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3个月前 作者: 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
    一九五四年秋季学期业已开始。人文楼前厅安放的一尊不怎么漂亮的维纳斯1大理石像脖颈上又让人用唇膏瞎涂了一个亲吻的红嘴印。《温代尔纪实》刊物上又在讨论校内停车问题。认真读书的一年级学生又在图书馆书籍页边空白处用笔标上“自然的描绘”或“讽刺”这类有益的评注;一位特别有才能的训诂学者已经在一本马拉美2诗集漂亮的版本上用紫墨水在“oiseaux”


    3这个难字下面划了一条线,还在上面注了一个潦草的“鸟”字。秋风卷落叶,又把枯叶吹起来贴附在那条从人文楼通往弗里兹楼的花格走廊的一面上。晴朗的下午,橙褐色的大蝴蝶又在柏油路和草坪上拍动翅膀,懒懒散散地朝南飞去,黑腿没有完全收拢起来,低低地耷拉在它们圆点花纹的躯体下面。


    学院的工作依旧在进行。一些发奋的研究生,在怀孕的妻子陪伴下,还在写研究陀思妥耶夫斯基和西蒙纳?德


    1维纳斯:希腊神话中执掌爱情之神。


    2马拉美(1842-1898):法国象征派诗人。


    3系法语。


    博瓦尔1的学位论文。各文学系还在那种认为司汤达2、高尔斯华绥3、德莱塞4和曼5都是伟大作家的印象下埋头苦干。“冲突”和“样式”这类辞汇仍在流行。一如既往,拿不出成果的教员靠写点文章评论他们比较丰产的同事们的著作成功地作为“生产”;一如既往,一帮鸿运高照的教员正在享受或者打算享受年初荣获的花色繁多的奖金。由此,一笔挺有意思的、数目不大的奖金提供给多才多艺的斯塔尔夫妇——艺术系的娃娃脸克里斯托弗?斯塔尔和他年轻的妻子路易丝——使这对少俊极了的夫妇有个难得的机会,不知怎地获得了许可渗入东德去记录战后的民歌。人类学教授特里斯特拉姆?维?汤马斯(朋友们管他叫“汤姆”)因对古巴渔民和棕榈树攀登者的吃饭习惯所做的研究而获得孟德维尔基金会一万美元的奖金。另一家慈善机构居然资助布多?冯?法特恩弗尔斯博士,使他得以完成一本《近年来有关评价尼采信徒对近代思想的影响的专著和手稿目录》。最后但绝非不重要的是一份特别慷慨的奖金赠给了温代尔的著名精神治疗学家卢道夫?奥拉大夫,使他得以对一万名小学生进行一种所谓手指入碗的测验,让孩子把食指浸入几个盛着不同颜色的溶液碗里,然后量一下全指长度和沾湿部分长度作一比较,用各式各样诱人的图表显示出来。


    秋季学期业已开始,哈根博士遇到一种尴尬的处境。这年夏天,有位老朋友非正式地征求他的意见,是否可以考虑明年接受一所比温代尔学院重要得多的学府西堡德大学报酬优厚的教授聘书。这类问题相对来说是比较容易解决的。可是另一方面却遗留下一桩叫人寒心的事:他呕心沥血办起来的那个系,连布劳伦吉那个基金远较雄厚的法文系都没法在文化影响上与它相抗衡,眼看就会落到背信弃义的法特恩弗尔斯的爪子里,这人是他哈根亲自从奥地利聘请来的,而居然摇身一变反对起他来了——事实上已经用见不得人的手段设法把哈根从一九四五年创办起来的一份颇有影响的《新欧洲》季刊的领导权夺了过去。哈根打算离校这件事——直到目前为止他还没向同事们透露一点风声——会引起一种更叫人伤心的后果:普宁助理教授必然被撇下来,处于危难的境地。温代尔学院从来没有正式成立俄文系,我们这位可怜的朋友一向靠德语系为附设比较文学这一分支课程而聘请的,从而保住了教书这个饭碗。布多纯粹出于私愤,准会砍掉那一分支,普宁在温代尔又没有终身任职权,必定会被迫离去,除非其他哪个语言文学系同意收留他。看来只有英文系和法文系或许还有点商量的余地。可是英文系主任杰克?考克瑞尔素来反对哈根的所作所为,认为普宁是个笑柄,而且他确实非正式而有可能地争取一位了不起的英俄混血的作家来执教,那人如果需要的话,可以教普宁赖以生存而讲授的所有课程。作为最后一着,哈根只有找布劳伦吉想想办法看。


    法国语言文学系主任伦纳德?布劳伦吉有两个挺有意思的优点:一不喜欢文学,二不会法语。可这并没妨碍他到处旅行,出席现代语言会议,他会在会上炫耀自己的无知,好象是一种无上的风趣似的,而且对于任何想把他诱入微妙的法语圈套里的企图,他都会插科打诨地说些立足点健康的趣话儿把它岔开。他又是一位很会弄钱的能手,最近就说服一位过去有三所了不起的大学奉承过而都没说动心的老富翁,捐赠一大笔可观的款子来促进一批研究生在加拿大人斯拉夫斯基博士指导下搞起来的轰轰烈烈的研究工作,同时还计划在温代尔附近的一座小山上建造一个“法国村”,两条街和一个广场,全都仿照多尔多涅省1古老的万代尔小镇的款式。尽管他在行政工作上的想法往往含有浮夸的因素,布劳伦吉本人倒是个清心寡欲的人。他碰巧跟温代尔学院山姆?波尔院长是同学,两人多年来经常,甚至于后者双目失明之后也照旧一样,到一个荒凉、多风的湖边去钓鱼,这个湖座落在温代尔北边七十英里以外,按自然条件来说,近似贫民窟那样凄凉的矮栎树和小松树丛生的乡间,有一条两旁长着荒草的砾石道直通湖边。他的老婆是一位资历简单而可爱的女人,在她的俱乐部里提到他时总称呼他为“布劳伦吉教授”。他讲授一门叫作“伟大的法国人”的课程,内容全是他让秘书从他在一间阁楼里发现的而学院图书馆没入藏的一套一八八二年到一八九四年的《黑斯廷斯历史和哲学杂志》上抄下来的。


    普宁刚租了一所小房子,邀请了哈根夫妇、克莱门茨夫妇、赛耶夫妇和贝蒂?勃里斯来参加他庆祝迁居的宴会。就在那天早晨,好心肠的哈根博士到布劳伦吉办公室作了一次孤注一掷的拜访,向他,只向他一个人,透露了全部情况。


    他对布劳伦吉说法特恩弗尔斯是一个强烈反对普宁的人,布劳伦吉干巴巴地附和道,他本人也是;事实上,他在社交场合中接触过普宁之后,就“断然觉得”(这帮讲求实际的人多么倾向于感觉而不是思想,这也确实是件怪事)普宁连在美国学府附近溜达溜达都不配。很讲义气的哈根说普宁一连几个学期非常出色地讲授了浪漫主义运动,在法文系的赞助下讲讲夏多勃里昂和维克多?雨果是肯定没问题的。


    “斯拉夫斯基博士包下了那一伙作家,”布劳伦吉说。


    “有时我确实认为咱们在文学方面搞得过头了。你看,这星期莫帕苏埃丝夏小姐开始讲存在主义作家,你的那位布多


    讲罗曼?罗兰。我要做关于布朗热1将军和德?贝朗热2的报告。不行,咱们在这方面的玩意儿已经够多的了。”


    哈根又打出他最后一张牌,提出普宁可以教教法语:咱们这位朋友就象许多俄国人一样,起小有法国保姆,革命之后又在巴黎住过不止十五年。


    “你是说,”布劳伦吉严峻地问,“他会说法国话吗?”


