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弄影集
3个月前 作者: 周瘦鹃
香港上海书局一九六四年三月初版
前言
生逢盛世,百虑都忘,身处万花如海中,四时皆春,不知老之已至。忙里偷闲,则以种花、灌花、养花、赏花为乐;而也爱看那活泼生动的花影。不必如《西厢记</a>》中“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而爱花影,却是为了欣赏宋人张炎</a>词中名句“云破月来花弄影”而才爱花影的。我之弄笔,正如花之弄影,每当云破月来时,我一面对花弄笔,一面看花弄影;笔着纸上,有如花影映在墙上,不管写出来的是些甚么,只当它是一朵朵的花影而已。看花之暇,摭取历年所作散文若干篇,合为一集,即名之为“花弄影集”,有何不可?
一九六三年三月一日周瘦鹃识于
苏州紫兰小筑之花延年阁
湖山胜处看梅花
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春出游之计最先在于探梅,而探梅的去处总说是苏州的邓尉;因为邓尉探梅,古已有之,非同超山探梅之以今日始了。邓尉山在吴县西南六十里,相传汉代有邓尉隐居于此,因以为名;一名光福山,因为山下有光福镇,而旧时是称为光福里的。作邓尉的附庸的,有龟山、虎山、至理山、茆冈山、石帆山等八九座小山,人家搅也搅不清,只知道主山是邓尉罢了。明代诗人吴宽</a>有《登邓尉》诗云:“昔年曾学登山法,纵步不忧山石滑。舍舆径上凤冈头,趁此凉风当晚发。远山朝士抱牙笏,近山美人盘鬒发。我身如在巨海中,青浪低昂出复没。山下人家起市廛,家家炊烟起曲突。梅林屋宇遥复见,一似野乌巢木末。山僧见山如等闲,翻怪群山竞排闼。偶凭高阁发长笑,笑我胡为蹑石钵。夕阳满目波洋洋,西望平湖更空阔。山灵为我报水仙,豫役清泠供酒渴。吴人非不好登山,一宿山中便愁绝。扁舟连夜泊湖口,舟子长篙未须刺。懒游已笑斯人騃,狂游不学前辈达。若耶云门在於越,何必青鞋共布袜。”
诗中除了“梅林屋宇遥复见”一句外,对于梅花并没详细的描写,原来看梅并不限于邓尉山上,而梅树也散在四周的山野之间;即如和邓尉相连不断而坐落在东南六里的玄墓山就是一例,那边也可看梅,并且山上也是有不少梅树的。玄墓之得名,因东晋青州刺史郁泰玄葬在山上的缘故。现在此墓依然存在,位在圣恩寺的后面的山坡上,向右过去不多路,就是颇有名的“真假山”,嵌空玲珑,仿佛是用太湖石堆砌而成,正如人家园林中的假山一样,其实是出于天然,因山泉冲激所致,所以称之为“真假山”。这里一带,至今还有好几十株老梅树;而圣恩寺前,本来也种有不少梅树,不幸在暴日入寇时砍伐都尽。我在十余年前到此看梅,还不愧为大观,回来以后,曾怀之以诗:“玄墓梅花锦作堆,千枝万朵满山隈。几时修得山中住,朝夕吹嚼香蕊来。”
寺中还元阁上,原藏有《一蒲团外万梅花》长卷,也足见当年山中梅花之盛。自明清以至民国,都有骚人墨客的题咏,而经过了这一次浩劫,前半早已散失,后半只剩胡三桥的一幅画,和易实甫、樊云门以及近人所题的诗词,并且不知怎样,纸上沾染了许多黑斑,有几处竟连字也瞧不出来了。后来我上山看梅,也看过了这一个残余的卷子,曾题了两首七绝:“劫余重到还元阁,举目河山百种宽。欲寄身心何处寄,万梅花里一蒲团。”“万梅花里一蒲团,打坐千年便涅槃。佛雨缤纷花雨乱,如来弥勒共盘桓。”我虽仍然沿用着“一蒲团外万梅花”原意,其实哪里还有万树</a>梅花之盛,只能说是万朵梅花吧。玄墓之西有弹山、蟠螭山,以石楼、石壁吸引了无数游屐,那边也有梅树,可是散漫而并不簇聚,只是疏疏落落地点缀在山径两旁罢了。弹山的西北有西碛山,其南有查山,旧时梅花最盛,宋代淳祐年间,高士查莘曾隐居于此,筑有梅隐庵。庵东有一个挺大的潭,在梅林交错中,虽亢旱并不干涸,查氏就在上面的崖壁上题了“梅花潭”三字,可是这些古迹,已无余迹可寻;不过唐寅</a>诗有“十里梅花雪如磨”句,而李流芳</a>文有“余买一小丘于铁山之下,登陟不数十武而尽揽湖山之胜,尤于看梅为宜,盖踞花之上,千村万落,一望而收之”云云,那就足见这里一带,在明代是一个观赏梅花的胜处。
在光福镇之西,与铜井山并峙的,有马驾山,俗称吾家山。山并不很高,而四面全是梅树,花开时一白如雪,蔚为大观。清康熙</a>中巡抚宋牧仲荦在崖壁上题了“香雪海”三字,复筑亭其旁,以便看梅。据说乾隆</a></a>下江南时,也曾到此一游,于是“香雪海”之名藉甚人口,游人络绎而至。诗人汪琬</a>曾有《游马驾山记》,兹摘其中段云:“……前后梅花多至百许树,芗香蓊葧,落英缤纷,入其中者,迷不知出。稍北折而上,望见山半累石数十,或偃或仰,小者可几,大者可席,盖《尔雅</a>》所谓 也。于是遂往,列坐其地,俯窥旁瞩,濛然 然,曳若长练,凝若积雪,绵谷跨岭无一非梅者。加又有微云弄白,轻烟缭青,左澄湖以为镜,右崇嶂以为屏,水天浩溔,苍翠错互,然则极邓尉、玄墓之观,孰有尚于兹山者耶?……”
读了这一段文字,就可知道这马驾山香雪海亭一带,确是看梅最好的所在,不过“百许树”疑为“万许树”之误;因为二十余年前我到此看梅,也决不止百许树;但见山下四周茫茫一白,确有“曳若长练,凝若积雪”的奇观,至少也该有千许树呢。后来乡人因种梅利薄,不及种桑利厚,于是多有砍梅以种桑的。如今梅花时节,您要是上马驾山去向四下一看,怕就要大失所望,觉得香雪海已越缩越小,早变成香雪河、香雪溪了。清代画师作探梅图,多以香雪海为题材,吾家藏有横幅一帧,出吴清卿大澂手,点染极精。我曾请吴氏裔孙湖帆兄鉴定一下,确是真迹,特地转请故王胜之先生题端,而由湖兄检出愙斋旧笺,钞了他老人家的遗作《邓尉探梅》诗七律二章殿其后,更有锦上添花之妙,我于登临之余,欣赏着这画中的香雪海,觉得更有意味了。
明代高士归庄,字玄恭,江苏昆山人,国亡以后,便遁入山林中,佯狂玩世,与顾亭林同</a>享盛名,一时有“归奇顾怪”之称。遗作《观梅日记》,详记邓尉探梅事,劈头就说:“邓尉山梅花,吴中之盛观也。崇祯间,尝来游,乱后二十年中,凡三至……”他最后一次探梅,历时十日;从昆山乘船出发,先到虎丘,寓梅花楼,赋诗二绝句,第一首:“邓尉山梅是胜游,东风百里送扁舟。更爱虎丘花市好,月明先醉梅花楼。”这首诗可算是发凡。第二天仍以舟行,过木渎,取道观音山而于第三天到上崦,记中说</a>:“遥望山麓梅花村,斜阳照之,皑皑如积雪。”这是邓尉探梅之始。第四天到士墟访友人葛瑞五,记云:“其居面骑龙山,四望皆梅花,在香雪丛中。余辛丑年看梅花,有‘门前白到青峰麓’之句,即其地也。庭中垒石为丘,前临小池,梅三五株,红白绿萼相间;酌罢坐月下,芳气袭人不止,花影零乱,如水中藻荇交横也。后庭有白梅一株,花甚繁,云其实至十月始熟,盖是异种。”他在这里探梅,是远望与近看,兼而有之的。第五天登马驾山,他说:“山有平石,踞坐眺瞩,梅花万树,环绕山麓。”这平石附近的崖壁上,就是后来宋牧仲题“香雪海”三字的所在。要看大块文章式的梅花,这里确是唯一胜处,我当年也就在这一块平石上,酣畅淋漓地领略了香雪海之胜。第六天游弹山之西的石楼,记云:“石楼前临潭山,潭山之东西村坞皆梅花,千层万叠,如霰雪纷集,白云不飞。”这里的梅花也可使人看一个饱,可是现在登石楼,就不足以餍馋眼了。第七天游茶山,他说:“茶山之景,梅花则胜马驾山;远望湖山,则亚于石</a>楼。盖马驾梅花,惟左右前三面,茶山则花四面环匝。”这所谓茶山,为志书所不载,大概就是宋代高士查莘所隐居的查山吧?他既说梅花四面环匝,胜过马驾山,将来倒要登临其上,对证古本哩。随后他又游了铜井山,记云:“铜井绝高,振衣山巅,四面湖山皆在目,而村坞梅花参差,逗露于青松翠竹之间,亦胜观也。”他这里所见,只是村坞间参差的梅花,已自绚烂归于平淡了。第八天上朱华岭,记云:“回望山麓梅花,其胜不减马驾山;过岭至惊鱼涧,涧水潺潺有声,入山来初见也。道旁一古梅,苔藓斑驳,殆百余年物,而花甚繁,婆娑其下者久之。路出花林中,早梅之将残者,以杖微扣之,落英缤纷,惹人襟袖。复前,则梅杏相半,杏素后于梅,春寒积雨,梅信迟,遂同时发花,红白间杂如绣。”因看梅而看到杏花,倒是双重收获,眼福不浅;原来他记中所记时日,已是古历的二月十九日了。第九天他才游玄墓山,这是一般人看梅必到的所在,圣恩寺游侣如云,直到梅花残了才冷落下来。他记中只说:“途中所见,无非梅花林也。”又说:“遥望五云洞一带,梅花亦可观。”对于真假山一带梅花,不着一字,大约那时还没有种梅吧?第十天上蟠螭,至石壁,经七十二峰阁,至潭东,记云:“蟠螭者,在诸山之极西,梅杏千林,白云紫霞,一时蒸蔚。”又云:“潭东梅杏杂糅,山头遥望,则如云霞,至近观之,玉骨冰肌,固是仙姝神女,灼灼红妆,亦一时之国色也。”他在这里都是由梅花而看到杏花,杏花正在烂漫,而梅花已有迟暮之感了。第十一天他就出士墟而至光福,结束了他的邓尉探梅之行。归氏此行历十天之久,又遍游诸山,对于梅花细细领略,真是梅花知己。今人探梅邓尉,总是坐了小汽车风驰电掣而去,夕阳未下,就又风驰电掣而返,这样的探梅,正像乱嚼江瑶柱一样,还有甚么味儿?来春有兴,打算也照归氏那么办法,趁梅花开到八九分时,作十日之游,要把邓尉四周的山和梅花,仔仔细细地领略一下,也许香雪海依然是香雪海呢。
对于邓尉梅花能细细领略如归玄恭者,还有三人,其一是清代名画师恽南田,他的画跋中有云:“泛舟邓尉,看梅半月而返,兴甚高逸;归时乃作看花图。江山阻阔,别久会稀,寤寂心期,千里无间。春风杨柳,青雀烟帆,室迩人遐,空悬梦想。”其二是名画师兼金石名家金冬心,他的画跋中有云:“小雪初晴,余寒送腊,具鹤氅浩然巾,入邓尉山,看红梅绿萼,十步一坐,坐浮一大白,花香枝影,迎送数十里;虽文君要饮,玉环奉盏,其乐不是过也。”一个是“看梅半月而返”,而尚有余恋,一个是“十步一坐,坐浮一大白”,而以梅花比之古美人要饮奉盏,他们都是善于看梅而领略到个中至味的。其三是清末名词人郑叔问,晚年自署大鹤山人,卜居苏州鹤园,日常以作画填词自遣;他的词集《樵风乐府》中,不少邓尉探梅之作,他自己曾说往来邓尉山中廿余年,并因爱梅之故,与王半塘有西崦卜邻之约。他的看梅也与归玄恭一样,遍历诸山而一无遗漏的;但读他的八阕《卜算子》,可见一斑。其一云:“低唱暗香人,旧识凌波路。行尽江南梦里春,老兴天悭与。 桥上弄珠来,烟水空寒处。万顷颇黎烂玉盘,月好无人赋。”这是为常年看梅旧泊地虎山桥而作。其二云:“瑶步起仙尘,钿额添宫样。一闭松风水月中,寂寞空山赏。 诗版旧题香,盛迹成追想。花下曾闻玉辇过,夜夜青禽唱。”这是为追忆玄墓山圣恩寺旧游而作。其三云:“数点岁寒心,百尺苍云覆。落尽高花有好枝,玉骨如诗瘦。 卧影近池看,露坐移尊就。竹外何人倚暮寒,香雪和衣透。”这是因司徒庙柏因社清奇古怪由古柏联想到庙中梅花而作。其四云:“枝亚野桥斜,香暗岩扉迥。瘦出花南几尺山,一坞苍苔静。 梦老石生芝,开眼皆奇景。大好青山玉树埋,明月前身影。”这是为青芝坞面西碛一小丘宜于看梅而作。其五云:“一棹过湖西,曾载双崦雪。蹋叶寻花到几峰,古寺诗声彻。 林卧共僧吟,树老无花折。何必桃源别有春,心境成孤绝。”这是为安山东坳里古寺中寻古梅而作。其六云:“刻翠竹声寒,扫绿苔文细。四壁花藏一寺山,香国闲中味。 对镜两蛾颦,想像西施醉。欲唤鸱夷载拍浮,可解伤春意。”这是为常年看梅信宿蟠螭山而作。其七云:“云叠玉棱棱,琴筑流澌咽。漫把南枝赠北人,陇上伤今别。 秀麓梦重寻,泉石空高洁。台上看谁卧雪来,独共寒香说。”这是为弹山石楼看梅兼以赠别知友而作。其八云:“初月散林烟,近水明篱落。昨夜东风犯雪来,梦地春抛却。 最负五湖心,不为风波恶。笑看青山也白头,一醉花应觉。”这是为冲雪泛舟,看梅于法华、渔洋两山邻近的白浮而作。原词每阕都有小注,十分隽永,为节约篇幅故,不录。但看每一阕中,都咏及梅花,而极其蕴藉之致;三复诵之,仿佛有幽香冷馥,拂拂透纸背出。
邓尉的梅花,大抵以结实的白梅为多,一称野梅,浅红色和绿萼的较少,透骨红已绝无而仅有。盆梅向来盛于潭东天井上一带,往年我曾两度前去,物色枯干虬枝的老梅,可是所得不多,苏州沦陷期间已先后病死;硕果仅存的只有一株浅红色的大劈梅,十年前曾在那老干的平面上刻了一首龚定盦的绝句:“玉树坚牢不病身,耻为娇喘与轻颦。天花那用铃旛护,活色生香五百春。”这二十八字和题款,还是从龚氏真迹上勾下来的。以这株老梅的本干看来,也许已有了五百年的高寿了。每年梅花盛开时,大抵总在农历惊蛰节以后,所以探梅必须及时,早去时梅犹含蕊,迟去时梅已谢落,最好山中有熟人,报道梅花消息,那么决不致虚此一行。
无锡新印象
无锡是江苏省著名的工业城市,因地濒太湖,山明水秀,又是一个著名的风景区,每逢春秋</a>佳日,联袂来游的红男绿女,多于过江之鲫。往时交通不便,游锡的多从水道,如清代张宝臣诗云:“九龙山色何媚妩,坐见白云生缕缕。空蒙散作波上烟,篷窗一夜潇潇雨。”又史胄司诗云:“九峰天半落,一棹夕阳过。客为游山盛,船因载水多。溪边高士宅,月下榜人歌。好趁樵风便,轻船采芰荷。”现在公路四通八达,无论汽车、人力车,都可畅游各处了。
我已与无锡阔别三年了,山色湖光,常萦梦寐。三年来建设上突飞猛进,市容焕然一新,最近又在锡山布置一个大公园,与惠山连接一起。五月七日因与友人同往观光,作二日之游。
无锡大烟囱林林总总,足见工厂之多,工业的发达;新建筑物也多了不少,多半是工人们的宿舍、住宅、休养所、子弟学校等,对于工人的福利,设想周到。市中心有一个挺大的体育场,关于体育上的种种设备,应有尽有。城墙已拆除了,就在原址造了一条环市的大路,化无用为有用,于交通上贡献很大。无锡给与我的新印象,是十分深刻的。
锡山虽并不很高,只因山上有龙光寺的一座宝塔,全市到处可见,俨然与老大哥惠山分庭抗礼。我到了锡山之下,不由得想起昔人曾以“无锡锡山山无锡”七字作上联,征求下联,一时大家都给难住了,对来对去,总觉不工;后来不知是谁,却对以“平湖湖水水平湖”,字字工切,这才成了绝对。
最近计划将锡山和惠山连接起来,统称为锡惠公园,占地共四百余亩,布置煞费经营,我因笑道:“无锡建设这个大公园,真是燕许大手笔,我们在苏州搞园林,只能说是做小品文了。”
这个设计确是很伟大;正对着龙光寺宝塔的前缘地上,是装设大门的所在,门内有一个正圆形的大喷水池,先已造成,中心用许多大大小小种类不同的石块砌成了一大堆,上面装着一个大喷水管,向天喷水,四周再有五个小喷水管,分头喷出水来;而水泥塑就的那个圆形边框上,又装着五个小喷水管,向中心喷水,开了机杻之后,每个管子</a>里水柱一齐喷射,煞是好看!不过中心那个大石堆并无美感,我建议把它除去,改用水泥塑成大型莲花五朵,配以莲叶六七张,花可漆作红、白、淡绿诸色,叶作绿色,每朵花心中装一水管,可同时仰喷;边框上的小喷水管上,也用水泥塑莲花一朵,可全作白色,我以为这样的变换一下,一定是可以增进美观的。
喷水池的后面,他们计划建造一座大厅,这是一个中心大建筑物,在这大公园中确是必要的。左旁辟地二十余亩,全种牡丹花,定名牡丹坞;我们以为面积太大了,哪有这么多的牡丹种上去?不如改为百花坞,可种多种多样的花树,一年四季,开花不绝,恰恰符合“百花齐放,推陈出新”那句名言;况且牡丹既没有这么多,而开花的日期也太短,不到十天就凋谢了,倘下了大雨,寿命更短,所以二十多亩地全种牡丹是不适宜的。
我们又建议在大门左右一带要造些亭榭走廊等,可让游人歇脚,夏季如果突然下雨,也可就近躲避;我们又建议环山开一小河,与原有的池塘连接起来,在水面比较宽大的所在,可将开河挖起的泥土堆一小岛。有了这么一条河,锡山就不觉得太干燥;一面可置办小船若干艘,供游人打桨作水嬉,那么游园更有兴趣了。
锡山本是荒山,树木不多,近来山上山下已经绿化,他们从各地买了大宗的花树、果树、常绿树来,全都种在这里,好似当作一个树木的仓库;可是种的时候,似乎并没计划,未免杂乱无章。我因此建议今冬要把它们分门别类,重行布置;在小小的土山上,不妨全种桂花树,金桂、银桂、丹桂、天竺桂,聚族而居,使小队登临时,作小山丛桂之想。在山坳里较低的所在,不妨全种桃树,结实的桃花也好,单供观赏的碧桃也好,使人到了这里,好像武陵渔父身入桃花源了。山坡上较高的所在,不妨全种梅树,那么梅花时节,这里也就是一片香雪海咧。至于河边池畔,那么垂柳啊、芙蓉啊、杨树啊,也可随处安排,各得其所。此外,数量不多的花树、果树,不妨悉数容纳到百花坞里去,也不会茫无所归的。
惠山又名九龙山,因为它有九峰之故,记得二十余年前,我和天虚我生</a>陈栩园丈游惠山,是坐了王巧仙家画舫去的,我曾记以诗云:“桃花春水泛轻 ,醉月飞觞兴不降。多谢惠山能惠我,九峰岚翠滴篷窗。”这一回我们从锡山下徒步而往,不多时就到了,从大门起以达最高处的云起楼,都已穿上了鲜艳的新装,简直认不出它的旧面目来。只有听松石依然故我,傲然地躺在那里,而它身上的那座听松亭却打扮得红红绿绿,分外富丽,相形之下,未免不称。漪澜堂前的方池,仍然如旧,鱼却似乎少了。惠泉没有什么改变,泉水也澄清如昔,不愧“天下第二泉”之称。由隔红尘径拾级而登云起楼,高瞻远瞩,心目为之一畅;此楼虽经整修,却仍保持朴素的风格,而我们也就欣赏它的朴素。
