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沫若散文 二
3个月前 作者: 郭沫若
大山朴
本篇选自《郭沫若</a>全集·文学编》第10卷,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六年十二月十五日上海《立报·言林》。
——“大山朴又开了一朵花啦!”
是八月中旬的一天清早,内子在开着窗户的时候,这样愉快地叫着。
我很惊异,连忙跑到她的身边,让眼睛随着她的指头看去,果然有一朵不甚大的洁白的花开在那幼树的中腰处的枝头。
大山朴这种植物,——学名叫Magn01ia grandiflora——是属于木兰科的常绿乔木,据说原产地是北美。这种植物,在日本常见,我很喜欢它。我喜欢它那叶象枇杷而更滑泽,花象白莲而更芬芳。花,通常是在五六月间开的。花轮甚大,直径自五六寸至七八寸。
六年前买了一株树秧来种在庭前的空地里,树枝已经渐次长成了。在今年的五月下旬开过一朵直径八寸的处女花,曾给了我莫大的喜悦。
但是离开花时已经两月以上了,又突然开出了第二朵花来。
这的确是一种惊异。
我自己的童心也和那失了花时的花一样,又复活了。我赶快跑下园子去,想把那开着花的枝头挽下来细看,吟味那花的清香。
然而,不料我的手刚攀着树枝,用力并不猛,那开着花的枝,就从那着干处发出了勃察的一声!——这一声,真好象一支箭,刺透了我的心。
我连忙把树枝撑着,不让它断折下来,一面又连忙地叫:“树枝断了,赶快拿点绳子来吧!”
内子拿了一条细麻绳来,我用头把树枝顶着,把它套在干上。
内子又寻了一条布片来,敷上些软泥,把那伤处缠缚着了。
自己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懊悔。
——“这样热的天气,这条枒枝怕一定会枯的。”我凄切地说。
但最初的惊异仍然从我的口中发出了声音来:“为什么迟了两个月,又开出了这朵花呢?”隐隐有点迷信在我心中荡漾着,我疑是什么吉兆,花枝断了,吉兆也就破了。
——“大约是因为树子嫩,这朵花的养分不足,故尔失了花时。”内子这样平明地对我解说。
或许怕是吧。今年是特别热的,大约是三伏的暑气过于严烈,把这朵花压迫着了。好容易忍到交秋,又才突破了外压和它所憧憬着的阳光相见。
然而,可怜的这受了压迫而失了时的花,刚得到自行解放,便遭了我这个自私自利者的毒手!
1936年12月7日
丁东草(三章)
本篇选自《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0卷《芍药及其他》,最初发表于一九四三年二月十五日广州《文艺生活》第三卷第四期。
丁东
我思慕着丁东——
可是并不是那环佩的丁东,铁马的丁东,而是清冽的泉水滴下深邃的井里的那种丁东。
清冽的泉水滴下深邃的井里,井上有大树罩荫,让你在那树下盘旋,倾听着那有节奏的一点一滴,那是多么清永的凉味呀!
古时候深宫里的铜壶滴漏在那夜境的森严中必然曾引起过同样的感觉,可我不曾领略过。
在深山里,崖壑幽静的泉水边,或许也更有一番逸韵沁人心脾,但我小时并未生在山中,也从不曾想过要在深山里当一个隐者。
因此我一思慕着丁东,便不免要想到井水,更不免要想到嘉定的一眼井水。
住在嘉定城里的人,怕谁都知道月儿塘前面有一眼丁东井的吧。井旁有榕树罩荫,清冽的水不断的在井里丁东。
诗人王渔洋曾经到过嘉定,似乎便是他把它改为了方响洞的。王渔洋,即王士禛</a>(1634—1711),字子真,号阮亭,又号渔洋山人,山东新城(今桓台)人。清代诗人。据《嘉定府志》卷五《古迹》记载:将丁东水(即作者所说丁东井)改名为方响洞的,是宋代诗人黄庭坚</a>(104G-1105)。黄庭坚诗《题丁东水》。“古人题作丁东水,自古丁东直到今。我为更名方响洞,要知山水有清音。”是因为井眼呈方形?还是因为井水的声音有类古代的乐器“方响”?或许是双关二意吧?
但那样的名称,那有丁东来得动人呢?
我一思慕着丁东,便不免要回想着这丁东井。
小时候我在嘉定城外的草堂寺读过小学</a>。我有一位极亲密的学友就住在丁东井近旁的丁东巷内。每逢星期六,城里的学生是照例回家过夜的,傍晚我送学友回家,他必然要转送我一程,待我再转送他,他必然又要转送。象这样的辗转相送,在那昏黄的街道上也可以听得出那丁东的声音。
那是多么隽永的回忆呀,但不知不觉地也就快满四十年了。相送的友人已在三十年前去世,自己的听觉也在三十年前早就半聋了。
无昼无夜地我只听见有苍蝇在我耳畔嗡营,无昼无夜地我只感觉有风车在我脑中旋转,丁东的清彻已经被友人带进坟墓里去了。
四年前我曾经回过嘉定,却失悔不应该也到过月儿塘,那儿是完全变了。方响洞依然还存在,但已阴晦得不堪。我不敢挨近它去,我相信它是已经死了。
我愿意谁在我的两耳里注进铁汁,让这无昼无夜嗡营着的苍蝇,无昼无夜旋转着的风车都一道死去。
然而清冽的泉水滴下深邃的井里,井上有大树罩荫;你能在那树下盘旋,倾听着那一点一滴的声音,那是多么清永的凉味呀!
我永远思慕着丁东。
1942年10月30日
白鹭
白鹭是一首精巧的诗。
色素的配合,身段的大小,一切都很适宜。
白鹤太大而嫌生硬,即如粉红的朱鹭或灰色的苍鹭也觉得大了一些,而且太不寻常了。
然而白鹭却因为它的常见,而被人忘却了它的美。
那雪白的簑毛,那全身的流线型结构,那铁色的长喙,那青色的脚,增之一分则嫌长,减之一分则嫌短,素之一忽则嫌白,黛之一忽则嫌黑。
在清水田里时有一只两只站着钓鱼,整个的田便成了一幅嵌在琉璃框里的画面。田的大小好象是有心人为白鹭设计出的镜匣。
晴天的清晨每每看见它孤独地站立在小树的绝顶,看来象不是安稳,而它却很悠然。这是别的鸟很难表现的一种嗜好。人们说它是在望哨,可它真是在望哨吗?
黄昏的空中偶见白鹭的低飞,更是乡居生活中的一种恩惠。那是清澄的形象化,而且具有了生命了。
或许有人会感着美中的不足,白鹭不会唱歌。但是白鹭的本身不就是一首很优美的歌吗?——不,歌未免太铿锵了。
白鹭实在是一首诗,一首韵在骨子里的散文诗。
1942年10月31日
石榴
五月过了,太阳增加了它的威力,树木都把各自的伞盖伸张了起来,不想再争妍斗艳的时候;有少数的树木却在这时开起了花来。石榴树便是这多数树木中的最可爱的一种。
石榴有梅树的枝干,有杨柳的叶片,奇崛而不枯瘠,清新而不柔媚,这风度实兼备了梅柳之长,而舍去了梅柳之短。
最可爱的是它的花,那对于炎阳的直射毫不避易的深红色的花。单瓣的已够陆离,双瓣的更为华贵,那可不是夏季的心脏吗?
单那小茄形的骨朵已经就是一种奇迹了。你看它逐渐翻红,逐渐从顶端整裂为四瓣,任你用怎样犀利的劈刀也都劈不出那样的匀称,可是谁用红玛瑙琢成了那样多的花瓶儿,而且还精巧地插上了花?
单瓣的花虽没有双瓣者的豪华,但它却更有一段妙幻的演艺,红玛瑙的花瓶儿由希腊式的安普刺作者原注:是英文ampu的音译,即一种尖底胆瓶。变为中国式的金罍,殷、周时古味盎然的一种青铜器。博古家所命名的各种锈彩,它都是具备着的。
你以为它真是盛酒的金罍吗?它会笑你呢。秋天来了,它对于自己的戏法好象忍俊不禁地,破口大笑起来,露出一口的皓齿。那样透明光嫩的皓齿你在别的地方还看见过吗?
