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 4
3个月前 作者: [英]肯·福莱特
格雷戈里所在的营没有吃的了,但眼前驶来一辆装满铁锹的大车,他们只能挖起了壕沟。战士们轮流干活,每半小时就替换歇息,因此并没有干太久。壕沟挖得不太齐整,但总算可以凑合用了。
这天一早,格雷戈里和伊萨克跟随其他战友占领了一个废弃的德军阵地,格雷戈里发现他们的战壕呈锯齿状,每隔一定距离就会拐弯,这样一来就看不太远。托姆恰克少尉说这种锯齿叫作Z字形壕沟,但他不知道这有什么用。少尉并没有下令让自己的部下按照德国人的样子挖沟。不过,格雷戈里确信这种设计肯定有用处。
格雷戈里还没开过一枪。他听过各种枪炮声,他的部队已经占领了大片德国领土,但到现在他还没开枪打过任何人,也没人朝他开枪。无论第十三军团走到哪里,都发现德国人刚刚逃离。
这太不合情理了。他慢慢发现战争中一切都陷入了混乱。谁也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敌人在什么地方。格雷戈里的排里死了两个人,但不是被德国人打死的——一个是不小心用自己的步枪击中了大腿,失血过多而死,快得让人吃惊,另外那个则是被一匹因受惊而脱缰的马踩踏致死。
他们好几天没见到伙夫的马车了。应急口粮已经告罄,甚至连硬面饼也吃光了。从昨天早上开始就没人吃过东西。挖完壕沟,他们便空着肚子睡觉了。好在正值夏季,至少没有受冻。
射击是在次日天亮时响起的。
枪炮声从格雷戈里的左侧传来,尽管有些距离,但他看见榴霰弹在空中炸开了花,看见弹壳落地时突然飞溅的泥块。他知道此时应该害怕,但他并没有。只觉得饥渴、疼痛、无聊,却不觉得害怕。他很想知道是不是德国人也有同感。
右侧火力也很猛烈,就在朝北几公里的方向,但眼前还算平静。“就跟待在暴风眼里似的。”那个卖铁桶的犹太人大卫说。
很快上面下达了出发的命令。士兵们一个个拖着虚弱的身子爬出壕沟,步行向前。“我们真该感谢上帝。”格雷戈里说。
“为了什么?”伊萨克问道。
“行军总比打仗好吧。虽然脚上磨出了水泡,可我们还活着。”
这天下午他们来到一座小镇,托姆恰克少尉说这里是奥尔什丁。他们在近郊列队,随后进入镇中心。
让人吃惊的是,奥尔什丁城里到处是衣冠整齐的德国居民,他们正在照常干着周四下午的事情,邮寄书信、购买食品杂货、用童车推着婴儿散步。格雷戈里的部队在一个小公园里停下,那里有不少男人坐在大树下乘凉。
托姆恰克走进附近一家理发店,出来时胡子已经刮得干干净净,头发也理好了。伊萨克去商店买伏特加却空手而返,他说军队已经在所有卖酒的店铺外面布设哨兵,把士兵挡在门外。
终于有辆马车运来干净的饮用水。战士们排队把自己的水壶灌满。傍晚来临,午后的炎热褪去,又来了几辆大车,装着从镇上面包房购买或强征来的面包。夜幕降临,他们靠着大树睡下。
黎明时连早饭也没吃,他们留下一个营把守镇子,格雷戈里和第十三军团其他人继续前进,离开了奥尔什丁,一路向西南方向的坦能堡进发。
虽然格雷戈里没看到有什么事发生,但还是注意到了军官们的情绪变化。他们在队伍前后跑来跑去,焦急地聚在一起秘密协商着什么。他们提高嗓门吵来吵去,少校指着一个方向,上尉却指向相反的方向。格雷戈里还能听到南北两个方向传来的隆隆炮声,尽管第十三军团正向西进发,炮声却好像移向东面了。
“这是谁打的炮啊?”加弗立克中士说,“是我们的,还是他们?我们正往西走,可为什么它却往东了呢?”这次他话里没带脏字儿,格雷戈里觉得他是真的担心了。
出了奥尔什丁几公里,他们留下一个营的人断后,这让格雷戈里很吃惊,因为他认为敌人在正前方,而不是在后面。第十三军团的人因此减少了,他皱着眉头琢磨起来。
中午前后,他所在的营从大部队分离出来。大拨人马继续向西南进军,而他们取道东南,上了一条穿过森林的大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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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在这儿,格雷戈里第一次遭遇了敌人。
他们在一条小溪旁歇息,士兵们纷纷灌满水壶。这时,格雷戈里走到树丛里解手。他刚在一棵粗壮的松树前站定,就听见左侧一阵响动,仔细一瞧,吓呆了——几米外,一个德国军官骑在一匹黑色的高头大马上,戴着一顶尖刺头盔,全副武装。
德国人正用一架望远镜朝他们营歇脚的地方瞭望。格雷戈里不明白他在看什么——有树林挡着,他根本看不远。或许他想弄清这些穿军服的到底是俄国人还是德国人。他坐在马上一动不动,就像圣彼得堡广场的纪念碑,但那匹马没那么安静,它来回挪动着,弄出的细碎响动,提醒了格雷戈里。
格雷戈里小心地系上裤子,拿起步枪向后退,躲进了树丛。
突然,那人动了一下。格雷戈里吓得打了个哆嗦,生怕他发现自己。不过,那个德国人熟练地掉转马头向西,那马扬起四蹄,一路小跑而去。
格雷戈里匆匆跑回加弗立克那里,报告说:“我见到了一个德国人!”