无锡的园林,如荣氏的梅园和锦园、杨氏的鼋头渚、王氏的蠡园、陈氏的渔庄等,全是崭新的,唯一的古园要算是寄畅园了。园在惠山寺左,明代正德年间,秦端敏公金置,引涧泉作池,声若风雨,前后二百余年,虽屡次易主,却并未易姓,仍为秦氏后人所有。清代顺治</a>年间,翰林秦松龄(留仙)主此园,与当代名流吴梅</a>村、姜西溟、严荪友等时常赋诗唱和,梅村曾有《秦留仙寄畅园三咏》之作,《山池塔影》云:“黛色常疑雨,溪堂正早秋。乱山来众响,倒影漾中流。似有一帆至,何因半塔留。眼前通妙理,斜日在峰头。”《惠井支泉》云:“石断源何处?涓涓树底生。遇风流乍急,入夜响尤清。枕可穿云听,茶频带月烹。只因愁水递,到此暂逃名。”《宛转桥》云:“斜月挂银河,虹桥乐事多。花欹当曲槛,石碍折层波。客子沉吟去,佳人窈窕过。玉箫知此意,宛转采莲歌。”此外,又有一般词客,在园中集会填词,陈其年曾有《秦对岩携具寄畅园举填词第三集》一词,调寄《醉乡春》云:“银甲闹时偏悄。绿水昏时胜晓。双粲枕,百娇壶,好景世间都少。 人对烛花微笑。袖向 风轻舀。玉山倒,脸波横,酒痕一点红窝小。”当时园中光景,读了这些诗词,可见一斑。
我与陈栩园丈初游寄畅园,就有好感;但见一株株的古树参天,老翠欲滴,园中有池一泓,种着莲花,红裳翠盖间,游鱼可数。我们坐在知鱼槛阑干边啜茗,大吃四角菱,津津有味。对岸池边有二古树,同根相连,枝叶四布,好似张了一个油碧的天幕;栩园丈说:“这就是连理树;我往年咏之以诗,曾有‘四百年前连理树,夜游应忆旧红妆’之句;因为我看了这一株有情的树,就不知不觉地想起林黛玉、崔莺莺一类的多情女子来了。”诗人们的心,往往会想入非非的。池的一隅,有一株很粗的紫藤,绕在古树上,像龙一般蜿蜒地盘上去,大约也有数百年的高寿了。
这一次我到了园中,见那一株连理树矫健如故,那一株老紫藤也依然无恙,那一块美人石也仍在原处,石身苗条,真像一位林黛玉型的美人一样;可是被一株紫藤蒙络着,几乎瞧不出那窈窕的腰身了,还该好好地修剪一下才是。我们建议此园最好回复它的旧面目,可将新堆的假山和圆洞门全部拆除,把蓉湖公园中搁在地上投闲置散的几块大型旧湖石搬运过来,再尽力搜罗一些较小的湖石,请名手重行布置。
太湖三万六千顷,汪洋浩瀚,雄壮非常,与杭州西湖的妩媚,各有千秋。无锡的好处就在于有很多地区,都沿着太湖,而太湖之美,无论是春夏秋冬,四季皆同,湖上风光,总使人觉得爽心悦目的。记得某一年游无锡,我在万顷堂上痴望太湖,那时正在清晨,见湖上晓色迷蒙,恰如美人儿棠睡未醒,不由得大呼妙妙;就忙着赶到湖边,买棹往鼋头渚去。诗人荆梦蝶兄,曾以一绝句见赠,有“周郎雅负鸱夷趣,又向湖天泛画桡”之句,竟把我与范大夫相比,无奈并没有西施一舸共载啊。
无锡不但占有了大部分的太湖,而西北更有芙蓉湖,简称蓉湖,因此无锡又有蓉湖之称。有名的黄婆墩,一名小金山,就在蓉湖中,风景不恶,当年所有画舫,也都停泊在蓉湖里的,有女如云,笙歌处处,不减秦淮旧板桥,曾有人咏以诗云:“箫鼓画船唱晚凉,荡桡把舵老徐娘。钗光鬓影依然好,印得蓉湖水亦香。”可是一九四九年以后,大家提倡正当的文娱活动,已没有这种荒唐的行乐了。蓉湖面积较小,而也有清幽的去处,足供流连的;如清代词人杨蓉裳有《洞仙歌》词《忆蓉湖》云:“故乡云水,忆蓉湖佳绝。滑笏波光漾春色。何时归计准。小坐苔矶,衣尘浣俯照明漪千尺。昨宵清梦好,柔橹咿哑,惊起轻鸥度环碧。略彴夕阳斜,穿过前湾,林影外、烟峦层叠。有三两渔舟傍桃花,看网出银鳞,一罾红雪。”市内旧有蓉湖公园,至今尚在,虽已失修,却也质朴可喜;有好多老树和杜鹃花,都是很难得的。
渔庄和蠡园已打成一片,修葺一新;一条曲折的长廊,很为可爱,它就把两个园子像连锁一般连起来了。壁上的漏窗,全用瓦片砌成种种图案,各各不同,足见工人的智慧。渔庄方面新建了四座对照的亭子,红红绿绿的,似乎过于富丽;可是两园都借景于太湖,而且是太湖最美的所在,这是可取的。
鼋头渚并没多大变动,在无锡园林中仍可独占鳌头,因为它地点选择得特别好,真的是湖山胜处,我最爱灯塔附近伸入水中的一带磐石,坐在那里望湖,真可把俗尘万斛,全都洗尽,而胸襟也顿觉拓宽了。记得对日抗战以前,曾和挚友兰君来此,小坐飞云阁上,记以诗云:“鼋头渚畔小勾留,万顷烟波绿上楼。记得临流曾密誓,五湖一舸作仙俦。”匆匆二十年,此愿难偿,此游也不可复再了。
从鼋头渚最高处抄过山后去,据说是充山所在,见有一片松林,全是短小精悍的老松,可作盆栽,直看得我馋涎欲滴。一路过去,又到了一个湖山胜处,俗称陈家花园,据闻先前有粤人陈某在这里惨淡经营,后因抗战作罢,荒废至今。他在山顶造了一亭,三面见湖,又种了不少花树果树,蔚为大观,而布置泉石,也别具匠心,要是好好地整修一下,那么与鼋头渚可以媲美了。
石公山畔此勾留
“石公山畔此勾留,水国春寒尚似秋。天外有天初泛艇,客中为客怕登楼。烟波浩荡连千里,风物凄清拟十洲。细雨梅花正愁绝,笛声何处起渔讴。”
这一首诗,是七十年前诗人易实父游石公山时所作,而勒石嵌在归云洞石壁上的。
太湖三万六千顷,包涵着洞庭东西二山,湖上共有七十二峰,而以西山的石公山为最美。十年以前,我曾和范烟桥、程小青</a>二兄同往一游,饱览了湖山之胜,并且饱啖了枇杷和杨梅,简直是乐而忘返。
一九五八年六月中旬,我和几位作家前往东西山去体验生活,第一天游了东山的雨花台、龙头山和紫金庵,第二天便坐汽轮上石公山去。
石公山周围约二里,高三十三公尺,在西山东南隅,三面沿湖,山上大半是略带方形的顽石,好像是小朋友们玩的积木一样。我们上了山,向东走了一段路,就瞧见一个洞,洞口刻着“归云洞”三字,高约二丈,相传有石挂在洞口,“如云之方归”,因此得名;中立装金的观音像,面部全已风化,倒像害着皮肤病。再向前进,便是石公禅院,背山面湖,地位极好。进了侧门,走上浮玉堂和翠屏轩,见四面壁上,全是游人所涂的字,前人称为“疥壁”,一些儿不错。禅堂里佛龛尘封,钟鼓无声,堂前有几株石榴,正满开着花,却如火如荼,分外地鲜妍可爱。高处有来鹤亭,传说当年曾有白鹤飞来投宿,不知现在还有鹤飞来吗?这时正下着雨,我们还是鼓勇直上,谁知山径上已有一座亭子塌在那里,拦住了去路,只得废然而下。
仍沿着禅院外的山路前去,找到了夕光洞。洞很浅,顶上斜开一罅,可见天日。一边有大石,像倒挂的塔,据说夕阳照射时,光芒夺目。过去不多路,有云梯,石块略作梯级模样,可是不能上去。再进见有一块硕大无朋的石壁,刻着“缥缈云联”四字,原来这就是联云嶂,上有剑楼,高四五丈,中间有一条石弄,旧名风弄穿云涧,俗称一线天,也有些像苏州天平山的一线天,仿佛是神工鬼斧劈开来的。记得当年我和小青曾勇敢地攀登上去,我还做了两首诗,其一是:“奇石劈空惊鬼斧,天开一线叹神工。先登风弄骄风伯,更上层崖叩碧穹。”其二是:“步步艰难步步愁,还须鼓勇莫夷犹。老夫腰脚仍轻健,要到巉岩最上头。”而现在“风弄”似乎已改了样,顶口被野树堵住;我们只得望而却步,再也没有当年的勇气了。
踏着碎石东下,转到湖边,有一大片平坦的石坡,可容数百人坐卧其上,这就是明月坡,三五月明之夜。可在这里望月,光景十分美妙。我曾有一首诗:“静里惟闻欸乃声,轻舟如在画中行。此心愿似明明月,明月坡前待月明。”远处有明月湾,相传是吴王玩月之所。在明月坡前接近湖水的所在,有奇石两块,像人一般站在那里,俗称“石公石婆”;当年我也胡诌了一首诗赞美它们:“双石差肩临水立,石公耄矣石婆妍。羡他伉俪多情甚,息息相依亿万年。”
这一天我们在湖边听风听雨,流连很久,觉得太湖真美,石公山也真美,不愧为西山第一名胜。
羊城屐印
这正是北国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季节,而在南方广州市、海南岛一带,却到处是青枝绿叶的树和姹紫嫣红的花,好一片阳春烟景。一九六二年春节前夕,到广州、海南岛各地参观访问的人特别的多,而从北方来的客人占一大半,羊城宾馆里,真有冠盖如云之盛。
就中有一双俪影却是例外,不从北来而由南来,那就是名演员俞振飞和言慧珠,我刚到广州的第一天,就在电梯上碰到了他们。他乡遇故知,真是喜出望外。
在他们的房间中交谈时,见振飞年登花甲,还是濯濯如春日柳,慧珠也是长葆青春,健美如故。可不是吗?人逢喜事精神爽,他们俩越活越年轻了。我对振飞说:“您今年是六十整寿了,为了您培养新生力量,对戏剧事业的贡献,应该好好地祝贺一下。”振飞只是微笑,只是逊谢。我随又问起他们是不是回上海过春节?他说剧团的演员们归心如箭,原想回去过春节的;可是广州市的朋友们挽留他们,要让五羊城中的广大群众,欣赏欣赏他们的艺术。我一听之下,就欢呼起来:“好好!那么我也好在这里一饱眼福耳福了。”谁知他们演出时,我早已飞往海南岛,失去了一个绝好机会,没有领略到百花园中这许多娇葩嫩蕊的色香。
到得鸟倦知还,我从海南岛飞回来时,已是腊鼓频催的小除夕,当晚就去逛了向往已久的花市,过一过瘾。第二天下午,大家又去逛花市,慧珠正在排戏,振飞欣然同行。他见了那鲜红的碧桃花</a>大为高兴,说活了六十多岁,而除夕看桃花却是第一次。我却挤来挤去贪看南方独有的吊钟花,细细地看它的花蕾、花瓣、花须以至枝条树干,活了六十七</a>岁,也是生平第一次看到吊钟花,真的要向它致以敬礼,说一声“幸会,幸会”哩。在人海花海中挤了一会,却动了诗兴,各赋一绝句,振飞有“国运年年无限好,喜看大地展东风”之句,我也以“愿祝东风齐着力,十分春色十分浓”两句来表示我的欢欣和祝愿。
这一次上海来的客并不太多,巴金和他的夫人肖珊却带着儿女联袂同行;常在一起的还有一位从西子湖畔来的老作家方令孺。虽一同逛了花市,并没有买花,好在他们各有一枝生花之笔,也就够了。春节后二天,我们一行十余众,同往游览了中国四大名镇之一的佛山市,一踏上市街,见到处洁无纤尘。我们几个抽纸烟的,都提防着不让烟灰掉下来,怕沾污了它。我们随即到那名不副实的“鸡屎巷”里去访问居民的住家,它从小客堂到小厨房,都收拾得一干二净,老老小小,都以讲卫生为光荣,以不讲卫生为耻辱。
后来我们又游览了新拓建的祖庙公园,参观了许多精美的盆景,承一位园工递给我一把剪刀,我就给一盆老干茉莉花施了手术。巴金他们见我放手“大动干戈”,都捏一把汗,但我东一剪、西一刀,终于把它美化了。石湾是大名鼎鼎的陶都,非去不可,我旧地重游,在陶瓷研究所中仍然看得津津有味。据说过去工人们对花瓶上的“窑变”没有把握,要碰运气才能制成一二的;而近年来革新了技术,要变就变,“窑变”也乖乖地肯听话了。多承所长的美意,让我们选购了好多件新作品。我看上了一个“孟浩然</a>拥鼻吟诗”的陶像,巴金父子也赞美不绝;可巧一共有两个,就让我们平分了秋色。此外瓶啊、盆啊、坛啊、烟灰缸啊、大大小小的陶像啊,挑选了一大堆,大家满载而归。
在春节第五天上,我们先后告别了广州;巴金夫妇转往从化温泉区去小事休养。听说他正在创作一部中篇小说,料知这个有声有色、有血有肉的新的杰作,也许要像婴儿般在温泉上初试啼声了。
静安八景
二十年来,上海南京西路的静安寺一带,商店栉比,车辆辐辏,已变做了沪西区唯一的闹市;而在明末清初之际,却是一个非常清静的所在,现在所有的屋子,都是后来才造的。
元明之间,这里更是一个风景区,高人雅士,常来游览,单以静安寺本身而论,就有所谓静安八景:一曰陈桧,二曰涌泉,三曰赤乌碑,四曰虾子禅,五曰讲经台,六曰沪渎垒,七曰芦子渡,八曰绿云洞。在元代时,静安寺的住持法名寿宁,字无为,号一庵,上海人,工吟咏,是一位有名的诗僧。他在寺中治丈室,两旁种满了许多桧竹桐柏,春夏时</a>绿阴森森,因自号绿云洞,连同寺中其他古迹,合为静安八景,求诗人们赐以题咏,成《静安八咏》一卷,大名鼎鼎的杨铁崖给他作序,传诵一时。
寿宁自己的八首诗古音古节,做得很不错,中如《涌泉》云:“坤之机兮下旋。涌吾水兮泡漩。一气孔神兮无为自然,吁嗟泉兮何千万年。”《芦子渡》云:“芦瑟瑟兮水溶溶,望美人兮袁之崧。雁呖呖兮心忡忡,眺东城兮江之中,吾将踏苇兮歌清风。”《绿云洞》云:“万樾兮森森,云承宇兮阴阴。洞有屋兮云无心,我坐石兮歌瑶琴。耶之溪兮华之浔,云之逝兮吾将曷寻。”如今静安八景,除了寺前那个涌泉外,其余都已荡然无存。就这一方涌泉,在一九四九年以前,也好像成为公众的痰盂和垃圾桶,肮脏不堪。近年来再也没有人去作践它,四周又围了起来,对于这前代遗留下来的唯一古迹,保护得也好了。对日抗战期间,我在愚园路田庄曾住过七年,静安寺一带,是我每日必到之地,对它有特殊的好感;而近二年来,每到上海,住在儿子铮的梵王渡路寓所中,每天出入,又必须经过这里,可说是与静安寺有缘的了。
殡舍变了动物园
苏州城东中由吉巷底旧有一所古老的殡舍,名昌善局,也是善堂性质,专给人家寄存死者的棺木的。局中小有园林之胜,有假山,有旱船,有亭榭,有两个池子,一个池子里,有好多只大鼋,颇颇有名,可与阊门外西园的鼋分庭抗礼。池边有三株老柏,近门处有一架紫藤,都是古意盎然,足足有百岁以上的高寿了。
一九五三年秋,因那里棺木早已移去,空着没用,决计前去修整一下,我也是参加设计的一员。费了三个月的时间,总算修整得楚楚可观,但还想不出怎样去利用那些从前存放棺木的一间间屋子。一九五四年春,因拙政园中原有的那个动物园地盘太小,大家计上心来,就决定把动物迁到昌善局去,又费了二个多月的时间,鸠工庀材,从事改装,这一个崭新的城东动物园终于在五月一日开幕。一所死气沉沉的殡舍,居然变作生气勃勃的动物游息之场了。
这城东动物园一带,有一大片澄清的水,风景清幽,很有水乡风味,入夏特备了几艘游船,供人们打桨游赏,一路可通黄天荡。那边的荷花,也是颇颇有名的,每年六七月间,划着船在莲花莲叶丛中穿来穿去,足供半天的流连。至于通往动物园的街道,也已拓宽,从前的小巷曲曲,已变作大道盘盘了。
老友徐卓呆</a>兄,在十一岁至二十岁的十年间,曾在中由吉巷住过,所以对于附近一带的旧时情况,很为熟悉,听他说起来,历历如数家珍。据说动物园西面的徐家弄内,有地名方家场,是明代大忠臣方孝孺</a>的住宅所在,现已成为废墟了。清末的那位能诗能画能作小说的风流和尚</a>苏曼殊</a>,有讲学处设在邻近的传芳巷内,但不知他讲的是文学呢,还是佛学?动物园的西北,有一带绿杨堤岸,对河有一座水阁,六十年前,住着一个姓叶的寡妇,生有二女,能画能琴,一班惨绿少年在河边驰马坠鞭,忙个不了,都是被那二女吸引来的。寡妇的老父祝听桐,精于七弦琴,曾在上海味莼园中当众奏弄,倒也算得是一门风雅了。
灯话
我们在都市中,夜夜可以看到电灯、日光灯、霓虹灯,偶然也可以看到汽油灯;在农村中,电灯并不普遍,日光灯和霓虹灯更不在话下,所习见的不过是油盏或煤油灯罢了。我所要说的,并不是这些灯,而是用以点缀农历元宵的花灯。
元宵,就是农历的正月十五夜,古人又称之为元夕,又因旧俗人家都要在这一夜挂灯,所以也称为灯夕。旧时苏州风俗,十三夜先在厨下挂点花灯,称为点灶灯,一共五夜,到十八日为止,十三夜称为试灯日,十八夜称为收灯日,而以十五夜为正日,家家都点上了花灯,还要敲锣击鼓、打铙钹,热闹非常,称为闹元宵。
元宵张灯之俗,古已有之。考之旧籍,起于唐代睿宗景云二年。当时定为一夜,即正月十五夜。在安福门外作灯轮,高二十丈,挂点花灯五万盏,命宫女们在灯轮下踏歌。唐玄宗</a>时,于十三夜至十六夜张灯三夜,在上阳宫中起建灯楼二十间,高一百五十尺,规模更为宏大。北宋、南宋时,又将时期延长,先为五夜,后为六夜,到十八夜落灯。到了明太祖</a>朱元璋</a>时,初八夜就开始张灯,在南都搭盖了高高的彩楼,连续十天之久,招徕天下富商都来看灯。北都东华门一带,也有二里长的灯市;在白天,有各地的古玩珍宝和一切日常服用的东西,陈列在市上,入夜就有花灯烟火,照耀通宵,鼓吹杂耍,喧闹达旦,足见当时当权者刮了民脂民膏,穷奢极欲,连元宵看灯也要大大地铺张一下。
在清代时,苏州阊门内吴趋坊和皋桥、中市一带,每年腊后春前,就有人把手制的各式花灯,拿到这里来出卖,凡人物、花果、鸟兽等,一应俱全,十分精巧。如刘海戏蟾、西施采莲、渔翁得利、张生跳粉墙等,都是有人物的。花果有莲花、栀子花、绣球花、玉兰花、西瓜、葡萄、石榴、藕、菱,等等。鸟类有孔雀、仙鹤、凤凰、喜鹊、鹦鹉、白鸽,等等。兽类有兔、马、鹿、猴、狮,等等。其他如青蛙、鲤鱼、龙、虾、蟹、走马灯、抛空小球灯、滚地大球灯,等等。因卖灯的人都聚在这里,前后历一月之久,因此称为灯市。大抵到十八夜落灯之后,这灯市也就收歇了。
古时苏州制作的花灯,精奇百出,天下闻名。宋代周密</a>《乾淳岁时记》中有云:“元夕张灯,以苏灯为最,圈片大者,径三四尺,皆五色琉璃所成,山水人物,花竹翎毛,种种奇妙,俨然着色便面也。”那时梅里镇中,也以精制花灯出名,用彩笺刻成细巧的人物,糊在灯上,就叫做梅里灯。又有一种夹纱灯,也用彩纸细刻花鸟虫鱼,等等,夹着轻绡,更为精美悦目。自清代以后,苏州的花灯逐渐没落,巧匠难求,由浙江硖石镇、菱湖镇等起而代之,比之苏州旧时的花灯,有过之无不及。一九五六年春,上海博物馆中举行浙江手工艺品展览会,就有四十年前硖石名手所制的两只伞灯,灯上的花样,全用细针一针一针地刺成,十分生动。二十余年前,菱湖灯也曾出现于上海永安公司中,多用纱绢制成,不论花鸟虫鱼,都像真的一样。灯型并不太大,更觉得玲珑可爱,人家纷纷买去作元宵的点缀。不知近年来,硖石、菱湖仍有这种制灯的巧匠没有。