我本来就喜欢夏天。夏天是整个宇宙向上的一个阶段,在这时使人的身心解脱尽重重的束缚。因而我更喜欢这夏天的心脏。
有朋友从昆明回来,说昆明石榴特别大,子粒特别丰腴,有酸甜两种,酸者味更美。
禁不住唾津的潜溢了。
1942年10月31日
杜鹃
本篇选自《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0卷《其他》,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七年一月二十日上海《立报·言林》。
杜鹃,敝同乡的魂,在文学上所占的地位,恐怕任何鸟都比不上。
我们一提起杜鹃,心头眼底便好象有说不尽的诗意。
它本身不用说,已经是望帝的化身了。有时又被认为薄命的佳人,忧国的志士;声是满腹乡思,血是遍山踯躅;可怜,哀惋,纯洁,至诚……在人们的心目中成为了爱的象征。这爱的象征似乎已经成为了民族的感情。
而且,这种感情还超越了民族的范围,东方诸国大都受到了感染。例如日本,杜鹃在文学上所占的地位,并不亚于中国。
然而,这实在是名实不符的一个最大的例证。
杜鹃是一种灰黑色的鸟,毛羽并不美,它的习性专横而残忍。
杜鹃是不营巢的,也不孵卵哺雏。到了生殖季节,产卵在莺巢中,让莺替它孵卵哺雏。雏鹃比雏莺大,到将长成时,甚且比母莺还大。鹃雏孵化出来之后,每将莺雏挤出巢外,任它啼饥号寒而死,它自己独霸着母莺的哺育。莺受鹃欺而不自知,辛辛苦苦地哺育着比自己还大的鹃雏:真是一件令人不平、令人流泪的情景。
想到了这些实际,便觉得杜鹃这种鸟大可以作为欺世盗名者的标本了。然而,杜鹃不能任其咎。杜鹃就只是杜鹃,它并不曾要求人把它认为佳人、志士。
人的智慧和莺也相差不远,全凭主观意象而不顾实际,这样的例证多的是。
因此,过去和现在都有无数的人面杜鹃被人哺育着。将来会怎样呢?莺虽然不能解答这个问题,人是应该解答而且能够解答的。
1936年春应为一九三七年一月十三日。
芍药及其他
本篇选自《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0卷《芍药及其他》,最初发表于一九四二年八月二十日成都《笔阵》(半月刊)第四期。
芍药
昨晚往国泰后台去慰问表演《屈原</a>》的朋友们,看见一枝芍药被抛弃在化妆桌下,觉得可惜,我把它拣了起来。
枝头有两朵骨朵,都还没有开;这一定是为屈原制花环的时候被人抛弃了的。
在那样杂沓的地方,幸好是被抛在桌下没有被人践踏呀。
拿回寓里来,剪去了一节长梗,在菜油灯上把切口烧了一会,便插在我书桌上的一个小巧的白磁瓶里。
清晨起来,看见芍药在瓶子里面开了。花是粉红,叶是碧绿,颤葳葳地向着我微笑。
4月12日
水石
水里的小石子,我觉得,是最美妙的艺术品。
那圆融,滑泽,和那多种多样的形态,花纹,色彩,恐怕是人力以上的东西吧。
这不必一定要雨花台的文石,就是随处的河流边上的石碛都值得你玩味。
你如蹲在那有石碛的流水边上,肯留心向水里注视,你可以发现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那个世界实在是绚烂,新奇,然而却又素朴,谦抑,是一种极有内涵的美。
不过那些石子却不好从水里取出。
从水里取出,水还没有干时,多少还保存着它的美妙。待水分一干,那美妙便要失去。
我感觉着,多少体会了艺术的秘密。
4月12日
石池
张家花园的怡园前面有一个大石池,池底倾斜,有可供人上下的石阶,在初必然是凿来做游泳池的。但里面一珠水也没有。因为石缝砌得严密,也没有进出一株青草,蒸出一钱苔痕。
我以前住在那附近,偶尔去散散步,看见邻近驻扎的军队有时也就在池底上操练。这些要算是这石池中的暂时飞来的生命的流星了。
有一次敌机来袭,公然投了一个燃烧弹在这石池里面,炸碎几面石板,烧焦了一些碎石。
弹阬并不大,不久便被人用那被炸碎了的碎石填塞了。石池自然是受了伤,带上了一个瘢痕。
再隔不许久,那个瘢痕却被一片片青青的野草遮遍了。
石池中竟透出了一片生命的幻洲。
4月26日晨
母爱
这幅悲惨的画面,我是永远也不会忘记的。
是三年前的“五三”那一晚,敌机大轰炸,烧死了不少的人。
第二天清早我从观音岩上坡,看见两位防护团员扛着一架成了焦炭的女人尸首。
但过细看,那才不只一个人,而是母子三人焦结在一道的。
胸前抱着的是一个还在吃奶的婴儿,腹前拳伏着的又是一个,怕有三岁光景吧。
母子三人都成了骸炭,完全焦结在一道。
但这只是骸炭吗?
1942年4月30日晨
银杏
本篇选自《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0卷《芍药及其他》,最初发表于一九四二年五月二十九日重庆《新华日报》。
银杏,我思念你,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又叫公孙树。古代传说中华民族的祖先黄帝</a>复姓公孙,因银杏生存年代久远,与中国有文字记载的历史相等,所以人们称银杏为“公孙树”。一说因其生长期缓慢,公公种下的树,要到孙子</a>长大时才能吃到果实,所以取了这个名字。但一般人叫你是白果,那是容易了解的。
我知道,你的特征并不专在乎你有这和杏相仿佛的果实,核皮是纯白如银,核仁是富于营养——这不用说已经就足以为你的特征了。
但一般人并不知道你是有花植物中最古的先进,你的花粉和胚珠具有着动物般的性态,你是完全由人力保存了下来的奇珍。
自然界中已经是不能有你的存在了,但你依然挺立着,在太空中高唱着人间胜利的凯歌。
你这东方的圣者,你这中国人文的有生命的纪念塔,你是只有中国才有呀,一般人似乎也并不知道。
我到过日本,日本也有你,但你分明是日本的华侨,你侨居在日本大约已有中国的文化侨居在日本的那样久远了吧。
你是真应该称为中国的国树的呀,我是喜欢你,我特别的喜欢你。
但也并不是因为你是中国的特产,我才特别的喜欢,是因为你美,你真,你善。
你的株干是多么的端直,你的枝条是多么的蓬勃,你那折扇形的叶片是多么的青翠,多么的莹洁,多么的精巧呀!
在暑天你为多少的庙宇戴上了巍峨的云冠,你也为多少的劳苦人撑出了清凉的华盖。
梧桐虽有你的端直而没有你的坚牢;
白杨虽有你的葱茏而没有你的庄重。
熏风会媚妩你,群鸟时来为你欢歌;上帝百神——假如是有上帝百神,我相信每当皓月流空,他们会在你脚下来聚会。
秋天到来,蝴蝶已经死了的时候,你的碧叶要翻成金黄,而且又会飞出满园的蝴蝶。
你不是一位巧妙的魔术师吗?但你丝毫也没有令人掩鼻的那种的江湖气息。
当你那解脱了一切,你那槎枒的枝干挺撑在太空中的时候,你对于寒风霜雪毫不避易。
那是多么的嶙峋而又洒脱呀,恐怕自有佛法以来再也不曾产生过象你这样的高僧。
你没有丝毫依阿取容的姿态,而你也并不荒伧;你的美德象音乐一样洋溢八荒,但你也并不骄傲;你的名讳似乎就是“超然”,你超在乎一切的草木之上,你超在乎一切之上,但你并不隐遁。
你的果实不是可以滋养人,你的木质不是坚实的器材,就是你的落叶不也是绝好的引火的燃料吗?
可是我真有点奇怪了,奇怪的是中国人似乎大家都忘记了你,而且忘记得很久远,似乎是从古以来。
我在中国的经典中找不出你的名字,我很少看到中国的诗人咏赞你的诗,也很少看到中国的画家描写你的画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呀,你是随中国文化以俱来的亘古的证人,你不也是以为奇怪吗?
银杏,中国人是忘记了你呀,大家虽然都在吃你的白果,都喜欢吃你的白果,但的确是忘记了你呀。
世间上也尽有不辨菽麦的人,但把你忘记得这样普遍,这样久远的例子,从来也不曾有过。
真的啦,陪都不是首善之区吗?但我就很少看见你的影子;为什么遍街都是洋槐,满园都是幽加里树即桉树(eucalyptus),常绿乔木。呢?
我是怎样的思念你呀,银杏!我可希望你不要把中国忘记吧。
这事情是有点危险的,我怕你一不高兴,会从中国的地面上隐遁下去。
在中国的领空中会永远听不着你赞美生命的欢歌。
银杏,我真希望呀,希望中国人单为能更多吃你的白果,总有能更加爱慕你的一天。
1942年5月23日
鸡雏
本篇选自《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0卷《山中杂记》,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七月十二日北京《晨报副镌》,作者自注“1924年9月10日写于博多湾畔”。
七年前的春假,同学C君要回国的前一晚上,他提着一只大网篮来,送了我们四匹鸡雏。
鸡雏是孵化后还不上一个月的,羽毛已渐渐长出了,都是纯黑的。四只中有一只很弱。C君对我们说:
——“这只很弱的怕会死,其余的三只是不妨事的。”
我们很感谢C君。那时候决心要好好保存着他的鸡雏,就如象我们保存着对他的记忆一样。
嗳,离了娘的鸡雏,真是十分可怜。它们还不十分知道辨别食物呢。因为没有母鸡的呼唤,不怕就把食物喂养它们,它们也不大肯进食。最可怜的是黄昏要来的时候,它们想睡了,但因为没有娘的抱护?便很凄切地只是一齐叫起来。听着它们那啾啾的声音,就好象在茫茫旷野之中考听见迷路孤儿啼哭着的一样哀惨。啊,它们是在黑暗之前战栗着,是在恐怖之前战栗着。无边的黑暗之中,闪着几点渺小的生命的光,这是多么危险!