    哈根对布劳伦吉的特殊要求一向很了解,这当儿有点含糊了。


    “说啊,海尔曼!会还是不会?”


    “我敢肯定他够格。”


    “这么一说,他确实会说法国话,对不?”


    “嗯。”


    “要是那样的话,”布劳伦吉说,“一年级法语我们没法用他,因为这对我们的史密斯先生可就太不公平了。他这学期教初级班法语,只要求他比学生们先多会一课就行了。


    嗯,桥本先生那个满满腾腾的中级法语班凑巧倒需要一名助手。你那个人掌握法语读和说都一样在行吗?”


    “我再重复一遍,他完全够格,”哈根躲躲闪闪地说。


    “我理解够格是什么意思,”布劳伦吉皱着眉头说。“一九五○年,哈希离职时,我聘请了那个瑞士滑雪教练员来教法语,他私运进来一些旧法文文选的油印本。这一下子可费了我们差不多一年时间才把那个班又拉回到它原来的水平上去。现在,那位叫什么来着,要是不会读法语——”


    “我想他能读,”哈根叹口气说。


    “那我们就更不能用他了。你是知道的,我们只相信会话教学唱片和其他机器设备。不允许看任何书。”


    “还有高级法语班呢,”哈根喃喃说。


    “那一部分由卡罗琳娜?斯拉夫斯基和我本人包下了,”


    布劳伦吉答道。


    普宁对他那位保护人的苦恼毫不知晓,这个新的秋季学期对他来说反倒开始得特别顺利:要他操心的学生从来没有这样少过,自己用来研究的时间从来没有这样多过。他的研究工作早已进入迷人阶段,探索超过了预定目标而形成一个新的有机体,也可说是成了那个成熟的果实的寄生虫。普宁把思想的视线从原来工作目标上转移开,你可以在他的著作中一目了然地发现这儿升起一个星号,那儿炫耀一个“原文如此!”的标注。这种研究方法原应避免,因为它破坏了一切,使人达到没完没了的着迷程度。索引卡片越积越多,装满了一个皮鞋盒子,分量也很实在。两种传说之间的核实啦;一个礼仪或服装方面的宝贵细节啦;一个出处一经核对而发现由于无知、疏忽或伪造而不可靠啦;恰当的推


    测引起的一阵透脊梁骨的愉快啦;数不尽的bezkor?stn?y1(无偏见的、忠实的)学术研究所取得的胜利啦——这一切都把普宁毁了,把他弄成一个欢天喜地的注脚迷,他打扰一本一英尺厚的、沉闷的书中的蛀书虫,为了要找到一本更沉闷的书的一个出处。但是,他也有通人情的一面,那就是新近租住了峭壁大街拐角陶德路上的一所小砖房。


    这所小房子原是已故马丁?谢泼德一家人住的,马丁是普宁以前克里克街那个房东的本家叔叔,多年来一直是陶德产业的看管人,温代尔市镇当局把那份产业买了过去,为的是把其中杂乱无章的宅邸改建为一所新式疗养院。常春藤和云杉围住了它那上了锁的大门,普宁从他峭壁大街的新居一扇北窗户望出去,远远可以看到它的屋顶。这条大街是“t”字上面的横杆,普宁住在横杆左半边。他的房子对面,一过陶德路(“t”字的竖杆)就从路东一块玉米地延伸过来一条修补过的柏油路,路边沙地上种着一排屏风似的榆树,而路西则是一排一般高的小枞树,在一道篱笆后面朝校园排去,几乎一直排到离普宁家南边半英里远的另一所住房——大学足球代表队教练处那个放大了的雪茄烟盒似的房子那里。


    普宁三十五年来无一定居,受尽折磨,晕头转向,缺乏一种内在的精神生活,他早就对这种状况感到不耐烦了,如今他独自住在一所四面无邻居的房子里,对他来说真是无比高兴,十分满意。这里一个最大的优点就是安静——天堂一般,富有田园气氛,而且十分安全,因此同他过去租住的那些没完没了的噪音从六面传来、把他团团围住的房间相比,真可说是天壤之别。再说这小小的房子多宽敞啊!普宁甚至怀着感恩的惊讶心情,认为根本就没发生过俄国革命,没有背井离乡,没有移居法国,没有加入美国籍,一切——充其量不过是这样,充其量不过是这样,铁莫菲啊!


    ——都会一模一样:在哈尔科夫1或喀山2当个教授,拥有一所跟这一样的郊区房子,房间里全是古书,屋外盛开晚花。说得具体些,那是一所两层楼的、樱桃色的砖房,白色百叶窗,木瓦屋顶。房子前面那一小块绿茸茸的草地展延大约五十俄尺,房后由一个长满青苔、陡直的峭壁为界,峭壁顶上长着茶褐色杂草。一条粗糙的汽车道沿着房子南侧通向一小间粉刷过的汽车房,里面停放着普宁私有的一辆穷人用的破汽车。汽车房门上端不知什么缘故悬挂着一个篮子似的怪网兜儿,又有点象弹子球台那挺美的网兜儿——可又缺个篮底——在白墙上映出一个比原型大而颜色更蓝的阴影,网眼清晰无比。汽车房和峭壁之间那块杂草丛生的空地上常有野鸡光顾。沿着房子一面墙滋生着发蔫的丁香花——俄国式花园的风采,我这位可怜的普宁殷切渴望着绚丽的春季景色,甜甜蜜蜜,蜜蜂嗡嗡地飞来飞去,还有一棵高大的落叶树,普宁这位分辨得出白桦、菩提、杨柳、山杨、白杨、栎树的人却一直闹不清那是一棵什么树,它那铁锈色的桃形叶子在秋高气爽的小阳春时分给门廊前的木头台阶遮着荫凉。


    地下室有个模样歪斜的燃油炉子,尽力通过楼层夹板里的管道把微弱的暖气输送上去。厨房看上去倒还卫生而舒适,普宁跟各式各样的炊具打交道,壶啦、锅啦、烤面包的小炉啦、长柄平底煎锅啦,感到其乐无穷,这些家什都是租这所房子随带而来的。起居室里稀少而寒伧地摆着几件家具,可是墙上有个挺引人注目的凹壁,里面放着一个巨大的地球仪,俄国的版图涂的是淡蓝色,整个波兰是块褪了色的或者可以说是蹭掉了的印子。在普宁打算给他的客人安排一次自助冷餐的很小的饭厅里,餐具柜上有一对带坠子的刻花水晶玻璃烛台,清晨反射出漂亮的彩色虹光,使我们多愁善感的朋友想起俄国乡村别墅阳台上闪烁着橙、绿、紫色阳光的彩色玻璃窗扉。那个放瓷器的柜子,每次他从旁走过,就喀啷喀啷地响,也跟从前那些昏暗的后室里的情况有点相似。楼上有两间卧室,过去有许多孩子和伴随的大人住过。地面被铁皮玩具划出许多道子。普宁从他决定做卧室那间屋子的墙上摘下一块三角形的红色硬纸板,那上面用白粉乱涂了一个莫测高深的字:“红衣主教们”;但是房间旮旯里还保留了一把给三岁大的普宁坐的涂粉红漆的小摇椅。那条通往澡房的过道里挤着一台不堪使用的缝纫机,澡房里那个又短又小的澡盆是巨人国家专为矮子设计的,放满水的时间跟俄国学校算术课本里的水槽和水盆放满水所需要的时间一般久。