抗日战争前,听说北京廊房头条有些灯画的店铺,也有制灯的巧匠。北京的工艺美术品,如象牙雕刻、景泰蓝等,一向以精美驰名国际,近年来又有了很多改进。我想花灯的制作,也不会例外,一定是精益求精的。
安徽黄梅戏的传统剧目中,有一出《夫妻观灯》,故事很为简单,说青年农民王小六,在春节的第一个月圆之夜—正月十五,听说城里在举行灯会,就匆匆地赶回家去,要他那个年青的妻子换上了新衣,手拉手地一同赶到城里去看灯。进了城,只见四面八方,人山人海,各种花灯来来往往,丰富多彩。夫妻俩兴高采烈地看着,指指点点,你问我答,直到深夜,才兴尽而归。我很喜爱黄梅戏的唱腔,也特别喜爱这出戏中夫妻二人的表演。他们每看见一种灯,就在一举手,一投足,以及脸色上、眼风里表达出来。我们不必看见灯,就可从他们的表演上看见多种多样的灯了。何况还有那种婉转动听的唱词和说白,加强了这出戏的艺术性。中间还有一个穿插,那个年青的妻子正在看得手舞足蹈之际,忽然向她丈夫撒娇,说是不高兴看了,硬要拉着丈夫回去。王小六不知就里,忙问为的是什么。她娇嗔地回说,因为人家不看灯,却都在看她。那个天真的丈夫就指手划脚地呵斥那些看他妻子的人,说他将来定要报复,也不看灯而看这些人的妻子。这一个穿插,很为有趣,好似一篇平铺直叙的文章里,有了这曲笔,就见得活泼生动了。因此我连带想起了明代诗人王次回</a>的一首《踏灯》诗:“观梅古社暂经过,手整花冠簇闹蛾。说与檀郎应一笑,看侬人比看灯多。”读了这首诗,可知不看灯而看人,倒是实有其事的。
清代董舜民有《元夜踏灯》词,咏少妇看灯,写得很美,调寄《御街行》第二体云:“百枝火树千金屧。宝马香尘不绝。飞琼结伴试灯来,忍把檀郎轻别。一回佯怒,一回微笑,小婢扶行怯。 石桥路滑缃钩蹑。向阿母低低说。姮娥此夜悔还无,怕入广寒宫阙。不如归去,难忘畴昔,总是团圆月。”
苏州盆景一席谈
“三尺宣州白狭盆。吴人偏不把、种兰荪。钗松拳石叠成村。茶烟里、浑似冷云昏。 丘壑望中存。依然溪曲折、护柴门。秋霖长为洗苔痕。丹青叟、见也定销魂。”
这是清代词人龚翔麟咏苏州盆景的一阕《小重山》词,他说的把一株小松种在一只狭长的宣石盆中,配以拳石,富有画意,成为一个上好的盆景,因此老画师也一见销魂了。
盆景是什么?盆景的构成,是将老干或枯干的花树、果树、常绿树、落叶树等一株或二株种在盆子里,抑制它们的发育,不使长得太高太野;一面用人工整修它们的姿态,力求美化,好像把山野间的树木缩小了放在盆里一样。其实盆景大部分也就是利用这种野生的树木作为材料,由于艺术加工而制成的。原来那山野、岩谷间所生长的松、柏、榆、枫、雀梅、米叶、冬青等,经过数十年或数百年之久,枯干虬枝,形成了苍老的姿态,只因一年年常经樵夫砍伐,高度只有一二尺左右。这种矮小而苍老的树木,俗称树桩或老桩头,如果掘来上盆,加以整理,一面修剪,一面扎缚,就可成为盆景。要是单独的一株,那么可以依树身原来的形态,种在深的或浅的方形、圆形以及其他长方形、椭圆形、六角形等陶、瓷或石盆中,树下树旁可适当地安放一二块拳石或石笋。例如一株悬崖形的树木,种在方形或圆形的深盆里,根旁倘有余地,可以插上一根石笋。欹斜形的树木,种在长方形的浅盆中,不论一株、二株,倘觉树下余地太大,显得空虚,那就可以配上一块英石或宣石。像这样的栽种和布置,可称为简单化的盆景。
那么怎样才是复杂化的盆景呢?这就须更进一步,制作比较细致;倘以绘画作比,等于画一幅山水或一幅园林,又等于在盆子里制成一个山水或园林的模型,成为立体的实物了。农村渔庄,都可用作绝妙的题材,并可在配置的人物上,设法将劳动生产的情况表现出来。凡是山岩、坡滩、岛屿、石壁,等等,都可用安徽沙积石或广东英石、苏州阳山石等作适当的布局。人如渔、樵、耕、读,物如亭、台、楼、阁、桥、船、寺、塔、水车、茆舍,等等,都以广东石湾制的出品最为精致。树木一株、二株,或三、五株以至七株、九株,树身不必粗大,务求形态美好,必须有高低、有远近、有疏密,并以叶片细小为必要条件,否则与全景不称。就是人与物配置的远近,也都要有一定的比例;而人与物的形体,为了要与树叶作比例,所以不宜太小,还是要选用较大的较为合适。凡是制作盆景的高手,必须胸有丘壑,腹有诗书,多看古今名画,才能制成一盆富有诗情画意的高品。如果有这么一个水平较高的盆景,供在几案上,朝夕观赏,不知不觉地把一切烦虑完全忘却,仿佛置身于大自然的怀抱里,作神游、作卧游,胸襟为之一畅。
苏州的盆景,已有很悠久的历史,可是过去传统的风格,总是把树木扎成屏风式、扭结式、顺风式和六台三托式,等等,加工太多,很不自然;并且千篇一律,也显得呆板而缺少变化。后来由于盆景爱好者观赏的眼光逐渐提高,厌弃旧时那种呆板的风格,于是一般制作盆景的技工,也就推陈出新,提高了艺术水平,在加工整姿时,力求自然。凡是老干或枯干的树木,依据它们原来的形态,栽成种种不同的形式,大致可以分作五种,对于剪片、扎缚等手法,起了显著的变化。
一、直干式:主干直立,只有一本的,称为单干式;主干有二本的,称为双干式;不过双干长短不宜相等,应分高低。主干三本或五本的,称为多干式。本数以单数为宜,不宜双数。
二、悬崖式:此式俗称“挂口”,有全悬崖、小悬崖、半悬崖各式。全悬崖的主干悬出盆外较长,角度较大,枝叶不在盆面,要用深盆栽种;近根处竖一石笋或瘦长的石峰,这树就好像生长在悬崖峭壁上一样。小悬崖的主干悬出盆外较短,少数枝叶布在盆面,但仍需要深盆。半悬崖的主干只有少许斜出盆外,并不向下悬挂,角度更小,大部分的枝叶都在盆面,所以栽种时可用较浅的盆子。
三、合栽式:十多株同一种类的树木,高高低低、疏疏密密地栽在一只浅而狭的长方盆中,树下配以若干块大小高低的英石或宣石,好像是一片山野间的树林,很为自然。
四、垂枝式:盆树有枝条太多太长,无法整形的,可将长条一根根屈曲攀扎下来,形成垂柳的模样,这就叫做垂枝式。例如迎春、柽柳、金雀、枸杞、金银花、金茉莉、紫藤花等,枝条又长又多,都可用此式处理。
五、附石式:把盆树的根株、根须附着在易于吸水的沙积石上,因吸收石块的水分而生长;或就石块的窟窿中加泥栽种,更为容易。这种附石式的盆景,既可将浅盆用土栽种,也可安放在瓷质或石质的水盆里,盛以清泉,陪以小块雨花石,分外美观。
总之,盆树的形态变化很多,能够入画的,才可称为上品。枯朽的老干,中空而仍坚实,自觉老气横秋。露根的老干,突起土面,有如龙爪一样。这些树木,都是山野间老树常有的美态,在盆景中也大可增加美观。盆树的整姿定形,一定要有充分的艺术修养和灵巧的手法,才不致因加工过度而成为矫揉造作,落入下乘。春秋佳日,要经常地出外游山玩水,从岩壑、溪滩、山野、村落以及崇山峻岭之间,可以找到不少奇树怪石,都是制作盆景的好材料,要随时随地多多留意,不可轻轻放过。平日还要经常观摩古今名画,可以作为盆景的范本,比自己没根没据想出来的,高明得多。我曾经利用沈周</a>的《鹤听琴图》、唐寅的《蕉石图》、夏昶的《竹趣图》、王烟客的《新蒲寿石图》、齐白石</a>的《独树庵图》等,依样画葫芦似地制成了几个盆景。像这样的取法乎上,不用说是更饶画意了。
农家乐
五六竿高高低低的凤尾竹下面,有两头牛和两个小牧童。一个已坐在牛背上了,翘起一只脚叩着牛角;一个正爬上牛背去。活泼泼地,面目如画。在相去不远的所在,有一片小小池塘,塘边有石块、有小草,似乎在等两头牛过去饮水、去吃草。这一幅农家乐图,并不是画家的丹青妙笔,而是我新制的一个盆景。
此外,还有“松寿图”、“百乐图”、“蒲石延年”等盆景,都是祝颂长寿和快乐的。而另一盆“翠竹重重大有年”,在两块一大一小的沙积石上,全种着密密层层的凤尾竹,有两个老翁在茅屋前闲话,似乎在庆幸竹子的丰产。另一盆“蕉下横琴”,一个穿蓝袍的白头老翁,在两株青翠欲滴的芭蕉下趺坐操琴,悠然自得。他老人家也许是敬老院里的一老吧?
为了配合西郊公园向负盛名的动物,又准备了六个象形的树桩盆景。一盆黄杨,很像走鹿,另一盆黄杨,却像曲蚓;一盆榆,像跽象;一盆雀梅,像蟠龙;一盆银杏,像游蛇;一盆三角枫,像眠蚕。当然,这所谓象形,不过略略有些儿相像,可当不上惟妙惟肖的评价,如果要把动物院中的象兄鹿弟对照起来,那就差得远了。
除了这些盆景之外,又添上一个玩意儿,在一只彩色的荷叶形浅盆里,放着一个红绿相间的长形北瓜和一个圆形的青皮北瓜,再配上一块拳石和几枝紫色的灵芝,这不过是作为一件装饰品,使满台清一色的绿油油盆树之间,增加一些儿色彩,以免单调。
南通盆景正翻新
这些年来,我的园艺工作以盆景作为重点,因此凡是国内有盆景的地方,总想前去观摩一下,当作我的研究之助。一九五九年初夏,先到了广州,觉得广州的盆景,多半取法自然,自有独到之处。一九六一年春节又在南通看到了优美的盆景。
过去我在上海曾经见过不少南通来的盆景,每一盆的树姿,都像是鞠躬如也的谦谦君子,我以为天然的树偶或有之,决不会株株都是这样刻板式的。这次我到了南通之后,先后参观了南郊公园、五山公园、人民公园的许多盆景,大半仍然保持着旧时的风格,不过人民公园的技工,已受了苏州的影响,开始打破陈规</a>了。
感谢南通的友人们特地为我举行了一个小型展览会,把他们手制的几十件盆景,分室陈列,供我观赏。只因有几位作者是画家和诗人,盆面上就有了画意诗情,不同凡俗,使我眼界为之一新。虽然品种不多,而每一株雀舌松、每一株绒针柏、每一株六月雪,都剪裁得楚楚有致,连树边树下的石笋和拳石,也布置得恰到好处。老诗人孙蔚滨先生即席赋诗见赠:“雅望俊才海内倾,晚工园艺寄高情。等闲范水模山意,盆盎收来分外清。”“东风花事到江城(阮亭句),小局呈粗待剪艿。喜迓高轩凭指点,争荣齐放浴朝晴。”我于受宠若惊之余,跟大家交流了经验,以推陈出新互相勋勉,并向旁听的各园技工提供我的一得之见,以为盆景的制作,必须六成自然,四成加工,而在这四成之中,又必须以剪裁占二成半,扎缚占一成半;如果加工过多,那就是矫揉造作,取法乎下了。
我还得感谢技工朱宝祥,他也鼓足了干劲,匆促地为我展出了他个人的作品,十之七八已改变了旧作风,换上了新面貌。就中一大盆老干的罗汉松,更觉得气势磅礴,睥睨一切,仿佛关西大汉,打铁绰板,唱大江东去</a>,豪放得很!
恰夏果杨梅万紫稠
当我在琢磨那首咏“长沙”的《沁园春》词时,一时不知该怎样着手?穷思极想之余,却给我抓住了末一句“浪遏飞舟”四个字,得到了启发,可就联想到那三万六千顷浪遏飞舟的太湖,又联想到那太湖上花果烂漫的洞庭山。当下就把洞庭山作为主题,费了大半天的工夫,好容易总算写成了。上半首写的是山上景物和动态,下半首写的是前几年游山的回忆,抚今思昔,真是别有一番滋味上心头。
那时我游的是洞庭西山,恰值是杨梅成熟的季节,因此我那下半首的头二句用“游”字韵和“稠”字韵,凑巧地写成了“年时曾此遨游,恰夏果杨梅万紫稠”。真的,当时在山上所见到的,记忆犹新;在那漫山遍野无数的杨梅树上,密密麻麻地结着无数红红紫紫的杨梅,别说数也数不清,简直连看也看不清了。我跟着那位导游的朋友在山径上走走停停,欣赏着那许多杨梅树上的累累硕果。一路走去,常常听得路旁杨梅树上响起一片清脆的笑声,从密密的绿叶丛中透将出来。原来是山农家的姑娘们正在那里摘取她们劳动的果实;一会儿就三三两两地下了树,把摘到的杨梅从小篮子里放到大竹筐里,用扁担挑着竹筐回家去。我从旁瞧着,觉得这情景倒是挺有诗意的,于是口占了二十八字:“摘来嘉果出深丛,三两吴娃笑语同。拂柳分花归去缓,一肩红紫夕阳中。”所谓“一肩红紫”,当然是指她们肩挑着的满筐杨梅了。
杨梅毕竟是果中大家,不同凡品,因此植物学家给它所定的科属,就是杨梅科和杨梅属。李时珍</a>给它释名</a>,说是“其形如水杨子而味似梅,故名”。段氏(公路)《北户录</a>》名朹子;扬州人呼白杨梅为圣僧。以圣僧作为白杨梅的别名,不知是何所取义?我总觉得太怪了。杨梅树是常绿乔木,叶形狭长而尖,很像夹竹桃,可是形态较短而较厚,一簇一簇的光泽可喜。我曾从西山带回来一株矮矮的老树,模样儿很美,栽在盆子里作为盆景,想看它开花结果。可是山野之性,不惯于局处盆子,不满两年,就与世长辞了。杨梅在春天开出黄白小花来,有雌有雄。雄花不能结实,雌花结成小球似的果实,周身是坚硬的小颗粒,到小暑节边成熟。为了种子的不同,因有红、紫、白、黄、浅红等色彩,自以紫、白二种为上品。味儿有酸有甜,但是甜中带一些酸,倒也别有风味,正如宋代诗人方岳</a>咏杨梅诗所说的:“众口但便甜似蜜,宁知奇处是微酸”,可算是知味的了。
杨梅的品种,因地而异,据旧籍《群芳谱》载:“杨梅,会稽产者为天下冠;吴中杨梅种类甚多,名大叶者最早熟,味甚佳,次则卞山,本出苕溪,移植光福山中尤胜;又次为青蒂、白蒂及大小松子,此外味皆不及。”不错,我们苏州光福镇原是一个花果之乡,潭东一带的杨梅,至今还是果类中颇颇有名的产品,与色紫而刺圆的洞庭山所产的杨梅,可以分庭抗礼。浙江的杨梅,会稽当然包括在内;大叶青种就产在萧山,果形椭圆,刺尖,作紫色,甘美可口。不可多得的白杨梅,就产在上虞,果形不大,而颗颗扁圆,很为别致。明代诗人瞿佑</a>咏白杨梅诗,曾有“乃祖杨朱族最奇,诸孙清白又分枝。炎风不解消冰骨,寒粟偏能上玉肌”之句,有力地把个“白”字衬托了出来。
杨梅供人食用,大概已有一千多年的历史,梁代江淹</a>就有一篇《杨梅赞》:“宝跨荔枝,芳轶木兰。怀蕊挺实,涵黄糅丹。镜日绣壑,照霞绮峦。为我羽翼,委君玉盘。”说它跨荔枝而轶木兰,真是尽其赞之能事了。汉代东方朔</a>作《林邑记》有云:“林邑山杨梅,其大如杯碗。青时极酸,既红,味如崖蜜。以醖酒,号梅香酎,非贵人重客,不得饮之。”杨梅竟大如杯碗,闻所未闻;至于用杨梅酿酒,至今还在流行,并且还有杨梅果汁和杨梅果酱等等,供广大群众享受了。
杨梅又有一个别名,叫做“君家果”,据《世说》载:梁国杨氏子修九岁,甚聪慧,孔君平诣其父,父不在,乃呼儿出,为设果,果有杨梅;孔指以示儿曰:“此是君家果。”儿应声答曰:“未闻孔雀是夫子家禽。”自从有了这个故事以后,姓杨的人就是往往跟杨梅认起亲来。例如宋代杨万里</a>诗:“故人解寄吾家果,未变蓬莱阁下香”;明代杨循吉</a>诗:“杨梅本是我家果,归来相对叹先作”,只因这两位诗人都是姓杨,所以就称杨梅为吾家果了。此外,还有把唐明皇的爱宠杨贵妃拉扯在一起的,如宋代方岳的一首咏杨梅诗:“五月梅晴暑正袢,杨家亦有果堪攀。雪融火齐骊珠冷,粟起丹砂鹤顶殷。并与文园消午渴,不禁越女蹙春山。略如荔子仍同姓,直恐前身是阿环。”这位诗人竟把杨梅当作杨玉环的后身,真是想入非非。
栽杨梅宜山土,以砂质而混合一些细石子的,最为合适,所以栽在山地上就易于成长,并且最好是在山坡的东面和北面,西、北二面还要有一带常绿树,给它们挡住西北风,才可安稳过冬。栽种和移植时期,宜在农历三四月间,每株距离约二丈见方,不可太近。地形要高,但是地土要湿润,因此梅雨时节,就发育得很快,自有欣欣向荣之象。一到炎夏,烈日整天地晒着,枝叶就容易焦黄,影响了它的发育。新种的苗木,必须注意它的干湿,即使经过二三年,要是遇到天旱,仍须好好浇水,不可懈怠。浇水之外,还要注意施肥,用豆粕、草木灰、人粪尿等和水,先在春初一二月间施一次,到得结了果摘去以后,再施一次。树性较强,病虫害较少;枝条如果并不太密,也就不必常加修剪。
三年以来,我们苏州洞庭东西山的杨梅,年年获得大丰收。一九六一年五月下旬,有一位诗友从洞庭山来,说起今年杨梅时节,踏遍了东西二山,他所看到的,正如陆游</a>诗所谓“绿阴翳翳连山市,丹实累累照路隅”,到处是一片丰收景象;千千万万颗的杨梅,仿佛显得分外的鲜艳。
柿叶满庭红颗秋
我家庭园正中偏东一口井的旁边,有一株年过花甲的柿树,高高地挺立着,虬枝粗壮,过于壮夫的臂膀,为了枝条特多,大叶四展,因此布荫很广。到了秋季,柿子由绿转黄,更由黄转为深红,一颗颗鲜艳夺目,真如苏东坡</a>诗所谓“柿叶满庭红颗秋”了。
柿是落叶乔木,高可达二三丈。每年春末发叶,作卵形,色淡绿,有毛,叶柄很短。夏初开黄花,花瓣作冠状,有雌性和雄性的区别:雌性的花落后结实,大型而作扁圆形的,叫做铜盆柿;较小而作浑圆形的,叫做金钵柿。我家的那株柿树,就是结的铜盆柿,今秋产量共有五百多只。可惜未成熟时,就被大风吹落了不少,成熟以后,又被白头翁先来尝新,又损失了一部分;然而把剩余的采摘下来,除了分赠亲友外,也尽够我们一家大快朵颐了。在柿子未成熟的时候,皮色尚未转黄,而孩子们食指已动,那么我们就先摘下一二十颗,浸在盛着鸳鸯水(把沸水和冷水混合起来,叫做鸳鸯水)的钵子中,四面用棉絮包裹,过了十天至半月取出,扦了皮吃,甘美爽脆,十分可口。至于皮色转黄而尚未转红的柿子,味涩不堪入口,必须用楝树叶 熟,或放在米桶里过几天,也会成熟。柿子成熟之后,又酥又甜,实在是果中俊物。