鸡雏养了四天,大约是C君回到了上海的时候了。很弱的一只忽然不见了。我们想,这怕是C君的预言中了罢?但我们四处寻觅它的尸骸,却始终寻不出。啊,消灭了。无边的黑暗之中消灭了一点微弱的光。
又到第六天上来,怕是C君回到他绍兴的故乡的时候了。午后,我们在楼上突然听见鸡雏的异样的叫声。急忙赶下楼来看时,看见只有两只鸡雏张皇飞遁着,还有一只又不见了。但我们仔细找寻时,这只鸡雏却才窒塞在厨房门前的鼠穴口上,颈管是咬断了的。我们到这时才知道老鼠会吃鸡雏,前回的一只不消说也是被老鼠衔去的了。一股凶恶的杀气满了我们小小的住居,我们的脆弱的灵魂隐隐受着震撼。
啊,消灭了,消灭了。无边的黑暗之中又消灭了一点微弱的光。
叹息了一阵,但也无法去起死回生。我们只好把剩下的两只鸡雏藏好在大网篮里,在上面还蒙上一张包单。我们以为这样总可以安全了,嗳,事变真出乎意外。当我们正在缓缓上楼,刚好走到楼门口的时候,又听着鸡雏的哀叫声了。一匹尺长的老鼠从网篮中跳了出来,鸡雏又被它咬死了一匹。啊,这令人战栗的凶气!这令人战栗的杀机!我们都惊愕得不能说话了。在我们小小的住居之中,—匹老鼠便制造出了一个恐怖时代!
啊,齿还齿,目还目,这场冤仇不能不报!
我们商量着,当下便去买了一只捕鼠的铁笼,还买了些“不要猫”的毒药。一只鸡腿被撕下来挂在铁笼的钩上了。我们把铁笼放在鼠穴旁边,把剩下的一只鸡雏随身带上楼去。
拨当!发机的一声惊人的响声!
哈哈!一只尺长的大鼠关在铁笼里面了,眼睛黑得亮晶晶地可怕,身上的毛色已经翻黄,好象鼬鼠一样。你这仓惶的罪囚!你这恐怖时代的张本人!毕竟也有登上断头台的时候!
啊,我那时的高兴,真是形容不出,离鸡雏之死不上两个钟头呢。
我把铁笼提到海边上去。海水是很平静的,团团的夕阳好象月光一样稳定在玫瑰色的薄霞里面。
我把罪囚浸在海里了,看它在水里苦闷。我心中的报仇欲满足到了高潮,我忍不住抿口而笑。真的,啊,真的!我们对于恶徒有甚么慈悲的必要呢?那么可怜无告的孤儿,它杀了一只又杀一只,杀气的疯狂使人也生出了战栗。我们对于这样的恶徒有甚么慈悲的必要呢?
老鼠死了,我把它抛到海心去了。恶徒的报应哟!我掉身回去,夕阳好象贺了我一杯喜酒,海水好象在替我奏着凯歌。
回到家来,女人已在厨中准备晚餐了。剩下的一只鸡雏只是啾啾地在她脚下盘绕。一只鹞形的母鸡,已经在厨里的一只角落上睡着了。
——“真对不住C君呢。”我的女人幽幽地对我这样说。
——“但也没法,这是超出乎力量以上的事情。”我说着走到井水旁边去洗起我的手。
——“真的呢,那第二次真使我惊骇了,我们这屋子里就是现在也还充满着杀气。”
——“我把那东西沉在海里的时候可真是高兴了。我的力量增加了百倍,我好象屠杀了一条毒龙。我起先看着它在水里苦闷,闷死了,我把它投到海心里去了。啊,老鼠这东西真可恶,要打坏地基,要偷吃米粮,要传播病菌,还要偷杀我们的鸡雏!……”
饭吃过后,我的女人在屋角的碗橱旁边做米团。
——“毒药放进了吗?”
她低着声说,“不要大声,说穿了不灵。”
我看见她从橱中取出几粒绿幽幽的黄磷来放在米团的心里。那种吸血的凄光,令我也抖擞了一下。啊,凶暴的鼠辈哟,你们也要知道人的威力了!
第二天早晨,我下楼打开后面窗户的时候,看见那只鹞形的母鸡——死在后庭里面了。
——“哦呀,这是怎么的!你昨晚上做的米团放在甚么地方的呀?”
我的女人听见了我的叫声,赶着跑下了楼来。她也呆呆地看着死在庭里的母鸡。
——“呀!”她惊呼着说,“厨房门还关得上好的,它怎么钻出来了呢?米团我是放在这廊沿下面的。”她说着俯身向廊下去看,我也俯下去了。廊下没有米团,却还横着一只死鼠。
“它究竟是怎么钻出来的呢?”我的女人还在惊讶着说。
我抬头望着厨房里的一堵面着后庭的窗子,窗子是开着的。
啊,谁个知道那堵导引光明的窗口,才是引到幽冥的死路呢!
我一手提着一只死鼠,一手提着一只死鸡,踏着晓露又向海边走去。路旁的野草是很青翠的,一滴滴的露珠在草叶上闪着霓虹的光彩,在我脚下零散。
海水退了潮了。砂岸恢复了人类未生以前的平莹,昨晚的一场屠杀没有留下一些儿踪影。
我把死鼠和死鸡迭次投下海里去了。
鸡身浮在水上。我想,这是很危险的事,万一邻近的渔人拾去吃了的时候呢!……
四月初间的海水冷得透人肌骨,但是在水里久了也不觉得了。我在水里凫着,想把死鸡的尸首拿回岸来。但我向前凫去,死鸡也随着波动迭向海心推移。死神好象在和我作弄的一样。我凫了一个大湾,绕到死鸡前面去,又才把它送回了岸来。上岸后,我冷得发抖,全身都起着鸡皮皱了。
我把那匹死鸡埋在砂岸上了。舐岸的海声好象奏着葬歌,蒙在雾里的夕阳好象穿着丧服。
剩下的一只鸡雏太可怜了,终日只是啾啾地哀叫。
人在楼上的时候,它啾啾地寻上楼来。
人下楼去的时候,它又啾啾地从楼上跳下。
老鼠虽不敢再猖獗了,但是谁能保证不又有猫来把它衔去呢?不久之间春假已经过了。有一天晚上我从学校回家,唯一的一只鸡雏又不见了!啊,连这一只也不能保存了吗?待我问我的女人时,她才说:“它叫得太可怜了,一出门去又觉得危险,没有法子,只得把它送了人,送给有鸡雏的邻家去了。”
心里觉得很对不住C君,但我也认为:这样的施舍要算是最好的办法了。
鸡之归去来
本篇选自《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0卷《其他》,最初收入上海乐华图书公司一九三四年一月出版的《沫若自选集》,题为《鸡》。
一
我现在所住的地方离东京市不远,只隔一条名叫江户川的小河。只消走得十来分钟的路去搭乘电车,再费半个钟头光景便可以达到东京的心脏地带。但是,是完全在乡下的。
一条坐北向南的长可四丈,宽约丈半的长方形的房子,正整地是一个“一”字形,中间隔成了五六间房间,有书斋,有客厅,有茶室,有厨房,有儿女们的用功室,是所谓“麻雀虽小而肝胆俱全”的。
房子前面有一带凉棚,用朱藤爬着。再前面是一面菜园兼花圃的空地,比房子所占的面积更还宽得一些。在这空地处,象黑人的夹嘶音乐般地种植有好些花木,蔷薇花旁边长着紫苏,大莲花下面结着朝天椒,正中的一簇牡丹周围种着牛蒡,蘘荷花和番茄结着邻里……这样一个毫无秩序的情形,在专门的园艺家或有园丁的人看来自然会笑。但这可笑的成绩我都须得声明,都是妻儿们的劳力所产生出的成果,我这个“闲士惰夫”是没有丝毫的贡献参加在里面的。