    他现在准备举行那个宴会了。起居室里有一张可以坐三个人的沙发,两把高背椅子,一把垫得又软又厚的安乐椅,一把带蒲席的椅子,一个膝垫和两把脚凳。他察看一遍那一小张客人的名单,突然古怪地感到不满意。宴会倒是有其格局,但是缺少特色。当然,他特别喜欢克莱门茨夫妇(品质高尚的一对——跟校内其他大多数笨蛋迥异),他当初做他们的房客时,跟他们有过多么欢快的交谈啊;他当然万分感激海尔曼?哈根多次提拔他,譬如说最近哈根还设法提了他的工资。哈根夫人,按温代尔校园里的话来说,当然是“一位可爱的人儿”;当然喽,赛耶夫人一向在图书馆里很帮忙,她的丈夫要是严格避免对天气发议论的话,就有一种起镇定人心作用的本领,表现出一个人能够保持安静到什么程度。但是把这一伙人凑到一块儿,却没有一丁点儿特色,没有什么新鲜的地方,普宁又想起自己童年过的那些生日宴会——不知什么缘故,总是那六、七个孩子,夹脚的鞋啦,太阳穴疼啦,等到所有的游戏都玩过之后,一个死皮赖脸的表兄便开始用好好的新玩具搞出些庸俗无聊的名堂,他就会感到心里不舒坦,烦闷无聊;他还记得有一次他们玩捉迷藏,玩得时间挺久,他在女仆房间里一个又黑又闷的衣柜里藏了一个小时,不舒服极了,等钻出来时却发现伙伴们早就回家了,只剩下自己耳朵里还在嗡嗡响。


    他到温代尔村和埃苏拉之间那家有名的杂货店买东西,碰见了贝蒂?勃里斯,便也邀请她来参加宴会;她说她还记得屠格涅夫那首蔷薇花散文诗,迭句是“kakhoroshi,kaksvezhi1(多么美,多么新鲜)”,她当然非常乐意来。他又邀请著名的数学家曼德尔森教授和他的老婆——一位雕塑家,他俩愉快地接受了邀请,可是后来又打来电话表示十二万分的抱歉——他们忘记那天已有约会。他还邀请米勒小伙子,眼下已经是位副教授,和他那个满脸雀斑的漂亮妻子夏洛蒂,可结果她因为快生孩子了,两人都没法前来。他还请了弗里兹楼校役头凯洛尔老头儿和他的儿子佛兰克,佛兰克是我的朋友唯一有天赋的学生,曾经给他写过一篇杰出的博士论文,探讨俄文、英文和德文抑扬格之间的关系,可是佛兰克目前正在军队里服役;凯洛尔老头儿坦率地说,“我的老婆子和我不常同教授们混到一块儿。”他打电话到波尔院长家,他有一次在游园会上同院长谈过一次话(关于改进学院课程的事),一直谈到天下雨为止,因此他请院长务必光临,可是他的侄女答道她伯父现在“除了去少数几个知交朋友家之外,不拜访任何人了”。他正打算放弃再增添什么客人来活跃宴会气氛时,忽然想出一个十分新颖而确实很妙的主意来。


    我和普宁对一桩挺烦人的、却难得讨论的事早就有一致的看法,那就是您无论在哪一家学府的教员队伍里,都不仅可以找到一个人长得特别象您的牙医师或者当地邮政局局长,而且还可以找到一个人在他的本行里另有一位跟他犹如双胞胎似的人。说真的,我知道在一所相当小的学院里出现过一起类似三胞胎的例子,据那位眼光敏锐的校长佛兰克?里德说,那三驾马车的中心人物,说也荒唐,竟是鄙人;我还记得已故的奥尔嘉?克劳特基有一次对我说,就在她这位半个肺的可怜女士不得不教忘川语和葫芦巴语1的一家战时的语言专科学校里,仅在五十来个教员当中,除了这位真的、对我来说是独一无二的宝贝普宁之外,竟另外还有六位普宁。因此,甚至连普宁这位在日常生活中马马虎虎的人(在温代尔任教的第九个年头)也不由得注意到一个瘦高挑、戴眼镜的老头儿,几缕学究式青灰色头发耷拉在他那皱紧的小眉毛右边,尖鼻子两旁各有一道深沟一直通到他那长长的上嘴唇两角——这人普宁知道是鸟类学系主任托马斯?维恩教授,有一次在宴会上还跟他谈起过欢快的金莺、忧郁的布谷鸟和其他俄国乡间的鸟儿——却并不一定是维恩教授,这一点也无须乎大惊小怪。有几次,他好象把别人错当维恩教授了。普宁叫不上那人的名字,可他却带着外国人爱说双关语那种雅兴,把那人归为“特维恩”照普宁的念法“特温”)一类。我们这位朋友和同胞很快就领悟到自己没法闹清楚他每隔一天都在校园几处地点,办公室和教室之间啦,教室和楼梯之间啦,饮水喷泉和厕所之间啦,遇到的那位猫头鹰脸、步履飞快的绅士,究竟是那位他觉得应当打个招呼的、有一面之交的鸟类学家呢,还是另外那位长得很象维恩的陌生人;那人象任何有一面之交的人那样,对普宁淡淡的招呼也会由于礼貌上的习惯而略微点点头。这种碰头的时间仅是一刹那,因为普宁和维恩(或是特维恩)都走得挺快:有时普宁为了回避交换一声这种温文尔雅的吠叫,就会假装一面急走一面看一封信,或者想法闪开这位匆匆迎面而来的同事兼折磨者,就会突然转向楼梯口,下到底下一层楼的通道里继续朝前走;可是他刚对自己这种机灵的作法沾沾自喜,有一天在他故伎重演时,却在底下一层楼的通道里差点儿跟噔噔走过来的特温(或是温)撞个满怀。新的秋季学期(普宁任教的第十个年头)开始后,他的上课时间有了改变,这种厌烦的情况更为加剧了,他为了尽量回避维恩和他的相似者,原来学会依靠的某些办法也只好放弃。看来他不得不永远容忍这种情况了。回想以往某些类似的情况——那种只有他看得出来的令人困惑的相似,烦恼的普宁心想要求别人来帮助解答这一双托?维恩之谜,也没有多大用途。


    就在请客那一天,他在弗里兹楼饭厅里快要吃完很迟的午餐,维恩或者那位跟他非常相似的人突然在他身旁坐下,过去这两个人可谁也没在这里露过面,那人说道:“我老早就想向您请教点事——您教俄语,对不?去年夏天,我看了杂志上一篇谈鸟的文章——”


    (“温!这位是温!”普宁心里想,当即觉察到可以采取一个什么样的决定性步骤。)


    “——嗯,这篇文章的作者——我记不得他的名字了,我想是个俄国人吧——提到在斯考夫地区,我希望没念错音,当地人烤一种鸟形蛋糕。当然,基本上是象征阴茎,我不晓得您知不知道这样一种风俗?”


    就在这当儿普宁脑子里闪现了那个聪明的想法。


    “先生,我听您的吩咐,”他说,高兴得声音在嗓子眼里直颤悠——因为他现在已经十分有把握断定这人无疑就是最初那位喜欢鸟的维恩了。“是的,先生,我十分熟悉那些zhavoronki1,那些alouettes2,那些——咱们得查查辞典方能找出它的英语同义词。因此我借此机会请您今晚光临舍下。午后八点半。一个小小的搬进新居的聚会,没别的。


    请带尊夫人一道来——要不,您别是个红心学士3吧?”


    (唉,爱耍双关语的普宁!)


    对方说他还没结婚。他非常愿意来。地址是哪里?