古人对于柿树有很高的评价,说是有七绝,一长寿,二多荫,三无鸟巢,四无虫蛀,五霜叶可玩,六嘉实,七落叶肥大。这七点确是柿树兼而有之,为他树所不及。只因落叶肥大,曾有人利用它来练字。据说唐代郑虔任广</a>文博士</a>,工诗善画,家贫,学书而苦于没有纸张,因慈恩寺有大柿树,柿叶可布满几间屋子,他就借了僧房住下,天天取柿叶来写字,一年间几乎把整株树上的叶片全都写遍了;他的书法终于大有成就,被夸为“郑虔三绝”的一绝。
成熟的柿子称为烘柿,晒干而皮上生霜的称为白柿。据李时珍说:烘柿并不是用火烘熟的,只须将青绿的柿子收放在容器中,自然红熟,好像烘过一样,涩味尽去,其甜如蜜。白柿就是生霜的干柿,其法将大柿压扁,日晒夜露,等它干了之后,藏在陶瓮里,到得皮上生了白霜才取出来,这就是柿饼,那白霜称为柿霜。据说患痔病的常吃柿饼,可以轻减;将柿子和米粉作糕饼,可治小儿秋痢,那么食物也可作药用了。
最是橙黄橘绿时
“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读了苏东坡这两句诗,不禁神往于三万六千顷太湖上的洞庭山,又不禁神往于洞庭山的名橘洞庭红。其实橙黄橘绿虽然好看,而一经霜打、满山红酣时,那才真的是一年好景哩。前几天孩子们从市上买来了几斤洞庭橘,争着尝新,皆大欢喜;我见橘色还是绿多红少,以为味儿一定很酸,谁知上口一尝,却没有酸味而有甜味,足见洞庭橘之所以会流芳千古了。
我说它流芳千古,倒并非夸张,原来远在唐代,洞庭橘就颇为有名,每年秋收之后,照例要进贡皇家,给独夫去尝新。当时曾有善于趋奉的近臣,写了两篇《洞庭献新橘赋》,歌颂一番。至于诗人们专咏洞庭橘的诗,那就更多了,例如韦应物</a>的“书后欲题三百颗,洞庭须待满林霜”;皮日休</a>的“个个和枝叶捧鲜,彩疑犹带洞庭烟”;顾况的“洞庭橘树笼烟碧,洞庭波月连沙白。待取天公放恩赦,侬家定作湖上客”。这一位诗人,为了热爱洞庭橘,竟想乞得天公恩赦,让他住到太湖上去了。
我园东部百花坡下有两株橘树,十余年前从洞庭西山移来,就是著名的洞庭红,可是因为不常施肥,结实不多;而盆植的一株,每年总结十多颗,经霜泛红之后,与绿叶相映,鲜艳可爱。橘树的好处,不但能结美果,而又好在叶片常绿,并且有香,用沸水加糖冲饮,香沁心脾。叶作长卵形,柄上有节,枝上有刺。夏季开白花,每朵五瓣,也带着清香。入秋结实,初绿后黄,经霜渐红,那就完全成熟了。橘皮香更浓郁,当你剥开皮来时,会喷出香雾沾在手指上,老是香喷喷的。
中国地大物博,产橘的地方多得很,并且橘的质量也有超过洞庭红的。过去我就爱吃汕头、厦门的大蜜橘,漳州的福橘,新会的广橘,天台山和黄岩</a>的蜜橘;还有一种娇小玲珑的南丰橘,妙在无核,而肉细味甜,清代也是进贡皇家给少数人享受的,而现在早就像洞庭橘一样,颗颗都是归大众享受的了。
橘的繁殖方法,以嫁接为主,可用普通的枸橘作为砧木,于农历四月前后施行切接;倘用芽接,那么要在九月初施行。苗木生长很慢,必须在苗圃里培养二三年,才能露地定植。要用黏质壤土,而排水须良好,不需肥土,以免树势陡长,结实推迟。冬季不可施肥,入春施以腐熟的菜粕,帮助它发育成长。
橘的全身样样有用,肉多丙种维生素,可浸酒、榨汁、制果酱。橘皮、橘核、橘络都可作药笼中物,有治病救人之功。屈原</a>作《橘颂》,可也颂不胜颂了。
浆甜蔗节调
晋代大画家顾恺之</a>,每吃甘蔗,往往从蔗尾吃到蔗根,人以为怪,他却说是“渐入佳境”。原来越吃到根,味儿越甜,因此俗谚也有“甘蔗老头甜”之说。
甘蔗是多年生草本,高达六七尺至一丈外,茎直很像竹子,粗可数寸,每茎五六节、八九节不等。叶狭而尖,形似芦叶,长二三尺,纷披四垂。茎顶抽出花来,花序作圆锥形,要是不到蔗田里去实地观察,是不容易看到的。中国江、浙、闽、广各地都有广大的蔗田,以广东的青皮蔗和红皮蔗为最著,个子粗壮,汁多而味甜。浙江塘栖的青皮蔗,个子较细,而汁特多,最宜于榨浆,过去我们在苏州市上所喝到的蔗浆,全是取给于塘栖甘蔗的。
中国在唐代以前,就有喝蔗浆的习惯,蔗浆见于文字的是宋玉</a>的《招魂篇》,所谓“胹鳖炮羔,有柘浆些”,这柘浆就是说的蔗浆。后来历代诗人的诗歌中,咏及蔗浆的,更数见不鲜,例如白居易</a>的“浆甜蔗节调”,陆游的“蔗浆那解破余酲”,庞铸的“蔗蜜浆寒冰皎皎”,顾瑛</a>的“蔗浆玉碗冰泠泠”等;而晋代张协的《都蔗赋》中,曾有“挫斯蔗而疗渴,共漱醴而含蜜,清津滋于紫梨,流液丰于朱橘”之句,对于蔗浆更大加歌颂,说它是超过梨汁和橘汁了。有人以为喝蔗浆虽好,却不如咀嚼蔗肉,其味隽永。但我们上了年纪而齿牙不耐咀嚼的,那么一盏入口,甘美凉爽,觉得比汽水、果露更胜筹一。
甘蔗对我们最大的贡献,还不是浆而是糖。考之旧籍,利用甘蔗来制糖,是从唐代开始的。唐太宗</a>派专使到摩揭陀国取熬糖法,就诏令扬州上诸蔗如法榨汁,制成糖后,色味超过西域,然而只是后来的沙糖,并非糖霜。糖霜的制作,大约开始于唐代大历年间,这里有一段神话,可作谈助。据说,那时有一个号称邹和尚的僧人,跨白驴登伞山,结茅住了下来,日常需要盐米薪菜时,总写在纸上,系着钱币,差遣白驴送到市上去。市人知是邹和尚所指使的,就按价将各物挂在鞍上,由它带回山去。有一天,白驴踏坏了山下黄家蔗田中的蔗苗,黄家要和尚赔偿。和尚说:“你不知道用蔗来制成糖霜,利市千倍;我这样启发了你,就作为赔偿可好?”后来试制以后,果然大获其利,从此就流传开去了。王灼</a>作《糖霜谱</a>》,说杜蔗即竹蔗,薄皮绿嫩,味极醇厚,是专门用来制作糖霜的。
迎新清供
今年快过完了,我们将怎样来迎接这新的一年来临呢?除了在精神上、思想上要作迎新的准备外,在物质上也有点缀一下的必要。我爱园艺,就得借重那些盆供、瓶供来迎新了。
入冬以来,各地的菊花展览会早已结束了,而我家的爱莲堂、紫罗兰盦、寒香阁、且住各处,仍还供满着多种多样的盆菊,内中有好多盆经我整理加工以后,尽可维持到元旦;并且还有几盆迟开的黄菊和绿菊,含苞未放,可以参加迎新的行列。晚节黄花,居然也作了迎新清供的生力军,使这新年的元旦,更丰富多彩。
今冬气候比较温暖,爱莲堂前东面廊下的那株双干老蜡梅,已陆续开放;更有一株盆栽的,磬口素心,也已开了几朵。这株蜡梅虽已年过花甲,而枯干虬枝,还是充满着生命力,今年着花特多,胜于往年,大概它也在作跃进的表示吧。我已准备在元旦那天,把它移到爱莲堂上来作供,预料那时花蕊儿定可齐放,发出那种檀香似的妙香来,我又少不得要吟哦着元人“枝横碧玉天然瘦,蕊破黄金分外香”的诗句儿,和朋友们共同欣赏了。
提起了蜡梅,就自然而然地会想到天竹,它们俩真是像管、鲍一般的好朋友,每逢岁寒时节,人家用作过年的装饰品,相偎相依的,厮守在一起。我小园子里地植的天竹,足有一二百枝,多半是结籽累累,霜降后早就猩红照眼了。盆栽的天竹,共有大小四盆,可是内中三盆所结的籽,都给贪嘴的鸟作了点心;最小的一盆今年得天独厚,三枝上共结了五串籽,衬托着纤小的绿叶,分外可爱。我怕再给鸟儿瞧上了当点心吃,先就抢救了进来;现在正高供在爱莲堂上,等候它的老朋友来作伴。在迎新的行列中,要算它们俩是主角了。
常年老例,蜡梅花开放之后,迎春花情不自禁,总是急着要赶上来的。迎春是一种灌木性的植物,每一本可发好多干,而以单干为贵。枝条伸展像绶带模样,所以别称腰金带。花型较小,共有六瓣,色作嫩黄,也有两花叠在一起的,较为名贵。我有好几个盆景,大小不等,有作悬崖形的,有欹斜而吊根的,有种在石上的。悬崖的一本,姿态最美,着花也最多,年年总是独占鳌头,从不使我失望。为了它的许多枝条都纷披四垂,因此种在一只白釉方形的深盆中,高高地供在一个枣木树根几上,自有雍容华贵之致。每年迎新清供,总少不了它,要迎接新年的元旦,当然也非借重它不可。
红色是大吉祥的象征,迎新当然要多用红色,单是天竹子还嫌不够,于是准备请两位朋友来作陪客。一位是原产西方的象牙红,又名一品红,它是年年耶稣圣诞节的座上客,因此俗称圣诞花,花色鲜艳,红如火齐,最好是用大型的白色瓷胆瓶来作供,娇滴滴越显红白,生色不少。一位是常住在中国各地高山上的鸟不宿,它与天竹一样,不以花显而是以籽显的。它于初夏开小白花,结籽初作青色,入冬泛红;叶形略似定胜,共有七角,角尖很为尖锐,所以连鸟也不敢投宿,而就获得了“鸟不宿”的名称。我有盆栽的几本,今冬结籽不多,而在园南紫兰台上种着的一大株,却是丰收,全株分作十余片,每片结籽无数,猩红夺目,来宾们见了,都啧啧称赏,叹为观止。我从中剪下了几枝,插在一个圆形的豆青色古瓷盆中,注以清泉,和那盆栽天竹供在一起,相映成趣。
除了这些红籽的天竹和鸟不宿外,还有一位佳宾,在迎新清供中崭露头角,那是一株盆栽的橘树,今冬结了十多个橘子,皮色已由绿泛红,一到元旦,就得供在爱莲堂上,与其他供品分庭抗礼。橘的谐音是吉祥的吉,元旦供橘,就是取“吉祥止止”的意义;况且我们的爱国大诗人屈原,曾有《橘颂》之作,早就大加歌颂了。
此外,如万年青、吉祥草,苏沪人家旧时结婚行聘以至过年贺岁,都要利用它们作为装饰品,就为它们的名称太好之故。再加上苍松、翠柏、绿竹等许多盆景,分外热闹。松与柏向有“松柏长春”的美名,而竹子又有“节节高”的俗称,如今一并请它们来迎接新年,也可算得是善颂善祷的了。
迎新清供所需用的瓶花盆树,大致如此,我已做好了准备,兴奋地期待着这幸福的一天。
仙卉发琼英
“仙卉发琼英,娟娟不染尘。月明江上望,疑是弄珠人。”
这是明朝画家王穀祥的一首题水仙花诗,虽只寥寥二十字,却把它的清姿幽态和高洁的风格,衬托了出来。因为它的芳名中有一个“仙”字,又因它挺立于清泉白石之间,诗人们又尊之为凌波仙子。
水仙原产在武当山谷间,土人称为天葱,因它茎干中空如大葱。近年来福建漳州、厦门和江苏崇明都盛产水仙。福建的球根特大,叶片多而着花也多。崇明的则球根很小,好像一个大型的蒜头。
水仙花六瓣,作白色,黄色的花心形似酒盏,因有“金盏银台”之称。花以单瓣为贵,可以入画。复瓣的花瓣折皱,不及单瓣挺拔,别名玉玲珑,其实并不玲珑。据唐朝《开元遗事》载:明皇以红水仙十二盆赐虢国夫人。那么水仙也有红色的了,可是谁也没有见过,无从证实。
水仙恰在春节边开花,因此人家往往把它跟松、竹、梅同作清供。“岁寒三友”之外,再添一友,自是春节绝妙的点缀。
我于水仙开过之后,从不将球根抛弃,先把花叶和根须全部剪去,放在肥料缸中浸过一夜,然后取出晒干,拌上湿润的肥土,挂在通风的地方。到八月里,就种在向阳的墙边篱角,壅以猪窠灰;入冬用白酒糟和水浇灌,自然茂盛,如有霜雪,必须遮盖,那么到了春节,开花有望。古人曾有种水仙诀云:“六月不在土,七月不在房。栽向东篱下,寒花朵朵香。”又旧法在初起叶时</a>,将砖块压住,不使它立时抽出,据说将来开花时花出叶上,自多风致。不管它是否正确,可作参考。
水仙花茎如果抽得太长,可剪下来用花瓶和水盘插供,配以绿叶三五片,也很美观。插供时在水中加一些食盐,可以延长观赏的时间。不料凌波仙子,却与梅花有同癖,都是喜欢喝盐汤的。
三春花木事
无名英雄蒲公英
春初我们不论到哪一处的园地里去蹓跶一下,总可以看见篱边阶下或石罅砖隙挺生着一种野草,几乎到处都是,大家对它太熟悉了,一望而知这就是蒲公英。只因它出身太低贱了,虽也会开黄色的花,而《群芳谱》一类花草图籍却藐视它,不给它一个小小的位置,而它不管人家藐视不藐视,还是尽其所能,发挥它治病救人的作用。
蒲公英别名很多,共有十多个,因它贴地而生,开出黄花来,又名黄花地丁,南方也有称为黄花郎的。它是多年生草本,叶从根部抽出,有些儿像鸟羽,叶边有大锯齿,齿形向下。早春时节,叶丛中间抽一茎,顶上生花,色作深黄,形如金簪头,因此又称金簪草。花谢飞絮,絮中有籽,这些籽落在哪里,就生在哪里,所以繁殖极快。倘将花茎折断,就有白汁渗出,可治恶疮,涂之即愈,此外,如治乳痈也有特效。
据李时珍说,蒲公英还可以制成擦牙乌须还少丹,从前越王曾</a>遇异人得此方,极能固齿牙、壮筋骨、生肾水,凡是年近八十的人服了之后,须牙还黑,齿落更生,少壮的人服了,就可长葆青春,到老不衰。不知现代医学家们有没作过实验?
蒲公英不但入药,也可作菜蔬吃。早春叶苗初生,十分鲜嫩,即可尽量采取,上锅煠熟,用盐花酱麻油拌和,倒是绝妙的粥菜,并且有消滞健胃的效能。
古人曾有“十步之内必有芳草”之说,蒲公英即是一例。当此政府大力提倡中医中药之际,我们该拥护这位无名英雄,使它发挥更大的作用,为人们服务。
易开易谢是樱花
樱花属蔷薇科的樱属,是落叶乔木,叶作卵形,有尖端,叶边有锯齿,它和樱桃叶很相像,花有单瓣,有复瓣。单瓣五出,也和樱桃花很相像,但是樱桃花会结实,而樱花是不结实的。樱花在日本种类很多,单瓣、复瓣和枝垂性的,足有四五十种,可是大同小异,不易区别。就是颜色也只有红、白、浅红几种,而以绿色复瓣的较为名贵。樱花含蕊未放时,作红色,开放后就淡下来,而远望上去,却是一白如雪了。花梗细长,有细毛,每一茎上总有几朵花簇聚一起,这也像樱桃花一样。木质坚实而细密,可作器具,有许多精美的木质手工艺品,都是利用樱木制成的。
单瓣的樱花,培植比较容易,复瓣的难以生长,并且枝条上挺,挤在一起,发展也就难了。入夏枝叶生长很旺,不可修剪,因为修剪之后,失去了蒸发、呼吸等营养作用,而有日就萎缩之虞。繁殖的方法,压条或扦插较为迟缓,还是以嫁接为速成,可用樱桃树作砧木,而将各种樱花强有力的枝条嫁接上去;不过接口要低,那么成活后移植的时候,可将接口埋在土中,接处易于生根,而寿命也可延长了。我家有盆栽的复瓣红樱花二株,作半悬崖形,花时鲜妍可爱,就是用樱桃树嫁接而成的。
国色天香</a>说牡丹
不知从前是哪个人,主观地妄称牡丹为“花王”、为“富贵花”;其实它本来是我国北方山地上一种野生的落叶灌木,连名称都没有;只因是木本而花似芍药,就被称为“木芍药”。它的历史倒是很古老的,晋朝谢康乐曾说:“永嘉水际竹间多牡丹。”北齐画家杨子华,曾作牡丹图,到了唐朝开元年间,长安牡丹大盛,明皇和杨妃在沉香亭前赏牡丹,李白</a>进《清平调辞》三章,要算是牡丹诗中的代表作。到了宋朝,洛阳牡丹甲天下,甚至称为“洛阳花”,品种多至一百七十余,有黄、紫、红、白、绿诸色。黄色的有姚黄、缕金衣等二十四种;紫色的有魏家紫、墨葵等三十种;桃色的有洗妆红、醉西施等九十种;白色的有无瑕玉、万叠雪峰等二十九种;绿色的有欧碧、萼绿华等三种。后来品种一年年地减少,最近山东菏泽县所产牡丹,不过几十种,但是智慧的花农,正在努力培植新种,将来牡丹的品种一定会大大超过往昔的。
牡丹的花型,的确雍容华贵,并且有色有香,可是经不起风雨和烈日的考验。若说它真是花王、是富贵花,那么王运不长而富贵也是短暂的。在旧时代里,只有大户人家才种得起牡丹,而现在各地园林中几乎都有牡丹台,广大群众也可以尽情欣赏了。
牡丹喜燥喜凉,秋分后可以移植,根部留一些宿土,而在新土内拌以白蔹末,有杀虫的功效,然后用细土松松地覆满,使根茎直向地下,容易舒展,勿用脚踏筑实。种好之后,浇以河水或雨,再添盖细土,过了三四天再浇水。每本相隔三尺,使叶子相接,而枝条互不磨擦,主要是使它们通风透气,并且不使阳光直射根部。开花结籽之后,收籽晒干,用湿土拌和放在瓦器里。到秋分后,把它们分畦播种,等到来春发了芽,必须加意养护,再隔一年,才可移植。这样的播种比较迟缓,不如分取根上幼苗栽种来得快。夏季浇水宜在清早或傍晚,秋季可隔几天浇一次,冬季不须再浇,而在近根处壅以猪窠灰,再用稻草将枝干全部包裹,等来年大地春回时解开,那么到了谷雨节,就可欣赏古诗人所夸张的“国色天香”了。
梨花如雪送春归
梨花开时,正是春尽江南的季节,看了庭园里梨花如雪,想起古人“梨花院落溶溶月”的诗句,雪白的月色,映照着雪白的花光,这真是人间清绝之景,最足以耐人寻味。可是一想到“雨打梨花深闭门”、“夜来风雨送梨花”,那又不免引起不愉快的感觉。
梨花属蔷薇科的梨属,是落叶乔木,性喜高燥,不怕寒冷,它有快果、果宗、王乳蜜父等几个别名,都见《本草纲目</a>》。树身高达二三丈,木质坚实,枝叶四张,亭亭如盖。叶作卵形,与杏叶很相像而较大较厚。叶柄根长,叶端是尖的,边缘有小小的锯齿。农历三月开花,同时发叶,花五瓣,作纯白色,也有作红色的,或香或不香,当然是以香为贵。到了夏秋之间,结实已成熟,作球形或卵形,因种类的不同,形态也就有异,而表皮上都有细小的点子,这是个个相同的。我最爱北方的雅梨、莱阳梨、烟台洋梨、北京小白梨,全都甘美可口。南方的梨以砀山为美,甜甜的没有一些酸,可是肉质稍粗,未免美中不足。据说安徽休宁、歙县交界处的一个村子里,出产一种蜜汁梨,果形很小,只像枇杷般大,刚从树上摘下来时,很为坚硬,必须藏在瓦器中密密加封,经过了好多天开封取食,只须在皮上吮吸一下,肉和汁全都入口而化,似是玉液琼浆,美不可言。然而这是几十年前的事,不知现在还有出产否?梨也有野生的,形小而味酸,经过了嫁接,方能改善。嫁接可用野生的杜梨作为砧木,接以名种,有枝接和芽接两种方法。枝接宜在农历三四月间,芽接宜在农历八月上旬和八月下旬。
梨于医疗上也有它的特长。梨熬了膏,用开水冲饮,可以止咳。李时珍也说它润肺凉心,消痰降火,解疮酒毒。它的花和叶各有效用,把它的根和皮煎汁洗疮疥,也有效。
晋朝孔融</a>让梨,千古传为佳话。据说他四岁时,与他的几个哥哥一同分梨,梨大小不一,而他却独取小的,有人问故,他说:“我是小弟弟,应该取小的。”个人主义者听了这个故事,不知作何感想?
