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前琐记
3个月前 作者: 周瘦鹃
北京通俗文艺出版社一九五五年六月初版
上海文化出版社一九五六年十二月新一版
前言
东涂西抹,忽忽三十年,自己觉得不祥文字,无补邦国,很为惭愧!因此起了投笔焚砚之念,打算退藏于密,消磨岁月于千花百草之间,以老圃终老了。当时曾集清代诗人龚定公句,成《摅怀吟》、《遂初吟》各十四首,向朋友们示意;中如:
“暮气颓唐不自知,一灯悬命续如丝。今年烧梦先烧笔,倦矣应怜缩手时。”
“名场阅历莽无涯,一代人才有岁差。花月湖山娇冶甚,自缄红泪请回车。”
“少小无端爱令名,九流触手绪纵横。百年心事归平澹,至竟虫鱼了一生。”
“一灯红接混茫前,东海潮来月上弦。花有家乡侬替管,莫因心病损华年。”
“不要公卿寄俸钱,此身已作在山泉。人生合种闲花草,明镜明朝定少年。”
“断无只梦堕天涯,忽向东山感岁华。我替梅花深颂祷,丽情还比牡丹奢。”
“此去东山又北山,料无富贵逼人来。黄梅淡冶山矾靓,记取先生亲手栽。”
“斜阳只乞照书城,玉想琼思过一生。从此周郎闭门卧,梅花四壁梦魂清。”
单单看了这八首诗,就可知道我的心事了。
对日抗战胜利以后,我就实践了这些诗中的话,匆匆地束了文字生涯,回到故乡苏州来;又因遭受了悼亡之痛,更灰了心,只是莳花种竹,过我的老圃生活,简直把一枝笔抛到了九霄云外;如今重行执笔,重理故业,真有手生荆棘之感。幸而日常起居于万花如海中,案头有花枝照眼,姹娅欲笑,边看花,边动笔,文思也就源源而来了。
《花前琐记》之作,除了漫谈我所喜爱的花木事而外,也谈及文学艺术、名胜风俗,等等,简直是无所不谈;一方面歌颂我们祖国的伟大,一方面表示我们生活的美满;要不是如此,我也写不出这些文字来的。此外,我需要鼓励和督促,要是没有朋友们的鼓励和督促,我也不会这样勤笔勉思的。
一九五五年四月周瘦鹃识于紫罗兰盦
闲话刺绣
苏州的刺绣,名闻天下,号称苏绣,与湖南的湘绣和上海的顾绣,鼎足而三。
前年苏州市教育局曾办了一所刺绣学校,延聘几位刺绣专家担任教师,造就了几十位刺绣的好手。她们的作品曾参</a>加一九五四年举行于拙政园的民间艺术展览会,博得观众的好评。秋间,苏州市土产公司与吴县合作总社联合举办了一个刺绣学习班,招了农村中擅长刺绣的妇女们上班学习,由黄芗女画师画了花卉,由以前刺绣学校的几位女教师教授散套针法,采取了湘绣的优点,提高质量,经过了一个多月,全都学会了。这班学员都是从吴县望亭、光福、浒墅关农村中来的,她们一向于种田之暇,以刺绣戏衣、被面、枕套等为副业,不过花样陈旧,绣法不够细致。经过了学习,顿时使人刮目相看;除了散套针法,又学会了反戗针法,作品有软缎的方靠垫和台毯、被面、睡衣等,刺绣的花样如梅、兰、竹、菊、百蝶、和平鸽等,都足以代表我国民族风格的,去冬已运往北京,听说转运法京巴黎去展览了。
一九五五年春节,苏州市人民文化宫举行了一个美术展览会,刺绣也陈列了一室,四壁琳琅,灿烂夺目,中如毛主席的绣像,用几十种色丝细针密缕的绣成,面目栩栩如生。还有一幅特出的作品,是前刺绣学校教师任嘒闲所绣的苏联画史之一《列宁在拉兹里夫火车站附近的草棚里》。列宁低着头在起草革命的计划书,除了人之外,还有郊野树木、草棚作背景,色彩调和,活泼生动,简直是好像一幅画;真可算得是一位现代的针神了。
我藏有旧绣一幅,以缎为地,色已黄黯,我也不知道是甚么时代的作品,朋友们给我鉴定,说是明代的刺绣。绣的是一尊观音,微微含笑,坐在一朵莲花上,花作浅红色,淡至欲无;观音的膝上坐着一个男孩子,玉雪可念,一手执红榴花一枝,向人作憨笑。上端用黑色丝绣有“礼拜供奉观世音菩萨,便生福德智慧之男”十七字,下有图章一方,可惜已认不出是甚么字了。旧时女子绣观音,郑重其事,必须洗了手才下针,以示虔诚;清代董文友曾有《留春令》第一体一阕咏浣手绣观音云:“兰汤浴手,窗前先就,红莲娇片。须记他原少凌波,休错配、鸳鸯线。 绣着金身须半面。似向侬青眼。春笋纤纤近慈云,疑紫竹、林中现。”
凡是男女婚礼中所用的绣品,鸳鸯是必要的图案,被面和枕套,总是绣着双宿双飞的鸳鸯,这又是词人们的好题材了。如朱竹垞的《生查子》云:“刺绣在深闺。总是愁滋味。方便借人看。不把帘垂地。 弱线手频挑。碧绿青红异。若遣绣鸳鸯。但绣鸳鸯睡。”董舜民《应天长》又一体云:“水精帘卷东风院。枝上流莺声百啭。绿窗轻,香梦软。清泪朝朝曾洗面。 砌痕深,花样浅。出水芙蕖波溅。绣到鸳鸯偏倦。恼乱针和线。”这两首词,都写出了旧社会刺绣者为人作嫁的苦闷。
好女儿花
