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 二

3个月前 作者: [哥伦比亚]加西亚·马尔克斯
    梅梅端来一盘甜点心和两个小咸面包,这还是她从我妈妈那里学来的。时钟敲过九点。在店铺后面,梅梅坐在我对面,味同嚼蜡地吃着,毫无食欲,仿佛甜点心和小面包只是用来留客。我是这么理解的,于是就任凭她尽情回忆。缅怀过去,梅梅流露出无限的眷恋和惆怅之情。在柜台上那盏昏暗的油灯下,她比戴着帽子、穿着高跟鞋走进教堂的那天显得憔悴多了,苍老多了。很明显,那天晚上梅梅特别怀念当年的生活,似乎这些年来她的年龄一直静止不动,时间也根本没有流逝,直到那天晚上回首往事,时间才又流动起来,她也才开始经历姗姗来迟的衰老。


    梅梅直着腰坐在那里,神色凄然。她谈起上世纪末大战以前我们家绚丽多彩的田园生活。她回忆起我妈妈。就是我从教堂回来,她和我开玩笑(她用带点揶揄的口吻对我说:“恰薇拉,你都快结婚了,也不跟我打个招呼。”)的那天晚上,她回忆起我妈妈的。而我在那段日子里也特别想念妈妈,正尽力回忆她的模样。“她跟你长得一模一样。”梅梅说。而我真的相信她。我坐在梅梅对面,听她说话的口气,有时挺有把握,有时又含含糊糊,似乎在她的回忆中有许多是不可信的传闻。不过,她是出于一片好心,她甚至相信时光的流逝已经把传闻变成了遥远的、难以忘怀的真人真事。她说,战争期间我父母背井离乡,逃亡在外,经过长途跋涉,终于在马孔多落下脚来。为逃避兵祸,他们到处寻找一个又兴旺又静谧的安身之处,听人家说这一带有钱可赚,就找到这里。那时候,这儿还是个正在形成的村落,只有几户逃难的人家。他们竭力保留传统的生活方式,恪守宗教习俗,努力饲养牲口。对我父母来说,马孔多是应许之地,是和平之乡,是金羊毛[2]。他们找到了合适的地方,就动手重建家园,没过几年,就盖起了一所乡村宅院,有三个马厩和两间客房。梅梅不厌其详地追忆这些细节,谈到各种荒诞不经的事情,恨不得让它们都重演一遍。这当然是办不到的,为此她很伤心。她说:“一路上,倒也没遭什么罪,从没缺吃少喝。”就连那几头牲口也在蚊帐里睡觉。这倒不是因为爸爸是个疯子,或是有钱没处花,而是因为妈妈是个大慈大悲的人,特别讲究人道。她认为,在上帝看来,保护人不受蚊虫袭击和保护牲口不受蚊虫袭击,同样都是天大的好事。不管走到哪儿,我父母总是带着一大堆稀奇古怪、碍手碍脚的东西。箱子里装着祖辈的衣服,这些老人早在我父母出生以前就去世了,他们的尸骨即使掘地几十米也未见得能找到。盒子里的炊具则早就没人用了,是我父母(他们是表兄妹)的远房亲戚传下来的。甚至还有一个装满圣像的箱子。每到一处,他们就用这些圣像搭起一座家用的神坛。全家简直就是一个古怪的戏班子,有几匹马,几只母鸡,还有四个在我们家长大的瓜希拉长工(他们都是梅梅的伙伴)。他们跟着爸爸到处流浪,仿佛马戏团里的驯兽。


    <em>[2]希腊神话中一只会飞的公羊克律索马罗斯身上的毛。金羊毛不仅象征着财富,更象征着对幸福的追求。</em>


    梅梅回忆往事,不胜凄怆。看起来,她似乎把时光的流逝看成是个人的损失。她那被回忆揉碎的心灵在想:倘若时光静止不动,她岂不是还在路上游逛吗?长途跋涉对我父母来说固然是一次惩罚,但对孩子们来说,却像过节一样。有些场面还颇为罕见呢,比如睡在蚊帐里的牲口。


    她说:打那以后,事事就都不遂心了。上世纪末,疲惫不堪的一家人来到刚刚出现的荒村——马孔多,对刚刚遭到战争破坏的往昔美好生活还恋恋不舍。梅梅想起了刚到这儿时我妈妈的情况。她偏着身子骑在一头骡子上,挺着个大肚子,面色焦黄,像得了疟疾似的,两只脚肿得沾不了地。我爸爸心里恐怕也不太满意,可他还是不顾风险浪恶,预备要在这儿扎下根来,等着妈妈临盆。在跋涉途中,孩子在妈妈腹内逐渐长大。然而越是临近分娩,死神离妈妈也越近。


    灯光照出梅梅的侧影。她那印第安人特有的粗犷神情,像马鬃或马尾一样浓密平直的头发,让她看上去就像一尊正襟危坐的神像。坐在店铺后面这间热气腾腾的小屋子里,她的面色发青,好似幽灵,说起话来,恰如神在讲述自己如何饱经人间沧桑。我过去从没有和她接近过。可是这天晚上,她突然如此诚挚地向我表露出亲切的感情,我感到一种比血缘关系更牢固的东西把我们连在一起了。