迎春花好好迎春
在地冻天寒、风吹雪打的日子里,不时听得北方寒潮袭来,气温将降至零下几度的气象报告,就觉得四肢百骸都会发冷。谁不想早早地迎得春从天上来呢?偶然看到了迎春这个花名儿,一颗心就喜孜孜地乐开了,一种轻松愉快之感油然而生。
迎春花冒寒开放,迎接春天,总是抢在梅花之先。它是属于木犀科的小乔木,枝条细长而方,略带蔓性,因有“金腰带”的别名。花小,裂为六瓣,作鹅黄色;也有两花交叠的,称为双套,自在单瓣之上。花谢之后,方才发叶,每茎对节生小枝,一枝三叶,很像小椒叶而没有锯齿,作“品”字形,自有韵致。一本多干,倘作盆景,以苍老的单干为贵;清代园艺家曾给与它很高的评价,推为盆景四大家之一。所可惜的,花朵有色无香,枝条也凌乱,整姿不易,未免美中不足。
迎春花花期特别持久,前后陆续开花,可达二个月之久;倘在开花前施肥,更可延长它的花期。它是最易伺候的一种好花,接受任何肥料,百无禁忌,即使多些少些,也一概笑纳;不过你要是过分讨好,施以十足的浓粪水,那是受不了的。繁殖的方法,很为容易,因为花条上节节带着小根须,在梅雨期间或是压条,或是剪下来插在肥土中,随插随活,易长易大。要是把长条插在篱角、池边或假山的石罅里,一两年后枝叶纷披,花开如锦,也可以装点寂寞的早春时节。
古人诗词中歌颂迎春的,我最爱宋代韩琦</a>诗:“覆阑纤弱绿条长,带雪冲寒坼嫩黄。迎得春来非自足,百花千卉共芬芳。”又赵师侠</a>《清平乐》词云:“纤秾娇小。也解争春早。占得中央颜色好。装点枝枝新巧。 东皇初到江城。殷勤先去迎春。乞与黄金腰带。压持红紫纷纷。”
记得有一次我在胥江钢铁厂看炼钢,见大转炉中喷出千百朵黄澄澄的火花来,纷纷四射,美不可言。当下对同去观光的朋友说:“钢花之美,只有迎春花差可比拟一二。”因此,我家今年春节迎春的盆供,除松、竹、梅若干盆外,并将挑选一盆开花最多的迎春作为主帅,大书特书“钢花的象征”。
西府海棠
我的园子里有西府海棠两株,春来着花茂美,而经雨之后,花瓣湿润,似乎分外鲜艳。
“只恐夜深花睡去,高烧银烛照红妆”,这是苏东坡咏海棠诗中的名句,把海棠的娇柔之态活画了出来。海棠原不止一种,以木本来说,计有西府、垂丝、木瓜、贴梗四种,而以西府为尽态极妍,最配得上这两句诗。清朝的园艺家,也认为海棠以西府为美,而西府之名“紫绵”者更美,因为它的色泽最浓重而花瓣也最多。这名称未之前闻,不知道现在仍还有这个品种否?
西府海棠又名海红,属蔷薇科的棠梨类,树身高达一二丈不等,是用梨树嫁接而成。木质坚实而多节,枝密而条畅。花期在农历二三月间,花五瓣,未开时花蕾像胭脂般鲜红,开放后像晓霞般明艳,而色彩似乎淡了一些。花型特大,朵朵上向,三五朵合成一簇,花蒂长约一寸余,作淡紫色,花须也是紫色的,微微透出清香。这是西府的特点,而为他种海棠所不及。到了秋天,结成果实,味酸,大如樱桃;这大概就是所谓海棠果吧?如果不让它结实,花谢后一见有籽,立时剪去,那么明春花更茂美。
海棠也可插瓶作供,如用小胆瓶插西府一枝,自觉妖娆有致。据说折枝的根部,可用薄荷包裹,或竟在瓶中满注薄荷水,可以延长花的寿命,让你多看几天,岂不很好?
含笑看“含笑”
农历五月正是含笑花盛放的季节,天天开出许多小白莲似的花朵儿来,似乎含笑向人;一面还散发出香蕉味、酥瓜味的香气,逗人喜爱。
广东南海是含笑花的产地,因它开放时并不满开,好像微微含着笑,才得此名。含笑属木兰科,常绿木本,可以盆栽,也可以地植。如果植在向阳的暖地,高达一二丈,叶互生,作椭圆形,有光泽,很像小型的白兰花叶。花单生,一花六瓣,卵形,初开作白色,后渐泛为黄色。花有大、小两种,也有白、紫两色,而紫色的绝少,宋代陆游曾有“日长无奈清愁处,醉里来寻紫笑香”之句。苏州、上海一带,从没有见过紫含笑;大概要寻紫含笑,非到五羊城去不可。
关于含笑花的艺文,始于宋代,李纲</a>曾有《含笑花赋》,而明代王佐</a>的一诗:“尧草原能指佞臣,逢花休问笑何人。君看青史千年笑,奚止山花笑一春。”借题发挥,足供吟味。
含笑花因为产在南方热地,生性怕冷,所以地植必须向阳,盆栽入冬必须移入温室。它的木质很坚,而根部却多肉根,所以栽在盆子里,应该用较松的砂土或腐植土,施肥可用人粪尿,但是不可太浓,以免伤根。如果培养得法,那么花开不绝,甚至四季都有,但以初夏为最盛。繁殖的方法,可将新条扦插,生长较慢,倘欲速成,还是用辛夷作砧木,从事嫁接,一二年后,也就大有可观了。
我于花木如韩信将兵,多多益善,而含笑却只有一株。可是在我家已有二十余年的历史,干粗如小儿臂,部分已脱皮露骨,五根突起,略如龙爪,作为盆景是够格的了。我把它栽在一只六角形的红砂盆中,作欹斜形,整理它的枝条,使其美化。
金花银蕊鹭鸶藤
三年以前,我从小园南部的梅丘上掘了一株直本的金银花,移植在爱莲堂廊下的方砖柱旁。三年来亭亭直上,高达屋檐,枝叶四散低垂,好像是挂着一条条的流苏,年年繁花怒放,幽香四溢。
金银花是藤本植物,一名鹭鸶藤,金代诗人段克己</a>曾作长诗歌颂它,有“有藤名鹭鸶,天生非人育。金花间银蕊,翠蔓自成簇”之句,就把金银花这名称点了出来。李时珍说:“三四月开花,长寸许,一蒂两花,二瓣一大一小,如半边状,长蕊。花初开者,蕊瓣俱色白,经二三日则色变黄。新旧相参,黄白相映,故呼金银花,气甚芬芳。”因为它藤性坚韧,专向左缠,自有一定规律,因此又名“左缠藤”。柔蔓四袅,作紫色,叶对生,作卵形,新叶初发时,正面深绿,背面暗红,到了冬间,老叶败而新叶生,并不凋落,因此又名“忍冬”。此外,又有一个别名最为别致,叫做“金钗股”,大概是为了它的花形略似古代妇女插戴的金钗之故。
农历四月,枝梢的叶腋间就抽出两个花蕾,也像叶片一样是对生的。初作紫红色,开足后分作大小两瓣,大瓣上端裂而为四,小瓣特小,只等于大瓣的四分之一,花须多为六根,长长地伸出花外。花色由紫红渐渐泛白,再变为黄,发香恬静,使人闻之意远。另一种蔓生于山野间的,花蕾全白,开足时才变作黄色。花落之后,结实如小黑豆,可以播种。
我家还有盆栽的金银花老干五六本,都作悬崖形,这几天也正满开着花,迎风送香。
夹竹桃
我爱竹,爱它的高逸;我爱桃,爱它的鲜艳。夹竹桃花似桃而叶似竹,兼有二美,所以我更爱夹竹桃。夏秋之交,庭园中要是有几丛夹竹桃点缀着,就可以给你饱看红花绿叶,一直看到秋天。
夹竹桃属夹竹桃科,是常绿灌木,一丛多干,高达七八尺以至一二丈。据古籍中载:夹竹桃从南方来,名拘那夷,又名拘拿儿;后来流行于福建,称为拘那卫,就是夹竹桃的别名。据近人记录,原产于东印度,有的说是伊朗,不知到底哪个对。
夹竹桃叶尖而长,很像竹叶,但不如竹叶之有劲性,入夏就在枝梢生出花来,花瓣多重,有白、黄、桃红诸色,以黄色为最名贵,而以桃红色为最普通,也最鲜艳。花发异香,带着杏仁味。根部有毒,如果折枝作瓶供,须防瓶水含毒,切忌入口。只因它来自热带地区,生性怕冷,所以盆植应于冬季移入温室;不过它的抵抗力相当强,江浙一带尽可地植,只要及时包裹稻草,以免冰冻就得了。它喜燥而恶湿,因此地植必须选定一个向阳而高燥的地方。它也喜肥,任何肥料都很欢迎,肥施得足,来年着花更为茂美。
前人诗词中,几乎不见有歌颂夹竹桃的,只见宋人梅圣俞有“桃花夭红竹净绿,春风相间连溪谷”句;明人王世懋</a>有“布叶疏疑竹,分花嫩似桃”句;清人叶申芗</a>有《如梦令》一词云:“道是桃花竹倚。道是竹枝桃媚。相并笑东风,别具此君风致。 何似。何似。佳士美人同醉。”那是以佳士比竹,而以美人比桃了。
栀子花开白如银
栀子花是一种平凡的花,也是大众所喜爱的花。我在童年时听唱山歌</a>,就有“栀子花开白如银”的句儿。当石榴红酣的时节,那白如银的栀子花也凑起热闹来,双方并列一起,真显得娇红妍白。
栀子有木丹、越桃、鲜支几个别名。据李时珍说:卮是酒器,栀子的模样很相像,因以为名。栀子是常绿灌木,小的高不过一二尺,可以栽在盆里;地植的,高度可达丈余。叶片厚实,有光,作椭圆形,终年常绿,老叶萎黄时,新叶已发,花白六出,野生的共只六瓣;有一种花朵较大的荷花栀子,每重六瓣,多至三重,共十八瓣,最为可爱。花香很浓郁,宜远闻,不宜近嗅,因花瓣上常有不少细小的黑虫,易入鼻窍。野生的叫做山栀子,花后结实,初作青色,熟后变黄,中仁作深红色,可作染料,也可入药。福建和安徽都有矮种的栀子,高度不满一尺,花小叶小,我们称之为丁香栀子,可作盆景之用。从前四川有红栀子,初冬开花,色香也与一般栀子不同。据古书中载称:“蜀主孟昶,十月宴于芳林园,赏红栀子花,其花六出而红,清香如梅。”又云:“蜀主甚爱重之,或令写于团扇,或绣入衣服,或以绢素鹅毛作首饰,谓之红栀子花。”不知四川现在还有否这个种子,如果有的话,那真是珍品了。
栀子总是栽在盆里的居多,地植而成林的,可说是绝无仅有;而四川铜梁县东北六十里的白上坪地方所种栀子,多至万株,望如积雪,香闻十里。
栀子花的文献,始自齐梁,历史很为悠久,后来杜甫</a>、朱熹</a>,都有题咏。汉代司马相如</a>作《上林赋</a>》,有“鲜支黄砾”句,鲜支就是指栀子。但我最爱宋代女词人朱淑真</a>的一诗:“一根曾寄小峰峦,薝葡香清水影寒。玉质自然无暑意,更宜移就月中看。”
我家有几个栀子花盆景,有单瓣六出的山栀子,树干苍老可喜,也有双株合栽的荷花栀子,今夏着花无数,一白如银,供在爱莲堂中,香达户外。梅雨期间,摘取嫩枝,扦插在肥土里,第二年就可开花。
红英动日华
在红五月里,各处园林中往往可以看到一树树的红花,鲜艳夺目,就是唐代元稹</a>诗所谓“绿叶裁烟翠,红英动日华”的石榴花了。石榴花期特长,延续一二个月,不足为奇,因此从五月起,尽可开过农历端阳,又成了端阳节的点缀品。
石榴属安石榴科,是一种落叶亚乔木,旧有安石榴、渥丹、丹若、天浆、金罂等几个别名,据说这种子还是当初张骞出使西域时带回来的。树身高达一二丈,叶片狭长而有光泽,鲜绿可爱。花有单瓣、有复瓣,色有红、白、黄、粉红,也有红花白边、白花红边的,另有红白相杂的一种,俗称玛瑙石榴,最可爱玩。结实的都为单瓣,复瓣不能结实。中秋节边,果实成熟,外皮自会绽裂,露出一粒粒猩红的籽肉,肉薄而核大,味甜而略略含酸。旧时河阴地方有一异种,结实每颗只有核三十八粒,因名“三十八”,不知现在还有这种籽没有?
石榴花的色彩特别鲜艳,红若火齐,所以古来诗文中曾有“榴火”之称,而唐代以下歌颂石榴的诗句,就有不少是以火作比喻的,如“园红榴火炼”、“风翻一树火”、“火齐满枝烧夜月”、“蕊珠如火一时开”、“日烘丽萼红萦火”、“红玉烧枝拂露华”等,都是写得火辣辣的,强调了它的红艳。元代张弘范</a>也有这么一首《榴花》诗:“猩血谁教染绛囊,绿云堆里润生香。游蜂错认枝头火,忙驾熏风过短墙。”借游蜂来渲染一下,那就更觉得夸张了。
看来今年是石榴花的所谓“大年”吧,我的几个中型和小型的石榴盆景,花蕊儿都多于去年,连那株向来不大开花的枯干玛瑙石榴,也先后开了十几朵花,并且开得分外的大,供在爱莲堂上,生色不少。还有一盆单瓣石榴,去年曾结实十五颗,今年也着花累累,竟在百数以外,我料想结实也不会少。此外,几盆小石榴,也在陆续透出花蕾,有的已经开放,作为案头清供,而那盆粉红色的重台石榴,也不甘寂寞,透出了一朵朵的蕊儿,赶上来凑热闹了。看了我家的这些石榴盆景,不由得想起拙政园的那几十盆老干枯干的大石榴来。前三年由洞庭东山移植而来,据说大半是清代乾隆年间的产物,真是石榴中的元老;料知它们老当益壮,今年也要蓬蓬勃勃地开花结实了。我曾经建议把这一大批大石榴,脱盆地栽,适当地集合在东园一角,配以湖石和石笋,布置得像画一样。年年五月,年年开出如火如荼的大红花来,岂不很好?
石榴繁殖极易,或取籽播种,或折条扦插,土质要肥,杂以沙砾,随时浇水,不久自然生根发芽。性喜燥怕湿;也喜肥,可施浓粪;在午时灌水或施肥,着花更为茂美。单瓣石榴例可结实,要是种了多年,仍然不见结实,那么可用石块压在根部,使细根扎实,风来树身不致摇动,那么花谢以后,自会结出硕果来了。
五色缤纷大丽花
开到荼蘼花事了,庭园中顿觉寂寞起来,除了蕊珠如火的榴花以外,就要仰仗那五色缤纷的大丽花来点缀仲夏风光了。这时节大丽花正在怒放,各地的每个园林里几乎都可看到,单色的有红、紫、黄、白、桃红、火黄等,复色的有紫白相间和各种洒金等。并且花期很长,从农历五六月可以开到十月,连绵不断,使园林中烂烂漫漫,生色不少。我不禁要把《牡丹亭</a>传奇》的名句改一下来歌颂它们:“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琅苑瑶圃。”可不是吗?旧时的颓井断垣,现在都已变做挺好的园林了。
大丽花是从海外来的,所以俗称洋菊;因花形如菊,又称大丽菊。此外,另有一个别名,叫做天竺牡丹,那么又把它比作牡丹了。它是多年生草本,根大成块,活像一只番薯。农历三四月间,根上抽出茎来,矮种的茎高不过二三尺,长种的高至四五尺,茎空如管,茎上发出羽状复生的叶片,片形如蛋。五六月间开始开花,有单瓣的,也有重瓣的,自以重瓣为贵。瓣形略如菊花,有匙形、筒形、舌形之别。如果培养得法,每一朵花轮的直径可以大至一尺外,自有雍容华贵之致。
一九五八年夏游庐山,到花径公园去访问老友杨守仁,园中正在举行大丽花展览会,饱看了生平从未见过的许多名种,真是大开眼界,快慰平生。他所培植的共有一百五十余种之多,分作茶花型、菊花型、芍药型、小球型等四个类型,最大的花轮超过一市尺,而最小的却不到一寸半,娇小玲珑,可爱极了。展览会上所陈列的和园地上所种植的,花茎长短适中,而花轮都很硕大,五色缤纷,赏心悦目。花轮直径八寸以上到一市尺的,计有浅黄色的黄金冠、黄钟大吕、黄鹤展翅等三种;深黄色的计有古金殿、金字塔、金碧辉煌三种;血牙色的计有霞辉、霓裳舞、洞庭初夏三种;大红色的计有红穗、霸王、高堂明烛三种;粉红色的计有丽云、大粉桃二种;桃红色的有人面桃花一种;纯白色的有泰山积雪一种;紫色的计有昆仑、老松二种;黑紫色的计有烟涛、黑旋风二种;洒金的计有彩衣、胭脂雪、万紫千红、石破天惊、黄海红雨、乌云盖雪、紫电青霜、金边朱砂、雪地猩猩、桃山挂雪等十种。
我先后观赏了三遍,还是舍不得离开,真的是如入宝山,目迷五色。尤其是洒金的最为欣赏,有特大的,也有极小的,单说它们是丰富多彩,还觉不够,以文章来作比,简直是一篇篇清丽的散文。可是杨守仁并不满足于已得的成绩,因它无香,正在设法用桂花来交配,使它有香;因它没有绿色的,正在设法把各种绿色的花来交配,使它变绿。
大丽花的繁殖方法,有播籽、扦插、分根三种,以分根为最容易,而播籽和扦插可就难了。土壤和肥料很关重要,土质最好是用腐熟的牛马粪、草木灰等配制而成的腐殖土;肥料以陈宿的人粪水或菜饼水、豆饼水为最妙。要观赏丰富多彩的大丽花,非在这两点上痛下功夫不可。
仙客来
记得三十余年前我在上海工作时,江湾小观园新到一种西方来的好花,花色鲜艳,花形活像兔子的耳朵。当时给它起了个仙客来的名字,一则和它的学名译音相近,二则它的花形像兔子,而中国神话有月宫仙兔之说,那么对它尊为仙客也未为不可。
仙客来属樱草科,原产波斯,是多年生的球根草本,球茎多作扁圆形,顶上抽叶,形似心脏,绿色中略带红褐色,叶厚而光滑,背面有毛。在冬春之间,一片片的叶子从花茎中抽出来,顶上就开了花。花只四瓣,有红、白、黑紫、玫瑰紫诸色,花瓣上卷,花心下向,活生生地像是兔耳。另有一种所谓欧洲仙客来,却是在夏秋之间开花的,花作鲜红色,妙在有香,比普通的仙客来更胜一筹。
仙客来是热带产物,怕冷,所以要在温室中培植。繁殖的方法,可于秋后采籽,播在肥土或黄沙中,深度在二分左右。播种后浇足了水,等它稍稍干燥时再浇一些,以滋润为度。到了九月里,籽已发芽,不过只抽一叶,至于开花之期,那更遥远得很,急躁的朋友是要等得不耐烦的。如果要想早见花,还是在立秋后用宿球根种在肥土里,放在通风而阳光照射不到的地方,浇一些清水,等它叶芽抽出,渐抽渐长,才可移放到阳光下去,那就要多浇些水,以免干燥。大约在九月下旬就须施肥,并须经常放在温室中,以免霜打。十一月里,花朵儿就开放起来。春节前后,花就结了籽,一到夏季,它停止了发育,叶片也都枯死。从此不必多用水浇,只须将盆子放在地面上,使它吸收地气,一面仍须遮以芦帘,以避阳光,让它充分休息几个月,到了秋风送爽的时候,这才是它重行活跃的季节。
殿春芍药花
你如果到苏州网师园中去蹓跶一下,走进一间精室,见中间高挂着一块横额,大书“殿春簃”三字,就知道这一带是栽种芍药的所在。宋人诗云:“过眼一春春又夏,开残芍药更无花。”原来芍药是春花的殿军,殿春之说,就是由此而起的。
《本草》说:“芍药,犹绰约也,美好貌,此草花容绰约,故以为名,处处有之,扬州为上。”不错,扬州的芍药,久已名闻天下,苏东坡曾说“扬州芍药为天下冠”;此外,古人诗中,也有“千叶扬州种,春深霸众芳”、“扬州帘卷春风里,曾惜名花第一娇”等句,足见扬州的芍药,确是出类拔萃,不同寻常的。前年我到扬州去,听说现存名种只有十多种,而最名贵的“金带围”尚在人间,这是一个可喜的消息。至于整个扬州由花农们培植出来的芍药,共有一千多墩,都已归公家收买,从事繁殖。我因此建议在瘦西湖公园中辟一广大的芍药田,集体栽种,再设法搞些新品种出来,使扬州芍药发扬光大,在现代仍能争取第一,与年来崭露头角的丰台芍药,来一个友谊竞赛。
芍药的花期,比牡丹迟一些,红五月中,才是它盛放的季节。花分黄、紫、红、白、浅红、洒金诸色,据旧时《芍药谱》所载,共有八十余品。我家爱莲堂前牡丹坛下,只有红、白、浅红三种芍药,这几天正在次第开放,可是天不作美,常受雨师风伯的欺陵。一枝方挺秀,风雨中立即倒伏,索性把它剪下来作瓶插,倒有好几天可以欣赏。另有黄色的一种,种了三年,还是不见一花,真是一件憾事!