“在哪儿?”
格雷戈里指了一下:“那边,我在撒尿,正好看见他。”
“你肯定是个德国人?”
“他戴着有尖刺的头盔。”
“他在那儿干什么?”
“他骑在马背上,用望远镜往我们这边看。”
“是个侦察兵!”加弗立克说,“你没开枪打他?”
这时格雷戈里才意识到自己应该一枪干掉那个德国兵,而不是慌忙逃回来。“我觉得应该回来报告。”他有气无力地说。
“你这个窝囊废,你他妈拿着步枪是干什么用的?”加弗立克大声嚷道。
格雷戈里看了看他手里上膛的步枪,以及顶端那把寒光闪闪的刺刀。当时的确应该开枪,他到底在想什么?“对不起。”他嘟囔着说。
“可现在你把他放跑了,敌人就知道我们在哪儿了!”
格雷戈里觉得羞愧难当。他当预备役时从未应付过这种情况,不过他自己本该能做好的。
“他往哪边跑了?”加弗立克问道。
这问题格雷戈里倒是能够回答:“西面。”
加弗立克转身快步走到托姆恰克少尉跟前,后者正靠着大树吸烟。片刻后托姆恰克扔了烟头,跑去找波布罗夫少校。这位军官年纪稍长,面目英俊,长着一头飘逸的银发。
接下来的一切发生得很快。他们没有大炮,但机枪部队把他们的武器卸下了车。一个营六百人的兵力从南到北铺展成长达近千米的战线。一部分士兵打头阵,其余跟在后面,慢慢向西迎着落日的余晖移动。
几分钟后第一发炮弹落了下来。它在空中呼啸而过,穿过森林的树冠,最后落在格雷戈里身后不远处,“轰”的一声炸开,大地随之震颤。
“侦察兵报告了射程,”托姆恰克说,“他们瞄准了我们刚才的位置。幸亏我们及时离开。”
不过德国人也很有头脑。他们好像发现了自己的失误,第二颗炮弹便在俄军队伍前端稍远的地方落下。
格雷戈里身旁的战友都慌了神。他们不停看着四周,端着步枪准备射击,稍有不满便互相咒骂。大卫直瞪瞪看着天上,好像要提前发现落下的炸弹以便及时躲开。伊萨克则一脸恶狠狠的表情,像在足球场上遇到对方暗中作弊似的。
一想到有人正想尽办法杀掉自己,格雷戈里就如遭雷击,就像是得到了某种致命的坏消息,却苦于记不起这消息到底是什么。他愚蠢地幻想着在地上挖个洞,躲进去不再出来。
不知炮手们到底能看见什么。是不是山上有个瞭望哨,用强大的德国望远镜穿透树林,已经把他们看得一清二楚?林子里藏个把人很难被发现,但若是六百人成群移动,就算隔着树林也能看得见。
似乎有德军炮手觉得找到了正确的射程,随后几秒钟内接连好几发炮弹飞落下来,有的命中了目标。格雷戈里左右两边同时传来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泥土喷泉般掀了起来,战士们尖叫着,炸碎的肢体横空飞过。格雷戈里吓得魂飞魄散。现在什么都干不了,连自保都困难——除了等着炮弹击中你,或打偏落在别处。他加快脚步,好像这能管点儿用似的。其他人看来也是这样想的,他们没听到任何命令,但全都跌跌撞撞地往前跑。
格雷戈里汗津津的手紧握步枪,尽量让自己不要慌。一颗又一颗炸弹落在他的前后左右,他跑得更快了。
炮火越发密集,很快他就分辨不出单个的炸弹了——耳边的轰鸣持续不断,就像驶过上百列火车。随后,整个营似乎跑出了炮手的射程,因为炮弹纷纷落在他们身后。
不久,炮击逐渐停歇。过了一会儿格雷戈里才明白为什么——前方出现了一挺机枪,正朝他们开火,他惊恐地发现自己冲到了敌军阵地上。
机枪子弹朝向树林狂扫过去,打烂了树叶,劈开了树干。格雷戈里听见旁边一声尖叫,只见托姆恰克一头栽倒在地。他蹲下去查看少尉,后者的脸上、前胸全是血,一只眼球被打掉了。托姆恰克挣扎着,疼得大叫。格雷戈里也慌了:“这该怎么办?该怎么办?”他知道如何包扎伤口,可子弹打穿了眼睛应该怎么处理呢?