    梅梅的话刚一停,我忽然听见屋里——就是我和孩子、爸爸现在待的这间屋里——有人咳嗽,是一种干咳声,十分短促。我又听见他清清嗓子,在床上翻了个身。没错,就是他的声音。梅梅暂时不说话了,一片愁云悄悄地遮住了她脸上的光彩。我早已把他忘掉了。在这儿待了这么大的工夫(大概已经十点了吧),我一直觉得只有梅梅和我两个人在屋里。过了一会儿,屋里的紧张气氛缓和了。我手里端着盛甜点心和面包的盘子,一口没吃,胳臂都端酸了。我朝前倾了倾,说:“他醒着哪。”而她不动声色、冷冰冰、完全无动于衷地说:“他每天都睁着眼,一直到大天亮。”我明白了,为什么梅梅想起我们家先前的生活,显得那么留恋。如今,生活起了变化,日子好过多了,马孔多变成了喧闹的集镇。钱多得花不了,每逢周六晚上,人们都可以在镇上大肆挥霍一气。然而,梅梅对美好的昔日还是感到恋恋不舍。外面在大肆挥霍金钱,而在店铺后面,梅梅依然过着枯燥乏味、不为人知的生活,白天守着柜台,晚上和这么个脓包男人一起过夜。不到天亮他不睡觉,成天在家里转来转去,一双淫荡的狗眼睛——这双眼睛我永远也忘不了——总是贪婪地盯在她身上。一想到梅梅和这么个男人一块过日子,我真感到难过。我还记得那天夜里,他拒绝给梅梅看病。他是个铁石心肠的畜生,什么痛苦啊、欢乐啊,一概不懂,整天在家里遛过来遛过去。头脑最正常的人也会让他给逼疯的。


    我的声音平静下来了。既然他在家里,没有睡着,听见我们在店后叙家常,也许又要瞪起那双贪婪的狗眼了,我想还是换个话题吧。


    “小买卖做得怎么样?”我问。


    梅梅笑了笑。这是凄凉的惨笑,看起来倒不是因为现在情绪不佳,而像是她把这种惨笑收藏在抽屉里,什么时候需要,什么时候就拿出来。她笑得很笨,似乎平时难得一笑,连怎么正常笑也忘得一干二净了。“就那样。”说着,她莫名其妙地摇了摇头,随即又沉默了,真教人捉摸不透。我想我该走了,把盘子递给梅梅,里面的东西一点没动,也没向她解释什么。只见她站起身来,把盘子撂在柜台上。从柜台那儿她瞧了我一眼,又重复了一句:“你和她长得一模一样。”刚才我坐在背灯影的地方,灯光从背后照过来,脸模糊不清。梅梅在谈话的时候,准是没看清楚。现在她站起来,把盘子放到柜台上,隔着灯刚好看见我的正脸,所以她才说:“你和她长得一模一样。”她走过来,又坐下了。


    她又追忆起妈妈刚到马孔多的那几天。妈妈一下骡子,就坐到一把摇椅上,一连三个月没动窝儿,饭也懒得吃,有时候接过午饭,手托着盘子直到后半晌。她的身体僵直,坐在摇椅上从不摇动,两脚放在另一把椅子上。她感到死亡正从脚底板朝上蔓延。就这样,她一直等到有人来,从她手里拿走盘子。分娩的那天到了,临产的阵痛使她陡然振作起来。她自己站起身,然后由别人搀着她走完从走廊到卧室这二十步路。九个月来,她默默忍受着死亡的逼近,如今更加痛苦不堪。从摇椅到床边的这段路途,她经受了几个月长途跋涉中没有经过的痛苦、折磨和刑罚。但是,在了却一生中最后一个心愿前,她终于去到了应该去的地方。


    梅梅说,妈妈一死,爸爸完全绝望了。后来据爸爸自己说,家里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他想:“男人身边没有妻室,谁都不会认为你是正派的。”他在一本书上读到过,亲人去世了,应该种上一株茉莉,这样就能夜夜想起她。于是,他在庭院靠墙根的地方种了一株茉莉。一年以后,他续了弦,和我的继母阿黛莱达结婚了。


    有几次,我觉得梅梅说着说着就要掉眼泪了,可最后,她还是忍住了。她原本是幸福的,可她自愿放弃了幸福的生活。今天能稍偿所失,也算心满意足。她又笑了笑,在椅子上伸了个懒腰,脸上露出温柔的表情。她身子朝前一倾,似乎已经在心中理清了这笔痛苦的孽债,并且发现在美好的回忆中,总还是得大于失吧。她又笑了,脸上又现出原来那种宽厚、调皮的亲切劲儿。她说,还有一件事是五年以后发生的。那天,她走进饭厅,爸爸正在吃午饭。她对爸爸说:“上校,上校,办公室里有个外乡人要见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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