种芍药应该挑选向阳而排水良好的地方,土壤要肥要松。种定之后,不可移种,过了几年,根株发展太大,那就要分株重栽。分株以秋季为宜,须挖成尺余深穴,多施猪、牛、羊、马粪等堆肥,然后铺土,把每株有三四个嫩芽的根株种下,根须定要垂直,上盖细土,切忌踏实。一春逐日浇水,发芽前和花落后,都须浇粪水一次。生了花蕾,每茎只留一个,花开必大。开残后立即将花剪去,不要让它结籽。天寒地冻时,须在根上铺盖稻草,切忌浇水。春季因芽得春气而长,不可分株,俗有“春分分芍药,到老不开花”之说,虽然说得夸张一些,未必正确,但是轻举妄动,怕要等上好几年,才能看到花开。
芭蕉开绿扇
炎夏众卉中,最富于清凉味的,要算是芭蕉了。它有芭苴、天苴、甘蕉等几个别名,而以绿天、扇仙为最雅。唐代诗人李商隐</a>曾有“芭蕉开绿扇”之句,就为它翠绿的叶片,可以制扇,而风来叶动,也很像拂扇的模样。清代李笠翁曾说:“幽斋但有隙地,即宜种蕉……一二月即可成荫。坐其下者,男女皆入画图。且能使台榭轩窗尽染碧色。绿天之号,洵不诬也。”这些话说得很对,近年来我们正在大搞绿化,芭蕉高茎大叶,布阴极广,实在是绿化最适用的材料。它经雨之后,阴更布得快,陆放翁所谓“茅斋三日潇潇雨,又展芭蕉数尺阴”,这是一个很好的说明,足资吟味。
芭蕉高丈余,茎粗而软,裹着一层又一层的皮,里白外青,一剥就会出水。叶片又长又大,一端稍尖,老叶刚焦,新叶就慢慢地舒展开来。凡是种了三年以上的芭蕉,就会生花,花茎从中心抽出,萼大而倒垂,多至十数层。每层都长花瓣,作鹅黄色,花苞中有汁,香甜可啜,这就是所谓“甘露”,而甘露也就成了苏州娘儿们口中对芭蕉的俗称。
芭蕉叶片特大,下雨时雨点滴在叶上,清越可听,因此古今诗人词客,往往把芭蕉和雨联系在一起,词调有《芭蕉雨》,曲调有《雨打芭蕉》。诗词中更触处都是,如唐白乐天句“隔窗知夜雨,芭蕉先有声”;王遒句“秋宵睡足芭蕉雨,又是江湖入梦来”;宋贺方回</a>句“隔窗赖有芭蕉叶,未负潇湘夜雨</a>声”。我的园子里种有不少芭蕉,可是离开内室太远,听不到雨打芭蕉的清响,真是一件憾事!记得某一年杨梅时节,游洞庭西山的包山寺,下榻大云堂,因连夜有雨,却听了个饱,自以为耳福不浅。当时诗兴大发,曾有“只因贪听芭蕉雨,误我虚堂半夕眠”、“芭蕉叶上潇潇雨,梦里犹闻碎玉声”等句,说它声如碎玉,倒也有些儿相像的。至于古诗中专咏雨打芭蕉而得其三昧的,要算宋代杨万里的那首《芭蕉雨》:“芭蕉得雨便欣然,终夜作声清更妍。细声巧学蝇触纸,大声铿若山落泉。三点五点俱可听,万籁不生秋夕静。芭蕉自喜人自愁,不如西风收却雨即休。”听雨打芭蕉而还分出细声大声来,并且定量定时,分外周到,真可说是一位听雨专家了。
古籍中说:“芭蕉之小者,以油簪横穿其根二眼,则不长大,可作盆景,书窗左右,不可无此君。”不错,这十多年来,我每夏一定要把芭蕉作盆景,也不一定用那种油簪穿眼的方法,例如那盆“蕉下横琴”,两株小芭蕉种在盆里已三年了,并没有施过手术,而年年发芽抽叶,并不长大。这几天供在爱莲堂上,我简直是当它宝贝一样,曾有诗云:“盆里芭蕉高一尺,抽心展叶自鲜妍。不容怀素</a>来题污,净几明窗小绿天。”“案头亦自有清阴,掩映书窗绿影沉。寸寸蕉心含露展,一般舒展是侬心。”这就足见我的踌躇满志了。
芭蕉不但可供观赏,也可作药用,李时珍曾说它可除小儿客热,压丹石毒。肿毒初发,将叶研末,和生姜汁涂抹;将根捣烂,可治发背;花存性研,盐汤点服二钱,可治心脾痛。每年大热天,让孩子们躺在芭蕉叶上作午睡,清凉解暑,也是舒服不过的。
扬芬吐馥白兰花
从小儿女的衣襟上闻到了一阵阵的白兰花香,引起了我一个甜津津的回忆。那时是一九五九年的初夏,我访问了珠江畔的一颗明珠—广州市。在所住友谊宾馆附近的农林路上,瞧见两旁种着的行道树,都是白兰花,不觉欢喜赞叹。后来又在中山纪念堂前,看到两株二人合抱的老干白兰花树,更诧为见所未见。可惜我来得太早了,树上虽已缀满了花蕾,但还没有开放。料想到了盛开的时候,千百朵好花吐馥扬芬,这儿真成为一片香世界哩。
白兰花是南国之花,所以广东、广西、福建、云南等地,都是它的家乡。它最初的出生之地,据说是在马来半岛一带,经过引种培育,它的子子孙孙就分布到中国来了。南方四时皆春,尽可作为地植,且易于长成大树,绿叶扶疏,终年不凋。不像苏沪一带,只能种在盆子里,娇生惯养,见不得冰霜,入冬就得躲在温室里,不敢露面了。
白兰花是一种属于木兰科的常绿亚乔木,木质又细又松,表皮作白色。叶大如掌,作椭圆形,长达五六寸。到了五六月里,叶腋间就抽出花蕾,嫩绿色的苞,有如一只只翡翠簪头,玲珑可爱。到得花蕾长大,苞就脱落而开出洁白的花朵来了。每一朵花约有十一二瓣,瓣狭长,作披针形,长一寸左右。花心作绿色,散发出兰蕙一般的芳香,还比较的浓一些。但还有比这香得更浓的,那就是白兰花的姊妹行—黄兰花。它穿着一身鹅黄色的衫子,打扮得很漂亮,和白兰合在一起,自觉得别有风韵。黄兰的树干和叶形、花型,跟白兰没有什么分别。可是种籽不多,分布面不广,物以稀为贵,就抬高了它的身价。
苏州虎丘山的花农,很早就在培植白兰花了。它们跟玳玳、茉莉、珠兰等共同生活,成为形影不离的好朋友。这些花都是怕寒的,入冬同处温室,真是意气相投。过去在白兰花怒放的季节,花农们除了把大部分卖给茶叶店作窨茶之用外,小部分总是叫女孩子们盛在竹篮里入市叫卖。那时的卖花女,都过着艰苦的生活,借白兰花来博取一些蝇头之利,那卖花声中是含着眼泪的。近年来花农们生活大大改善了,白兰和其他香花的产量突飞猛进,不仅用来窨茶,并且大量炼成香精、香油,连白兰叶也可提炼,给轻工业和医药上提供了不少必要的原料。
香草香花遍地香
“香草香花遍地香,众香国里万花香。香精香料皆财富,努力栽花朵朵香。”
这是我于一九六〇年七月听了号召各地多种香花而作的《香花颂》。香精、香料是轻工业和食品工业所需要的原料,用途很广,过去大半由国外输入,漏卮极大,现在可要自己来搞,为国家增加财富了。
我怀着兴奋的心情准备大种香花。原来我种的几盆建兰已开了花,每盆都有十几茎,每茎都有七八朵,于是幽香四溢,直熏得一室都香了。建兰原产福建,叶阔而长,达一二尺,四散披拂,很有风致。夏秋间开花,花心有荤有素,红的是荤,白的是素,而以素心为上。产于龙岩的更名贵,称为“龙岩素”,有一种“十八学士”,每茎着花十八朵,香远益清。我家另有两盆叫做“秋素”的,叶长只五六寸,白茎白花,一茎五六朵,高出叶上,仿佛缟衣仙子,玉立亭亭,确是不凡。世称“玉 ”白干而花上出,为建兰第一名种,不知道是不是“秋素”的别名?
建兰之外,我又有四盆白珠兰,也同时开了花,粒粒如小珍珠;另一种初绿后黄的,别名“金粟兰”,花品较差。珠兰原产闽、粤二省,灌木性,枝干成丛,每枝有节。叶从节间抽出,作椭圆形,盆光如腊。夏秋间枝梢萌发花穗,一穗四茎,每茎长只二寸许,花粒攒聚四周,如珍珠,又如鱼子,因此又名“鱼子兰”。白珠兰初作绿色,后转为白,就发出阵阵浓香来,一时虽开一穗,也可香闻远近。取花窨茶,在茉莉、玳玳之上。珠兰喜阴喜肥,经常用鱼腥水浇灌,花开必茂。我家的那四盆,就是专喝鱼腥水,作为营养品的。
与建兰、珠兰分庭抗礼不甘示弱的,要推茉莉了。茉莉花期特长,陆续开花,可由初夏开到深秋。它是常绿亚灌木,叶圆而尖,有光泽。花从叶腋间抽出,莹白如雪,有单瓣、复瓣之别。复瓣香浓而不见心的,名“宝珠茉莉”,最为名贵。茉莉可制香,可浸酒,可窨茶,北方流行的香片茶,就是用茉莉窨的;而制成了香精,更有极大的经济价值。
崖林红破美人蕉
芭蕉湛然</a>一碧,当得上一个“清”字,可是清而不艳,未免美中不足;清与艳兼而有之的,那要推它同族中的美人蕉。
美人蕉属芭蕉科的芭蕉属,是多年生的宿根草本,产生在南方闽粤一带,因花色殷红,原名红蕉,明人诗中,曾有“崖林红破美人蕉”之句。茎有高矮,矮的不过一尺上下,高的竟达四五尺。茎上先抽一叶,作长椭圆形,先卷后放,叶中再抽新叶,就这样一片又一片地抽出来。叶色有翠绿的,也有带一些深紫色的,中脉粗大,与芭蕉相似,两侧支脉较细,是平行的。到了初夏,叶的中心就抽出花茎,外面有许多花苞,一层层地包住,苞脱落后,就开出花来,好像一只红蝴蝶模样。从此花朵便自下而上,陆陆续续地开放;一面又有新叶抽出,叶心又抽出新花,叶叶花花,次第抽放,一直到深秋不断。花开过之后,也会结籽,明春播植,常可发见新种,比分根更好。
古人对这种红花的美人蕉有很高的评价,如唐代柳宗元</a>诗,曾有“晚英值穷节,绿润含朱光。以兹正阳色,窈窕凌清霜”之句;韩偓</a>一赋,说得更为夸张:“在物无双,于情可溺,横波映红脸之艳,含贝发朱唇之色。”倒是宋代宋祁</a>的《红蕉花赞》,说得老老实实:“蕉无中干,花产叶间,绿叶外敷,绛质凝殷。”可是说得太老实了,并没有赞的意味。
据《群芳谱》说:美人蕉从东粤来的,其花开似莲花,红似丹砂;产在福建福州府的,四季都会开花,深红照眼,经月不谢,那中心的一朵花,晓生甘露,其甜如蜜;产在广西的,茎不很高,花瓣尖大,像莲花模样,红艳可爱。又有一种,叶与其他蕉类相同,而中心抽出红叶一片,也叫做美人蕉。又有一种,叫瘦如芦箬,花正红如石榴花,每天展放一二叶片,顶上的一叶,鲜绿如滴,花从春季开到秋季,还是开得很好。据《岭南日记》称:“红蕉,中抽一花,如莲蕊,叶叶递开,红赤夺目,久而不谢,名百日红。”这个别名,恰与红薇、紫薇相同,就为它们花期很长,可以开到一百天的缘故。
只因美人蕉原产两广和福建一带,所以唐人诗中如李绅</a>云:“红蕉花样炎方识,瘴水溪边色最深。叶满丛深殷如火,不惟烧眼更烧身。”这首诗火辣辣的,简直是要烧起来了。他如宋朱熹诗:“弱植不自持,芳根为谁好。虽微九秋干,丹心中自保。”明皇甫汸诗:“带雨红妆湿,迎风翠袖翻。欲知心不卷,迟暮独无言。”又无名氏诗云:“芭蕉叶叶扬瑶空,丹萼高擎映日红。一似美人春睡起,绛唇翠袖舞东风。”后两诗都以蕉叶比翠袖,倒是很妙肖的。
现在江浙各地盛开的,是美人蕉科美人蕉属的美人蕉,与芭蕉科的美人蕉不同,叶阔带椭圆作披针形、叶脉欹而斜平行,花苞两片,直到盛开也不会脱落下来。花色不单是红的一种,还有黄、白、粉红诸色,而以红色镶黄边的最为娇艳,倒像美人的红衫子上镶上了一条金色的花边一样,临风微飐,似乎要舞起来了。
木槿与槿篱
木槿花朝开暮落,只有一天的寿命。所以《本草纲目》中的“日及”、“朝开暮落花”,都是它的别名。还有《诗经</a>》中的“有女同车,颜如舜华”,“舜华”非别,也就是木槿。
木槿是落叶灌木,高达七八尺至一丈外。枝条柔韧,不易折断;内皮多纤维,可作造纸之用。叶互生作卵形,很像桑叶而较小,尖端有桠齿。入夏开花不绝,有单瓣,有复瓣,分红、白、浅紫、粉红诸色,鲜艳可喜。繁殖的方法,只须于梅雨期间,将粗枝截断,每段尺许,插在肥土中,经常浇水,成活率很高。不过第二年分株移植时,根上必须带泥,如果泥垛散落,那就不容易活了。
木槿可以编篱,湖南、湖北一带,盛行槿篱,也就是扦插而成。苏州农村中,也以槿篱作宅基和场地的围墙,年深月久,枝条纠结得非常紧密,任是猫狗也钻不进去,效果是特别大的。槿篱之作,古代早就有了,唐五代时,曾见之于孙光宪</a>词,有“茅舍槿篱溪曲,鸡犬自南自北”之句;他如宋、元、明人诗中,也有“夹路疏篱锦作堆,朝开暮落复朝开”等句,可见槿篱的历史是很悠久的了。我以为现在各地城市绿化,到处少不了绿篱,大可利用红色复瓣的木槿来编制。入夏红花绿叶,相映成趣,那么真所谓“夹路疏篱锦作堆”了。
木槿有姊妹花,花叶枝条和性能都很相像,也一样的朝开暮落,倒像是孪生似的。它的花以红色为主,比木槿更为娇艳,花型也比木槿更为美观,名叫“扶桑”。李时珍说:东海日出处有扶桑树,此花光艳照日,其叶似桑,因以比之,后人讹为“佛桑”,乃木槿别种。花有红、黄、白三色,红者尤贵,呼为朱槿。唐代李商隐诗,称它“才飞建章火,又落赤城霞”;宋代蔡襄</a>诗,说它“野人家家焰,烧红有扶桑”,足见它的红艳,是与众不同的。
初放玉簪花
我于花原是无所不爱的,只因近年来偏爱了盆景,未免忽视了盆花,因此我家园子东墙脚下的两盆玉簪,也就受到冷待,我几乎连正眼儿也不看它一看。说也奇怪,前几天清早正在东墙边察看石桌上新翻种的几个“六月雪”小盆景时,瞥见桌下有一簇莹白如玉的花朵,在晓风中微微颤动;原来墙脚边那两盆玉簪,却有一盆意外地开了一枝花。我即忙蹲下去细看时,见一枝上共有六朵花,一朵已萎,一朵刚开,闻到一阵淡淡的清香,不觉喜出望外;于是每天早上总要去观赏一下,流连一会,正如元代画家赵雍诗中所谓“淡然相对玉簪香”了。
玉簪花属百合科,是多年生的宿根草本,它有白鹤仙、季女、内消花、间道花等几个别名,而以玉簪象形为最妙。就为了花形如簪的缘故,就成了诗人们绝好的题材,例如宋代黄庭坚</a>诗云:“宴罢瑶池阿母家,嫩琼飞上紫云车。玉簪堕地无人拾,化作江南第一花。”明代李东阳</a>诗云:“昨夜花神出蕊宫,绿云袅袅不禁风。妆成试照池边影,只恐搔头落水中。”以玉簪花来假想仙女和花神的遗簪,自然更觉得美了。
玉簪丛生,农历二月间抽芽,高达一尺余,柔茎圆叶,大如手掌,叶端是尖尖的,从中心的叶脉分出齐整的支脉来,到了六七月里,就有圆茎从叶片中间抽出,茎上更有细叶,中生玉一般洁白的花朵,少则五六朵,每朵长二三寸,开放时花头微绽,六瓣连在一起,中心吐出淡黄色的花蕊,四周共有细须七根,头中一根特长。香淡而清,并不散发,必须近嗅,花瓣朝放夜合,第二天就萎了。所结的籽,好像豌豆模样,生时作青色,熟后变作黑色,可以播种。另有一种紫色的叫做紫鹤花,花型较小,并且没有香气,比了玉簪,未免相形见绌。
玉簪可作药用,据李时珍说,把它的根捣汁服,解一切毒,下骨骾,涂痛肿。
合欢花放合家欢
花中有合欢,看了这名称,就觉得欢喜,何况看到了它的花。记得三四年前,我在一家花圃中买到一株盆栽的矮合欢树,枯干长条,婀娜可喜;可是头二年却不见开花。这两年来,才年年有花,尤其是今夏,更开得欢。一个多月前,它那几根长条上的叶片中间,开出一朵朵红绒似的花。这些花开过之后,隔不多久,枝桠间又长出一簇簇的花蕾,一朵又一朵地开放,引得我们合家老小,皆大欢喜。我于朝夕欣赏之余,曾记以诗,有“枝缀纤茸红簇簇,合欢花放合家欢”之句,是抒情,也是写实。
合欢是属于豆科的乔木,原产埃塞俄比亚,后来亚洲各地,也有发见。地植高达二三丈,而枝条很柔弱,四散纷披,叶片作羽状,高下对生,每枝五六对到十多对,到了傍晚,每一片就对合起来,因此别名“夜合”。五六月间开花,作粉红色,丝丝如红茸,有些像马铃上的红缨,因此又有“马缨花”的别名。据《植物名实图考》说:京师呼为“绒树”,以其花似绒线而得名。“合欢”、“夜合”见之于诗的,如明代王野云:“远游消息断天涯,燕子空能到妾家。春色不知人独自,庭前开遍合欢花。”叶小鸾</a>云:“可是初逢萼绿华,琼楼烟月几仙家。座中听彻凉州曲,笑指窗前夜合花。”只因花名美好,写入诗中,也就觉得好句欲仙了。
合欢是一种可爱的花,除观赏外,可作药用,据说把它的木皮煎膏,可以消痛肿,续筋骨,所以李时珍也有和血消肿止痛的说法。至于《本草经》所载“安五脏,和心志,令人欢乐无忧,久服轻身、明目,得所欲”,那又是因合欢这个名称而言之过甚了。
繁殖的方法,可以取籽播种。花谢结荚,荚中有籽,很细小,种在肥土中,经常喷水使它湿润,便可逐渐萌芽;此外,也可在根侧分条栽种,生长更快。我那盆栽的一株,有两枝,一长尺半,一长二尺,我想利用压条的方法,尝试一下,如果成功,那么明年今日,一株就可变作三株了。
蜀葵花开一丈红
不知是怎么一回事?我家小园东部的百花坡下,入夏忽地生长出好几十株单瓣和复瓣的各色蜀葵花来,高高低低,密密层层,倒像结成了一面大锦屏一样,顿觉生色不少。就中有十多株桃红色和紫红色的,竟高至一丈以上,这就难怪浙江人要称蜀葵花为一丈红了。
蜀葵原产西蜀,别名戎葵、吴葵,又名卫足葵,因它的叶片倾向太阳,遮住了根部,所以称为卫足。叶片很大,像梧桐,又像芙蓉,而花朵很像木槿。茎高五六尺至一丈外,据一本笔记上载:明代成化甲午年间,有倭人前来进贡,见阑干前有奇花不识,问明之后,才知是蜀葵,就题了一首诗:“花如木槿花相似,叶比芙蓉叶一般。五尺栏干遮不尽,尚留一半与人看。”这就把蜀葵的花形、叶形以至花茎的高度,全都写出来了。花茎有白色和紫色的,以白色为上品。花从根部到顶部陆续开放,花期很长,从农历五月到七月,约有两个月之久。花色除白、红、紫红、粉红外,还有墨紫和茄子蓝的,较为名贵。据说如果种在肥地上,勤于灌溉和施肥,可以变出五六十种来,其实是由于风和蜂蝶的媒介,花粉杂交之故。
蜀葵易于繁殖,籽落在地,第二年就会发芽生长,并且开出花来,因此园林中到处都有,并不稀罕,而历代诗文中,却给以很高的评价。梁代王筠</a>作《蜀葵花赋》,曾说:“迈众芳而秀出,冠杂卉而当闱,既扶疏而云蔓,亦灼烁而星微。”宋代颜延之作《蜀葵赞》,也说:“渝艳众葩,冠冕群英。”这样的说法,似乎太夸张一些。唐代诗人咏及蜀葵花的,颇有佳作,如陈陶《蜀葵咏》云:“绿衣宛地红倡倡,薰风似舞诸女郎。南邻荡子妇无赖,锦机春夜成文章。”岑参</a>《蜀葵花歌》云:“昨日一花开,今日一花开。今日花正好,昨日花已老。人生不得长少年,莫惜床头沽酒钱。请君有钱向酒家,君不见蜀葵花?”此君大概是个爱酒成癖的人,所以借蜀葵花的盛衰来劝人饮酒。其实花开花落,原是常事,又岂止蜀葵如此?