园子周围有稀疏的竹篱,西南两面的篱外都是稻田,为图儿女们进出的方便,把西南角上的篱栅打开了一角,可以通到外面的田塍。东侧是一家姓S的日本人,丈夫在东京的某处会社里任事,夫人和我家里来往熟了,也把中间隔着的篱栅,在那中央处锯开了一个通道来。那儿是有桂花树和梅树等罩复着的,不注意时很不易看出。但在两个月以前,在那通道才锯开不久的时候,有一位刑士走来,他却一眼便看透了。“哦,和邻家都打通啦!”他带着一个不介意的神情说。我那时暗暗地惊叹过,我觉得他们受过特别训练的人是不同,好象一进人家,便要先留意那家主人的逃路。
屋后逼紧着是一道木板墙,大门开在墙的东北角上。门外是地主的菜圃,有一条甬道通向菜圃过边的公路。那儿是可以通汽车的,因为附近有一家铁管工场,时常有运搬铁管或铁材的卡车奔驰,这是扰乱村中和平空气的唯一的公路。公路对边有松林蓊郁着的浅山,是这村里人的公共墓地。
我的女人的养鸡癖仍然和往年一样,她养着几只鸡,在园子的东南角上替它们起了一座用铁丝网网就的鸡笼,笼中有一座望楼式的小屋,高出地面在三尺以上,是鸡们的寝室。鸡屋和园门正对着,不过中间隔着有好些树木,非在冬天从门外是不容易看透的。
七月尾上一只勒葛洪</a>种的白母鸡抱了,在后面浅山下住着的H木匠的老板娘走来借了去,要抱鸡子。
不久,在中学和小学读书的儿女们放了暑假,他们的母亲把他们带到近处的海岸去洗海水澡去了。这意思是要锻炼他们的身体,免得到冬天来容易伤风,容易生出别的病痛。他们的母亲实际是到更偏僻的地方去做着同样的家庭劳役,和别人避暑的意义自然不同。我本来也是可以同去的:因为这一无长物的家并值不得看守,唯一值得系念的几只鸡,拿来卖掉或者杀掉,都是不成问题的。但在我有成为问题的事,便是在我一移动到了新的地方便要受新的刑士们的“保护”——日本刑士很客气把监视两个字是用保护来代替的。这可使妻儿们连洗澡都不能够自由了。所以我宁肯留在家里过着自炊生活,暂时离开他们,使他们乐得享点精神上的愉快,我也可以利用这个时期来做些活计。
他们在海岸上住了不足一个月,在八月尾上便回来了。九月一号中、小学一齐开学,儿女们又照常过着他们的通学生活了。大的两个进的中学是在东京,要为他们准备早饭和中午的“便当”,要让他们搭电车去不至迟刻,他们的母亲是须得在五点前后起床的。
在九月十号的上午,H老板娘把那只白母鸡抱回来了。老板娘已经不在浅山下住,据说是每月五块钱的房费,积欠了九个月,被房主人赶走了,现在是住在村子的东头。
母鸡借去了五个礼拜,反象长小了好些。翅子和脚都被剪扎着,拴在凉棚柱下,伏着。
那时是我亲自把那马丹·勒葛洪解放了,放回了笼子里去的。
鸡们相别五个礼拜,彼此都不认识了。旧有的三只母鸡和一只雄鸡都要啄它,就连在几天前才添的两只母鸡,自己还在受着旧鸡们欺负的,也来欺负起它来。可怜这位重返故乡的白母鸡,却失掉了自由,只好钻进笼里打横着的一只酱油桶里去躲着。
第二天午后,我偶然走到鸡笼边去时,那只白母鸡便不看见了。我以为是躲藏在那上面的小屋里的,没有介意。我告诉安娜时,她也说一定是在那小屋里躲着的。本来只要走进鸡笼去,把那小屋检查一下便可水落石出的,但那只雄鸡是一匹好斗的军鸡,把笼子保守得就象一座难攻不破的碉堡。只要你一进笼去,它便要猛烈地向你飞扑,啄你。因此就要去取鸡蛋,都只好在夜间去偷营劫寨的。
到了第三天下午,那只母鸡仍然没有出现,我们以为怕是被啄死在鸡屋里了。安娜把那雄鸡诱出了笼来,走进笼去检查时,那只母鸡是连影子也没有的。
这鸡的失踪,是几时和怎样,自然便成了问题。我的意见是:那鸡才送回来的十号的晚上,不知道飞上那小屋里去,伏在地上被鼬鼠衔去了。安娜和儿女们都不以为然。他们说:鼬鼠是只吸血的,并不会把鸡衔去;纵使衔去了,笼里和附近也会略见些血迹。安娜以她那女性的特别锐敏的第六感断定是被人偷了。她说,来过一次,定然还要来二次,鸡可以偷,别的东西也可以偷的。自从发现了鸡的失踪的十二号起,她是特别地操心,晚间要把园门上锁,鸡的小屋待鸡息定后也要亲自去关闭了。
二
今天是九月十四号。
早晨在五点半钟的时候,把朝南的第一扇雨户打开,饱和着蓑荷花香的朝气带着新鲜的凉味向人扑来。西南角上的一株拳曲着的古怪的梅树,在那下面丛集着的碧叶白花的蘘荷,含着花苞正待开放的木芙蓉,园中的一切其它物象都还含着睡意。
突然有一只白鸡映进了我的眼里来,在那东南角上的铁网笼里,有开着金色花朵的丝瓜藤罩着的地方。
(该不是失掉了的那只鸡回来了?)
这样的话在脑神经中枢中刚好形成了的时候已经发出了声来。
——“博,你去看,鸡笼里有只白鸡啦,怕是那只鸡回来了。”我向着在邻室里开着雨户的二儿说。
——“那不会的,在前原是有一匹的。”阿博毫不踌躇地回答着,想来他是早已看见了那只白鸡。
——“旧的一匹带黄色,毛不大顺啦。”我仍然主张着我的揣测。
接着四女淑子也从蚊帐里钻出来了,她跑到我的跟前来。
——“那儿?白鸡?”她一面用两只小手在搓着自己的眼睛,一面问。待她把鸡看准了,她又说出阿博说过的同样的话:“不会的,白鸡是有一匹的。”
小儿女们对于我的怀疑谁都采取着反对的意见,没人想去看看。我自己仍然继续着在开放雨户。
面孔上涂着些煤烟的安娜,蓬着一个头,赤着一双脚,从后面西北角上的厨房里绕到前庭来了。她一直向着鸡笼走去,她自然是已经听见了我们的谈话的。她走到笼子外面,立着沉吟了一会。
——“是的吗?”我站在廊沿上远远问着。
她似乎没有回答,或者也怕回答的声音太低,没有达到我这半聋的耳鼓里。但她走转来了,走到我们近旁时她含着惊异地说:“真的是那只母鸡!”
这惊异的浪子便扩大起来了,儿女们都争先恐后地要去看鸡。
鸡自然是被人偷去又送转来的,来路自然是篱栅上的那两处切口了。但妻儿们在园子中检查的结果,也没找出什么新的脚印来。
一家人围坐在厨房里的地板上吃早饭的时候,话题的中心也就是这鸡的归来。鸡被偷去了又会送回,这自然是一个惊异;但竟有这样的人做出这样可惊异的事,尤其是等于一个奇迹。这人是谁?他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奇迹呢。……
——“一定是那H木匠干的,”我说,“那老板娘把鸡借去了很久,大约是那H不愿意送还,所以等到那老板娘送还了的一晚上又来偷了去。那鸡笼不是他做的吗?路径,他是熟悉的啦。大约是偷了回去,夫妻之间便起了风波,所以在昨天晚上又才偷偷地送回来了。”
安娜极端反对我这个意见,她说:“那H老板娘是讲义理的人。”
——“是的啦,唯其是讲义理的人,所以才送转来。”
——“分明知道是我们的鸡又来偷,他们绝对不会这样做。”
——“H老板娘做不出,我想那木匠是能够做出的。他现在不是很穷吗?”