他感到头上重重地挨了一下,抬头看见加弗立克从旁边跑了过去,对他大声喊着:“快跑,别斯科夫,你个蠢货!”
格雷戈里又盯着托姆恰克看了一会儿,后者似乎已经断气了。尽管他拿不准,但还是站起身来朝前跑了。
火力更加猛烈了。格雷戈里的恐惧变成了恼怒,敌人的子弹让他心里燃起一股怒火。他渐渐开始失去理智,再也无法克制。猛然间他想杀死那些浑蛋。在一两百米以外的空地上,他能看见灰色的军服和带刺的头盔。他单膝跪地躲到一棵树后,借着树干的掩护向外窥探,然后举起步枪瞄准一个德国兵,第一次扣动了扳机。
什么都没有发生,然后他才想起自己没有打开保险栓。
他无法扛着莫辛-纳甘的同时打开保险栓。他放下步枪,就地坐在树干后面,把枪托放在肘弯上,这才拧动那个大大的圆形旋钮,打开枪栓。
他看了看周围。他的战友已经不再四下乱跑,也跟他一样躲藏起来,有的已经在射击,受伤的人在地上疼得翻滚,还有些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估计已经死了。
格雷戈里把步枪扛上肩,视线越过树干,半眯着眼开始瞄准。他看见灌木丛中探出一支步枪,上方有个带尖刺的头盔。他满腔仇恨,连扣扳机射出五发子弹。那杆枪飞快缩了回去,但并未被打倒,格雷戈里估计自己没有打中,心里既失望又挫败。
莫辛-纳甘只能装五发子弹。他打开弹仓重新装弹。现在他一心想着竭尽全力,多杀几个德国人。
他再次靠着大树向外察看,一个德国人跑过树丛间的豁口,他嗒嗒打光了弹夹,但那人仍在跑,然后便消失在几棵小树后。
格雷戈里想,看来这么打枪不起作用。击中敌人不太容易,实战的难度远远超过他不多的几次打靶训练。他必须使出全身的本事。
他再次装弹,这时机枪响了起来,周围的树枝树叶到处飞溅。他后背紧贴着树干,同时缩起双腿让自己的目标变小些。听声辨位,他觉得那挺机枪的位置在左侧两百米开外的地方。
枪声停了,他听见加弗立克喊着:“瞄准那挺机枪,你们这些蠢猪!趁他们装子弹的时候射击!”
格雷戈里探出头,寻找着敌人的藏身之处,终于看清两棵大树之间立着一个三脚架。他端着步枪瞄准,然后又中止了。他提醒自己:这么瞎打根本不管用。他稳住自己的呼吸,端平沉重的枪身,对准那顶头盔。他把枪筒稍稍放低,以便击中那家伙的胸膛——他的束身军服领口敞开,显然是打枪打得不亦乐乎。
格雷戈里扣动了扳机。
没打中。德国人好像根本没注意到它。格雷戈里不知道子弹去了哪儿。
他又开了几枪,打空了弹膛,但对面毫无反应。他简直快气疯了。这些猪一心想杀死他,可他连一个都打不中。或许是他离得太远了,要么就是他太笨,根本无法打中任何目标。
机枪又开火了,所有人又都一动不动了。
波布罗夫少校出现了,他匍匐着爬过树林。“你们几个!”他大声喊道,“听我的命令,冲到机枪那边去!”
你大概疯了吧,格雷戈里想,随你便,但我还没疯。
加弗立克中士把这命令重复了一遍:“准备好了,往机枪那边冲!等待命令!”
波布罗夫站起身,弓着腰沿火线跑了过去。格雷戈里听见他在那边喊着同样的命令。你这是白费力气,格雷戈里心想,你觉得我们都想自杀吗?