    “陶德路九九九号,很好记。就在那条鲁(路)的顶顶末端,跟峭比(壁)大结(街)联结的地方。一所肖(小)转(砖)


    瓦房子,后面有个达(大)赫(黑)峭比(壁)。”


    1俄语:云雀。


    2法语:云雀。


    3红心是爱情象征,学士又可解释为单身汉。


    那天下午,普宁迫不及待地走进厨房动手做饭。五点刚一过,他就动起手来,中间只停下来一会儿,为了换上接待客人而穿的装束,他穿上一件有繸子腰带和缎子翻领的、奢华的蓝绸吸烟服,这还是二十年前在巴黎一次流亡者举办的慈善集会上赢得的奖品——时间过得多快哟!配这件上装的夜礼服裤子也同样是欧洲货。他把那副看书用的宽玳瑁眼镜架在他那鼓出来的、俄国土豆样的、滑溜溜的鼻子上,对着药柜的裂了缝的镜子端详一下。他龇出假牙看看。


    他检查一下脸蛋儿和下巴颏子,看看早上刮的脸还行不行。


    还行。他用大拇指和食指揪一根长鼻毛,使劲揪了第二下才把它拔下来,于是乎“阿嚏”打了一个喷嚏,声音响得象一次爆炸。


    七点半,贝蒂来了,帮他最后布置一番。贝蒂如今在埃苏拉中学教英语和历史。她变化不大,还跟当初那个健壮的毕业生一个样儿。粉红色眼镜框后面的一对患近视的灰眼睛依然坦率而怜悯地瞧着你。她依然梳着甘泪卿1的发型,把厚厚的头发盘在脑袋上。柔软的脖子上那个伤疤还在。但是胖手上出现了一个小钻石订婚戒指,她带着忸怩的骄傲显露给普宁看,他呢,暗自感到一阵愁伤。他想起有一阵子他蛮可以追求她——要是她头脑里没有保姆那样的思路,这一点她至今也没改掉,他确实会向她求爱的。她现在还能照一种“她说——我说——她说”的方式讲个挺长的故事。无论如何您也没法叫她别去相信她喜爱的妇女杂志所宣扬的那套学问和小聪明。她仍然耍弄那个古怪的小把戏——在普宁小小的社交圈子里还有两三个小家子气的年轻妇女也喜欢那一套——那就是您提醒她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儿时,她就会在您的衣袖上迟迟疑疑地拍一下,以表示承认或者毋宁说是反击:您会说,“贝蒂,你忘了还那本书啦”,或者“贝蒂,我还当你说过一辈子不结婚呢”,她在作出具体回答之前,就会来一下那个假正经的动作,同一瞬间又缩回她那碰到您手腕的胖乎乎的手指头。


    “他是个生物化学家,眼下在匹兹堡1工作,”贝蒂一边说,一边帮助普宁把抹了黄油的法国面包片摆在一罐新鲜而滑溜溜的灰色鱼子酱周围,还洗干净三大串葡萄。另外还有一大盘拼盘啦,真正德国稞麦粗面包啦,一碟加了特种佐料、搭配泡菜和青豆的冷虾啦,番茄酱拌的小红肠啦,热pi-roznki2(蘑菇馅饼、肉馅饼、白菜馅饼)啦,外加四种干果和各种好吃的东方甜食。饮料包括威士忌(贝蒂送的礼)、ryabinovka3(一种花椒浆果酒)、白兰地加石榴汁的鸡尾酒,当然还有普宁的五味酒,一种由冰镇的法国葡萄酒、葡萄柚汁和樱桃酒搀和的令人容易陶醉的烈酒,这位一本正经的主人已经把它们倒在一个带有涡旋罗纹和百合花底花纹的海蓝色耀眼的玻璃大碗里搅起来。


    “唷,多漂亮的碗啊!”贝蒂喊道。


    普宁用满意的惊奇目光瞥了一眼那个碗,仿佛头一次看到它似的。他说这是维克多送的礼物。对了,他现在好吗?他喜欢圣?巴托学校吗?他认为还可以。他初夏是在加利福尼亚跟他妈一起度过的,后来又在一个约塞米蒂饭店里干了两个月的活儿。一个什么?一家加利福尼亚山间的饭店。嗯,他后来又回到学校,忽然寄来了这件礼物。


    这个碗到来那一天,甭说多巧了,正好是普宁清点椅子,准备大摆宴席那一天。它是用一只大盒子,里面又是一层盒子,再加第三层盒子包装后寄来的,其中塞满了一大堆乱纸和木屑,一打开来就弄得厨房里哪儿哪儿都是,真象过狂欢节撒花纸那样。那个涌现出来的碗,在收礼人脑子里产生的头一个印象就是一个彩色缤纷的形象,一个模糊的美丽的东西,从巨大的象征力量反映了送礼人可爱的性格,以致它实质上的特性仿佛反倒溶解在那纯洁的内心的火焰中了,可是一经不了解它那真正可贵之处的局外人的称赞,便突然一劳永逸地跃为灿烂的实体了。


    这所小房子里回响着一阵音乐般丁零零的按铃声,克莱门茨夫妇带着一瓶法国香槟酒,捧着一束大丽花走进来。


    深蓝眼睛、长睫毛、短头发的琼穿一套比校内其他任何一位教员的妻子所能设计出来的衣服都要时髦的、旧的黑绸衣服;看到秃顶的好老头儿铁姆?普宁低头轻轻亲吻琼那只轻盈的手,总叫人觉得是件乐事,她在所有温代尔女士们当中是唯一知道让一位俄国绅士亲吻时该把手抬多高。


    越来越胖的劳仑斯,身穿漂亮的灰色法兰绒西服,刚一坐进那把安乐椅,就顺手抄起手边上的一本书,一看原来是本英俄——俄英袖珍辞典。他一只手拿着眼镜,朝旁边望去,尽量想一想几个他一直想查而现在却又记不起来的词,那副样儿,尽管年轻一点,使他非常象约翰?凡?爱克那幅画儿上的凡?德尔贝莱神甫,颚骨宽阔,头发蓬松,那位好神甫正由一个装扮成圣乔治的监督人指点他注意一个慌张失措的圣贞女,从而在她面前露出一副发呆的神情。一切都历历在目——双眉紧锁的脑门子啦、悲伤而沉思的目光啦、脸蛋上的皱褶啦、薄薄的嘴唇啦,甚至连左边脸上那个疣子也原封没动。


    克莱门茨夫妇还没坐定,贝蒂又开门让进那位对鸟形蛋糕感兴趣的先生。普宁正要称呼他“温教授”,琼——也许颇为遗憾——却打一断了他的介绍,说道,“哦,我们认识托马斯!谁不认识托姆呢?”铁姆?普宁回进厨房,贝蒂向大家敬了保加利亚烟卷儿。


    “托马斯,我还当,”克莱门茨架着他那肥胖的腿,说,“你到哈瓦那采访那些爬棕榈树的渔民去了呢?”


    “唔,我准备下半年去,”托马斯博士说。“当然,大部分现场工作已由别人完成了。”


    “不过,得到那笔补助奖金还是挺不赖,对不?”


