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 三

3个月前 作者: [哥伦比亚]加西亚·马尔克斯
    在回家后一年左右的时间里,他为了糊口变卖了银烛台和金钵,但鉴定下来,金钵上只有镶上去的盾符是金质的。霍塞·阿卡迪奥唯一的消遣就是把镇上的孩子叫到家里来玩。中午他和他们在一起,让他们在花园里跳绳,在长廊里唱歌,在大厅的家具之间走钢丝,他自己则从这一组走到那一组,给孩子们上品德课。那段时间,他的紧身裤和绸衬衣都穿坏了,他穿的是从阿拉伯人商店里买来的普通衣服,但是他那懒洋洋的神态和教皇式的举止一点没变。孩子们在他家里玩耍就象当年梅梅的女伴们一样。一直到深更半夜还能听到他们闹着、唱着、跳着踢踏舞,整个房子象一座不受管束的学生宿舍。奥雷良诺对孩子们的侵扰不在乎,只要他们不到墨尔基阿德斯的房里来找他麻烦。一天早晨,两个小孩推开了他的房门,看到他蓬头垢面伏在工作台上埋头译读羊皮书的样子吓了一跳。他们没敢进屋,但却在屋子周围打转,一会儿对着墙缝嘁嘁喳喳说些什么,一会儿又从气窗里扔些小动物进来,有一会儿还把门窗都反锁了,奥雷良诺花了半天时间才把门窗打开。孩子们看到自己的淘气行为没受到惩罚,觉得很有趣。有一天早晨,四个孩子趁奥雷良诺在厨房里的当儿,钻进了他的屋子,打算把那些羊皮书毁掉。可是当他们刚把这些书拿在手里时,只觉得有一股神力把他们从地上托起,把他们悬在半空中,直到奥雷良诺回来,从他们手中夺下羊皮书。从此,他们再也不来打扰他了。


    有四个大孩子,虽然快要成为小伙子了,但还穿着短裤。他们负责为霍塞·阿卡迪奥整饬仪容。他们比其他孩子来得早,他们用一个上午给他刮脸,用热毛巾按摩,为他修剪手脚上的指甲,为他擦香水。有几次他们都跳进水池,给他从头到脚擦肥皂,他自己仰面躺着思念阿玛兰塔。然后,他们为他擦干身子,扑上粉,穿上衣服。他们中有个满头金色鬈发,长着一双象兔子那样红玻璃似的眼睛的孩子,常常在家里过夜。他同霍塞·阿卡迪奥休戚与共,当后者因气喘病而失眠时,他也默默地陪伴着他,在漆黑的房子里游来荡去。一天夜晚,他们俩在乌苏拉睡过的卧室里看见一道黄光从透明的水泥地下射出来,仿佛地下有一个太阳把卧室的地面变成了彩色玻璃。屋子里亮得不必点灯。他们只是在乌苏拉放床的角落,光线最强的地方翻起几块破碎的水泥板,就发现了奥雷良诺第二当年发疯似地到处乱挖,挖得精疲力尽也没有找到的秘密地窖。那里藏着三只用铜丝封口的麻袋,麻袋里装了七千二百一十四枚金币,在黑暗中象火炭似地发光。


    宝贝的发现好似灰堆里又窜出了火苗。霍塞·阿卡迪奥没有去践行他落难时的梦想——带着这笔飞来之财到罗马去,却把自己的家变成了一个没落的天堂。他让人把卧室的帘幔和天篷都换成新的丝绒,把浴室的地板铺上细砖,墙壁贴上瓷砖。饭厅的壁橱里装满了糖渍水果、火腿和醋渍蔬菜。废弃的谷仓重新启用,贮藏葡萄酒和烧酒,霍塞·阿卡迪奥亲自上火车站去收领一箱标有他的名字的酒。有一天晚上,他和四个大孩子玩了个通宵。第二天早上六点,五个人光着身子从卧室里出来,他们舀干了水池里的水,把水池装满香槟酒。一个个钻进了酒池游了起来,就好象鸟儿在布满芳香的泡沫的金色的天空中翱翔,霍塞·阿卡迪奥没有参加欢闹,他仰面躺在酒里,睁着双眼思念着阿玛兰塔。他一直凝神地躺在那儿,反复体味着金迷纸醉的生活也不能弥补的内心的痛苦。孩子们玩腻了,一个个回到卧室,他们扯下丝绒帘幔擦身,慌忙之中把水晶玻璃穿衣镜也打碎了,又拉掉了床上的天篷,乱嚷地滚到床上睡觉。霍塞·阿卡迪奥从浴室回来,只见他们赤条条地扭作一团睡着了,房间里简直象遭了灾一样。他禁不住发起火来。他的发作倒并不是因为这场浩劫,而是因为在纵情狂欢之中他感到了无法慰藉的空虚,他对自己感到厌恶,感到遗憾。他从那只放着苦行衣和苦修悔罪用的铁器的箱子里取出了修士们用来打狗的鞭子。手执鞭子象疯子似的狂叫着把孩子们轰出去,一边无情地抽打他们,就是打一群狼也不会这么狠毒。最后把自己累垮了,活象个垂死的病人。第三天晚上,他实在喘不过气来,不得不到奥雷良诺的房间去求他到附近的药房里去买喷雾药粉。于是,奥雷良诺第二次走出大门。他走了两个街区就到了那家门面很窄的药房,药房的橱窗上积满了灰垢,橱窗里陈列着注有拉丁文的瓷瓶。药房里有一个象尼罗河的水蛇一样娇艳但不外露的姑娘,她按照霍塞·阿卡迪奥在纸条上写的药名,把药卖给了他。在街灯微弱的黄光照耀下,奥雷良诺第二次看到了镇子的荒凉景象,但这一次没有象第一次那样激起奥雷良诺的好奇。他拖着那双因为幽禁生活缺少运动而衰弱笨拙的双腿,急急匆匆赶到家门口时,就有点上气不接下气了。在这之前,霍塞·阿卡迪奥还以为他逃跑了呢。他的确对外界毫无兴趣,因此不久以后,霍塞·阿卡迪奥毁掉了他对母亲所作的诺言,允许他可以随意出入家门。