种植的方法,很为简易,花谢之后,籽可多收一些,在农历八九月间种在肥地上,让它过冬。到明年春初发了芽,长了茎,就将细小无力的剪去,留下粗壮的,经常浇水施肥;一过端阳,自会欣欣向荣,一株株开出无数的花来。花以千瓣五心、剪绒锯口为上,单瓣就不足贵。据说从前洛阳有九心剪棱蜀葵,自是贵种,不知现在还有种籽否?折枝插瓶,可作案头清供,瓶中须用沸水灌满,再用硬纸塞口;或将花枝蘸石灰,等干燥后才插,那么满枝的花蕊全可开放,而叶片也可维持原状。
蜀葵也有经济价值,苗、根、茎、花、籽,都可入药;嫩苗可当菜吃。花干放入炭盘内,可引火耐烧;取六七尺长的茎,剥去了皮,可缉布,可作绳索。取叶片研汁,用布揩抹竹纸上,等它稍干,就用石压平,这种纸称为葵笺。唐代判司许远曾制此笺分赠白乐天、元微之,彼此作诗唱和。据说纸色绿而光泽,入墨觉有精彩;可惜这种葵笺,后代早已失传了。
莲花世界
《华严经</a>》中曾有“莲花世界”之说。农历六七月间,几乎到处都看到莲花,每一个园林,红红白白,烂烂漫漫,真的是一片莲花世界。
花花草草,形形色色,一方面要有观赏的价值,一方面也要有实用的价值。花草中兼备观赏价值和实用价值,而且价值最高的,只有莲花当之无愧。说到莲花的实用,不论是花瓣、花须、花房、叶、叶梗、藕、藕节、莲子等,或供食用,或供药用,简直没有一种是废物。莲花莲花,实在太可爱了。
莲花属睡莲科的莲属,是多年生宿根草本。原产印度,早就在中国落了户,子孙繁衍,已有千余年的历史。它本名蔤,又有芰荷、芙蕖、菡萏、芙蓉、泽芝、水芝、水华等好几个别名,而以莲与荷为通称。旧时种类很多,有什么分香莲、夜舒莲、低光莲、四边莲、朝日莲</a>、金莲、衣钵莲、锦边莲、十丈莲、藕合莲、碧台莲等二十余种,现在大半断种,或已换了名称。我家现有层台、佛座、洒金、绿荷、粉千叶、四面观音等几种,已算是稀有的了。至于红十八、白十八,那是种在池子里的普通种,是不足为奇的。
莲花都是生在浅水中的,它的根就是藕,埋在肥土中生长,一年可繁殖好多节,每节形圆而扁,内有空洞很多。节间生出根茎,抽出叶片,叶形略圆,由小而大,好像一柄柄小伞撑在水面。到了农历六七月间有的藕节间就挺生出花梗来,开花高出叶上。普通的是单瓣,但也有十七八瓣,有粉红、纯白、桃红等色,朝开夜合,可以持续三天之久。花有清香,闻之意远。花谢后,就结成莲蓬,内有子十余颗,可生啖,也可熟食,这就是莲子。
细种的莲花,我们大都是种在缸里的,每年清明节前几天,总得翻种一下,将枯死的老藕除去,把多余的分出来另种,一缸可分作二三缸。缸底先铺野苜蓿或其他野草,上盖田泥一层,然后再加河泥,将藕匀称地种下去;必须留意新芽不可触损,并须使其上仰,以便日后挺出水面,发叶生花。种妥之后,须经阳光充分曝晒,晒得泥土龟裂,然后施以人粪尿,次日加水。一个月后,更在泥中放下小鱼几尾,作为肥料的生力军,有促使生花的效能。这是我种莲花的经验,何妨一试。“笑向玉山佳处行,东亭风月共相迎。嘉莲惠及苏州市,遗泽休忘顾阿瑛。”这一首小诗,是为了两年前拙政园分种昆山正仪镇的千叶莲花而作的。原来正仪镇上有一座顾园,是元代名士顾瑛“玉山佳处”的遗址,园中有一个莲池,种着天竺珍种千叶莲花,冠绝江南。这一池莲花,已经饱阅了六百多年的沧桑,传说还是当时顾阿瑛所手植的。我找到了顾阿瑛的几首七言绝句,却找不到关于千叶莲花的资料,就中有一首《观荷值雨》:“湖山堂上看荷花,乱舞红妆万髻丫。细雨沾衣凉似水,画船五月客思家。”不知湖山堂是不是“玉山佳处”的一座堂,而他所看的荷花是不是千叶莲花呢?可是玩味了末句“客思家”三字,料知他那时正客居在外;况且对千叶莲花,也决不会单单称为荷花的,足见他所看的也不是他自己的千叶莲花了。
抗日战争以前的某一年,有一位老诗人发起在顾园莲池旁造了一个亭子,仍用赵松雪旧题,榜曰“君子”;跟他二十多位朋友和顾阿瑛遗族一同举行落成典礼。从此可以坐在君子亭中,饱看“花中君子”了。过了一年,我和朋友们也闻风前去,可惜去得迟了一些,只看到了最后一朵千叶莲花,的确是不同凡艳。欣赏之余,曾为赋诗,有“红妆艳里迎风舞,润色湖山赖此花”、“玉山佳处撩人处,千叶莲花发古香”等句,也足见我对它之倾倒备至了。
一九五九年春,有初人到正仪去将千叶莲分根引种到拙政园香堂前的大莲塘中,当年就开了不少的花,妙在不单是并蒂并头,甚至一花中有四五蕊、六七蕊的;每一朵花多至一千四百多瓣,称为千叶莲花,真是当之无愧的了。现在广州也已从正仪引种过去,栽在缸里,陈列在越秀公园,观众云集。我以为像这样的好花,不要局限于一市一地,以独占花魁而沾沾自喜,应该分布到全国各地去,供人们欣赏;我可又要唱起来了:“嘉莲香泽公天下,告慰重泉顾阿瑛。”
玉立竹森森
在千里冰封的北国地区,大家以为不容易栽活竹子,因此成为植物中稀罕的珍品;而在南方,竹子却是不足为奇的。听说北京过去也以种竹为难事,温室里连盆栽的竹子也没有。当年郑振铎</a>两度南下,光临苏州,见了我家许多竹子的小盆景,大为欣赏,说是有了盆栽一竿,就不需渭川千亩了。一九五八年秋,我赴京参观园林,就带了一小盆观音竹和一盆悬崖形的小枸杞去送给他,他立时供在案头,高兴得什么似的。不料过了二十天,他不幸于访问阿富汗时在旅途中遇难;至今看到竹子,我还会想起那最后的会见。
我在京期间,有一天曾往安儿胡同拜访黄任之先生。刚跨进门去,就瞧到庭中有两大丛竹子,分栽左右,干挺叶茂,一碧如洗,白香山诗中所谓“玉立竹森森”,自是当之无愧。黄老也很得意地指着竹子对我说:“你瞧,你瞧,我已栽活了这些竹子。你以为长得还算好吗?”我惊异之余,连说:“好极好极!北京不能种竹的迷信思想,从此打破了。”后来我又在北京西郊动物园里看见许多竹子,虽长得并不高大茁壮,然而竹叶也很苍翠,据说是专供熊猫吃的。现在有了这两个活生生的例子,足见北方任是怎样天寒地冻,栽活竹子是不成问题的。因此,我曾建议新辟的公园紫竹院中,应该广栽紫竹,让它们处处成林,才可以名副其实。
竹子种类繁多,举不胜举,我的园子里就有哺鸡竹、佛肚竹、观音竹、凤尾竹、寿星竹、慈孝竹、斑竹、紫竹、金镶碧玉竹等十一种之多。除了一部分出笋可供食用外,多半是供观赏用的。我以为还须顾到经济价值,如粗大的毛竹可作器材,可供建筑之用;有的竹子可作药用,有治病救人之功。首都如果大量种竹,应该在这方面着眼。
秋兰风送一堂香
八月中旬,正是我家那几盆建兰的全盛时期,每一盆中,开放了十多茎以至二十多茎芬芳馥郁的好花,陈列在爱莲堂长窗外的廊下,香满了一廊,也香满了一堂,因了好风的吹送,竟又香满了一庭。
建兰产于福建,因名建兰。农历六七月间开花,花心作紫红色的,是普通种;花心作白色的,称为素心,比较名贵。每一茎着花六七朵或八九朵,而龙岩素心兰每茎竟有着花十七八朵的,因有“十八学士”的名称,那是建兰中的魁首了。建兰叶阔而长,纷披四散,好像一条条的绿罗带。
凡是兰蕙,都在春天开花,只有建兰开花于夏秋之交,古人诗文中的所谓秋兰,大概就是指建兰吧?例如屈原《离骚》中的“纫秋兰以为佩”,《九歌》中的“秋兰兮蘼芜,罗生兮堂下,绿叶兮素枝,芳菲菲兮袭予”。又如汉代张衡</a>的《怨篇》:“猗猗秋兰,植彼中阿。有馥其芳,有黄其葩。虽曰幽深,厥美弥嘉。之子云远,我劳如何?”此外,唐、宋、元、明的诗人词客,也有不少咏及秋兰的。至于专以建兰为题的,我却只见明代大书画家文徵明</a>的一首律诗,有“灵根珍重自瓯东,绀碧吹香玉两丛。和露纫为湘水佩,临风如到蕊珠宫”等句,然而对于建兰的产地和开花的时期等,还是说得不够明确。
建兰的好处,就是伺候比较容易,不像春兰那么娇贵:单单看它一两朵花,却要费却不少的人力物力,真像千金买笑一样。每一盆建兰,如果培养得当,自夏入秋,可以陆续开花,多至二三十茎,香生不断,使人饱享鼻福,而看着花花叶叶,眼福也正不浅。别有一种叶较短而花较小,花心作白色的,叫做秋素,开花较迟,恰好给建兰接班,每茎开花六七朵,娇小玲珑,可以比作《桃花扇</a>》里诨号“香扇坠”的李香君。
据说建兰的根是肥而甜的,因此引起了蚁的觊觎,成群结队而来,在根部的土壤中开辟殖民地,根就大受其害,甚至奄奄欲绝。要防止这个可恶的侵略者,必须在盆底垫上一个大水盘,使蚁群望洋兴叹,没法飞渡,那么虽欲染指而不可得了。
丹桂飘香时节
每年农历八九月,是丹桂飘香的时节;丹桂飘香已成了一句成语,其实丹桂并不普遍,一般多的是金桂和银桂。
桂是常绿乔木,一名岩桂,又号木犀。树身高达丈余,皮薄而质坚,叶尖,作椭圆形,边有锯齿,终年不凋。花朵很小,合瓣四裂,密密地生在叶腋之间。色黄的名金桂;色白的名银桂,但也略带黄色。花香都很浓烈,可作香精香料,也可点茶浸酒,如拌入糖果糕饼,更觉甘芳可口。花有每月开的,称为月桂;四季开的,称为四季桂;其实也并不一定按月按季都开,不过经常开花,疏疏落落地略资点缀,到了仲秋,这才烂烂漫漫地开满一树了。
丹桂,花作红色,并不太香,据说是用石榴树嫁接的。叶形狭小,并没锯齿。说也惭愧,我虽爱花成癖,却从没有见过丹桂;直到一九五八年去北京,才在北海公园和颐和园中看到了它,不觉欢喜赞叹。那株丹桂树身不高,只三四尺,种在木桶里,花作暗红色,不很鲜艳,听说是从青岛移植过来的。古人曾有《咏丹桂》诗云:“秋入幽岩桂影圆,香深粟粟照林丹。应随王母瑶池宴,染得朝霞下广寒。”这首诗雍容华贵,可以移赠北海和颐和园中的丹桂。
清代李笠翁曾说:“秋花之香者,莫能如桂,树乃月中之树,香亦天上之香也。但其缺陷处,则在满树齐开,不留余地。”这些话说得不错,自是对于桂花的的评。不见桂花开放时,总是在一日夜间开满了一树,一经风雨,就要狼藉满地;如果能慢慢地逐渐开放,多留几天色香,岂不很好!然而它有一个特点,却可弥补这个缺陷,那就是隔了十天半月,还能开第二次或第三次,并且是一样的繁茂。即如我家一株盆栽的枯干老桂,在国庆节盛开了一次,半月之后,当它二度花开时,就又是金粟累累、妙香馥馥了。
卓为霜中英
菊花是众香国中的硬骨头,它不怕霜而反傲霜,偏要在肃肃霜飞的时节,烂漫地开起花来,并且开得分外鲜妍,因此古诗人对它的评价很高,宋代苏洵</a>咏菊诗,曾有“粲粲秋菊早,卓为霜中英”之句。菊花既被称为霜中的英雄,那么每年秋季中国各地纷纷举行菊展,就可算得是菊花的群英大会了。
中国菊花的历史,真是太悠久了。远在晋代的陶渊明</a>,已在吟哦着“采菊东篱下”的诗篇。不过古时的菊花,大概只有黄色一种,所以“菊有黄华”啊,“黄花晚节香”啊,都把黄花来作为菊花的代名词。后来仗着园艺工人的智慧,搞出了许多新品种来,由宋代的七八十种,增加到明代的二百余种;而近年来,据说已多至一千余种,真的是陆离光怪,五色缤纷。
可是菊花的名称不能统一,是莫大的遗憾;同是一个品种,而各地有各地的名称,各不相同,并且有些是怪怪奇奇,很使人费解的。一九六〇年七月我曾经建议统一菊花名称,料知不久的将来,定可如愿以偿。菊花的名称统一以后,那么现在中国究有多少品种,就可有一个比较正确的统计了。
从十一月起,全国各地凡是有菊花的地方,差不多都举行菊花展览会,五光十色,如火如荼;苏州现有大小型的菊花,约在二百种左右,曾在葑门内网师园举行菊展,以大公园为最多,共一百多种,每种一盆,云蒸霞蔚,大有可观。我的出品共二十种,在面水而筑的“濯缨水阁”中展出,有高几,有长案,有方桌,有琴桌,分列这些盆菊,高低参差,位置不恶。所用盆盎,有瓷质的、有陶质的、有铜质的,色彩和式样也种种不一,几座有红木的、有用树根雕成的,一一和盆盎相配合。每一种花,我标上一个别出心裁的名称,如两盆是北京刘 园先生所赠的名种,标以“北京来的客”;一盆是二色相间的小型乔种,标以“小乔初嫁”;一盆是“帘外桃花”,配着修竹一枝,标以“帘外桃花花外竹”;一盆“绿牡丹</a>”,种在一只古铜三元鼎中,标以“在魏紫姚黄之外”;一盆“织女”,三朵花作悬崖形,标以“牛郎的爱侣”。这些盆菊,除了有必要的用一二枝细竹竿支撑外,大半不用竹竿,也不加扎缚,姿态悉取自然,好像是长在篱下墙角一般。
这展出的二十盆菊花中,有三盆作为主体,中央一只长方形的浅灰色大陶盆中,种着三种菊花,一种名“黄龙”,一种名“红线”,一种名“帅旗”,一高一低一欹斜;右首一盆百年老枸杞,朱实累累,绿叶纷披,下配白菊三朵,斜出盆外,标以“杞菊延年”;左首一盆,是五枝下垂的红黄二色相间的菊花,种在一只长圆形的乾隆窑浅蓝色瓷盆中,标以“炼铁炼钢发火花”。这三盆菊花的题名,都是意义深长的。
到得各地的菊展,逐渐结束之后,而我家的小型菊展,却还在继续下去;有的经过整理,仍然楚楚可观,有的花大叶茂,还是鲜艳如故。我有决心要使这些东篱秋色,跟随着新时代的步伐一齐前进。
莫道花开不入时
年年十一月,秋高气爽,许多大城市都举行菊花展览会。走进这些展览会,但见纷红骇绿,霞蔚云蒸,一下子总是几百盆几千盆,甚至几万盆,目之所接,无非菊花,真的可说是菊花的天下了。
年年十一月,我家也总有一个小型的菊展,至少要持续一个半月,甚至开到明年。因此曾记之以诗:“菊残纵有傲霜枝,那及清秋绰约姿。我为琼葩添寿算,看它开到岁朝时。”“看它开到岁朝时,雪压霜欺总不知。柏悦松欢梅竹笑,春风吹上菊花枝。”这两首诗,自以为是颇有点乐观主义精神的。
一九五九年十一月十日起,我的小型菊展也开幕了。爱莲堂上,除了大丽花的瓶供和盆植的乌桕、一串红外,就让菊花占有了几案,形成了菊花的小天下。在那中间供着一只“碧玉如意”的长案上,两端有成对的道光窑蓝地描金方瓷盆,盆中是两株黄色名菊“金缕衣”,下面的贡桌上,有一对乾嘉制陶名手杨彭年的白陶冰梅纹斗方盆,盆中是两株暗红色的“古铜盘”。在那两个方桌上,有“紫光带”、“二乔”、“秋江”、“金钩挂月”、“粉妆楼”、“凤舞”、“虬龙须”、“绿衣红裳”等名种,以及各色小型的文菊,都是经过艺术加工,而用各种形形色色的瓷盆、陶盆翻种的。此外,再配以大小枸杞、北瓜、灵芝、石供和山水盆景等,作为陪宾,并且在那六扇刻着全部《西厢记》的红木长窗之前,还陈列着一大盆红籽累累的百年老树“鸟不宿”,就觉得万紫千红,灿烂如锦,使东篱秋色,更显得丰富多彩了。
紫罗兰盦也是我这小型菊展的一部分,内中陈列着“东风”、“秋江夜月”、“夕阳古寺”、“绿心托桂”、“梨香菊”等名种,再配以盆植或瓶插的各色文菊以及北瓜、天竹、石供、大灵芝等作为陪宾,而以小品为主。就中有一盆比较特出的,是在一只乾隆窑白瓷蓝脚的长方浅水盘中,放着一块满长青苔的悬崖形沙积石,石上挂下一株丁香菊,玫瑰紫的小花,碧绿的小叶,娇小玲珑,煞是可爱。
我的盆菊,一般都取自然的姿态,不用竹枝呆板地支撑着,所用盆盎,或瓷或陶,并且利用铜鼎铜盘,更觉古色古香。有的花叶和枝条还须加工,用棕丝、铅丝等给它们整姿,但仍以不背自然为原则。花以三朵至五朵为限,或直或斜,不落呆诠;并且配上了拳石、石笋或枯木,更觉相得益彰。
那些小型的文菊,年来尽力搜罗,已有十多种,有浅黄、深黄、浅红、深红、浅紫、玫瑰紫、白瓣绿心、白瓣黄心等各种色彩。花瓣有粗有细,有作松针形的,有作盘子形的,叶片有大有小,枝条有长有短,虽说是菊中小品,却也蔚为大观。我在紫罗兰盦外的一角,把好多盆小黄花的野菊,堆成了一座小小的菊花山。至于单株的各色文菊,那就用各色各样的陶、瓷、砖、石等盆盎配合翻种,最小的盆子不过二三寸。菊花的枝条,用细铅丝屈曲使短,或欹斜,或下悬,构成各种姿态,别具情趣,安放在那些大型的盆菊之间,倒像是小鸟依人似的。除了用盆盎翻种之外,更利用雀梅、野杜鹃等死了的树桩,将文菊的枝条扎在上面,就好像在枯木上开出花来,更觉古雅,朋友们见了,以为匠心独运,别开生面;其实是一种标新立异的玩意儿罢了。
节气已过大雪,我这里—素有天堂之称的苏州,水缸也结过薄冰了。气象预报常说气温下降到摄氏零下二度三度,冬天早就无情地占领了自然界。菊花虽说枝能傲霜,毕竟也令人觉得花开不入时了。苏沪一带的菊花展览会,都已偃旗息鼓,先后闭幕。我因去年自己的小小菊展,曾经欢度春节,和梅花会面。因此,今年我仍然搞了个小菊展,使它依然红紫缤纷,热闹得很。
一个月来,我家几百个大、中、小的盆景,已做好了必要的防寒工作,大型、中型的连盆埋在地下,以防冰冻;小型的和一部分怕冷的,都挤在一间面南的小屋子里,大半已落了叶,瑟缩堪怜。有时国内外的来宾光临,简直没有什么可以观赏的,所可看看的,就全仗我这小菊展中的许多菊花盆供。为了这个光荣任务,我就尽可能地一直维持下去,让它们开到明年,然后请松啊、柏啊、梅啊、竹啊,一同上来接班。