    “在我们这一行里,”托马斯心安理得地答道,“我们得做许多艰苦的旅行啊。真格的,我很可能要蹚下去,一直到达向风群岛1。如果,”他苦笑一声,“麦卡锡参议员不对国外旅行采取严厉措施的话,就好办了。”


    “他得到一笔一万元的补助金咧,”琼告诉贝蒂,后者脸上立刻做了个请安的表情,这个特殊的怪相就是把下巴和下嘴唇绷紧,慢慢点一下头,贝蒂这类人在和自己的上司共进午餐,见到一位上了《名人录》的人物,或者会见一位公爵夫人这种了不起的场合时,就会不由自主地表现出来那种恭敬、庆贺和有点敬畏的神情。


    赛耶夫妇开一辆崭新的小旅行汽车来到,送给主人用一个漂亮盒子装的薄荷糖。哈根博士是徒步来的,得意地高举着一瓶伏特加酒。


    “晚上好,晚上好,晚上好,”兴高采烈的哈根说。


    “哈根博士,”托马斯一面握手,一面对他说。“我希望那位参议员没看见您手里拿着那个玩意儿在街上走来走去。”


    这位心地善良的博士从去年起明显地见老了,不过还象往常那样壮实,宽肩膀,方下巴,方鼻孔,狮子似的眉宇,一头象灌木那样修剪过的、长方刷子似的灰白头发。他穿一套黑西服,里面穿件尼龙白衬衫,打一条带有红色闪电花161向风群岛为西印度群岛的一部分。


    16纹的黑领带。哈根夫人因为临时犯了她那可怕的周期性偏头痛不能来了,真抱歉。


    普宁招待大家喝鸡尾酒,“或者管它叫火烈鸟尾酒,特别是对鸟类学家来说,也许更合适些,”他妙趣横生地说。


    “谢谢!”赛耶夫人接过酒杯时一边唱歌似地说,一边扬起她那长条的眉毛,表示一种文雅的探询,其中搀和着惊奇、谦虚和愉快的意思。她是一位漂亮、五官端正、粉红脸膛的四十来岁的妇女,一口珍珠般的小白牙,金色波浪鬈发,她是时髦而自在的琼。克莱门茨的外地的表亲,走遍了全世界,连土耳其和埃及都到过,嫁给了温代尔学府里最古怪而最不象学者的学者。这里也应该说玛格丽特?赛耶的丈夫罗伊一句好话,他是英语系一位多愁善感、沉默寡言的成员,这个系,除去热情奔放的系主任考克瑞尔之外,是疑心病患者的老窝。外表上,罗伊是个扎眼的人物。如果您给他来张素描,先画一双棕色旧平底鞋,胳臂肘上两块浅米色补钉,一个黑烟斗,两道浓眉下一对囊眼泡,其他部分就容易填补上了。当中某处还隐隐约约存在一点肝病的象征,背景某处有十八世纪的诗歌,这是罗伊的专业,一片被啃得够苦的草地,还有一条涓涓小溪和密密丛丛的一团小树丛;这块地盘两边都有带刺的铁蒺藜网拦起来,一边跟斯托教授的领域相隔开,他是研究前一世纪的,那里的绵羊更白一些,草皮更柔软一些,小溪清澈得多;另一边跟夏皮罗博士的十九世纪初期的领域分开,那里薄雾笼罩着幽谷,海上多雾,还有进口的葡萄。罗伊?赛耶一向回避谈论他的专业,


    事实上回避谈论任何一个专题,他浪费了十年黯淡的光阴写了一部研究一群早被人遗忘的多余的打油诗人的渊博著作,他还用密码诗歌体记载了一份详细日记,希望有朝一日后代能破译出来,清醒地回顾一下,宣布这是我们时代里最伟大的文学成就——依我个人之见,罗伊?赛耶,你可能做得对。


    大家都舒舒服服地一边猛喝,一边赞扬鸡尾酒时,普宁教授便在他新近认识的那个朋友身旁一个一坐就唿哧唿哧响的膝垫上坐下来,说道:“您向我打听云雀,俄文里是zavoronok,我感到很荣幸,先生,我得向您汇报一下这方面的情况。请把这个带回家去吧。我用打字机给您打了一份压缩过的叙述,并附有书目。现在我想咱们可以挪步到另外一间屋里去啦,一顿fourchette1晚餐正在等着咱们呐!”


    没多大工夫,客人们又端着盛满佳肴的盘子回到起居室来。五味酒也端过来了。


    “哎呀,铁莫菲,你打哪儿弄到了这么一个漂亮极了的碗啊!”琼惊叹道。


    “维克多送给我的。”“可他究竟打哪儿弄到的呀?”


    “我想大概是克兰顿的古玩店吧。”


    “我的天,一定贵得不得了吧。”


    “一块钱?十块钱?也许不要那么多?”


    “十块钱——瞎说八道!我看呐,至少得值两百。你瞧!瞧上面这扭花花纹。你知道,你应当让考克瑞尔夫妇看一眼。他们对古玻璃玩意儿最内行。他们有一个莱克?顿莫尔做的凉水罐,要跟这个一比可就差得远了。”


    玛格丽特?赛耶也跟着欣赏一番,说她小时候想象灰姑娘穿的那双玻璃鞋就是这种蓝里透绿的颜色;可是普宁教授提出两点,primo1:请大家说一说容器里装的饮料是不是也一样好;secundo2:灰姑娘的鞋其实不是玻璃做的,而是一种俄罗斯松鼠皮,法文是vair,做的。他说这是辞汇里一个适者生存的明显例子,verre3比vair更有号召力,他还认为vair这个词并非源自varius(杂色毛)这个词,而是来自veveritsa这个斯拉夫词,意思就是某种美丽的、冬季的浅色松鼠皮,稍有点发蓝,或者说siz?ly,columbine(鸽子似的)颜色更合适——这个词源自拉丁词columba(鸽子),在场一定有不少人深知的——“所以,赛耶夫人,您基本上是正确的。”


    “里面的玩意儿也不赖,”劳仑斯?克莱门茨说。


    1拉丁文:第一。


    2拉丁文:第二。


    3法语:玻璃。


    “这饮料的确美不可言,”玛格丽特?赛耶说。


    (“我过去一直当‘columbine’1是一种花的名字呐,”


    托马斯对贝蒂说,后者稍稍点点头。)


    接着,大家回顾一下几个孩子的年纪。维克多快满十五周岁啦。赛耶夫人大姐的孙女爱琳整五岁。伊莎贝尔二十三岁,眼下在纽约当女秘书,干得挺带劲。哈根博士的女儿二十四,正在和一位二十年代的电影明星、如今是个非常慈祥的老太太,多丽安娜?卡兰,在巴伐利亚和瑞士旅行,度过了一个美妙的暑假,就快从欧洲回来了。


    电话铃响了。有人要找谢泼德太太说话。毫无心理准备的普宁,往常对这类事必定结结巴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而这回却带着异乎寻常的准确性,不但顺口就说出谢泼德太太现在住的地址和电话号码,而且还把她大儿子的地址和电话号码也一块儿告诉对方了。


    到了十点钟,普宁的五味酒和贝蒂的苏格兰威士忌闹得几位客人说话的嗓门越来越响,而自己却并没觉察到。赛耶夫人左边耳环那个小蓝星星下面的大半个脖子胀得绯红,她笔挺地坐着,正在讲她图书馆里的两位同事长期为了鸡毛蒜皮的事而不和,来逗主人乐。这不过是办公室里极其普通的琐事,可是她一会儿学施里尔1小姐的尖嗓门,一会儿又学巴索2先生的男低音,再加上普宁意识到这个晚会进行得挺顺利,使他高兴得低着脑袋,一手遮脸,哈哈大笑不已。罗伊?赛耶一边瞧着他那汗毛孔多的灰鼻头下面的五味酒,一边独自会心微笑,彬彬有礼地听琼?克莱门茨扯淡,这当儿她可有点醉貌咕咚了,要么做出一副一个劲儿眨巴眼的迷人样儿,要么甚至紧紧闭上她那长睫毛的蓝眼睛,说起话来也气喘吁吁,嗯啊呃地一停一顿,不是点断句子就是积蓄新的冲劲:“可您不认为——呃——他想要干的——呃——差不多在他每部小说里——呃——就是要表达某些叫人难以置信地反复再现的情况吗?”贝蒂一直保持清醒的头脑,挺内行地照料大家的饮料。房间凹壁那边,克莱门茨沉着脸,没完没了地转动那个地球仪,哈根正在谨慎地避免用他在比较情投意合的场合中所惯用的那种口气,把布劳伦吉夫人讲给哈根夫人听的有关爱德尔森夫人的最新新闻,再转告给克莱门茨和咧嘴笑的托马斯听。普宁端着一盘杏仁糖走过来。