好女儿花这花名很为美妙,可是你翻遍了植物学大字典,断断找不到的;因为宋光宗的李后讳凤,宫中妃嫔和侍从等为了避讳之故,都称凤仙为好女儿花。凤仙的别名很多,有海 、旱珍珠、小桃红、羽客、菊婢诸称,不知所本。花茎有红、白二色,高至一二尺,粗的好似大拇指,中空而脆;花于枝桠间开放,形如飞凤,有头有尾,有翅有足,因此又名金凤花。叶尖而长,有锯齿,很像桃叶,因此又有夹竹桃之称,可是未免与真的夹竹桃相混了。凤仙有各种颜色,如深红、浅红、纯白、浅绿、青莲、玫瑰紫等,色色都备,并有花瓣上洒细红点的,称为喷砂;有一茎而开五色的,更为娇艳。花瓣有单有复,更有鹤顶一种,与白花而绿心的,最为名贵。
往时没有蔻丹,女儿家爱好天然,将红色的凤仙花瓣,剔除了白络,加上一些明矾,把它捣烂,染在十个指甲上,用绢包裹,隔了一夜,每一指甲上便染成猩红一点了。因此之故,又有指甲花的别称。元代杨维桢</a>句云:“有时谩托香腮想,疑是胭脂点玉颜。”又女词人陆琇卿《醉花阴》词云:“曲阑凤子花开后。捣入金盆瘦。银甲暂教除,染上春纤,一夜深红透。 绛点轻濡笼翠袖。数颗相思豆。晓起试新妆,画到眉弯,红雨春山逗。”这些诗词,都是咏凤仙而牵及染指甲这回事的。明代李笠翁,反对女子用凤仙花染指甲,他说:“纤纤玉指,妙在无瑕,一染猩红,便称俗物。”所言自有见地。
凤仙虽是一种平凡的草花,而历史很悠久,晋代即已有之。传说谢长裕见凤仙花,对侍儿说:“我爱它名称,且来变一变它的颜色。”因命侍儿去取了一种汜叶公金膏来,用麈尾蘸了膏,向花瓣上洒去,折了一朵,插在倒影三山的旁边;明年,此花金色不去,都成了斑点,粗细不同,俨如洒上去的一样,即名此花为倒影花。
古今来咏凤仙的诗词很多,而以宋代晏殊</a>的“九苞颜色春霞萃,丹穴威仪秀气攒”两句最为华贵,足以抬高凤仙身价。我因亡妻胡氏名凤君,所以也偏爱凤仙,她去世后,为了纪念她的缘故,尽力搜罗了各色种子,种满在凤来仪室外,每年秋季,陆陆续续的开放起来,足有三个月之久;并且掘了小株,用小型的细瓷盆分种了好多盆,供在亡妻遗像之前。
凤仙以密植为妙,倘能特辟一圃,全种凤仙,每一畦种一色,必有可观。前数年访书画大收藏家庞莱臣前辈于其苏州寓所,见他那个很大的前庭,从石板缝隙中长出无数株的凤仙花来,五色斑斓,蔚为大观,至今还留着深刻的印象。因忆清代嘉道年间的词章家姚梅伯,他也是爱好密植的凤仙花的;他说,秋日见“庭前金凤花百本,向晓尽开,蝶侣蜂群,飞宿上下,仿佛具南田翁画意”,因宠之以词,调寄《清平乐》云:“嫣红欲绝。瘦朵藏低叶。鬟袖不知风露湿。亸向晓凉时节。 蝶蜂栩栩仙仙。泥人半晌缠绵。画箔秋灯儿女。夜来若个深怜。”
送寒衣
立春以后,天气渐渐转暖,大家以为这是春之开端,所以觉得春意盎然了。谁知蓦然之间,大雪纷飞,竟又冷了起来,似乎回到严寒彻骨的隆冬,这种春寒恻恻的天气,俗称拗春,也是使人受不了的。
记得是在下雪的前三天吧,还是和煦如春;我和苏州市的十多位代表,上南京去出席江苏省第一届人民代表大会第二次会议,大家以为天气和暖,不免少穿些衣服。我因为自己容易伤风,很有戒心;又因老天常闹别扭,不得不防,所以把寒衣都带了去。不料刚过了三天,阳光匿迹,突然转冷,而鹅毛般的雪,就漫天飞舞起来;少带寒衣的朋友,悔之不及。年近七十的工业专校邓卓先校长,忙去买了一只热水袋,借以取暖;可是校中的许符实副校长竟派员远迢迢地送寒衣来了。还有病愈未久的评弹工作者潘伯英兄,也由苏州市文联把他的丝绵裤付邮寄来了。在他们俩果然喜出望外,我生平是最容易动情感的,不用说是十分感动。
从前游子天涯,入冬苦寒,送寒衣、寄寒衣的不是慈母便是爱妻,如古诗中“游子身上衣”,“慈母手中线”;“一行书信千行泪,寒到君边衣到无”,就是两个例子。此外,如清代诗人张若需宦游他方,生日太夫人自乍浦寄衣适至,感而作诗:“侵晨远人至,寒衣寄江城。珍重一开缄,光采生敝 。老亲念幼子,称体新裁衣。书云御尔寒,着以湖绵轻。寒燠隔异地,犹厪慈母情。忆兹初成时,长短劳经营。襟袖密密缝,十指针线萦。健妇把刀尺,指点熨贴平。感激母意厚,顾我非童婴。二十要自立,俭素敦家声。五陵自轻肥,温饱无令名。今兹茹冰檗,用佐严君清。短褐取蔽体,宁羡罗绮荣。被服矢无 ,敢忘我初生。”又如毛张健《寄衣曲》云:“去年寄衣秋月明,络纬索索窗前鸣。今年寄衣风复雨,不识何时到边土。边城八月多早寒,清霜触体愁衣单。千丝万缕妾手制,中有珠泪焉能干!不愿功成垂竹帛,但愿全躯返乡国。”这两首诗都咏寄衣,一首是母制了衣寄给子,一首是妻制了衣寄给夫的,自觉至情流露,感人很深。如今新社会中新人新事,往往不可以常情测度,虽在工作岗位上,也好似在骨肉之亲的家庭中一样;邓、潘二位得了寒衣,不待穿上身去,心坎中早已温如挟纩咧。善感如我,不可无诗:
“体贴无殊骨肉亲,推襟送抱见情真。衣还未着先温暖,暖到心头暖到身。”
上元灯话
农历正月十五日,向称上元;这夜即称元夕,俗称元宵,旧俗必须张灯,盛极一时。考之旧籍,据说还是起于唐代睿宗景云二年,只有一夜;到唐玄宗</a>时,改为三夜,元宵前后各一夜;到了北宋乾德五年,又加上十七、十八两夜,增为五夜;到南宋理宗淳祐三年时又增一夜,自十三夜起,名为试灯;到得明代朱太祖时,更变本加厉,增为十夜,自初八夜起就张灯于市,到十七夜才罢,名为灯市。近年来苏沪风俗,都以十三夜至十八夜为灯节,倒还是依照着南宋旧俗呢。