维持这一个多月的小菊展,可不是简单的事情,朝朝暮暮,我曾付出辛勤劳动的代价。就这小小的局面,也并不是一成不变的,二三天中,就有一番变动,新陈代谢,当然是在所不免。譬如那两盆白色的“粉妆楼”和“懒梳妆”,开得最早,花心有些儿黄了,大有“告老还乡”之意,我就请它们“光荣退休”,换上了朝气蓬勃的两盆“金丝雨珠”和“玻璃绿”;那一株种在不等边形石盆里而高高供着的“天红地白”,花叶支离,好像是“我倦欲眠”,我即忙连连浇水,一连两天,总算把它唤醒过来。一盆居高临下的“秋江夜月”,外围的花瓣有些焦了,脚叶脱了,我就剪下了三朵,修去焦瓣,改作瓶插,再配上一些叶子,现在正安居在一只道光窑的粉彩瓷胆瓶里,风韵犹存,嫣然欲笑,已度过了一星期。此外,新加入的,有一株娇小玲珑的“旧朝衣”,不加扎缚,自然地作悬崖形,种在一只青花的方形深瓷盆里,四朵花开得鲜妍欲滴。一盆“绿衣红裳”,本是三朵,欹斜作态,不料内中一朵忽的焦了一半,我就去芜存菁,剪去了一朵,仍然可观。其他的几十盆,不管是大型的、小型的,似乎都了解我尽力维持的一片苦心,还是不屈不挠地坚持下去,似乎都有跨进一九六一年的雄心大志。
近几天来,朋友们来看了我这硕果仅存的小菊展,都表示惊异。老友蒋吟秋口占了一首诗见赠:“莫道花开不入时,诗人情味我深知。爱它风骨经秋炼,美意殷勤护好枝。”
能把柔枝独拒霜
在江南十月飞霜的时节,木叶摇落,百花凋零,各地气象报告中常说:明晨有严</a>霜,农作业须防霜冻;然而有两种花,却偏偏不怕霜冻。一种是傲霜的菊花,所以古人诗中曾有“菊残犹有傲霜枝”之句。还有一种就是拒霜的芙蓉,所以古人诗中也有“能把柔枝独拒霜”之句;而芙蓉的别名,也就叫做“拒霜花”。
芙蓉是一种落叶灌木,又称木芙蓉,茎高五六尺以至一丈。入秋,梢头抽出花蕾,初冬开放,有单瓣、复瓣之别。花色有红、有白、有桃红,据说也有黄色的,却很少见。最名贵的,是醉芙蓉,一日之间三变其色,早上作白色,午刻泛作浅红,傍晚转为深红,因此又称“三醉芙蓉”。吾园梅屋下的荷花池边,全是种的三醉芙蓉,虽受严霜侵袭,却仍鲜妍如故,称它为拒霜花,确是当之无愧。
芙蓉性喜近水,种在池旁溪边,最为适宜,花开时水影花光,互相掩映,自觉潇洒有致,因有照水芙蓉之称。古代诗人每咏芙蓉,往往和水相配合,如“艳质偏临水,幽姿独拒霜”、“袅袅芙蓉风,池光弄花影”、“芙蓉发靓妆,艳绝秋江边”、“半临秋水照新妆,淡静丰神冷艳裳”、“江边谁种木芙蓉,寂寞芳姿照水红”等,全是说着那些种在水边的芙蓉花。
四川成都,别名锦城,相传蜀后主孟昶,在成都城上遍种芙蓉,每年深秋,四十里花团锦簇,因此名为锦城,不知现在的成都城上,是不是还种着芙蓉?倘有机会,很想去观赏一下。
芙蓉繁殖很容易,可用扦插和分株两法,入冬在土壤上用牛马粪或人粪尿施肥,向阳埋下枝条,明春再行扦插,没有不活的。芙蓉的叶和花,都可治病,据李时珍说:气平而不寒不热,清肺凉血,散热解毒,治一切大小痈疽,肿毒恶疮,可以消肿排脓止痛。它的干皮柔软而有韧性,可纺线或编作蓑衣,自有它一定的经济价值。
乌桕犹争夕照红
这真是一个意外的收获!不知从哪一年起,我园南面遥对爱莲堂的一条花径旁边,有一株小小的乌桕树,依傍着那株高大的垂丝海棠成长了起来。当初我并不注意,两年前的霜降时节,忽见那边有几片猩红的树叶,被阳光照映着,分外鲜艳。走过去仔细一看,却见那叶片作心脏形,每一片都是红如渥丹,原来是一株野生的乌桕,已长到三尺多高。我热爱它的一片丹心,见它长在这里,太不合适,即忙把它掘起,种在一只六角形的深陶盆里,把树梢剪断了一尺,用棕绳扎住,弯曲向下,作悬崖形,再将其他枝条进行整姿,居然形成了一个挺好的盆景。第二年秋天,叶子红了,很为可爱。谁知过了一年,下垂的主枝枯死了一截,不成其为悬崖形了;于是又移植在一只白欧瓷的长方盆中,重行整姿,把根部吊起,更觉美观。秋来并没重霜,而叶子先就一片片地红了起来,鲜艳得简直胜于二月花。我不敢怠慢,即忙郑重地捧到爱莲堂上,和许多盆菊供在一起,夕阳照到叶上,如火如荼,真如陆放翁诗所谓“乌桕犹争夕照红”了。
乌桕属大戟科,是落叶乔木,浙东一带河边溪畔和田岸上,多种此树,有粗可合抱,高达二三丈的。心脏形的叶片上,含有蜡质,光泽可喜。入夏开小黄花,有雌有雄,雌花到了深秋,就会结子,表皮作浅褐色,外层的白穰可榨成白油,内仁也作白色,可榨成清油,可点灯,可制烛,也可入漆,可造纸。近代利用科学炼油的方法,又可炼成机器用油,用途更广。据旧籍中载称:每收桕子一石,可得白油十斤,清油二十斤;用油之外,它的渣可作壅田的肥料。树干的木质细而坚实,可刻书,可制造器物,经久不坏。它的根和叶,都可治病;油甘凉无毒,据李时珍说,可涂一切肿毒疮疥。乌桕的经济价值,真可说是不同寻常的了。
观赏桕叶,不必等候重霜渲染,它比枫叶红得早,也落得早,所以古人诗中都咏及这个特点。如宋代林逋</a>句:“巾子峰头乌桕树,微霜未落已先红。”明代刘基</a>句:“霜与秋林作锦帏,一朝霜重却全稀。”某一年深秋我和程小青兄特地到硖石和尖山一带去看乌桕,就为了迷信重霜之故,去得迟了,树上大半都结满了子,虽还看到一些红叶,却已错过了它的全盛时期,未免有美中不足之感。
野生的乌桕,不易结子,必须用结子的树枝嫁接上去,很易成活;种在高燥的地上,多施肥料,生长极快。乌桕经过嫁接,结子必多,每株少则数十斤,多则竟在百斤以上,榨成了油,真是一本万利。又据旧籍中说:乌桕不必嫁接,只须于春间将枝条一一扭转,碎其心勿伤其皮,就可以结子,与嫁接同。我准备把园中地植的两株,如法尝试一下。
晓霜枫叶丹
一清早起身,抬眼见屋瓦上一片雪白,却并不是雪,而是厚厚的霜。我家堂前的一株老枫,被晓霜润湿了,红得分外鲜艳,正合着南朝宋代谢灵运的诗句“晓霜枫叶丹”了。我的园子里,枫树虽有好几株,都是早红早脱叶,独有这一株,好像演出压轴戏一般,红得最晚,也最耐观赏;凡是我经常过从的朋友们,没一个不是偏爱它的。有一天来了一位老诗人,对着树击节叹赏,微吟着古人诗句道:“遥看一树凌霜叶,好似衰颜醉里红。”这个譬喻,倒是很确切的。
枫是落叶乔木,树干高达一二丈外,木质很坚,有作红色的,也有作白色的。叶片有三角的,有五角的,有七角的,以五角与七角为细种。山林中的枫树,大半都是三角,例如苏州天平山和南京栖霞山的枫,就是三角的,经霜之后,一样的红酣可爱。
枫的品种很多,不下百余,除了吾国自产的以外,也有从日本和西方来的。名贵的品种,可用三角枫和普通的青枫作砧木,从事嫁接。五角枫和七角枫的子,形如元宝,随风飘落地上,明春发芽生根,生殖力很强,不过长大不快,十年生的干儿,也不过粗如拇指罢了。枫的细种,以葡萄绿为最,次为蓑衣、鸭掌、猩猩红等,一经秋后霜打,都能泛红。日本有一种静涯枫,却在阳春三月就红了;吾家有盆栽的一株,婀娜多姿,的是此中尤物。
说起天平的枫树,当初共有二三百株,又高又大,分布在高义园和范坟一带。相传明代万历年末,范仲淹</a>的第十七世孙范允临,作福建某地的布政使,衣锦荣归时,到天平山来修建祖坟,并在“万笏朝天”下造一别墅,就把从福建带回来的一批三角枫种在那里。到了秋季,枫叶由青转黄、由黄转橙、由橙转紫,一经严霜,那就转为深红,于是朝霞一片,蔚为大观,几乎照红了半爿天,现在虽只剩了数十株,却仍然是堆锦列绣,足供观赏。
芦花白雪飞
芦是长在水乡的多年生草,据说初生时名葭,未秀时名芦,长成时名苇,《诗经》所咏的“蒹葭苍苍”,就是指新芦而说的。芦的同族和别名共有十多种,而通常总叫做芦苇和芦荻,就以形象来说,也是大同小异的。芦因生在水际,成长极快,茎高可达一二丈,中空如管,有节,并没分枝,叶片又细又长,两边锋利,倘用手勒,就会割破皮肤。入秋从叶丛中抽出花茎开白色细花,十分繁密。每枝长尺余,花穗对生,分作两排,每排各有十余穗以至二十余穗,顶端却只有一穗,作为结顶。
芦花有细茸毛,可以作絮代棉花,因此古代曾用来翻衣,元代还有芦花被、芦花褥,诗人们曾咏之以诗,有“采得芦花不涴尘,翠蓑聊复借为茵”、“软铺香絮清无比,醉压晴霜夜不融”等句,给与很高的评价。而以芦花作枕芯,温软也不亚于木棉。
我家紫兰台下靠近金鱼池的一角,有一大丛白边绿地的芦,每茎长达一丈以外,是芦族异种,抽了穗子似花,其白如雪,摇曳生姿。另有一丛矮种的绿芦,种在一只长方形的紫陶浅盆里,配上了几块拳石;盆面空出一半地位,堵住了盆孔盛水,作为芦荡,水边石矶上,坐着一个老叟把竿垂钓,意境很为清幽。国画馆的一位画师见了,点点头说道:“好一幅寒江独钓图!”
鸟不宿
正在百卉凋零的季节,我家廊下,却有异军突起,那就是一大株盆栽的鸟不宿。
这株鸟不宿原为苏州老园艺家徐明之先生手植,在我家已有二十余年。它的树龄,足足在百岁以上,根部中空,更见苍老。枝条屈曲粗壮,分作三大片。种在一只白釉的明代大圆盆中,碧绿的叶、朱红的子、雪白的干和枝条互相映带,绮丽夺目,可以算得盆树中的尤物。
鸟不宿的名称很别致,只为它那光泽的长方形叶片,上下共有五角,每角都有尖刺,致使飞鸟不敢投宿其间,因此得名。可是鸟虽不宿,而偏喜啄食红子,尤其是白头翁,把它们当作佳肴美点,经常要来一快朵颐,即使被那叶上的尖刺,刺伤了嘴和眼,也在所不顾。
鸟不宿一名“十大功劳”,是属于木犀科的一种常绿乔木,产于山地,山民又称为“枸骨”。据明代李时珍说,枸骨树如女贞,肌理很白,叶长二三寸,青翠而厚硬,有五刺角,四时不凋。五月开细白花,结实如女贞。九月熟时作绯红色,皮薄味甘,核有四瓣,人采其木皮煎膏,可黏鸟雀,称为黏 。但他并未说明它和鸟不宿、十大功劳同为一物,不知何故?又据《本草》说,枸骨又名猫儿刺,因为它肌白好似狗骨,叶有五刺,其形如猫。那么猫儿刺又是鸟不宿的别名了。
装点严冬一品红
一品红是什么?原来就是冬至节边煊赫一时的象牙红。它有一个别名,叫做猩猩木,属大戟科;虽名为木,其实是多年生的草本,茎梢是草质,不过近根的部分是木质化的。它的产地是北美的墨西哥,不知什么时候输入中国,现则到处都在栽种了。
一品红的叶片,绿得像翡翠一样,模样儿好似梭子,又像箭镞,叶面上有很细的茸毛,又络着红丝,很为别致。
到了初冬,顶叶就从翠绿色转变为黄,也有变作浅红或深红的,因种类不同,转变的色彩也各异,而以深红的一种为最美,简直像朱砂那么鲜艳。一般人以为这就是花,其实是叶,也正像雁来红的顶叶一样,往往会被人认作花瓣的。顶叶的中心有一簇鹅黄色的花蕊,一个个像小型的杯子,这是给蜂蝶作授粉之用的。
一九六二年春,我曾在北京中山公园唐花坞中,看到顶叶浅红色的一品红,茎干很矮,比长干的好;时在三月,并不是顶叶变色的时期,原来也是用催延花期的方法把它延迟的。听说青岛有一种顶叶作白色的,自是此中异种,可是与一品红的名称未免不符了。
一品红的繁殖,都用扦插的方法,到了清明节后,把老本上的茎干剪为若干段,剪断处流出乳状的白汁,须等它干了之后,才一段段斜插在田泥和糠灰的盆里,随时灌水,力求湿润,过了一个多月,就会生出根须来,这时便可分株翻盆,一盆一株。到了夏季大伏天里,应将每株剪短,剪下来的新枝,再行扦插,愈插愈多;这时也必须经常灌溉,不可怠忽。农历九月中,开始施肥,先淡后浓,一个月后须施浓肥,一面就得把盆子移到温室里去培养。入冬以后,切忌受寒,非保持华氏五六十度的温度不可。记得某年仲冬曾有两大盆,每盆五六枝,猩红的顶叶与翠绿的脚叶,相映成趣;不料突然来了个冷汛,仅仅在一夜之间,叶片全都萎了,第二天任是喷水曝日,再也挺不起来。这个一品红竟好像是千金小姐养成的一品夫人,实在是不容易伺候的。
岁寒独秀蜡梅花
当这严冬的岁寒时节,园子里的那些梅树,花蕾还是小小的,好像一粒粒的粟米,大约非过春节,不会开放,除了借重松、柏、杉、女贞、鸟不宿等常绿树外,实在没有什么花可看了。看来看去,只有那黄如蜜蜡的蜡梅花,可说是岁寒独秀,作为严冬园林唯一的点缀。
蜡梅属蜡梅科,原为国产。宋代元祐以前,本名黄梅,后来苏东坡、黄山谷诗中给它命名蜡梅,说它“香气似梅,类女工捻蜡所成,因谓蜡梅”。明代李时珍说:“此物本非梅类,因其与梅同时,香又相近,色似蜜蜡,故得此名。”又说花气味辛温无毒,可解暑生津;因此可作药笼中物,自有它的经济价值。它的树身有丛生的,也有独干的,抵抗力极强,多可长寿。干高达一丈外,粗可合抱,木质坚实,像香樟般含着香气。树叶对生,作卵形,长三四寸。农历四月间,花蕾就从叶腋间抽出,渐长渐大,到了冬至左右,就烂漫开放,花期可延至两三个月之久。花以素心为贵,所有花瓣花心全作黄色,如果一有杂色,那就是荤心的了,并不稀罕。花型以磬口为贵,花蕾浑圆,逐渐绽开,仍是半开半含,好像一个个乐器中的铜磬,因称磬口。花经久不蔫,浓香馥郁,有的花心中还现着蜡光,最为难得。
蜡梅品种不多,除磬口外,又有檀香梅,色作深黄,花密香浓,结实如垂铃,尖而长,约一寸左右,其中就包着子。剥下树皮来,浸水磨墨,光彩焕发,可供作书作画之用。虎丘致爽阁下,有深黄色的蜡梅一株,光艳悦目,疑即檀香梅。次为原产松江的荷花梅,素心圆瓣,花型略似荷花。再次为来自扬州的早黄梅,多用狗蝇梅作砧木嫁接而成,农历十月间就开花,也是素心,不算太差。最差的那就是狗蝇梅了,它原是野生的,外瓣虽作黄色,而内瓣和花心却带着紫色。花型既小,花香也淡,花谢之后,结实可以播种,长大后只能作为嫁接其他佳种的砧木,它本身是不足以供观赏的。宋代韩驹</a>《蜡梅》云:“路入君家百步香,隔帘初试汉宫妆。只疑梦到昭阳殿,一簇轻红绕淡黄。”诗是好诗,可是他所歌颂的,却似乎就是卑不足道的狗蝇梅吧!
蜡梅繁殖的方法,除嫁接外,以分株为妙,分株脱离了母株,只要带着少数根须,栽在肥土里,也容易成活。它喜肥,冬间施以淡肥,豆粕最好,人粪尿也可用,先淡后浓,两三年后便可开好。它又喜阳光,如果种在高燥的地方,年年都可开花;例如,我家爱莲堂外廊下的那株双干老蜡梅,树顶虽已被台风吹断,而下方枝条四张,仍然着花茂美。每年除夕那天,我欣然摘了几枝,配上红天竹插瓶,作为岁朝的清供。
天竹红鲜伴蜡梅
我家有一只明代欧瓷的长方形浅水盘,右角有一块绿油油地长着苔藓的小石峰,后面插着两枝素心磬口蜡梅花,一枝昂头挺立,一枝折腰微欹。那疏疏落落的黄花,看起来有寂寞之感,而色彩也似乎单调了一些,不够耀眼。于是我忙到园子里去剪了一株天竹,插在那两枝蜡梅的中间,鲜红的子、嫩绿的叶,可就把鹅黄色的花衬托了出来,顿觉灿烂夺目。
天竹是一种属于小蘖科的常绿灌木,原产在南方地区,因此又称南天竹。此外,又有南烛、大椿、男续、阑天竹等好几个别名,连专家李时珍也说南烛诸名多不可解,我们也不必求其甚解了。它性喜丛生,总是一二十株簇聚一起。枝干挺直,质坚而细,高三四尺至丈余不等。叶复生作羽片状,经冬不凋。农历四五月间,花穗从枝梢抽出,开单瓣小白花,无色无香,不足观赏。花谢之后,就满穗结子,初作绿色,经霜渐变为红,鲜艳如颗颗火珠,一串串挂在枝头,十分悦目。它不但为人们所喜爱,连鸟类如白头翁也见了垂涎,所以子儿一红,非将纱布或硬纸包裹起来不可,否则到了春节前后就颗粒无余了。
天竹品种,计有十余个。看子的有狐尾、狮尾、满天星三种。以狐尾为最美,产于常熟,所结的子茂密均匀,每穗长尺余,真像狐尾一样。狮尾穗短而子大,顾名思义,可知其不如狐尾。满天星徒长枝叶,结子不多。这三种都结红子,也有结黄子的,产于苏州,比较少见;有长短二种,结子较难,穗也较短,色彩当然也不如红子那么鲜艳。看叶的有五色南天竹、琴丝南天竹,还有红叶、黄叶和枝干屈曲的几种。就中以五色为最美,干矮叶密,四季变色,忽青忽白、忽黄忽紫,忽又一变而为红,可作盆玩,以供四时观赏。所谓琴丝天竹,是形容它的叶细如琴丝,而枝干也是矮矮的,栽在盆子里,可作案头清供。老干的天竹形成树桩的,是盆景上品,我有大小四株,有结子的,也有不结子的;其中一株来自天平山,虽结子不多,而红叶扶疏,大可观玩。
中国天竹散布各处,有的不知从何而来,多数是子落在地自行繁殖的。如用人工繁殖,那么有播种、分株、扦插三个方法;播种当然慢一些,自以分株为最快,也最易成长。天竹喜阴而不喜阳,所以种在竹林旁或大树下,都很适宜;但以稍见阳光、多受雨露为原则。它也喜肥,每年冬季,必须在根的四周壅以河泥和豆粕;如果在大伏天里,把红蜡烛油拌和草木灰壅上去,结子更觉红艳鲜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