安娜始终替他们辩护,说他们目前虽然穷,从前也还富裕过。他们是桦太岛的人,在东京大地震后的那一年才迁徙来的,以为可以揽一大批工作,找一笔大钱,但结果是把算盘打错了。
吃过了早饭后,大的四个孩子都各自上学去了。安娜一面收拾着碗盏,一面对我说:“你去看那鸡,那好象不是我们的。勒葛洪种的鸡冠是要大些的。”
但我把岁半的鸿儿抱着要走去的时候,她又叮咛着说:“不要把上面的小屋门打开,不要放出别的鸡来,我回头要去找H老板娘来认那只鸡。”
她要去找H老板娘来,我是很赞成的。因为她可以请她来认认鸡,我也可以在她的面孔上读读我的问题的答案。
我从园子中对角地通过,同时也留意着地面上的脚迹,的确是辨别不出新旧来。
小巧的母鸡照样在笼子里悠然地渔着食,羽毛和白鹤一样洁白而平顺,冠子和鸡冠花一样猩红,耳下的一部分带着一层粉白色,表示出勒葛洪种的特征,只是头顶上的一部分未免浅屑得一点,而且也不偏在一边。这鸡大约不是纯种吧?但这究竟是不是原有的鸡,我也无从断定。因为旧有的鸡我并没有仔细地检验过,就是H老板娘抱来的一匹我也是模糊印象的了。
不一会安娜也走到了笼边来。她总说那鸡不是原有的鸡,无论怎样要去找H老板娘来认一下。她说:“我是很不放心的,气味太恶。”
我觉得她这不免又是一种奇异的心理。鸡的被人送回,和送回这鸡来的是什么人,在她都不大成为问题:她的心理的焦点是放在有人在夜间两次进过我们的园子这一点上。她似乎以为在那鸡的背后还隐伏着什么凶兆的一样。她是感受着一种漠然的恐怖,怕的更有人要在夜里来袭击。
在鸡笼前面把鸿儿递给了她,我各自走上东侧的檐廊,我的所谓书斋。
三
不知道是几时出去了的安娜,背着鸿儿回来,从书斋东侧的玻璃窗外走过。后面跟着那位矮小的H老板娘。老板娘看见了我,把她那矮小的身子鞠躬到只剩得两尺高的光景。在那三角形的营养不良的枯索的面孔上堆出了一脸的苍白色的笑容,那门牙和犬齿都缺了的光牙龈从唇间泄露着。我一看见了她这笑容,立即感觉到我的猜疑是错了。她这态度和往常是毫无二致的。假使鸡真是她的丈夫偷去,又由她送了转来,她的笑容断不会有那样的天真,她的态度断不会有那样的平静。问题又窜入迷宫了。
她们一直向鸡笼方面走去,在这儿端详了好一会又才走了转来。据说鸡是原物,丝毫的差异也没有。
她们从藤架下走过,到西手的南缘上去用茶去了。不一会邻家的S夫人也从桂花树下的篱栅切口踱了过来。这人似乎是有副肾疾患的,时常带着一个乌黑的面孔,瘦削得也可惊人。
三种女人的声音在南缘上谈论了起来,所论的当然不外是鸡的问题,但在我重听的耳里,辨别不出她们所说的是什么。S夫人的声音带着鼻音,好象是包含有食物在口里的一样,这样的声音是尤其难于辨悉的,但出其不意的就从这声音中听出了几次“朝鲜人”的三个字。
——啊,朝鲜人!我在心里这样叫着,好象在暗途中突然见到了光明的一样。
由一九二三年的大地震所溃灭了的东京,经营了十年,近来更加把范围扩大,一跃而成为日本人所夸大的“世界第二”的大都市了。皮相的观察者会极口地称赞日本人的建设能力,会形容他们的东京是从火中再生出的凤凰。但是使这凤凰再生了的火,却是在大地震当时被日本人大屠杀过一次的朝鲜人,这要算是出乎意外的一种反语。八九万朝鲜工人在日晒雨淋中把东京恢复了,否,把“大东京”产生了。但他们所得的报酬是什么呢?两个字的嘉奖,便是——“失业”。
他们大多是三十上下的壮年,是朝鲜地方上的小农或者中等地主的儿子。他们的产业田园被人剥夺了,弄得无路可走,才跑到东京。再从东京一失业下来,便只好成为放浪奴隶,东流西落地随着有工做的地方向四处的乡下移动。象我住着的这个地方和扩大了的东京仅隔一衣带水,虽是县分不同的乡下,事实上已成为了东京的郊外。为要作为大东京的尾闾,邻近的市镇是有无数的住家逐次新建着的。因此也就有不少的朝鲜人流到这儿来了。
朝鲜人所做的工作都是些面土的粗工,从附近的土山运出土来去填平村镇附近的田畴或沼泽,这是一举两得的工事:因为低地填平了,土山也铲平了,两者都成为适宜于建筑家屋的基址。土是用四轮的木板车搬运的,车台放在四个轮子上,台上放着四合板的木框。木框放在车台上便成为车箱,一把车台放斜时,便带着土壤一齐滑下。车路是轻便铁轨,大抵一架车是由两个工人在后面推送。离我的住居后面不远便是取土的土山,在有工事的时候,每逢晴天的清早在我们还未起床之前,便已听着那运土车在轨道上滚动着的骨隆骨隆的声音。那声音要到天黑时才能止息。每天的工作时间平均当在十小时以上。我有时也每抱着孩子到那工事场去看他们做工。土山的表层挖去了一丈以上,在壁立的断面下有一两个人先把脚底挖空,那上面一丈以上的土层便仗着自己的重量崩溃下来。十几架运土的空车骨隆骨隆地由铁轨上辇回来,二三十个辇车的工人一齐执着铁铲把土壤铲上车去,把车盛满了,又在车后把两手两足拉长一齐推送起去。就那样一天推送到晚。用旧式的文字来形容时是说他们在做着牛马,其实是连牛马也不如的。
他们有他们的工头,大抵是朝鲜人,在开着“饭场”,做工的便在那儿寄食。他们在东京做工时,一天本有八角钱的工钱,工头要扣两角,每天的食费要扣两角,剩下的只有两三角。这是有工作时的话。假使没工作时,食费要另出,出不起的可以向工头借或赊欠,结果是大多数的工人都等于卖了身的奴隶。流到乡下来,工钱和工作的机会更少,奴隶化的机会便更多了。
他们在“饭场”里所用的饭食是很可怜的,每天只有两三顿稀粥,里面和着些菜头和菜叶,那便是他们的常食。他们并不是食欲不进的病人,否,宁是年富力强而劳动剧烈的壮夫,他们每天吃吃稀粥,有时或连稀粥也不能进口,那是可以满足的吗?
——“是的,朝鲜人!”
当我听到S夫人说着朝鲜人的声音,在我心中便浮起了一个幻想来。一位才到村上来的朝鲜人在“饭场”里受着伙伴们的怂恿,同时也是受着自己的食欲的鞭挞,在十号的夜间出来偷鸡,恰巧闯进了我们的园子来,便把那只没有飞上小屋的母鸡偷去了。待他回到饭场,向伙伴们谈到他所闯入了的地方时,伙伴中在村上住得久些的自然会知道是我们的园子。那伙伴会告诉他:“兄弟,你所闯入的是中国人的园子啦,他是和我们一样时常受日本警察凌辱的人啦。”就靠着那样的几句话,那只母鸡没有顿时被杀,而且由那位拿去的人在第四天夜里又送转来了。这没有顿时送还而隔了两三天的原故也是很容易说明的。大约是那几天太疲倦了,在夜里没有牺牲睡眠的余力,不则便是食欲和义理作战,战了两三天终竟是义理得了胜利。
那只母鸡的去而复返,除此而外没有可以解释的第二种的可能。
四
在两位女客谈论了半个钟头的光景走了之后,安娜抱着孩子走到我的面前来。我问她们是谈论了些什么事情,不出所料地是她说:“S夫人疑是‘朝鲜拐子’偷去的,村上的‘朝鲜拐子’惯做这样偷鸡摸狗的事。”
同时她又向我告诉了一件朝鲜人吃人的流言,也是那S夫人在刚才告诉她的。
说是在东京市的边区M地方,有由乡下带着草药进市做行商的女子走到了一处朝鲜人的合宿处。那儿的“朝鲜拐子”把女子诱上去强迫着轮奸了,还把她杀了,煮来大开五荤。适逢其会有一位饭场老板,他们的工头,走去,被他们邀请也一同吃了。那工头往茅房里去,才突然发现那粪坑里有一个女人的头和手脚,才知道他所吃的是人肉。他便立即向警察告了密,事情也就穿了。——
这样的流言,当然和东京大地震时朝鲜人杀人放火的风说一样,是些无稽之谈。但这儿也有构成这流言而且使人相信的充分理由。朝鲜人的田地房廊被人剥夺了,弄得来离乡背井地在剥夺者的手下当奴隶,每天可有可无的两三角钱的血汗钱,要想拿来供家养口是不可能的。他们受教育的机会自然也是被剥夺了的,他们没有所谓高等的教养,然而他们和剥夺者中的任何大学</a>教授,任何德行高迈的教育家、宗教家等等,是一样的人,一样的动物,一样地有食欲和性欲的。这食欲和性欲的要求,这普及于压迫者与被压迫者之间的要求,便是构成那流言的主要的原因。
释迦牟尼也要吃东西,孔二先生也要生儿子,在日本放浪着的几万朝鲜人的奴隶,怕不只是偷偷鸡、播播风说的种子便可以了事的。
1933年9月26日
蚯蚓
本篇选自《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0卷《芍药及其他》,最初发表于一九四二年九月十八日重庆《新华日报》。
我是生于土死于土的蚯蚓,再说通俗一点吧,便是所谓曲鳝子,或者再不通俗一点吧,便是“安尼里陀”(Annelida,即蠕虫类)的一属。
我的神经系统是很单纯的。智慧呢?说不上。简直是不能用你们人类——你们“活魔,撒骗士。”(Homo sapiens,即人类)的度量衡来计算。
因此我们并不敢妄想要来了解你们,但希望你们不要把我们误解或至少对于你们有关系的事物更能够了解得一点。
你们不是说是万物之灵吗?尤其是你们中的诗人不是说是“灵魂的工程师”据日丹诺夫一九三四年八月十七日《在全苏作家第一次代表大会上的讲演》,斯大林一九三二年秋同作家会晤时,曾称“作家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吗?那岂不又该是万人之灵了?