制灯最工巧的地方,近推浙江菱湖,往年我在上海居住时,就听得菱湖灯彩的大名,也曾见过各式各样的菱湖灯,确有鬼斧神工之妙。记得当年有一个叫做桑栋臣的,专给新旧剧场扎灯彩,听说他就是菱湖人,技术确很不差。但在宋代,苏州倒是以制灯著名的,周密</a>《乾淳岁时记》称:“元夕张灯,以苏灯为最。圈片大者,径三四尺,皆五色琉璃所成。山水人物,花竹翎毛,种种奇妙,俨然着色便面也。”梅里人用彩笺铸细巧人物扎灯,名梅里灯,也很有名;又有一种夹纱灯,是用彩纸刻花竹禽鱼而夹以轻绡的,现在恐已失传了。清代道光年间,阊门内吴趋坊皋桥中市一带,都有出卖各种彩灯的,满街张灯,陆离光怪,令人目不暇给,人物有张君瑞跳粉墙、西施采莲花、刘海戏蟾诸品,花果有莲藕、玉兰、牡丹、西瓜、葡萄诸品,禽兽水族则有孔雀、凤凰、鹤、鹿、马、兔、猴,与金鱼、鲤鱼、虾、蟹诸品,其他如龙船灯、走马灯等,不胜枚举。今年春节,人民路怡园为了引起大众兴趣,特请名手精制彩灯大小数十只,全用各色绢绸,或加彩绘,或缀流苏,十分悦目;而给我以良好印象的,是塔灯、莲花灯和走马灯三只,不愧为个中精品。一连半个月,倒也有万人空巷之盛。
走马灯是我儿时最爱看的,大率用纸剪了人物车马或京剧中的《三国》、《水浒》等戏,着了彩色,黏贴在竹制的轮子上,承以蛎壳,一点上蜡烛,就会转动,大抵小朋友们都是喜欢这玩意儿的。清代吴穀人有《辘轳金井》一词咏走马灯云:“涨烟飞焰。送星蹄、逐队奔腾不少。一片迷离,向蝉纱围绕。帘深夜悄。怕壁上、观来应笑。几许英雄,明明灭灭,冬烘头脑。 平生壮怀渐老。念五陵游历,空负年少。陈迹团团,叹磨驴潦倒。山香插帽。要鼓打、太平新调。尽洗弓兵,飚轮迅卷,月斜天晓。”末尾的几句,很有意义,借以鼓吹今日的世界和平运动,似乎也可以适用的。
再话上元灯
古时重视上元,夜必张灯,以唐代开元年间为最盛,旧籍中曾说:“上元日天人围绕,步步燃灯十二里。”其盛况可以想见。诗人崔液曾有《上元诗》六首记其事,兹录其二云:“今年春色胜常年,此夜风光最可怜。 鹊楼前新月满,凤凰台上宝灯燃。”“神灯佛火百轮张,刻象图容七宝装。影里如闻金口说,空中似放玉毫光。”
所谓灯市,宋代初期,也称极盛,《石湖乐府》序中曾记苏州灯市盛况,据说元夕前后,各采松枝竹叶,结棚于通衢,昼则悬彩,杂引流苏;夜则燃灯,辉煌火树,朱门</a>宴赏,衍鱼虎,列烛膏,金鼓达旦,名曰灯市。凡阊门以内,大街通路,灯彩遍张,不见天日。曾巩</a>曾有诗云:“金鞍驰骋属儿曹,夜半喧阗意气豪。明月满街流水远,华灯入望众星高。风吹玉漏穿花急,人近朱阑送目劳。自笑低心逐年少,只寻前事捻霜毛。”到了后来,却渐渐衰落了。明初,灯市又极热闹,南都搭了彩楼,招徕天下富商,放灯十天。北都灯市在东华门,东亘二里,自初八起,到十三就盛起来,到十七才止;白天各处的珍异骨董,以及服用之物,都来参加,好像开展览会一样,入夜便张灯放烟火,还有鼓吹杂耍弦乐,通宵达旦。据刘侗</a>所记称:“丝竹肉声,不辨拍煞,光影五色,照人无妍媸,烟罥尘笼,月不得明,露不得下。”那时明太祖</a>刚建了都,大概就借这元宵来庆祝一下吧?
清初,灯市也盛极一时,上元不可无灯,已成了牢不可破的风俗。如康熙</a>年间,词人彭孙遹</a>有《洞仙歌》咏元夕云:“千门万户,听踏歌声遍,一派笙箫暗尘远。有麝兰通气,罗绮如云,香过处、隐隐红帘尽卷。 闲行南北曲,玉醉花嫣,争簇天街闹蛾转。更谁家艳质,灯火阑干,蓦地里、夜深重见。向皓月、光中费疑猜,不道是、今宵广寒人现。”又嘉庆年间,王锡振有《思佳客》词《元夕出游》云:“油壁香车 轻。天街风扑暗尘生。市楼一簇金盘焰,便碍纱笼侧帽行。 前堕珥,后遗簪。烛围灯树几家屏。鱼龙杂遝街如墨,不觉当头有月明。”读了这两阕词,便可知道那时看灯的兴高采烈了。
明代张大复</a>《梅花草堂笔谈</a>》,是小品文中的代表作,文笔隽永,读之如啖谏果,很有回味。他曾有《上元》一篇云:“东坡夜入延祥寺,为观灯也。僧舍萧然无灯火,大败人意。坡乃作诗云:‘门前歌舞闹分明,一室清风冷欲冰。不把琉璃闲照佛,始知无烬亦无灯。’此老胸次洒落,机颖圆通,聊作此志笑耳。崔液云:‘玉漏铜壶且莫催,铁关金锁辄明开。谁家见月能闲坐,何处闻灯不看来。’方是真实语。老盲不能夜游,晚来月色如银,意欲随逐行辈,稍穿城市,而疟鬼恼人,裹足高卧,幼女提一莲灯戏视,亦自灿然。”他老人家不能出去看灯,而对于幼女的莲花灯表示好感;我爱莲花,也爱莲花灯,今年元宵,就买了个莲花灯聊以自娱的。
反闲篇