    “我们谈的内容,铁莫菲,你那贞洁的耳朵可听不得,”


    哈根对普宁说,普宁素来承认他对任何“猥亵的轶事”都从来没领略出什么滋味。“不过嘛——”


    克莱门茨溜达到女客那边去了。哈根又把那个趣闻重说一遍,托马斯又龇牙咧嘴地笑。普宁用手朝讲故事的人打1原文为shrill,意为尖声。


    2原文为basso,意为男低音。


    个表示厌恶的俄国式“接着说你的吧”手势,还添了一句:“三十五年前,我就在敖德萨听到过这种趣闻轶事,可是,就连那时候我都没闹明白那里面有什么可逗人乐的地方。”


    1晚会进行到更迟阶段,宾客之间的交谈又重新做了调整。克莱门茨感到无聊,坐在那张两用长沙发一头翻阅一本《弗兰德派1画家杰作集》,这本画册是维克多的母亲送给孩子的,后来他又留给普宁了。琼坐在一个脚凳上,紧挨着她丈夫的膝盖,宽大的裙子上放着一盘葡萄,正在琢磨什么时候告辞才不至于伤害铁莫菲的感情。别人都在听哈根就当代教育问题发表高论:“你们也许会笑,”他一边说,一边向克莱门茨投了个尖锐的眼色,后者摇摇头,表示拒绝接受这一指责,接着把那本画册递给琼,指着里面某一张突然引起他兴趣的画儿。


    “你们也许会笑,可我敢说唯一摆脱困境的办法——只要一点儿,铁莫菲,好好,够了——就是把学生统统都锁在隔音室里,干脆取消讲堂。”


    “对,应该那么办,”琼小声冲她丈夫说,把画册又递还给他。


    1指十五世纪到十九世纪弗兰德和比利时著名画家形成的一个绘画流派。


    “我很高兴你同意我的意见,琼,”哈根接着往下说。“可我因为阐述了这套理论而被人称为enfantterrible1;不过,等你们听我讲完之后也许就不会那么轻易地同意啦。各门学科的讲座尽可能都给灌成唱片,供隔离开来的学生选听……”


    “可是教师的个性,”玛格丽特?赛耶说,“肯定在他讲课的时候起点作用啊。”


    “根本不起!”哈根喊道。“悲剧就在于此!举例来说,有谁需要他,”——他指着容光焕发的普宁——“谁需要他的个性呢?没人要!他们毫不理会铁莫菲那种绝妙的个性。


    现世要的是一台机器,而不是一个铁莫菲。”


    “可以叫铁莫菲上电视广播嘛,”克莱门茨说。


    “噢,那敢情太好啦,”琼冲她的主人微笑着说,贝蒂也连连点头。普宁向她们深深鞠躬,还张开两臂做个“我被缴了械”的姿势。


    “您对我这个引起争议的计划有何高见?”哈根问托马斯。


    “我可以把托姆的想法讲给您听,”克莱门茨说,眼光依旧注视着腿上打开来的画册里面那幅画。“托姆认为最好的教学方法就是靠课堂讨论,也就是说让二十个年轻的傻瓜和两个趾高气扬、发精神病的家伙,就一个他们和老师都闹不明白的题目进行五十分钟的讨论。喏,最近三个月,”他毫1法语:捣蛋鬼。


    无逻辑地转了话题,“我一直在找这张画儿,今儿个总算找到了。我那部关于手势哲学的新著,出版商要一张我的相片。琼和我都记得我们不知在什么地方见到过一位大师画的古人像十分象我,可又记不清他的时代了。可您瞧,就在这儿呐,就在这儿呐。需要修描的地方只不过是加一件运动衫,取消这位战士的手就行了。”


    “我当真得抗议,”托马斯开始说。


    克莱门茨把打开的画册递给玛格丽特?赛耶看,她哈哈大笑起来。


    “我得抗议,劳仑斯,”托姆说。“比起那种老式的死板的讲课办法,一种在广阔归纳的气氛中轻松自在的讨论,对教育来说,是一种更切合实际的作法。”


    “当然,当然,”克莱门茨说。


    普宁要给琼的酒杯再斟满,她急忙站起来,用小手捂住杯子。赛耶夫人看看手表,又看看她的丈夫。劳仑斯张嘴打了个小呵欠。贝蒂问托马斯认不认识一个住在古巴圣克拉拉的、名叫福格曼的蝙蝠专家。哈根要一杯白开水,啤酒也行。他长得象谁呀?普宁蓦地想到。埃里克?温德吗?


    怎么?他俩在体形上可没有什么相似的地方。


    1最后一个场面是在门廊里。哈根找不到他来的时候拄着的那根手杖了(它其实掉在盥洗室的一根管子后面了)。


    “我可能把小钱包忘在我刚才坐的地方啦,”赛耶夫人说,一面尽可能轻地把她那陷入沉思的丈夫朝客厅推了一下。


    普宁和克莱门茨,象两尊酒足饭饱的门神,正站在起居室门外两侧,交谈最后几句话,两人同时把肚子往里一缩,让一声不响的赛耶走进去。在房间正中央,托马斯教授和勃里斯小姐——他背着两只手,时不时踞起脚后跟,她呢,手里端着托盘——两人站在那里正在讨论古巴,据贝蒂所知,她的未婚夫有个表亲在那里住过很长一段时间。赛耶跌跌撞撞地从这把椅子找到另一把椅子,也不知道到底在哪儿居然捡到一个白色手提包,因为他脑子里正忙着构思当晚要在日记上记载的词句:我们坐在那儿喝酒,各人有各人的往事锁闭在心田;而命运的闹钟拨好在未知的将来——这时,终于有一个手腕抬起来,配偶之间的眼神相遇……这当儿,普宁问琼?克莱门茨和玛格丽特?赛耶愿不愿意上楼看一看他把房间布置得怎么样。这个主意引起了她们的兴致。于是,他在前面领路。他现在那间所谓的工作室显得十分舒适,那划了七横八竖的道道的地板上铺了那条多少有点象巴基斯坦出品的地毯,它原来是为他学校里那间办公室购置的,最近他一声不吭地从大吃一惊的法特恩弗尔斯脚底下抽了回来。一条普宁一九四○年离开欧


    洲、横渡大西洋时盖的格子毛毯和一些具有特殊风格的靠垫,装饰着那张不能移动的床。几个粉红色书架子,他发现上面本来放着好几代儿童读物——从一八八九年霍拉旭?小阿尔吉尔1的《擦皮鞋的汤姆,或通往成功之路》开始,通过一九一一年厄纳斯特?汤普逊?赛顿2的《林中之狼》,一直到一九二八年版附有模糊小照片的十卷本《康顿插图百科全书》——如今他都给撤下来,换上了他从温代尔学院图书馆借来的三百六十五本书。


    “想想看这些书都是我盖的章啊,”赛耶夫人叹了口气说,转动眼珠子,装出一副惊愕的模样儿。


    “也有些是米勒夫人盖的章,”这位对历史事实一丝不苟的普宁说。


    卧室给参观者印象最深的是一座挺大的折叠屏风,挡住了那张有四根帐杆的卧床,使它免受那种不可不防的过堂风吹,此外是从那排小窗户望出去的景致:五十英尺开外骤然竖起一道黑色的石壁,顶上黑糊糊的草木上方是一片黯淡的星空。劳仑斯独自一人在后面草坪上溜达,穿过一扇窗户映在地上的倒影,走进幽暗之处。


    “你总算真的过得蛮惬意了,”琼说。


    1霍拉旭?小阿尔吉尔(1832-1899):美国儿童读物作家,一生写过一百二十种儿童读物,主人公多半是擦皮鞋和卖报的孩子,由于品德优良而得到发财致富和成功的报偿。


    2厄纳斯特?汤普逊?赛顿(1860-1946):出生在英国的美籍博物学家与作家,为儿童写了许多自绘插图的动物书籍,著名作品有《我所知道的野生动物》(1896)等。


    “你知道我要告诉你点什么,”普宁得意扬扬,悄没声儿答道。“明天早上,在那道神米(秘)之幕下,我要会见一位准备帮我买下这所房子的先生咧!”