前好几天,下了一点雨,我在一座土墙下,伸出头来,行了一次空气浴。隔着窗子我听见一位“灵魂的工程师”在朗诵他的诗:
——蚯蚓呀,我要诅咒你。你的唯一的本领,就是只晓得打坏辛苦老百姓们的地皮。
诗就只有这么几句,但不知道是分成廿行卅行。听说近来一行一字——甚至于有行没字的诗是很流行的,可惜我没有看见原稿。
诗翻来复去的朗诵了好几遍,虽然有几个字眼咬得还不十分清楚,但是朗诵得确是很起劲。
照我们蚯蚓的智慧说来,这样就是诗,实在有点不大了解,不过我也不敢用我们蚯蚓的智慧来乱作批评。但我们蚯蚓,在“灵魂的工程师”看来,才是这么应该诅咒的东西,倒实在是有点惶恐。
我们也召开了一次诗歌座谈会,根据这首诗来作自我批评。可我们蚯蚓界里对于诗歌感觉兴趣的蚯蚓,都不大十分注重这件事。
大部分的同志只是发牢骚,他们说:“活魔”是有特权的,只要高兴诅咒,就让他们诅咒吧。
有的说:我们生于土、死于土,永远都抬不起头,比这还有更厉害的诅咒,我也并不觉得害怕了。
有的又说:假设我们打坏地皮于他们是有害,那就让这害更深刻而猛烈一点。
发了一阵牢骚没有丝毫着落,我们还是要生于土,死于土,而且还要受“灵魂的工程师”诅咒。这实在是活不下去了。我是这样感觉着,因而便想到自杀。
“活魔”们哟,你们不要以为连自杀都是只有你们才能够有的特权吧,你们看吧,我们曲鳝子也是晓得自杀的。
不过我们的方法和你们的是正相反,你们是钻进土里来或钻进水里来,便把生命庾死了,我们是钻出土外或钻出水外去,便把生命解放了。
今天是我选择来自杀的一天,我虽然晓得太阳很大。在土里都感受着它的威胁,但我知道这正是便于自杀的一天。
我实在气不过,我要剥夺你们“活魔”的特权。你诅咒我吧,我要用死来回答你。
我怀着满怀的愤恨,大胆的从土里钻出去,去迎接那杀身的阳光。
我一出土,又听见有人在朗诵。——哼,见鬼!我赶快想缩回去,但没有来得及,那朗诵的声音已经袭击着我:
——达尔文达尔文(C.R.Darwin,1809—1882),英国生物学家,进化论的奠基者。主要著作有《物种起源》等。著的《腐植土和蚯蚓》里面曾经表彰过蚯蚓,说它们在翻松土壤上有怎样重大的贡献。
吓?!我们还经过大科学家表彰过的吗?我们在翻松土壤上才是有着很大的贡献吗?这倒很有意思,我要耐心着听下去。
——蚯蚓吞食很多的土壤,把那里面的养分消化了,又作为蚯蚓的粪,把土壤推出地面上来。在蚯蚓特别多的肥沃的园地里面,每一英亩约有五万匹之谱,一年之内会有十吨以上的土壤通过它们的身体被推送到地面,在十年之内会形成一片细细耕耨过的地皮,至少有两英吋厚。……
对啦。要这样才象话啦!这正是我们蚯蚓界的实际情形。我虽然已经感觉着太阳晒到有点难受了,但我冒着生命的危险,还要忍耐着听下去。
——用达尔文自己的话说吧:“犁头是人类许多最古而最有价值的发明之一,但在人类未出现之前,地面实在是老早就被蚯蚓们有秩序地耕耨着,而且还要这样继续耕耨下去,别的无数的动物们在世界史中是否曾经做过这样重大的贡献,象这些低级的被构造着的生物们所做过的一样,那可是疑问。”
我受着莫大的安慰,把自杀的念头打断了。太阳实在晒得太厉害,差一点就要使我动弹不得了,我赶快用尽全身的气力,钻进了土里来。
我在土里渐渐喘息定了,把达尔文的话,就跟含有养分的土壤一样,在肚子里咀嚼,愈咀嚼愈觉得有味。究竟是科学家和诗人不同,英国的科学家和中国的诗人,相隔得似乎比英国到中国的距离还要远啦。
平心静气的说,我们生在土里,死在土里,吞进土来,拉出土去,我们只是过活着我们的一生,倒并没有存心对于你们人要有什么好处,或有什么害处。
因而你们要表彰我们,在我们是不虞之誉;你们要诅咒我们,在我们也是求全之毁。
我们倒应该并不因为你们的表彰而受着鼓励,也并不因为你们的诅咒而感到沮丧。
不过你那位万物之灵中的“灵魂的工程师”哟,你那位蚯蚓诗人哟,一种东西对于自己究竟是有利还是有害,你至少是有灵魂的,当你要诅咒,或要开始你的工程之前,请先把你的灵魂活用一下吧。
或许你是不高兴读科学书,或许甚至是不高兴什么达尔文;因为你有的是屈原、杜甫</a>、荷马、莎翁。屈原(约前340-约前278),名平,战国时楚国人。诗人。代表作有《离骚》、《九章》、《九歌》和《天问》等。杜甫(712-770),字子美,原籍襄阳(今属湖北),生于河南巩县。唐代诗人。有《杜工部集》。荷马(Horneros,约前九至八世纪),古希腊诗人。相传史诗《伊利亚特》、《奥德赛》为他所作。莎翁,指莎士比亚(W.Shakespeare,1564—1616),英国戏剧家、诗人。主要作品有喜剧《仲夏夜之梦》、《威尼斯商人》,悲剧《罗米欧与朱丽叶》、《汉姆雷特》等。这些人的作品你究竟读过没有,我虽然不知道,但你是在替老百姓说话啦,那就请你去问问老百姓看。
老百姓和我们最为亲密,他也是生于土而死于土,可以说是你们人中的蚯蚓。
几千年来,你们的老百姓曾经诅咒过我们吗?他曾经诅咒过我们,象蝗虫,象蟊贼,象麻雀,象黄鳝,乃至象我们的同类蚂蝗吗?古今中外的老百姓都不曾诅咒过我们,而你替老百姓说话的人,你究竟看见过锄头没有?
老百姓自然也不曾称赞过我们,因为他并没有具备着阿谀的辞令,不象你们诗人们动辄就要赞美杜鹃,同情孤雁那样。
其实杜鹃是天生的侵略者,你们知道吗?它自己不筑巢,把卵生在别个的巢里,让别的鸟儿替它孵化幼雏,而这幼雏还要把它的义兄弟姊妹挤出巢外,让它们夭折而自己独占养育之恩,你们知道吗?
离群的孤雁是雁群的落伍者,你们知道吗?你们爱把雁行比成兄弟,其实它们是要争取时间,赶着飞到目的地点,大家都尽所有的力量在比赛,力量相同,故尔飞得整齐划一,但假如有一只力弱,或生病,或负伤,它们便要置之不顾,有时甚至要群起而啄死它。这就是被你们赞美而同情的孤雁了,你们知道吗?
你们不顾客观的事实,任意的赞扬诅咒,那在你的诚然是有特权,但你们不要把我们做蚯蚓的气死了吧。
不要以为死了一批蚯蚓算得什么,但在你们的老百姓便是损失了无数的犁头啦。
我们是生于土而死于土的,有时你们还要拿我们去做钓鱼的饵,但不必说,就是死在土里也还是替你们做肥料,这样都还要受诅咒,那就难为我们做蚯蚓的了。
但是我现在只不过是这样说说而已,我是已经把自杀的念头抛去了的。达尔文的话安慰了我,从死亡线上把我救活了转来。我还是要继续着活下去,照他所说的继续着耕耨下去。在世界史上做出一匹蚯蚓所能做到的贡献。
我们有点后悔,刚才不应该一肚子的气愤只是想自杀,更不应该昏天黑地的没有把那位读书的人看清楚。他是倚着一株白果树在那儿站着的,似乎是一位初中学生。
我很想再出土去看清楚他来,但是太阳实在大得很,而且我生怕又去碰着了蚯蚓诗人的朗诵。
算了吧,我要冷静一点了,沉默地埋在土里,多多的让土壤在我的身体中旅行。明天会不会被那一位“活魔”挖去做钓鱼的饵,谁个能够保证呢?
