿过对马海峡后出现在轻津海峡?还是远远绕过宗谷海峡?心里非常不落体。今天我按自己的处境设身处地地想,对于他当时左右为难的心情不难理解。咱家不仅整个看来和东乡阁下相似,而且在这特殊遭遇下,也与东乡阁下同样地用心良苦。


    咱家正在专心致志地思索策略,突然那扇破格子门被拉开,闪现女仆的一张脸。说她只露出一张脸来,并非说她没有手脚,而是因为其他部位用夜眼看不清,惟有那张脸儿光彩照人,鲜明地映入咱家的眼帘。厨娘的红脸蛋比平日更加鲜艳。她是沐浴后归来,顺手早早把厨房门关了,大约是从昨夜那件事吸取了教训。


    忽听书房里主人在喊,叫把手杖放在他的枕旁。真不明白,为什么要把手杖点缀在枕旁呢?量他总不致于异想天开,扮演易水壮士①倾听横笛悲歌吧!昨日山药,今日手杖,不知明天又将是什么。


    <em>①易水壮士:荆轲欲刺秦始皇,在易水岸边与燕太子丹告别,歌曰:“风箫箫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回还。”</em>


    夜色未浓,老鼠还毫无声响。大战之前,咱家要休息一会儿。


    这家厨房,没有气窗,却在相当于门媚的地方凿了个一尺来宽的洞,以便冬夏通风,并代替气窗。风儿携着无情飞去的早樱落花,忽的钻进洞内。这风声使咱家一怔。睁眼一看,不知什么工夫已经洒下朦胧月色,炉灶的身影斜映在地板盖上。咱家担心是否睡过了头,抖动了两三下耳朵,观察家里的动静,只听惟有那架挂钟和昨夜一样在嘀嗒作响。该是老鼠出洞的时辰了吧!会从哪儿出来呢?


    壁橱里有了咯吱吱的响声,似乎用爪捺住碟子边,正偷吃碟心里的食物。将从这里出来呀!咱家蹲在洞旁守候,但它一直不肯出来。碟子里的响声很快就息了。现在好像又在咬一个大碗,不时地响起沉重的声音;而且就在靠近柜门的地方,距咱家的鼻尖不足三寸。虽然不时听到老鼠出出溜溜走近洞口的脚步声,但是退得远远的,一只也不肯露头。只隔一层柜门,敌人正在那里逞凶施威,咱家却不得不呆呆地守在洞口,真叫人难耐。老鼠在旅顺产的碗里召开盛大的舞会哩。女仆若能干脆把柜门开条缝,让咱家钻进去,那有多好!真是个糊涂的乡下女人。


    现在,炉灶的背后,属于咱家的蛤蜊壳嘎巴巴地响。敌人竟然窜到这儿来了。咱家蹑手蹑脚地走近,只见两个水桶之间闪出了一条尾巴,随后便钻进水池下边去了。过了一会儿,澡塘里的漱口盂当的一声撞在铜制洗脸盆上。我想敌人一定就在身后。咱家扭头的工夫,但见一个差不多五寸长的家伙啪地一声撞掉牙粉,逃到外廊去了。“哪里逃走!”咱家紧跟着追了出去,但它早已杳无踪影。实际上,捕鼠远比想象中的要难。咱家说不定先天缺乏捕鼠的本事哩。


    咱家转到浴池时,鼠兵从壁橱逃掉:在壁橱站岗,鼠兵就从水池下窜出;在厨房中心安营,鼠兵便三面一齐稳步骚动。说它们狂妄,还是说它们胆怯,反正它们不是君子的敌手。咱家十五六次东奔西跑,伤气劳神,但是一次也没有成功。可怜!与此小人为敌,任凭是怎么威风凛凛的东乡大将,也将无计可施。一开始,既有勇气,也有杀敌观念,甚至还有所谓悲壮的崇高美感,而终于感到麻烦、懊丧、睏倦和疲乏,便一直蹲在厨房中心,一动不动。虽然不动,却装作眼观八方,以为小人之敌,成不了大患。认为是敌对目标,却意外的全是些胆小鬼,这使战争的光荣感突然消逝,剩下的只有厌恶。厌恶得过度,便意气消沉;消沉的结果,便放任自流,反正干不出带劲儿的事来;轻蔑之极,又使咱家昏昏欲睡。经过上述历程,终于睏倦。咱家睡了。即使在前线,休息也是必需的。


    檐下亮板横着开了个气窗,从那儿又飞来一束飘零的落英。咱家刚刚觉得寒风扑面,竟从橱门蹦出一个枪子儿似的小东西,来不及躲避,它已经一阵风似地扑了过来,咬住咱家的左耳。又刚刚觉得一个黑影窜到咱家的身后,不容思索,它已经吊在咱家的尾巴上。这是瞬息间发生的事。咱家盲目而本能地纵身一跳,将全身之力集中于毛孔,想抖掉这两个怪物。咬住咱家耳朵的那家伙身子失去平衡,长拖拖地悬在咱家的脸上,他那胶管似的柔软尾巴尖,出乎意料,竟然插进咱家的嘴里。真是天假良机!要咬烂它,咬住下放,左右摇晃,不料只剩尾巴尖留在咱家的门牙缝里,而那家伙的身子已经摔在旧报纸糊的墙壁上,又被弹到地窖盖上。它刚要站起,咱家立刻扑了过去。但是,像踢了个球似的,那家伙竟掠过咱家的鼻尖,跳到架子边儿上,屈膝蹲着。它从架子上对咱家俯视,咱家从地板上向它仰望。相距五尺。这当儿,月光如练,悬在空中,斜着洒进屋来。咱家将力气全用在前爪,勉强可以跳到架上。但是,只是前爪顺利地搭在架子边,后腿却悬在空中乱蹬;而刚才咬住咱家尾巴的那个黑不出溜的东西还在咬着,仿佛死也不肯松口。大事不好!替换一下前爪,想抓得更牢些。但是,每当换爪时,由于尾巴上的重载,前爪反而倒退,若是再滑二三分,就非摔下不可。


    愈发地岌岌可危了!只听咱家搔架子板的声音咯吱吱地响。不好了!咱家倒换左脚的工夫,由于没有抓牢,只右爪搭在架子上,全身悬空起来。体重加上尾巴上的份量,使咱家的身子吊着,嘀溜溜地旋转。架子上那个一直凝视着咱家的小怪物,料到机会已到,像抛下块石头似的,从架上直向咱家的前额跳来。咱家的前爪失去了最后的一丝依靠,于是,三个扭成一团,笔直地穿过月光而坠落了。并且,放在架子下一层上的研钵以及研钵里的小桶和果子酱的空瓶,也联成一气,会同下边的灭火罐一道飞降;一半栽进水缸里,一半摔在地板上,无不发出深夜罕闻的訇然巨响,使垂死挣扎的咱家,也胆战心寒了。


    “有贼!”主人亮开公鸭嗓喊叫,从卧房跑了出来。但见他一手提灯,一手持杖,睡眼朦胧中发出主人特有的炯炯光芒。


    咱家在蛤蜊壳旁静静地蹲着。两个怪物已经从架上消踪敛迹。主人心烦,本来没人,却怒气冲冲地问道:


    “怎么回事?是谁搞得声音那么大?”


    月儿栽西,银光如练,但已瘦削,宛如半裁信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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