    他们走下楼来。罗伊把贝蒂的小手提包错递给他太太了。海尔曼找到了他的手杖。大家又找了找玛格丽特的小手提包。劳仑斯重新露面。


    “再见,再见,温教授!”普宁大声喊道,他的脸在门廊的灯光下又红又圆。


    (在门厅里,贝蒂和玛格丽特还在欣赏扬扬得意的哈根博士那根最近刚从德国收到的多节手杖,它的顶端刻着一个驴头。驴头的一只耳朵还会晃动。这根手杖原来属于哈根那位出生在巴伐利亚1的爷爷,一位乡村牧师。根据牧师留下的一张纸条上的说明,另一只耳朵的机关是一九一四年坏了的。哈根说他拿这根手杖是为了防绿坪街的某条阿尔萨斯狗。美国的狗对街上的行人不习惯。他本人一向喜欢步行而不爱开车。那只耳朵修理不好了,至少在温代尔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现在真闹不明白他干吗那样称呼我,”人类学教授特?维?托马斯对克莱门茨夫妇说,他们正一块儿穿过黑暗,朝四辆停在马路对面榆树下面的汽车走去。


    “我们这位朋友,”克莱门茨答道,“有他自己一套命名的方法。他嘴里变化无穷,给生活增渤了乐趣。他把字音念错,神奇得跟神话一般。他即使一说溜了嘴,也是深奥难解1巴伐利亚:德国南部一地区。


    的。他管内人叫蒋。”


    “可我还是觉得有点别扭,”托马斯说。


    “他可能把你当做另外一个人了,”克莱门茨说。“据我所知,你真可能就是另外那个人。”


    在他们穿过马路之前,哈根博士赶上了他们。托马斯看上去还是困惑不解,向大家告辞走了。


    “好啦,再见,”哈根说。


    这是一个美好的秋夜,大地犹如丝绒,苍穹宛如钢铁。


    琼问道:“你真的不搭我们的车,让我们送你一趟吗?”


    “走十分钟路就到了。这样美妙的夜晚,真叫人想溜达溜达。”


    三个人站在那里,凝视了一会儿星星。


    “这些全是世界啊,”哈根说。


    “否则,”克莱门茨打个呵欠说,“也许是可怕的乱七八糟的一团。我怀疑宇宙原本是个发荧光的尸体,而我们就在那里面。”


    从亮着灯的门廊那边传来普宁爽朗的笑声,他刚向赛耶夫妇和贝蒂?勃里斯讲完他有一次也取回一个别人的网线兜。


    “来吧,我的发荧光的尸体,咱们走吧,”琼说。“今天晚上见到您真高兴,海尔曼。代我问候伊姆佳德。今天的晚会真痛快。我从来没见过铁莫菲这样高兴。”


    “是啊,谢谢您,”哈根心不在焉地答道。


    “您可没看见他那副神气,”琼说,“他跟我说明天他就要跟一个房地产经纪人谈谈,想买下这所理想的房子呢。”


    “他说了吗?您肯定他那样说了吗?”哈根尖声问。


    “十分肯定,”琼说。“而且要是有谁最需要一所房子的话,那当然就是铁莫菲。”


    “好啦,晚安,”哈根说。“很高兴你们今天来了。晚安。”


    他等他们上了车,犹豫了一下,又朝亮着灯的门廊走回来,普宁象站在舞台上那样,正在那儿跟赛耶夫妇和贝蒂握第二遍或第三遍手。


    (“我永远也不会,”琼一边转动驾驶盘向后倒车,一边说,“绝不会让我的孩子跟那个搞同性恋爱的老太婆一块儿出国。”“小心,”劳仑斯说,“他可能喝醉了酒,可耳朵还挺尖。”)


    “我永远不能原谅你,”贝蒂对她的兴高采烈的主人说,“不让我帮你刷洗家伙。”


    “我会帮他洗的,”哈根说,一面用手杖橐橐敲着台阶,一面走上来。“孩子们,走吧。”


    最后又握了一轮手,赛耶夫妇和贝蒂就走了。


    ‘首先,”哈根一边说,一边和普宁回进起居室,“我想咱俩再喝一盅吧。”


    “太好了。太好了!”普宁喊道。“咱俩干脆把我这个喝干。”


    两人舒舒服服坐好,哈根博士说:“铁莫菲,你真是个百里挑一的主人。大家都过得挺愉快。我祖父常说一杯好酒总是应该象上断头台前喝末一杯酒时那样慢慢呷,那样顺滋味才对。我纳闷你往这五味酒里搀了什么。我也纳闷你真象咱们可爱的琼所肯定的那样,打算买下这所房子吗?”


    “不光是打算——还想窥探一下是否有这个可能呢,”


    普宁格格笑着说。


    “我对你这样做是否聪明表示怀疑,”哈根接着说,慢慢呷他那杯酒。


    “当然啦,我指望最终能得到终身执教权,”普宁挺俏皮地说。“我已经当了九年助理教授。不少年喽。我就快成为荣誉助理教授了。哈根,你怎么不吭声啊?”


    “你使我处境很尴尬,铁莫菲。我真希望你没提出这个具体问题就好了。”


    “我没提出这个问题。我只不过说指望罢了——唔,不一定是明年,但是譬如说,在农奴解放百周年纪念2时——温代尔也许会授我副教授衔吧。”


    “好啦,你瞧,我亲爱的朋友,我得告诉你一桩叫人难过的秘密事儿。这事还没公开,你得答应我不跟任何人说。”


    “我发誓跟谁也不说,”普宁举起一只手赌咒。


    1法语:小罐。


    2指1861年俄国农奴解放,至1961年为百周年。


    “你一定也知道,”哈根接着说,“我花了多大心血慢慢把咱们这个了不起的系办起来的。我现在也不年轻了。铁莫菲,你说你在这里呆了九年。可我把我的二十九年中的一切统统交给这所大学了!在下的一切,正如我的朋友克拉夫特博士前几天给我写来一封信所说的那样:海尔曼?哈根,你一个人单枪匹马在美国为德国做出的贡献比咱们所有的传教团在德国为美国做出的贡献还要多。可现在又怎么样了呢?我在怀里亲手把那条龙,那个法特恩弗尔斯,哺养大,他现在已经依靠手段,使自己盘踞重要位置。这项阴谋的详细情况,我就从略不跟你说了!”


    “唉,”普宁叹口气说,“阴谋实在太可怕啦,太可怕啦。


    不过另一方面,正派的工作终究会显出优点的。咱们两人明年可以开几门我早就计划开的精采的新课程。论暴政啦。


    论酷刑啦。论尼古拉一世1啦。论一切近代暴行的老祖宗啦。哈根,咱们谈到非正义时,往往忘掉亚美尼亚2大屠杀,西藏发明的酷刑,非洲的殖民主义者……人类史就是一部苦难史!”