    “我没有什么事需要上街。”奥雷良诺回答说。


    他仍然足不出户,一心埋头于羊皮书中。他慢慢地把羊皮书译出来了。但对译文的含义却无法解说。霍塞·阿卡迪奥把火腿片送到他房里,还给他送去糖渍花,尝一口嘴里就留下春天的清香。有两次还给他送去一杯好酒。霍塞·阿卡迪奥对羊皮书不感兴趣,甚至觉得那只是一种隐秘的消遣而已,但这位孤寂的亲戚的罕见的博识,以及他无法解释的对世事的了解,引起了霍塞·阿卡迪奥的注意。他知道,奥雷良诺看得懂英文,曾经象看小说一样从第一页看到最后一页,读完了六卷羊皮纸的百科全书。奥雷良诺谈起罗马来就好象他在那里住过好多年似的。起先,霍塞·阿卡迪奥还以为那是因为他读过百科全书,过了不久才发觉,他对于百科以外的知识,如东西的价格也都知道。当问他怎么知道这些事的时候,他唯一的答复是:“一切都是可知的。”在奥雷良诺的目光中,从近处看霍塞·阿卡迪奥和他在家里荡来荡去时给人看到的形象截然不同。这使奥雷良诺感到惊奇。原来他也会笑,有时也会怀念这个家族的过去,也会为墨尔基阿德斯的房间的破败担心。当然,这两个同血统的孤独者的彼此接近根本谈不上是友谊,但却能使两人更好地忍受那种既使他们隔离又使他们联结的、看不见摸不着的孤独。霍塞·阿卡迪奥碰到恼人的家务问题可以去求奥雷良诺帮忙,奥雷良诺则可以在长廊上读书,可以看阿玛兰塔·乌苏拉从不脱期的来信,还可以使用浴室,当初霍塞·阿卡迪奥回来以后,曾禁止他使用。


    一个炎热的早晨,两人被一阵急剧的敲门声惊醒。来人是个肤色黝黑的老人,一双绿色的大眼睛使他的脸闪烁出一种幽灵般的光芒,额头上画着一个圣灰十字。他身上的衣服碎成了条条,鞋也破了,肩上的背包是他唯一的行李,一副叫化子的模样,但他的高雅的举止与他的外表却成了鲜明的对照。只要看他一眼,哪怕是在半暗的客厅里,也能看出使他活着的秘密力量,并不是求生的本能,而是长期的恐惧。他就是奥雷良诺·阿马多,奥雷良诺·布恩地亚的十七个儿子中唯一的幸存者,他在长期的惊魂不定的逃亡生涯中寻求着安宁。他说明了自己的身份后请求收留他住在家里。他在作为被社会抛弃了的人时度过的那些晚上,曾经想到过这里是他生命中最后一个安全的处所。可是,霍塞·阿卡迪奥和奥雷良诺都想不起他来,还以为他是流浪汉,推推搡搡把他赶到了街上。于是,他俩在大门边看到了早在奥雷良诺懂事之前就开场了的一出戏剧的最后一幕。两名追捕奥雷良诺·阿马多好多年,象狗一样尾随他走遍半个世界的警探,从对面人行道上的扁桃树后面钻了出来,用毛瑟枪朝奥雷良诺·阿马多打了两枪,不偏不倚打穿了那个圣灰十字。


    事实上自从把孩子们赶出家门起,霍塞·阿卡迪奥一直在等待一艘在圣诞节前去那不勒斯的远洋轮船的消息。他已经告诉奥雷良诺,甚至计划过为奥雷良诺开一爿商铺,让他维持生活,因为菲南达死后,再没有人给他们送装有食物的篮子了。然而,他这最后的梦想没有实现。九月的一天上午,他和奥雷良诺一起在饭厅里喝完了咖啡,就去浴室。快要洗完的时候,那四个被他赶走的孩子从屋顶的缺口中钻了进来。没等他招架,四个人穿着衣服跳进了水池,揪住他的头发,把他的头按在水里,直到水面上停止泛气泡,那安静的苍白的象海豚似的身体缓缓沉入香气四溢的水中才松手。然后,他们带走了三麻袋金子,只有他们和那被害者知道袋子藏在什么地方。这次行动神速、残忍而又有条不紊,仿佛是军人的偷袭。奥雷良诺一头钻在小屋里,一点也没有发觉。当天下午,他在饭厅里想起霍塞·阿卡迪奥,于是在家里到处找他,最后发现他在水池里,浮在异香扑鼻的水面上,身体又肿又大,还在想念着阿玛兰塔。这时候奥雷良诺才明白,自己多么地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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