小麻猫
本篇选自《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0卷《芍药及其他》,最初发表于一九四二年六月二十五日桂林《文化杂志》第二卷第四期,题为《小麻猫之归去来》。
一
我素来是不大喜欢猫的。
原因是在很小的时候,有一天清早醒来,一伸手便抓着枕边的一小堆猫粪。
猫粪的那种怪酸味,已经是难闻的;让我的手抓着了,更使得我恶心。
但我现在,在生涯已经走过了半途的目前,却发生了一个心理转变。
二
重庆这座山城老鼠多而且大,有的朋友说:其大如象。
去年暑间,我们住在金刚坡下面的时候,便买了一只小麻猫。
雾期到了,我们把它带进了城来。
小麻猫虽然稚小,却很矫健。
夜间关在房里,因为进出无路,它爱跳到窗棂上去,穿破纸窗出入。破了又糊,糊了又破,不知道费了多少事。但因它爱干净,捉鼠的本领也不弱,人反而迁就了它,在一个窗格上特别不糊纸,替它设下布帘。然而小麻猫却不喜欢从布帘出入,总爱破纸。
在城里相处了一个月,周围的鼠类已被肃清,而小麻猫突然不见了。
大家都觉得可惜,我也微微有些惜意。因为恨猫究竟没有恨老鼠厉害。
三
小麻猫失掉,隔不一星期光景,老鼠又猖獗了起来,只得又在城里花了十五块钱买了一只白花猫。
这只猫子颇臃肿,背是弓的。说是兔子倒象些,却又非常的濡滞。
这白花猫倒有一种特长,便是喜欢吃馒头,因此我们呼之为“北京人”。
“北京人”对于老鼠取的是互不侵犯主义。我甚至有点替它担心,怕的是老鼠有一天要不客气起来,竟会侵犯到它的身上去的。
四
就在我开始替“北京人”担心的时候,大约也就是小麻猫失掉后已经有一个月的光景,一天清早我下床后,小麻猫突然在我脚下缠绵起来了。
——啊,小麻猫回来了!它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回来了的。
家里人很高兴,小麻猫也很高兴,它差不多对于每一个人都要去缠绵一下,对于以前它睡过的地方也要去缠绵一下。
它是瘦了,颈上和背上都拴出了一条绳痕,左侧腹的毛烧黄了一大片。
使小麻猫受了这样委屈的一定是邻近的人家,拴了一月,以为可以解放了,但它一被解放,却又跑回了老家。
五
小麻猫虽然瘦了,威风却还在。它一回到老家来依然觉得自己是主人,把”北京人”看成了侵入者。
“北京人”起初和它也有点敌忾,但没几秒钟就败北了,反而怕起它来。
相处日久之后,小麻猫和“北京人”也和睦了,简直就跟兄弟一样——我说它们是兄弟,因为两只都是雄猫。
它们戏玩的时候,真是天真,相抱,相咬,相追逐,真比一对小人儿还要灵活。
就这样使那濡滞的“北京人”也活跃起来了,渐渐地失掉了它的兔形,即恢复了猫的原状。
跳窗的习惯,小麻猫依然是保存着的。经它这一领导,“北京人”也要跟着来,起先试练了多少次,便失败了多少次,不久公然也跳成功了。
三间居室的纸窗,被这两位选手跳进跳出,跳得大框小洞;冬风也和它们在比赛,实在有些应接不暇。
人是更会让步的,索性在各间居室的门脚下剜了一个方洞,以便于猫们进出。这事情我起初很不高兴,因为既不雅观,又不免依然替冷风开了路,不过我的抗议是在洞已剜成之后,自然是枉然的。
六
小麻猫回来之后,又相处了有一个月的光景,然而又失掉了。
但也奇怪,这一次大家似乎没有前一次那样地觉得可惜。
大约是因为它的回来是一种意外的收获,失掉也就只好听其自然了吧。
更好在“北京人”已被训练成为了真正的猫,而不再是兔子了。
老鼠已经不再跋扈,这更减少了人们对于小麻猫的思慕。
小麻猫大概已被人带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吧,它是怎么也不会回来的了。——人们也偶尔淡淡地这样追忆,或谈说着。
七
可真是出人意外,小麻猫的再度失去已经六七十天了,山城一遇着晴天便已感觉着炎暑的五月,而它突然又回来了。
这次的回来是在晚上,因为相离得太久,对人已经略略有点胆怯。
但人们喜欢过望,特别的爱抚它。我呢?我是把几十年来对猫厌恶的心理,完全克服了。
我感觉着,我深切的感觉着:我接触着了自然底最美的一面。
我实在是受了感动。
回来时我们正在吃晚饭,我拈了一些肉皮来喂它,这假充鱼肚的肉皮,小麻猫也很欢喜吃。我把它的背脊抚摩了好些次。
我却发现了它的两只前腿的胁下都受了伤。前腿被人用麻绳之类的东西套着,把双方胁部的皮都套破了,伤口有两寸来往长,深到使皮下的肉猩红地露出。
我真禁不住要对残忍无耻的两脚兽提出抗议。盗取别人的猫已经是罪恶.对于无抵抗的小动物加以这样无情的虐待,更是使人愤恨。
八
盗猫的断然是我们的邻居:因为小麻猫失去了两次都能够回来,就在这第二次的回来之后都不安定,接连有两晚上不见踪影,很可能是它把两处都当成了它的家。
今天是第二次回来的第四天了,此刻我看见它很平安地睡在我常坐的一个有坐褥的藤椅上,我不忍惊动它。
昨天晚上我看见它也是在家里的,大约它总不会再回到那虐待它的盗窟里去了吧。
九
我实在感触着了自然底最美的一面,我实在消除了我几十年来的厌猫的心理。
我也知道,食物的好坏一定有很大的关系,盗猫的人家一定吃得不大好,而我们吃的要比较好一些——至少时而有些假充鱼肚骗骗肠胃。
待遇的自由与否自然也有关系。
但我仍然感觉着,这里有令人感动的超乎物质的美存在。
猫子失了本不容易回来,小麻猫失了两次都回来了,而它那前次的依依,后次的怯都是那么的通乎人性。而且——似乎更人性。
我现在很关心它,只希望它的伤早好,更希望它不要再被人捉去。
连“北京人”我也感觉着一样的可爱了。
我要平等的爱护它们,多多让它们吃些假充鱼肚。
1942年5月6日
羊
本篇选自《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9卷《沸羹集》,最初收入一九四七年十二月上海大学出版公司版《沸羹集》。
几只黑色的山羊睡在一处山坡上。
一样的颜色,一样的循规蹈矩,一样的没有声音,一样的拉出一些黑色团子。
有什么变动吧,你用角来牴触我一下,我用角来牴触你一下。如此而已。
山坡上的草早就吃光了。有绳子拴着,圈子外的青草不能吃,也不敢吃。
没有水喝,只好舐舐彼此的口水或者尿水。有时又望望天,希望下点雨来。
牧羊人那儿去了?
不,你没听见他在哗拳吗?他就在旁边的酒店子里面和朋友们闹酒。时而也有一些有盐味的残汤剩水泼下来,这是天上降下的甘露了。
有一只睡得近些的阉羊,得以舐到这种甘露。精神一焕发,也就得意地、但是单调地出几声,意思是说:“更多些呀,让让大家均沾。”
它这样,便感觉着已经成为了大众的喉舌。
1944年9月5日
大象与苍蝇
本篇和另一则寓言曾以《寓言两则》为总题,最初发表于1978年6月18日《人民日报》,编者据1978年9月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东风第一枝》编入。
林场里有一只大象,在辛勤地搬运木材。
不少的苍蝇无数次飞来干扰它,吮吸它身上的汗,甚至飞到它的眼角上去,飞到它的鼻孔边上去。大象只好扇扇耳朵。
当大象在休息的时候,苍蝇也飞来干扰,这时大象便用它的柔而长的鼻管去驱逐它们。
但驱逐也不抵事。驱逐了这一边的,又飞到另一边去了;驱逐了这一群,又飞来另一群。
大象的鼻管动得频繁了,终于打死了几只苍蝇。
于是苍蝇哗噪起来了。
——你这暴徒,你使用了暴力,你妨碍了我们的自由,你干犯了我们的主权,你侵占了我们的领域……
——侵占了你们的领域?还是请你们回茅坑里去吧!
——哼,我们高兴到哪里,就到哪里,我们的领域是整个世界,我们从来不干犯人,今天遇到你的暴力,我们要惩罚你,我们的友军遍天下,霍乱菌、鼠疫菌、赤痢菌、破伤风菌……都是我们的支持者。我们要消灭你们,就和你们打一千年、一万年也好,总要把你们驱逐干净!