旧时所谓士大夫之流,往往以闲为处世立身的目标,因以“闲轩”、“闲斋”、“闲止楼”、“闲闲草堂”、“闲心静居”、“得闲山馆”、“闲处光阴亭”等名其居处;文章诗词中,也尽多这种悠闲情调的作品,陶渊明</a>的《闲情赋》,可算是一篇代表作。小品文中,如清代华淑的一则:“余今年栖友人山居,泉茗为朋,景况不恶;晨起推窗,红雨乱飞,闲花笑也。绿树有声,闲鸟啼也。烟岚灭没,闲云度也。藻荇可数,闲池静也。风细帘清,林空月印,闲庭悄也。以至山扉昼扃,而剥啄每多闲侣。帖括困人,而几案每多闲编。绣佛长斋,禅心释谛,而念多闲想,语多闲辞。闲中自计,尝欲挣闲地数武,构闲屋一椽,颜曰十闲堂,度此闲身。”诗如明代袁中郎《闲居》云:“只对陈编坐,闲将稚子行。笔罢书将老,瓶响茶初成。饥鹤窥冰涧,穷鸦话夕城。江烟回照里,转湿转鲜明。”词如陈其年《闲况》调寄《 人娇》云:“屋对晴山,黛影离离争泫。山梅瘦、递香窗眼。细煎绿雪,注乳花盈碗。隐几坐,笺竟黄庭下卷。 饲鹤斜桥,听莺空馆,更相邀、两三狂狷。看云选石,趁闲身尚健。此外事、付与天公总管。”看这些诗词文章中,都有动态,不过借个闲字来弄弄笔头,自鸣清高而已。
我受了这些文字的影响,也就以闲为平生追求的目标,忙乱之余,常常在闲字上着想;记得十余年前,在一所苏州的旧园子里发见了一块石碑,刻着明代高僧莲池大师手写的一首诗:“一生心事只求闲,求得闲来鬓已斑。更欲破除闲耳目,要听流水要看山。”喜其深得我心,立时买了回来,立在我园梅屋之下。又在某一年的岁首,作了一首《元夜口占》道:“华年似水悠悠去,利锁名缰一例删。朝看梅花暮看月,人生难得是心闲。”在当时政治黑暗的时代,自以为退闲下来,不去同流合污,是无可厚非的;然而置身事外,仿佛国家不是我的国家,先就犯了莫大的错误。又自以为我所追求的闲,并不是手闲身闲而是心闲脑闲,心闲得,脑闲得,而手和身闲不得,手一闲,身一闲,饱食终日,无所事事,那就是游手好闲之徒了。其实仔细想来,追求心闲脑闲,也是错误的;因为行动与思想是一致的,心和脑与手和身绝对不能划分,心和脑闲了,手和身如何会不闲?心和脑先劳动起来,然后能指挥手和身同时劳动,然后能创造,然后能生产,然后能使生活丰富多彩。一位朋友说得好:“一个人的生活是有其理想的,有理想,则心与脑永无闲之日,身与手亦永无闲之日;愉快是孕育于劳动以及劳动成果之中的。”又今春江苏师范学院一位教授,参观了我的盆栽盆景之后,认为这是劳动创造出来的综合之美,大为赞扬。虽是夸奖太过,愧不敢当,然而对于我也是一种鼓励。我现在虽已够劳动的了,然而我还要跟大家一起劳动,不但是手和身不许闲,连心和脑也不许闲,昔人所谓“劳者自歌”,就是劳动后愉快的表现,让我们歌唱起来吧!作《反闲篇》。
老少年
秋花中的雁来红,别名老少年,大概因为它叶老经霜之后,越泛越红,显得年少之故。我国北方和西南各省,听说健康的老年人很多,有的已超过了一百岁。前年苏州市来了一位四川的高僧,法名虚云</a>,年已一百十四岁,腰脚仍然轻健;曾在西园寺中小住,善男信女都纷纷前去顶礼,阊门外留园马路上踵趾相接,终日不断,还有许多好奇的人也来凑热闹,都要看看这位老寿星。
在苏联,像这样的老年人也很多,据哈尔科夫大学</a>生物科学研究所调查所得,年在九十岁以上的竟有四万人之多,就中妇女占四分之三,而一百岁到一百十岁的有四千四百二十五人,超过一百岁的也有七百十七人。他们所以长寿之故,都是为的爱劳动,多吸新鲜的空气,而又没有烟酒的嗜好,所以心脏和神经都很健全。
据该研究所一九五三年的调查,阿塞拜疆共和国一个集体农庄的庄员艾华卓夫,已有一百四十三岁,他的老妻莎娜,已有一百二十岁,而他们的女儿大丽也已到达一百岁的大关了。他家子女、孙、曾和玄孙等,共有一百十八人,真的是人丁兴旺,福寿兼备。老艾虽已一百四十三岁,而仍在集体农庄中工作,也足见其老当益壮,可算得是个老少年了。
我的朋友中也有不少老少年,如年逾八十的陈冷先生,能在自己园子里拔野草,劳动如故。年已七十有八的谢瑞山先生,独自培养着四十多盆名种兰蕙;并能从拙政园徒步走到虎丘,游了山依旧徒步而返。年已七十有六的丁慎旃先生,去春曾单身往游黄山,直上天都峰,这真不愧是老少年了。
“祖国已经年青了,我们还会老么?”我敢代表这几位老先生这般说,而我这六十一岁的小弟弟,还常常把这句话鼓励自己,只当自己是一十六岁呢。
岁朝清供
春节例有点缀,或以花木盆景,或以丹青墨妙,统称之为岁朝清供。我以花木盆景作岁朝清供,行之已久;就是在“八一三”国难临头避寇皖南时,索居山村中,一无所有,然而也多方设法,不废岁朝清供。那时我在寄居的园子里,找到了一只长方形的紫砂浅盆,向邻家借了一株绿萼梅,再向山中掘得稚松、小竹各一,合栽一盆,结成了“岁寒三友”。儿子铮助我布置,居然绰有画意。我欣赏之余,以长短句宠之,调寄《谒金门》云:“苔砌左,翠竹青松低亸。借得绿梅枝婑媠,一盆栽正妥。 旧友相依差可,梅蕊弄春无那。计数只开花十朵,瘦寒应似我。”原来这一株绿梅,先天不足,后天失调,一共只开了十朵花,这乱离中的岁朝清供,真是够可怜的了!
