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 八
3个月前 作者: [哥伦比亚]加西亚·马尔克斯
在最初的几次拜访中,说起自己的轮船时,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曾向费尔明娜·达萨发出过正式邀请,请她沿河去做一次散心旅行。而如果她愿意再坐一天火车,就可以到达共和国的首都,和同时代的大部分加勒比人一样,他们仍旧使用着首都在上世纪的旧名:圣菲。但她心中还保留着丈夫的偏见,不想去认识那座冰冷阴暗的城市。她曾被告知,那里的女人除了去望五点钟的弥撒,从不走出家门,既不能进冷饮店,也不能进公共事务场所;那里的街道每时每刻都挤满了送葬的队伍,而且从钉马掌的骡子[1]的年代起,就一直下着绵绵细雨,简直比巴黎还要糟糕。不过,她对河流有着强烈的兴趣,很想看看在沙滩上晒太阳的短吻鳄,还想在半夜被海牛那女人哭泣般的叫声惊醒。但想到自己这把年纪,又是孤身一人的寡妇,她便觉得如此艰难的旅行并不现实。
<em>[1] 钉马掌的骡子,典出哥伦比亚、洪都拉斯和墨西哥等国的一个传说。西班牙殖民时期,一个穷苦人家的姑娘嫁给一个西班牙贵族青年后,忘了本,最后受到上天的惩罚,变成一头钉马掌的骡子。</em>
后来,当她决心没有丈夫也要继续活下去时,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又重提了他的邀请,她觉得可能性似乎大了一些。再后来,由于跟女儿大吵一架,再加上父亲所受的侮辱、对死去丈夫的怨恨,以及对卢克雷西娅·德尔雷亚尔虚伪恭维的愤怒——多年来,她一直视她为最好的朋友——这一切都让她痛心不已,她甚至觉得自己在家里已是个多余的人。一天下午,她喝着那种用世界各地的叶子泡出的荼,望了一眼院中的泥塘,那棵带给她不幸的树再也不会长出新芽了。
“我真想离开这个家,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永远不再回来。”她说。
“乘船去吧。”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说。
费尔明娜·达萨沉思地看了他一眼。
“嗯,这是有可能的。”她说。
在说出这句话的前一刻,她其实还从未这样想过,但一旦承认了这种可能性,她就足以视其为铁板钉钉的事实了。儿子和儿媳听了很高兴。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连忙保证,费尔明娜·达萨将在他的船上被奉为上宾,她会拥有一间专为她准备的舱室,让她感觉像在家里一样,还会享受到完美的服务,船长将亲自负责她的安全和起居。为了振奋她的精神,他给她带来了路线图,绚丽的黄昏景色明信片,还有歌颂马格达莱纳河畔原始天堂的诗篇,这些诗出自几位著名的旅行家之手,又或者可以说,正是因为这些诗,他们才成了著名的旅行家。她心情好时,会把这些东西翻上一翻。
“你不必像哄小孩子那样哄我。”她说,“我去旅行,是因为我决定了要去,并不是因为对风景的兴趣。”
当儿子建议让自己的妻子陪同她去时,她断然拒绝了:“我这么大个人,不需要别人照顾。”她亲自安排了这次旅行的细节。想到那八天上行、五天下行的旅程,除了一些必需品什么都不用带,她就感到无比轻松。半打棉制衣服、梳妆和洗漱用品、一双登船和下船时穿的鞋子,还有旅行中穿的家用拖鞋,此外别无其他:这是她一生的梦想。
一八二四年一月,海军准将、内河航运的创始人胡安·贝尔纳多·埃尔勃斯,注册了第一艘在马格达莱纳河上航行的蒸汽轮船,那是一艘四十马力的原始家伙,取名“忠诚号”。而一个多世纪以后,某个七月七日的下午六点钟,乌尔比诺·达萨医生和妻子陪伴着费尔明娜·达萨登上了将载她进行第一次河上旅行的航船。这是当地船厂造出的第一艘轮船,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为纪念光荣的前辈,将它命名为“新忠诚号”。费尔明娜·达萨永远也无法相信,这个对他们来说如此意味深长的名字的确是历史的巧合,而非弗洛伦蒂诺·阿里萨那旷日持久的浪漫主义的又一个花样。
不管怎样,与其他老式与现代的内河船都不同,“新忠诚号”在船长室旁设有一个宽敞舒适的加舱,包含一间摆着色彩喜庆的竹制家具的客厅,一间全部用中国图案装饰的双人卧室,一个同时装了浴缸和淋浴设施的卫生间,一个十分宽阔的吊着蕨类植物的封闭瞭望台(从那里可以完整地看到船的前方和两侧),还有一套安静的制冷系统,使整个环境免受外界的干扰,而且始终保持春天的气候。这套豪华的舱室被称为“总统舱”,因为到那时为止,已有三位共和国总统在此度过航程。它并不用于商业目的,而是留给高级官员和一些极为特殊的客人使用的。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刚被任命为CFC的董事长,就以树立公共形象为由,下令建造这个舱室,但他内心确信,迟早有一天,这里会成为他和费尔明娜·达萨新婚旅行中幸福的世外桃源。