    哈根哈着腰,用手在他朋友疙里疙瘩的膝盖上轻轻拍了一下。


    “你可真是一位绝妙的浪漫主义者,铁莫菲,而且在比较愉快的处境中的……话说回来,我可以告诉你春季这一学期咱们要干点不寻常的事哩。咱们要上演一批戏剧节目——从科采布到霍普特曼1的戏剧片断。我把这看做一次登峰造极的事件……但是咱们也别抱太大的希望。我本人也是个浪漫主义者,铁莫菲,所以不能按照校董们对我的期望那样,同布多那号人合作。克拉夫特就要在西堡德学院退休了,提出要我从今年秋季起去补他的缺。”


    “向您道喜,”普宁热情地说。


    “谢谢,我的朋友。这确实是个很好而且很显要的职位。


    我将会把我在这里得到的宝贵经验应用于更广泛的学术研究和行政管理方面上去。既然我知道布多不会继续留你在德语系,我的第一步当然是建议你跟我一道去,可是他们说西堡德学院没有你,斯拉夫语文研究者也已经够多的了。


    所以我找布劳伦吉谈谈,可是这儿的法文系也已满额。这可太糟心啦,因为温代尔觉得让你开两三门不再吸引学生的俄语课程而付给你工资,在经济负担上不值得。我们大家都知道,美国的政治倾向也使人们对俄国玩意儿都不再感兴趣。另外,你一定会高兴得知英语系正在聘请你的一位最杰出的同胞,一位的确引人入胜的讲师——我听他讲过一次;我想他是你的一位老朋友吧。”


    普宁清清喉咙,问道:“这意思是说他们要辞退我啦?”


    “唉,你也别太难过了,铁莫菲。我敢肯定,你的老朋友——”


    1霍普特曼(1862-1946):德国著名剧作家,一生写过四十二个剧本。


    “谁是老朋友?”普宁眯起眼睛问道。


    哈根说出那位引人入胜的讲师的姓名。


    普宁向前探着身子,两个胳臂肘儿搁在膝盖上,两只手忽儿握紧,忽儿松开,嘴里说道:“对,我认识他三十多年了。我们俩是朋友,可有一件事是肯定了的,那就是我永远不会在他手下工作。”


    “哦,我想你应当先不要理会这件事。也许可以找到个解决办法。不管怎么说,咱们有的是机会讨论这事。咱俩,我和你,还继续教咱们的课,就好比没事似的,nichtwahr1?咱们应该勇敢,铁莫菲!”


    “这么说,他们已经把我辞退了,”普宁紧握两只手,点着头说。


    “是的,咱俩处境相同,遭遇一样,”乐观的哈根说,随后站起来。时间已经很晚。


    “我走啦2,”哈根尽管没有象普宁那么爱用动词现在式,也算是喜欢用的了。“今天晚上过得非常好,要不是咱俩共同的朋友告诉我你那种乐观的打算,我决不会破坏这种愉快的气氛的。再见,哦,顺便说一下……当然你还会拿到秋季这一学期的全薪,然后咱们再看看春季学期我们能为你争取到多少,尤其是你如果同意承担一些我的可怜的老肩膀扛的那些乏味的行政工作,而且你如果还愿意生气勃勃地参加在新楼举办的戏剧表演节目。我认为你应当参加演出,由我女儿导演;这可以分散你的注意力,使你忘掉忧愁。现在马上上床,看一本好的侦探小说,睡个好觉吧。”


    在门廊那里,他用一股足能握两只手的劲头,握了握普宁没有反应的手。然后,他就挥动手杖,轻松地走下木台阶。


    纱窗门在他身后砰地一声关上了。


    “derarmekerl1,”心地善良的哈根一边朝家里走,一边喃喃说。“至少,我把这颗苦药丸包上了一层糖衣。”


    1普宁从饭厅的桌子和餐具柜上,把用过的瓷器和银餐具端到厨房的水槽里。他把剩下来的菜肴放进那个亮着北极光的冰箱里。火腿和口条都吃光了,小红肠也没剩下;可是那盘冷拌菜不太受欢迎,剩下的鱼子酱和肉馅饼还够明天吃上一两顿的。他从瓷器柜旁边走过,它又“喀啷——喀啷——喀啷”响起来。他察看一下起居室,开始收拾。普宁拌的五味酒还剩点底,在那个美丽的大玻璃碗里闪闪发光。


    琼在她的小茶碟里弄灭了一个沾有口红印的烟卷头;贝蒂一点痕迹都没留下,还把所有的玻璃杯都拿到厨房里去了。


    赛耶夫人把一盒漂亮的彩色火柴忘在她的盘子里了,旁边还有点杏仁糖。赛耶先生把大约半打擦嘴纸拧成了各种奇1德语:可怜的家伙。形怪状的样儿;哈根把一根脏雪茄熄灭在一小串没吃的葡萄里了。


    普宁在厨房里准备洗碟子。他脱掉那件绸衣,除去领带,拿掉假牙。他穿上一条喜剧中风骚女仆穿的那种带花纹的围裙,免得弄脏衬衫前身和礼服裤子。他把盘子里的残羹剩渣都刮进一个牛皮纸口袋里,留着喂一条有时下午来找他的、背上有粉红斑的白色小癞皮狗,没有理由让一个人的不幸遭遇影响到一条小狗的乐趣。


    他在水槽里冲好尽是泡沫的肥皂水来刷洗瓷器、玻璃杯和银餐具,小心翼翼地把那个蓝里透绿的玻璃碗放进这盆温暾的肥皂水里。它慢慢沉下去,燧石玻璃发出一种闷声闷气的共鸣柔声。他先在水龙头下面冲洗一遍银餐具和琥珀色的酒杯,然后也把它们放进肥皂水里。接着,他又把刀叉和匙儿捞出来冲净擦干。他象一个工作没多大条理的人那样迷迷登登、心不在焉地干活。他把擦干了的匙儿攒在一起,插进一个洗过而没擦干的水罐里,然后又一把一把地拿出来,重新擦一遍。他又在肥皂水里的酒杯周围和那个音响好听的玻璃大碗底下摸来摸去,看看还有没有漏下的银餐具——果然又找到一个胡桃夹子。过分讲究的普宁把它用净水冲冲,正在把它擦干的时候,这件细长的家伙不知怎地就象一个从屋顶上栽下去的人那样从毛巾中滑落了。


    他差一点就抓住它——手指头确实在半空中碰到了它,可是这一下反倒把它碰进水槽里藏着宝贝的肥皂水里,只听扑通一声落水,紧接着就是哗啷一声叫人心疼的玻璃破碎声。


    普宁把毛巾往旮旯里一扔,扭过脸去,呆立片刻,凝视着那扇启开的后门外面的黑暗;一个不出声的、翅翼带花边的小青虫子,在一盏没有灯罩的眩眼强光灯下,在普宁光溜溜的秃脑瓜子上方打转转。他半张着没牙的嘴,一层薄薄的泪水使他那双茫然若失、眨也不眨的眼睛黯淡无光,看上去他老态龙钟极了。他痛苦地知道已有东西砸碎,悲叹一声,又回到水槽前,强打起精神干活,把手伸入肥皂水,一块玻璃碴子扎了他一下。他轻轻从水里捞起一只碎了的玻璃杯。


    幸好那个美丽的大碗安全无恙。他又拿出一块新擦碗巾,继续干他的家务活儿。


    样样都给洗净擦干,那个大碗孤独而庄严地给放在碗柜那层最安全的架子上;接着,这所亮着灯光的小房子在茫茫黑夜中给牢靠地上了锁,普宁就在厨房那张桌子前坐下来,从抽屉里取出一张黄色草稿纸,打开自来水笔,开始打个信稿:“敬爱的哈根,”他用清楚而雄劲的书法写道,“请允许我再扼要从述(划掉)扼要重述我俩今天的谈话。我必须承认,它使我有点惊讶。如果我荣幸地正确理解您的话,您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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