今年的岁朝清供,我是在大除夕准备起来的,以梅、兰、竹、菊四小盆,合为一组,供在爱莲堂中央的方桌上,与松、柏等盆栽分庭抗礼。梅一株,种在一只梅花形的紫砂盆中,含蕊未放,花虽稀而枝亦疏,干虽小而中已枯,朋友们见了,都说它是少年老成。兰一丛,着花五六朵,已半开,风来时幽香微度。竹是早就种好了的,高低疏密,恰到好处,这一次严寒袭来,虽经冰冻,却还青翠可爱。菊是小型的黄色文菊,插在一只明代瓯瓷的长方形浅盆中,灌以清水,伴以蒲石,虽曾结冰三天,依然无恙,它不但傲霜,并且傲冰了。此外,有天竹、蜡梅各三四枝,用水养在一只长方形的大石盆中,庋以红木高几,落地安放;蜡梅之下,放着一块横峰大层岩石,更有紫竹一小株,从石后斜出,倒影水中;这一盆本是早就制成庆祝一九五五年元旦的,那时蜡梅大半含蕊,现在却已全放,正可作春节的点缀了。在这大石盆前,着地放着一个蜡梅盆栽,老干虬枝,足有五六十年的树龄,今年着花不多,已在陆续开放,色香都妙,我曾有绝句一首咏之:“蜡梅老树非凡品,檀色素心作靓妆。纵有冬心椽样笔,能描花骨不描香。”
古画中曾有“岁朝清供”这个专题,名家作品很多,都是专供春节张挂的。我也藏有清代计儋石、张猗兰等好几幅,所绘花果中,都含有善颂善祷之意。最难得的,有苏州的十六位画师给我合作的一幅大中堂,由邹荆盦作胆瓶天竹水仙,陈负苍作松枝山茶,余彤甫作石,周幼鸿作菖蒲,朱竹云作书卷,张星阶作老梅,蔡震渊作紫砂盆,张晋作柏枝、万年青,朱犀园作竹,柳君然作百合柿子如意,程小青</a>作荸荠橄榄,韩天眷作蜡梅,谢孝思作宝珠山茶,乌叔养作橘,蒋乐山作菱,卢善群作盂,命名为“岁朝集锦”,由范烟桥题记云:“丁亥之秋,集于紫罗兰盦,琴樽余韵,逸兴遄飞,以素楮为岁朝图,迓新庥也。”我每逢春节,总得张挂此画,并以陈曼生所书“每行吉祥事,常生欢喜心”一联为配,联用珊瑚笺,朱色烂然,很适合于点缀春节的。
闹岁人家别样春
大除夕合家用火盆烧兽炭,老幼团团坐着闲谈,小儿女在旁嬉戏歌唱,通宵不睡,直到天明,旧俗称为守岁。不但苏州如此,大概各处都有此俗。卧室里头,还要点上一对一斤重的大蜡烛,通夜不可熄灭,生了花便算是喜讯,是大吉大利的;旁边还得安一只香炉,点上一支安息香,一支完了再接一支,与那蜡烛为伴,这蜡烛就叫做守岁烛。清代吴穀人有诗《咏守岁烛》云:“烛房人乍醒,蜡炬未全销。阅岁心三寸,流光影一条。谁参无尽意,此是可怜宵。掩映迎神处,春红隔幕摇。”又王次回</a>《残岁即事》云:“纱笼椽烛焰如幢,火齐呈花喜一双。为惜轻风吹烬落,晓妆成后未开窗。”这是咏生了花的守岁烛的。
守岁之俗,由来已久。唐代杜少陵《杜位宅守岁》诗,有“守岁阿戎家”之句;宋代苏东坡</a>诗中,也有“欲唤阿咸来守岁,林乌枥马斗喧哗”之句;又席振起《守岁诗》云:“相邀守岁阿咸家,蜡炬传红映碧纱。三十六旬都浪过,偏从此夜惜年华。”末二语驳得有理,这就足见守岁之无谓了。
守岁诗中较有情致的,有清代朱九江《守岁与闺人夜话》二首:“渐渐衣棱冻,娟娟鬓影深。镜奁今共命,灯火此愁心。万态趋残夜,孤思殿苦吟。高怀吾愧汝,卒岁耻言</a>金。”“近恙亦良已,遐忧方缺然。与卿方省恨,明岁入中年。事往疑寻梦,亲衰每祷天。翻怜株守好,说笑展春筵。”这分明是一对患难夫妻,而能于苦中寻乐的。又叶誉虎前辈有《除夕守岁作》云:“流光难挽去如尘,珍重临歧意倍亲。情到无聊还尔尔,事如可例总陈陈。深宵灯火儿时影,闹岁人家别样春。更想明朝风雪里,折梅来认去年人。”这还是他二十岁以前的作品,而已稍涉感慨了。
安吉吴昌硕老画师,有《守岁作画》一诗,系以小序,很有风趣,序云:“除夕不寐,挑镫待晓,命儿子检残书,试以难字,征一年所学。煮百合充腹,百合一名摩罗,春白花者,根如玉莲花,食之益人肺胃,胜屠苏酒十倍也。雄鸡乱啼,残腊将尽,亟呵冻写图,吟小诗纪事。诗成,晨光入牖,爆竹声砰然,狐裘貂冠客挟刺贺新年,舆马过门矣。”诗云:“臧书换米剩已稀,酸寒一尉将何依。守岁篝镫照虚壁,传闻翻说吾道肥。吾道不肥今复古,百合滋味同清苦。赢得梅花窗外开,画里何须折来补。”此老诗多古朴可喜,别饶郊寒岛瘦之致。他老人家中年曾做过一任小官,而又不会弄钱,常常闹穷,所以他的诗中往往自称“酸寒一尉”或“酸寒尉”,其牢骚可知。
千家笑语漏迟迟
农历十二月之最后一夜,名为大除夕,除,犹尽也,故又称大尽;前一夜为小除夕,又称小尽。旧社会中旧风俗,繁文缛节,以苏州为最;有辞年、守岁、接灶、封井、祀床、供年饭、画米囤、吃年夜饭诸俗,实在是够麻烦的。新社会不废旧风俗,人们辛苦劳动了一年,当此一年总结之期,作欢度春节的准备,祭祭祖先,吃吃年夜饭,是无伤大雅的;至于有涉迷信的风俗,早就不废而自废了。