机枪的突突声停了,少校站直身子,把自己整个暴露出来。他早丢了帽子,银色的头发成了十分显眼的靶子。“跟我来!”他大喊着。
加弗立克也重复着命令:“冲,冲,往前冲!”
波布罗夫和加弗立克带头冲在前面,他们穿过树林冲向机枪藏匿的地方。突然之间,格雷戈里发现自己也在跑,他穿出树丛,越过倒伏的树干,半蜷着身子,抓紧手中笨重的步枪。机枪还是没有动静,但德国人在用手中的其他武器射击。十几杆步枪同时开火的情况也同样糟糕,但格雷戈里继续跑着,好像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不顾一切地往前跑。
他能看见几个机枪手在拼命装弹,他们的手摸索着弹仓,一个个吓得面如土色。几个俄国士兵开火了,但格雷戈里没那么镇定,他只是跑着。
离机枪还有一段距离时,他发现三个德国兵躲在树丛里。他们看上去年龄很小,正一脸惊慌地盯着他。他像挺举一杆中世纪的长矛一样,举着带刺刀的步枪朝他们冲去。他听见一声尖叫,然后发现是自己发出的喊声。三个小兵掉头就跑。
他在后面追赶他们,但身子饿得发虚,几个小兵轻易就甩掉了他。几百米后他停了下来,感到精疲力竭。四周都是溃逃的德国兵,俄国人在追赶他们。机枪手们丢下武器逃命了。格雷戈里觉得他该射击,但这会儿他连举起步枪的气力都没有了。
波布罗夫少校又出现了,他冲在最前面,大声喊着:“前进!别让他们逃了,统统干掉,否则他们就会掉头回来杀你!冲啊!”
格雷戈里疲惫不堪,但他又跑了起来。接着,眼前的一切发生了变化——他的左侧一阵骚乱:射击声、喊声和叫骂声乱成一团。眨眼之间,那边就出现了一群匆忙逃命的俄国士兵。波布罗夫正站在格雷戈里旁边,说:“见鬼,怎么回事?”
格雷戈里意识到他们的侧面遭到了袭击。
波布罗夫喊着:“站住别动!寻找掩护射击!”
没人听他发号施令。这帮新兵慌忙穿过树林,跟格雷戈里的队友混在一起掉头向右,往北狂奔。
“守住!别乱跑!”波布罗夫一边喊,一边掏出手枪,“我命令你们守住阵地,听见了没有!”他用枪指着从他身边冲过去的俄国士兵。“我警告你们,谁想当逃兵我就枪毙谁!”这时只听“叭”的一声,一股鲜血染红了他的头发。他扑倒在地。格雷戈里弄不清他是被德国人的流弹击中,还是挨了自己人的子弹。
格雷戈里也转身跟着其他人跑了。
现在到处都是枪声,格雷戈里分不清到底是谁在朝谁射击。俄国士兵四散奔逃,散落在树林各处,他也渐渐远离了战场的喧嚣。他竭尽全力跑得更远,直到体力耗尽,最后瘫倒在一大片厚厚的树叶上,无法动弹。
他躺了很长时间,浑身瘫软无力。步枪还在他的手上,这让他惊奇不已,不知自己为什么没有丢了它。
最后他终于能慢慢站起来了。他觉得右耳有点疼,用手一碰立刻痛得叫了起来,这才发现手指上染了血迹。他再次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惊骇地发觉自己的大半只耳朵已经不见了。他受了伤,却浑然不知。混乱中一颗子弹削掉了他耳朵的上半部分。
格雷戈里开始检查手里的步枪。弹膛是空的,他重新装上子弹,但自己也搞不清为什么这么做,因为他好像谁也打不中。随后他合上了保险栓。
他猜测俄国人一定是中了埋伏。他们被一步步引进来,直到进入了包围圈,接着德国人就收网了。
他该怎么办?周围一个人也没有,他无法向军官征求指令。但他绝不能待在原地。他们的军团在撤退,这毫无疑问,所以他应该掉头往回跑。如果俄国部队没有全军覆没,那么余下的人一定是朝东面跑了。
格雷戈里转身背朝夕阳的方向,开始往东走。他尽量不弄出任何声响,悄悄穿过树林,天晓得德国人会从哪儿冒出来。他怀疑第二集团军整个被打垮了,全线溃逃。最后他可能会一个人饿死在森林里。
走了一个小时,他在一条小溪边停下喝水。他琢磨着要不要洗洗伤口,最后决定还是不去管它。他喝饱了水,蹲坐在地上,闭着眼睛歇息。天很快黑了下来。幸好天气干燥,他可以直接睡在地上。