这一天终于来了,她以女主人和夫人的身份占据了总统舱。船长迭戈·萨马利塔诺用香槟和烟熏鲑鱼款待登船的乌尔比诺·达萨医生夫妇和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他身穿白色亚麻制服,从靴子尖一直到用金线绣着CFC徽章的帽子,浑身上下完美无缺。和所有内河船长一样,他拥有木棉树般的魁梧身材、坚定果决的声音和佛罗伦萨红衣主教般的气派。
晚上七点,鸣响了第一声起航的汽笛。费尔明娜·达萨感到那回荡的汽笛声给自己的左耳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前一晚,她的梦中出现了好些不祥的预兆,她甚至不敢去分析其中的意思。一大早,她便让人把她带到离家不远的神学院墓地去,那里当时叫拉曼加墓地。她站在丈夫的墓前,自言自语地把从前压在心中的合理的斥责一股脑儿倾诉出来,最终原谅了这个死去的男人。之后,她对丈夫讲起这次旅行的细节,向他暂时告别。就像每次去欧洲旅行一样,她不想把自己出门的消息告诉其他任何人,以避免令人疲惫的送别。虽然她已有过很多次旅行,却感觉这仿佛是第一次。随着这一天的临近,她的忧虑不断增加。刚一登船,她便凄楚地感到自己被遗弃了,真想独自痛哭一场。
最后一声警示的汽笛响起时,乌尔比诺·达萨医生和妻子程式化地与她道了别,弗洛伦蒂诺·阿里萨陪他们走到下船舷梯。乌尔比诺·达萨医生想为他让路,让他跟在妻子后面,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原来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同去旅行。乌尔比诺·达萨医生顿时无法掩饰自己的手足无措。
“您没跟我们说过呀。”他说。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把自己舱室的钥匙拿给他看,意思很明确:他住的只是公共甲板上的一间普通舱室。可乌尔比诺·达萨医生觉得这个证据并不足以证明他的清白。他像遭遇了海难一般向妻子投去求助的一瞥,想为自己的彷徨无助寻找支点,但遇到的却是一双冰冷的眼睛。她严厉地低声说:“难道你也一样?”是的,他也一样,同他的妹妹奥菲利娅一样,认为爱情到一定年龄就变得不体面了。但他善于及时做出反应,同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握了握手以示告别,心中的无奈多过感激。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从大厅栏杆处看着他们走下船去,正如他所等待与希望的那样,乌尔比诺·达萨医生和妻子在上汽车前,转过身来看了看他,于是,他向他们挥手告别。他们也朝他挥挥手。他继续站在栏杆前,直到汽车消失在货场的尘土之中,他才回到自己的舱室,换上一套更适合在船长的私人餐厅里享用登船后第一顿晚餐的衣服。
这是一个美妙的夜晚,迭戈·萨马利塔诺船长用其四十年河运生涯的多彩故事为它增添了调料,可费尔明娜·达萨费了好大劲儿才装出开心的样子。虽然八点钟就拉响了最后一声汽笛,送行的人被请下船,舷梯也被升起,但直到船长用完晚餐,走上指挥台开始指挥,船才起锚。费尔明娜·达萨和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站在公共大厅的栏杆旁,混在那些极力辨认着城中每一处灯火的嘈杂旅客中间,探身远眺,直到轮船驶出港湾,进入看不清的河道和散布着起伏的渔船灯火的沼泽之中,最后,它终于在马格达莱纳大河自由的空气里顺畅地呼吸起来。这时,乐队奏起了一首流行的民间乐曲,旅客中爆发出一阵欢腾,舞会在一片混乱中开始了。
费尔明娜·达萨更愿意躲到自己的舱室里去。整个晚上她都没说一句话,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也任由她迷失在自己的思绪当中,只是在舱室前向她道了一声晚安。但她没有困意,只觉得有点冷。她建议两人一起坐上一会儿,在私人瞭望台上看一看河水。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把两把靠背藤椅拖到栏杆前,关了灯,拿一条羊毛毯子披在她肩上,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她从他送的一个小烟盒里取出烟丝,卷了一支,手法熟练得让人吃惊。她把点着的一端放进嘴里,慢慢地吸着,一言不发,接着又连卷了两支,续着抽完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则一口接一口地喝下了两保温瓶的浓咖啡。