记得“八一三”暴日入寇的那年,我和前东吴大学诸教授,避地皖南黟县的南屏村中,我们一家老小九口,就在那边过年的。亡妻凤君,那时还很健旺,为了要使我忘却作客他乡之苦,特向居停女主人叶嬷嬷借了暖锅碗盏等,做了四盆七碗一暖锅的菜,大家团坐一桌,吃年夜饭,我家称为团圆饭,又称合家欢,在国难临头离乡背井之余,居然在千里外合家团聚,吃这一顿团圆饭,真是不容易的事。坐在首席的七十老娘,也笑逐颜开的,忘了身在异乡咧。叶嬷嬷待我们也特别好,在我们所住的园子里布置了一下,把好多只红纸灯挂在花树上,这夜虽无星月,有了这些红灯作点缀,也就不觉得凄清了。我曾记之以诗,得七绝二首:“七簋四盘一暖锅,家乡风味未嫌多。客中犹吃团圆饭,难得慈亲展笑涡。”“无星无月无桦烛,今昔悬殊感不胜。为谢居停怜远客,满园花树缀红灯。”
旧时诗人,对于除夕总有一番感慨,如清代黄仲则的《癸巳除夕偶成》一首,可算是代表作,诗云:“千家笑语漏迟迟,忧患潜从物外知。悄立市桥人不识,一星如月看多时。”而曾刚甫的一首,却就一翻旧调,易烦恼为歌笑,这是富有积极性的。其诗云:“终年咄咄无一字,去日悠悠有亿尘。自信劳生行未已,偶来杯酒坐相亲。醉归马上闻孤柝,倦枕荒鸡满四邻。除却垂腰烦恼带,不妨歌笑逐时新。”又查慎行</a>《余波词》中,有《壬寅小除夜》调寄《梅花引》云:“一方苔。一梢梅。残雪初消花未开。好风来。好风来。腊底春前,韶光方暗催。 明朝便是明年节(明日立春)。勿论今夕为何夕。且衔杯。且衔杯。兄弟劝酬,白头知几回。”这一首词寓有及时行乐之意,今日看来,未足为训。
清代诗人陆圻</a>《除夕与友人书》云:“岁行尽矣,人意萧条,不知吾辈一生,应得几许年华,当如是除去耶?回首茫然,百感交集;幸即襆被过小斋,聊具辛盘椒酒,与兄屈指今岁三百六十四日中,得胜友几人?得惊人之诗几首?饮酒几石?游览名胜几何?笑几回?哭几次?清写一行年谱,以遣今夕,何如?”前段对于年华之易逝,不无感慨;而后段清算一年之所得,颇有意义。我于今年除夕独坐追想,也曾想到这一年中做了几个盆栽?几个盆景和石供?参加了几次集会和学习?写了几篇文?几首诗词?得了几种文玩?可是因为记忆力较差,举不出一个数字来,只是一篇糊涂账罢了。
岁寒二友
昔人称松、竹、梅为岁寒三友,松、竹原是终年常备,而岁寒时节,梅花尚未开放,似乎还不能结为三友;倒是蜡梅花恰在岁尾冲寒盛开,而天竹早就结好了红籽等待着,于是倾盖相交,真可称为岁寒二友。
吾家凤来仪室西窗外,有素心蜡梅三干鼎立,姿态入画,已有四十余年的树龄,年年着花累累,香满一庭。旁侧有天竹一大丛,共数十枝,霜降以后,籽就猩红照眼。看它们相偎相依,恰像两个好朋友相视而笑,莫逆于心一般。此外,我又有一个蜡梅盆栽,枯干虬枝,粗逾小儿臂,开花素心,作磬口形,自是此中佳种。又有一个天竹盆栽,共七八枝,有枯干,有新枝,有高有低,有疏有密,每年也有二三枝结籽的。我把这两盆放在一处,自觉得相得益彰。
蜡梅原名黄梅,宋代熙宁年间,王安国尚有咏黄梅诗。到了元祐年间,苏东坡、黄山谷改名为蜡梅,因其花黄似蜡之故。明代李笠翁有言:“蜡梅者,梅之别种,殆亦共姓而通谱者欤?然而有此令德,亦乐与联宗。”此说很为隽妙。花有虽已盛开而仍然半含,状如磬口的,名磬口梅,出河南;花有形似荷花,瓣作微尖的,名荷花梅,出松江;花有开最早,而色作深黄,香气浓郁的,名檀香梅,现已少见;有花小香淡而红心,未经接种的,名狗蝇梅,有人讹作九英,这是蜡梅下品。
宋代王直方</a>父家养有侍儿很多,中有一女名素儿,姿容最美,王曾</a>以折枝蜡梅花送诗人晁无咎,晁赋诗答谢,有“芳菲意浅姿容淡,忆得素儿如此梅”之句,一时传为佳话,因此蜡梅又有素儿别称。据旧籍中载,蜡梅又号寒客、久客,料因它耐寒耐久之故。
古今来诗人词客咏蜡梅花的,并不很多,我最爱韩子苍一绝云:“路入君家百步香,隔帘初试汉宫妆。只疑梦到昭阳殿,一簇轻红绕淡黄。”又断句如范成大</a>云:“金雀钗头金蛱蝶,春风传得旧宫妆。”耶律楚材</a>云:“枝横碧玉天然瘦,蕾破黄金分外香。”都很贴切。词如顾贞观</a>《蜡梅花底感旧》调寄《小重山》云:“春到愁魔待厌禳。试东风第一,道家妆。蜡丸偷寄紫琼霜。檀心展、凭付与檀郎。 金磬敛花房。相逢应只在、水仙旁。色香空尽转难忘。人何处、沉痛觅姚黄。”看了“金磬敛花房”一句,可知他所咏的是磬口梅了。
天竹常见于江苏、湖北诸地,又名南天竺,或南天烛,是灌木性而终年常绿的。枝高二三尺、五六尺不等;叶与楝树叶相像,较小,初夏开五瓣小白花,后结一簇簇的绿籽,经了霜渐渐变红,十分鲜艳。籽的结法各有不同,籽大而密的一种,名油球;籽疏而向上高簇的,名满天星;籽结得很多而向下低垂的,名狐尾。这三种,以狐尾为最有风致。此外,有结籽作鹅黄色的,名黄天竹,比红天竹为难得;更有结蓝籽的蓝天竹,最为名贵,可说绝无仅有,听说拙政园中却有一枝,我未之见,容去访寻一下。