就在他开始打瞌睡时,耳边传来一阵窸窣声。他睁眼一看,吃了一惊——一个德国军官骑在马背上,在距离他十几米的地方,正慢慢穿过树林。这人并未发现蜷缩在小溪边的格雷戈里。
格雷戈里悄悄抓过他的步枪,扳开保险栓。他跪在地上,把枪扛在肩上小心地瞄准德国人的后背。他刚好在十五米开外、步枪的最佳射程之内。
最后那一瞬间,德国人好像感觉到了什么,突然在马鞍上转过身来。
格雷戈里扣动了扳机。
枪声在宁静的树林里震耳欲聋。马向前一跃,德国军官身子一歪,摔在了地上,但他的一只脚卡在马镫里。马拖着他在矮树丛里跑了一百米左右才放慢步子,停了下来。
格雷戈里仔细听着,看看枪声是否引来了其他人。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有温和的晚风吹着树叶沙沙作响。
他朝那匹马走过去。快到跟前时把步枪端在肩上,对准那个军官,但这番小心并无必要。那人一动不动地躺着,脸向上,双眼大睁,带尖刺的头盔滚在一边。他一头齐刷刷的金色短发,绿色的眼睛相当漂亮。这大概就是格雷戈里先前在树林里看见的那个人,但他不能肯定。要是换了列夫,他就会记得那匹马。
格雷戈里打开鞍囊。其中一个有一张地图、一架望远镜,另一个里面有一根香肠和一大块黑面包。格雷戈里饿得发慌,见了香肠便咬下一大口。香肠里辣椒太多,还放了各种香料和大蒜,立刻辣得他两颊发烫,热汗直冒。他胡乱嚼了几口吞下肚去,又往嘴里塞了一块面包。吃到食物的美妙感觉让他几乎流下眼泪。他靠在马上,狼吞虎咽地吃着。
地上,他杀死的那个人正用那双僵死的绿眼睛瞪着他。
沃尔特跟鲁登道夫说:“将军,估计有三万名俄军被歼灭。”他尽量不显得太得意,但德国获得了压倒性的胜利,让他无法掩饰自己脸上的笑容。
鲁登道夫冷静如常:“俘虏呢?”
“据最新统计,大约有九万两千名俘虏,先生。”
这一数字十分惊人,但鲁登道夫沉着地一边踱着步子,一边问道:“有没有俘获将军?”
“萨姆索诺夫将军开枪自杀。我们弄到了他的尸体。马托斯,俄军第十五军团的司令被俘。我们还缴获了五百部火炮枪械。”
“这么说,俄国第二集团军全军覆没,不复存在了。”鲁登道夫终于从战地办公桌上抬起眼睛。
沃尔特禁不住笑了笑:“是的,先生。”
但鲁登道夫没有笑。他挥舞了一下正在研究的那张纸。“这样一来,这个消息就更显得讽刺了。”
“你在说什么,先生?”
“他们在向我们派兵增援。”
沃尔特吓了一跳:“什么?对不起,将军,你是说增援?”
“我也跟你一样惊讶。增援三个军团和一个骑兵师。”
“这些兵力从哪儿调集呢?”
“从法国,如果启动施里芬计划的话,我们那里必须人人上阵才行。”
沃尔特记起鲁登道夫曾参与筹划施里芬计划的细节,他一贯精力充沛,周到细致,知道法国那里该如何部署,细化到每个人,每一匹马,每一颗子弹。“但是,怎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呢?”沃尔特问道。
“不知道,但我能猜出个一二来。”鲁登道夫的语气里带着苦涩,“是政治上的事。公主和伯爵夫人们在柏林跟德皇哭哭啼啼地诉苦,说她们的家产遭到俄国人的践踏。最高统帅部受到巨大压力,只能低头。”
沃尔特脸红了。他的母亲就在这些跟皇帝纠缠的人中间。女人们因为担心财产而期望得到保护,这倒是情有可原。但一支军队向她们的要求让步,从而冒险背离整个战略计划,那将是不可饶恕的。
“这是否正是协约国想要达到的目的?”他气愤地说,“法国说服俄国出动还未做好准备的军队大举入侵,指望我们陷入恐慌,急于增援东线,从而削弱我们在法国的力量!”
“没错。法国人在溃逃。他们兵力不足,又缺乏武器,注定落败。他们唯一的希望就是分散我们的力量。现在他们的愿望达成了。”
“所以,尽管我们在东部取得了重大胜利,俄国人的盟友却获得了他们急需的西部战略优势!”沃尔特绝望地说。
“是的,”鲁登道夫说,“正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