于是苍蝇的朋友们也哗噪起来了,它们的发言和苍蝇的差不多。
1962年11月4日
昧爽
本篇选自《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0卷《其他》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三年九月三十日上海《创造周报》第二十一号,作者自注“中秋节前一日”作。
“他们真是残忍的怪物,……真是喝着血液的怪物!……啊,我们是太怯懦了。……我们不知道甚么原故,见了血总是害怕。……”
模模糊糊地有一种微弱的声音在我耳边诉说,我半意识地醒了转来。一个人睡着的一楼一底的后楼里,昏昏蒙蒙中并没有看见甚么人影。我只觉得左边项上有些作痒,我微微搔了几下,已经起了好几个疙瘩了。话声又微弱地继续了起来:
“怪物们不知道流了我们多少血了。……他们看见我们就要屠杀。……前几天我几乎被一个小怪物刺死了,幸亏我逃得快,逃在一个悬崖下躲着,一点声息也不敢哼出来。……”
在这些声音里面,有两三种不同的音调可以辨别出。好象是女人的声气,但是室中除我而外,不说没有女人,连人的影子也没有。要说是邻居的谈话,声音很微弱,不应有如此清晰。我便冷飕飕地打了几阵寒噤。我虽是不信鬼的人,但这种先入的迷信观念总不免要浮上意识界来。我把十年来寒署不曾离身的一床脱尽了毛的毛毡引来把头脑蒙着,但是说话的声音仍然间隔不断。
“我的姐姐是被他们刺死了,同时还死了几个幼儿。……他们真是残忍,一伤害起我们来便甚么手段也不选择;无论火也好,水也好,毒药也好,兵器也好,打扑也好,用尽百般手段,只是想流我们的血。……啊,这仇是不能不报的!……”
我睡的床是一尊旧床,是从旧货铺里辗转买来的。这床的年龄至少怕有七八十岁了。在这床上,以前不知道睡过些甚么样的人。难产死了的年少的母亲,服了堕胎药可怜与胎儿同归于尽的处子,被浪子骗了抑郁而死的少妇,……她们的呻吟声,她们黑灼灼的眼光,苍白而瘦削的面庞,随着那些话声便一一现到我眼里来。我好象浸在水里。不知道是甚么时刻了,我希望是在做梦,但我伸手去悄悄摸我左项的疙瘩时,还依然隆起着。我用力掐了两下,自己也觉得疼痛。这怕不是梦了。啊啊,她们还在说!
“大用外腓,真体内充。返虚入浑,结健为雄。……”
我把《诗品</a>》的《雄浑》《诗品》,唐代司空图</a>著,共二十四则。《雄浑》乃第一则,上引四句即出自这一则,原文是:“大用外腓,真体内充,返虚入浑,积健为雄。”一篇来当着符咒一样默念。我并不是相信这篇东西可以避邪,我是想把我的意识集中在别一个方向去,不使我的耳朵旁听。啊,但是,你们怎么不听命哟,我的耳朵!
“……但是我们是些无抵抗的人呀。……啊,我们是太怯弱了,我们见了血总是怕。……只有他们流我们的血的时候,没有我们流他们的血的时候。……我们这么爱和平的族类!……”
说话的声音似乎移到我脚一头的西北角去了。——说不定怕就是《聊斋》即《聊斋志异</a>》,清代蒲松龄</a>著,短篇小说集。通行本为十六卷。上常见的狐狸罢?楼下当当地打了四下钟,啊,救星!天是快要亮了。我大胆地把头伸出毛毡来,但仍然是一房空洞,一房昏暗。说话的声音仍然在西北角上幽咽,我又打了几下寒噤。我就好象变成了那位游历小人国的辜理法(Gulliver)通译格列佛。英国作家斯威夫特的长篇小说《格列佛游记》中的主人公。该书的第一部分即描写他游历小人国的情景。一样,有许多纸人豆马在身上爬。上海这个地方真是无奇不有了。但我听见他们说是爱和平的族类,倒使我安了几分心。他们说的残忍的怪物我不知道是指甚么。我的恐怖倒隐隐转移到这怪物身上来了。怪物!喝着血液的怪物!但是这类的东西太多了,我的联想的力量就好象浮在一个茫茫的大海里。我突然想到我们四川的“小神子”来。
据说小神子这样东西你看不见,但它一缠绕了你,它要做出许多险恶的事情来。分明是一甑饭,它立刻可以替你变成蛆。分明没有起火的原因,它立刻可以烧你的房子。这东西的气量非常褊小,你千万不能出语冲犯它。它也可以藏在空中说</a>人话。
“……啊啊,我们是爱和平的族类呀……”
好混蛋!你们这些爱和平的族类,怎么扰乱了我一清早的和平呢?你们到底是甚么?鬼?狐?小人国的小人?还是四川的小神子?我是不甘以弱者自居的,你们要揶揄人,尽管现出形来,不要在空中作怪!我出声骂了起来,只听西北角上微微起了一阵笑声。
我的惊惧变成了愤怒了。我把毛毡一脚蹬开,不料力太用大了,竟蹬出了一个大框。但是我已经起床来了。房中已经薄明,黑暗还在四角强项。我先看了床底,把怀中电灯一照,并没有发见甚么。我又愤愤地把草席揭开了。啊,奇怪!我在床角上才发见了几员大大小小的赤金色的大腹便便的——臭虫!啊,就是这样的爱和平的族类么?怪不得我,我正是喝着血液的怪物!我等不及寻找甚么家具,便用我的右手一一把它们扑杀了。啊,痛快!流了一大滩的血!其实是我自己的血!
天色还早,我便依然盖着毛毡睡了。
听着外边叫报的声音,一觉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八点钟了。我疑心天将明时做的是一场梦,但我右手的中指和次指上居然带着了一些血,闻了一下居然还有几分余臭。啊,我的毛毡不知道怎么样了?……啐!可不是有这么一个大洞吗?十年相随的老友哟,可怜我忍不下一时的不平,竟连累了你受了这么一次蹂躏。请你恕我罢!
唉,没中用!眼泪快要流下来,我又把它喝转了去。——还是去买些针和线来,把我的旧友补好罢……
1924年应为一九二三年。
梦与现实
本篇选自《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0卷《其他》,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三年十二月二十三日上海《创造周报》第三十二号。作者自注“十二月十八日”作。
上
昨晚月光一样的太阳照在兆丰公园的园地上。一切的树木都在赞美自己的幽闲。白的蝴蝶,黄的蝴蝶,在麝香豌豆的花丛中翻飞,把麝香豌豆的蝶形花当作了自己的姊妹。你看它们飞去和花唇亲吻,好象在催促着说:
“姐姐妹妹们,飞罢,飞罢,莫尽站在枝头,我们一同飞罢。阳光是这么和暖的,空气是这么芬芳的。”
但是花们只是在枝上摇头。。
在这个背景之中,我坐在一株桑树脚下读太戈尔的英文诗。
读到了他一首诗,说他清晨走入花园,一位盲目的女郎赠了他一只花圈。指泰戈尔《园丁集》第五十八首。全诗共四行(谢冰心译):
有一天早晨,一个盲女来献给我一串盖在荷叶下的花环。
我把它挂在颈上,泪水涌上我的眼睛。
我吻了她,说,“你和花朵一样地盲目。
你自己不知道你的礼物是多么美丽。”
我觉悟到他这是一个象征,这盲目的女郎便是自然的美。
我一悟到了这样的时候,我眼前的蝴蝶都变成了翩翩的女郎,争把麝香豌豆的花茎作成花圈,向我身上投掷。
我埋没在花园的坟垒里了。——
我这只是一场残缺不全的梦境,但是,是多么适意的梦境呢。
下
今晨一早起来,我打算到静安寺前的广场去散步。
我在民厚南里的东总弄,面着福煦路的门口,却看见了一位女丐。她身上只穿着一件破烂的单衣,衣背上几个破孔露出一团团带紫色的肉体。她低着头踞在墙下把一件小儿的棉衣和一件大人的单衣,卷成一条长带。
一个四岁光景的女儿踞在她的旁边,戏弄着乌黑的帆布背囊。女丐把衣裳卷好了一次,好象不如意的光景,打开来从新再卷。
衣裳卷好了,她把来围在腰间了。她伸手去摸布囊的时候,小女儿从囊中取出一条布带来,如象漆黑了的一条革带。
她把布囊套在颈上的时候,小女儿把布带投在路心去了。
她叫她把布带给她,小女儿总不肯,故意跑到一边去向她憨笑。
她到这时候才抬起头来,啊,她才是一位——瞎子。
她空望着她女儿笑处,黄肿的脸上也隐隐露出了一脉的笑痕。
有两三个孩子也走来站在我的旁边,小女儿却拿她的竹竿来驱逐。
四岁的小女儿,是她瞎眼妈妈的唯一的保护者了。
她嬉顽了一会,把布带给了她瞎眼的妈妈,她妈妈用来把她背在背上。瞎眼女丐手扶着墙起来,一手拿着竹竿,得得得地点着,向福煦路上走去了。
我一面跟随着她们,一面想:
唉!人到了这步田地也还是要生活下去!那围在腰间的两件破衣,不是她们母女两人留在晚间用来御寒的棉被吗?
人到了这步田地也还是要生活下去!人生的悲剧何必向莎士比亚的杰作里去寻找,何必向川湘等处的战地去寻找,何必向大震后的日本东京去寻找呢?
得得得的竹竿点路声……是走向墓地去的进行曲吗?
马道旁的树木,叶已脱完,落叶在朔风中飘散。
啊啊,人到了这步田地也还是要生活下去!……。
我跟随她们走到了静安寺前面,我不忍再跟随她们了。在我身上只寻出了两个铜元,这便成了我献给她们的最菲薄的敬礼。
1923年冬,在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