我于“八一三”日寇陷苏时,避地皖南黟县的南屏山村中,岁时苦无点缀,邻女以蜡梅、天竹各一枝相赠,喜出望外,因赋小令《好事近》二阕为谢,录其一云:“傍榻列陶瓶,天竹殷殷红透。好与寒梅作伴,喜两相竞秀。 梦回夜半忽闻香,冉冉袭罗袂。晓起检看衣带,又一花黏袖。”此词确是写实。因为陶瓶安放得离卧榻太近,所以蜡梅花掉在榻上,竟黏住在衣袖间了。
橘的天下
记得去年秋间,曾见报载,我国四川省所产的橘输出国外,每一吨可换回钢材十多吨,看了这消息,很为兴奋,心想我们尽可不吃橘子,尽量向国外去换回钢材来,那么对于重工业和国防建设,贡献实在太大了;因咏之以诗:“建国还须建国防,取材海外有良方。何妨不食千头橘,尽换铮铮百炼钢。”事实上我国各地橘的产量特大,所以入冬以来,大小城镇中的鲜果铺里和鲜果摊上的橘,满坑满谷,到处可见,仍然是橘的天下。
橘又名木奴,是常绿灌木,树身高丈余,茎间多刺,叶两头皆尖,夏初开小白花,清香可喜,入秋结实,初作绿色,经霜渐泛朱红色,那就成熟了。橘的名色很多,有塌橘、包橘、沙橘、绵橘、冻橘、油橘、乳橘、荔枝橘、穿心橘、自然橘,等等,都闻所未闻,现在怕已断种;还有一种绿橘,作绀碧色,不等到霜降之后,色味都好,冬间采下来时,还是新鲜可爱,这在苏州也是从未见过的。我们现在所能吃到的,就只有福橘、洞庭红、汕头蜜橘、厦门蜜橘、黄岩</a>蜜橘、暹罗蜜橘、天台蜜橘,以及娇小玲珑而没有核的南丰贡橘了。
橘的产区最广,真的遍及天下,如苏州、台州、温州、漳州、福州、荆州以及四川、广东等省;而古书中所载,地区更多,如《吕氏春秋</a>》说:“果之美者,有江浦之橘。”《述异记</a>》说:“勾漏县有白橘、青柑。”又说:“条阳山中有白橘花,色翠而实白,大如瓜,香闻数里。”《武夷山志》说:“峰山有仙橘,小者如弹丸,其皮可食,大者如鸡卵,味尤甘。”《广州记</a>》说:“罗浮山有橘,夏熟,实大如李。”此外,如长沙的善化县有橘洲,产橘极多,又常德也有橘洲,长二十里,是吴李衡</a>种橘的所在。又巴县在刘先主时,设有橘官,这种官大概都是搜刮了好橘进贡皇家的,不用说都是扰民的了。看了古今来产橘地区之广,称为橘的天下,谁曰不宜?
关于橘的文献,也是在文学史上极有价值的,如我们的爱国大诗人屈原</a>,就有一篇《橘颂》,不妨转录于此:“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曾枝剡棘,圜果抟兮。青黄杂糅,文章烂兮。精色内白,类可任兮。纷缊宜修,姱而不丑兮。嗟尔幼志,有以异兮。独立不迁,岂不可喜兮。深固难徙,廓其无求兮。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闭心自慎,终不失过兮。秉德无私,参天地兮。愿岁并谢,与长友兮。淑离不淫,梗其有理兮。年岁虽少,可师长兮。行比伯夷,置以为像兮。”他如魏曹植</a>、晋潘岳</a>、梁吴均</a>、宋谢惠连等都有《橘赋》,可见橘是如何的见重于骚人墨客了。
得水能仙天与奇
“得水能仙天与奇”,这七个字中嵌着“水仙”二字,原是宋代诗人刘邦直咏水仙花的,以下三句是:“……寒香寂寞动冰肌。仙风道骨今谁有,淡扫蛾眉 一枝。”这首诗确是贴切水仙,移咏他花不得。
水仙是多年生草,生在湿地,茎干中空如大葱,而根如蒜头,出在厦门的,往往三四个排在一起;出在崇明的,只是单独的一个。叶与萱草很相像,可是较萱叶为厚,春初有茎从叶中抽出,渐抽渐长,梢头有薄膜包着花蕊数朵,开放时花作白色,圆瓣黄心,有似一盏,因此有“金盏银台”的别称。此花清姿幽香,自是俊物。花有复瓣与单瓣二种,复瓣的名“玉玲珑”,花瓣折皱,下部青黄而上部淡白,称为“真水仙”;据说还有开花作红色的,却从未见过。我偏爱单瓣,以为可以入画,几位画友,也深以为然。六朝人称水仙为雅蒜,我前年曾从骨董铺中买到一个不等边形的汉砖所琢成的水仙盆,上刻“雅蒜”二字,署名“之谦”,岁首供崇明水仙十余株,伴以荆州红石子,饶有画意。
水仙也有神话,据说华阴人汤夷,服水仙八石为水仙,即名河伯。谢公梦一仙女赠与水仙一束,次日生一女,长而聪慧工诗。姚姥住长离桥,寒夜梦见观星落地,化作水仙一丛,又美又香,就吃了下去;醒来生下一女,稍长,聪明能文,因名“观星”,观星即是天柱下的女史星,所以水仙一名“女史花”,又名“姚女花”。
宋代杨仲囦从萧山买到水仙花一二百本,种在两个古铜洗中,十分茂美,因学《洛神赋</a>》体,作《水仙花赋》。此外,如高似孙</a>有《水仙花前赋》、《后赋》,洋洋千余言,的是杰作。元代任士林</a>、明代姚绶,也各有《水仙花赋》,都以洛浦神女相比拟。清代龚定盦,十三岁作《水仙花赋》,有“有一仙子兮其居何处,是幻非真兮降于水涯。亸翠为裾,天然妆束。将黄染额,不事铅华”之句,也是比作水中仙女的。