城市的灯火已消失在地平线上。从漆黑的瞭望台上看去,平缓而沉寂的河水和一轮满月下两岸的草丛,都变成了一片泛着磷光的平原。偶尔可以看到一间间茅屋,旁边点着熊熊的篝火,示意人们那里出售供轮船锅炉使用的木柴。对年轻时的那次旅行,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只保持着模糊的记忆,但河上的景象使那些回忆复活了,一幕幕争抢着闪现在眼前,宛如昨日。他给费尔明娜·达萨讲了当时的一些情景,以为可以使她振奋起来,可她只是抽烟,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放弃了讲述,让她独自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之中。她不断卷着烟,一支接一支抽着,直到盒里的烟丝全都抽光了。午夜过后,音乐停下来,旅客的喧闹声也消散了,变成了枕边的窃窃私语。只剩下两颗孤独的心留在黑暗中的瞭望台上,随着轮船急促的喘息声跳动。
过了好一会儿,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借着河水的反光看了看费尔明娜·达萨。她仿佛一个神秘的幽灵,雕塑般的侧影在微微的蓝色光芒下显得柔和甜蜜。他发现她竟在默默地哭泣。他没有安慰她,也没有像她希望的那样,在旁边耐心地等她眼泪流尽,而是有些惊慌失措。
“你是想独自待着吗?”他问。
“如果是,我就不会叫你进来了。”她说。
于是,他伸出冰冷的手指,摸索着黑暗中的另一只手,找到它时,他发现它正在等待着。一瞬间,两人都非常清楚地意识到,这两只苍老的手都不是他们在互相触碰之前所想象的样子。但片刻过后,它们就变成他们想象中的样子了。她开始讲起已故的丈夫,用的是现在时,好像他仍然活着。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明白,她是到了一个自省的时刻,她将带着尊严、带着高傲、带着无法抑制的活下去的渴望自问,她要如何对待心中这份无主的爱情。
为了把手留在他的手中,费尔明娜·达萨停止了抽烟。她迫切地渴望能理解自己。她不能想象有哪个丈夫会比她曾经的丈夫更好,然而,回忆起他们的一生,她想到更多的是挫折,而非满足,他们之间曾有太多的误解,太多无谓的争执,以及太多没有释然的怨恨。突然,她叹了口气:“真无法相信,经历了那么多的吵闹与厌烦,这许多年竟还能感到幸福,见鬼,我都不知道那到底是不是爱情。”正当她把心里话一吐为快时,有人把月光熄灭了。轮船稳健地缓缓前行,一步接着一步,仿佛一只伺机而动的巨大猛兽。费尔明娜·达萨从热切的渴望中清醒了过来。
“现在,你走吧。”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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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握紧了她的手,俯下身去,想亲吻她的面颊。她却躲开了,用沙哑而温柔的声音拒绝了他。
“已经不行了,”她对他说,“我闻起来尽是老太婆的味道。”
费尔明娜·达萨听见他在黑暗中走了出去,听见楼梯上响起他的脚步声,又听见他渐渐消失,第二天之前将不再出现。她又点燃了一支烟。正抽着,她看见了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他穿着他那身完美无瑕的亚麻衣服,带着他那职业性的严肃,那令人头晕目眩的翩翩风度,以及那彬彬有礼的爱情,站在一艘往昔的船上,挥动着他白色的帽子向她告别。“我们男人都是偏见的可怜奴隶。”有一次他对她说,“相反,当一个女人决定和一个男人睡觉时,就没有她跃不过去的围墙,没有她推不倒的堡垒,也没有她抛不下的道德顾虑,事实上,根本就没有能管得住她的上帝。”费尔明娜·达萨继续坐在那里,纹丝不动,直到天亮。她在想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但不是福音花园中那个忧郁的哨兵,那个人已无法在她心中激起丝毫思念的涟漪,她想的是此时的他,老态龙钟,步履蹒跚,却如此真实:这人一直就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她却从未认出他真实的样子。当轮船喘着粗气,拖着她驶向第一缕玫瑰色的霞光时,她唯一祈求上帝的,是让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知道第二天应从何处重新开始。
他的确知道。费尔明娜·达萨吩咐侍者不要叫醒她,让她尽情地睡上一觉。她醒来时,床头柜上放着一个花瓶,里面插着一枝新鲜的白玫瑰,花瓣上还挂着露珠,旁边是一封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的信,厚厚的一沓,他一定是从她这里回去后就开始写,才能写出这么多页来。这是一封平静的信,仅仅为了表达他昨晚以来的心境:它和以往的信一样抒情,也和他所有的信一样字斟句酌,但却立足于现实。费尔明娜·达萨读完信,为自己那毫无顾忌的心跳感到有些害羞。在信的末尾,他请求她准备好之后通知侍者,因为船长正在指挥台上等着他们,想给他们展示一下轮船是如何运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