诗词中咏水仙花的,佳作很多,如明王穀祥云:“仙卉发璚英,娟娟不染尘。月明江上望,疑是弄珠人。”元陈旅</a>云:“莫信陈王赋洛神,凌波那得更生尘。水香露影空清处,留得当年解珮人。”袁士元云:“醉阑月落金杯侧,舞倦风翻翠袖长。相对了无尘俗态,麻姑曾约过浔阳。”丁鹤年</a>云:“影娥池上晓凉多,罗袜生尘水不波。一夜碧云凝作梦,醒来无奈月明何。”明文徵明</a>云:“罗带无风翠自流,晚寒微亸玉搔头</a>。九疑不见苍梧远,怜取湘江一片愁。”清金逸云:“枯杨池馆响栖鸦,招得姮娥做一家。绿绮携来横膝上,夜凉弹醒水仙花。”这些诗句,都是雅韵欲流,足为水仙生色。
石湖
杭州的西湖,名闻世界,而苏州的石湖,实在也不在西湖之下。石湖是太湖的支流,周围二十里,相传范蠡</a>就由这里进入五湖的。东有越来溪,越国侵略吴国来自此处,故名“越来”。那时原有越城,宋代名臣范成大就其原址造了一所别墅,有亭有榭,种了不少梅花,别筑丰圃堂,下临石湖,宋孝宗亲书“石湖”二大字赐与他,中有北山堂、天镜阁、玉雪坡、锦绣坡、千岩观、梦渔轩、说虎轩、盟鸥室、绮川亭等,而以天镜阁为第一。范氏曾作上梁文,有“吴波万顷,偶维风雨之舟;越戍千年,因筑湖山之观”诸语,其旨趣如此。一时名人,都纷纷以文词赞美他;可是时异世变,到现在早已荡然无存了。
距今约三十年前,苏州名书家余冰臣觉,曾就范氏天镜阁旧址造一别墅,恰与上方山遥遥相对,风景绝胜。他的夫人沈寿</a>,以刺绣享盛名于国际。余氏八十岁生日,我和范烟桥、范君博二兄等同去祝嘏;就参观了他的别墅,凭阑小立,湖水荡漾于前,使人尘襟尽涤。
行春桥接近上方山麓,有环洞九个,倒影湖水中,足供观赏。每年农历八月十八日,苏沪一带工农男女,都到这里来看串月,桥边船舶如云,联接不断,鼓乐之声响彻云霄,一直要到天明才散。所谓串月,据说是十八夜月光初现的时候,映入行春桥桥洞中,其影如串;又有一说:十八夜从上方塔的铁链中间,可以看到此夜月的分度,恰当铁链的中央,联成一串,所以名为串月。清代沈朝初有《忆江南》词咏之:“苏州好,串月看长桥。桥畔重重湖面阔,月光片片桂轮高。此夜爱吹箫。”
一九五三年的农历中秋后二日,老友俞子才、徐绍青、叶藜青三画师约同往观串月,我因返苏卜居已达二十年,而从未见过,因欣然追随前去;前一天已定好了一艘画舫,并备了旨酒佳肴,共谋一醉,三君因爱好写生,所以也带了全副画具,打算合作一幅《石湖秋泛图》。饱餐了一顿之后,船已停泊中流,大家坐在船头看月,那一轮满月,像明镜般挂在中天,照映着万顷清波,似乎特别的明朗,我于欢喜赞叹之余,口占了七绝二首:“一水溶溶似玉壶,行春桥畔万船趋。二分明月扬州好,今夜还须让石湖。”“秋水沦涟月满铺,长空如洗点尘无。嫦娥绝色倾天下,此夕分明嫁石湖。”大家听了,以为想入非非。看了好一会月,回到船舱里,三君就杀粉调铅,开始作画,先给我合作了一张便面,绍青画高士,藜青画古松,子才补景足成之,三君为吴湖帆兄高弟,所作自成逸品;我喜题一绝:“飞瀑千寻绝点尘,虬松百尺缀龙鳞。翩翩白袷谁家子,疑是六如画里人。”这便面后来给湖帆兄看见了,就在背面题了一阕《和范石湖三登乐》词,更觉得添花锦上了。我看画看月,兴高采烈,始终没有倦意;直到天明时,送去了残月,迎来了朝阳,才兴尽而返。这时游人渐散,游船渐稀,石湖也似乎沉沉欲睡了。
梦
秋菊已残,寒雨连朝,正在寂寞无聊时,忽得包天笑</a>前辈香岛来翰,琐琐屑屑地叙述他的身边琐事,恍如晤言一室,瞧见他那种老子</a>婆娑兴复不浅的神情。记得对日抗战时期,我曾有七律一首寄给他:“莽荡中原日已沉,风饕雨虐苦相侵。羡公蓬岛留高躅,老我荒江思素心。排闷无如栽竹好,恋家未许入山深。何时重订看花约,置酒花前共细斟。”不料他老人家一去多年,迄未归来,正不知何时重订看花约啊?
这一封信,开头就说了他上月所得的一个梦,梦见我新婚燕尔,而同时又在我的园子里,举行一个书画展览会,备有一本签名册子,各人纷纷题句,他也写了七绝一首,醒时只记得下二句云:“好与江南传韵事,风流文采一周郎。”据说他近数年来,久已不事吟咏,而梦中常常得句,真是奇怪,不过醒来都已忘却;上二句还是在枕上硬记起来的,所以特地写信来告知我。可是“风流文采一周郎”之句,实在愧不敢当。
我是一个多梦的人,这些年来几乎夜夜有梦,醒后有的还记得,有的已记不得了。所幸我所做的梦,全是好梦,全是愉快的梦;要是常做恶梦,那么动魄惊心,这味儿是不好受的。今年春季,有友人游了西湖回来,对我称赞湖上建设的完美,说得有声有色。我听了十分羡慕,恨不得立刻插翅飞去,和那阔别十余年的西子重行见面;谁知当天晚上入睡之后,我竟得了一梦,梦中畅游西湖,把旧时所谓西湖十八景,一一都游遍了。可是游过了九溪十八涧,再往西溪看芦花,拍手欢呼,顿从梦中醒了回来。这一场游西湖的好梦,真和亲到西湖去一般有趣,连一笔游费也省下来了。我于得意之余,做了《西湖梦寻</a>》诗三十首,每一首的第一句都是“我是西湖旧宾客”七字,第二句中都有一个“梦”字,如“春来夜夜梦孤山”,“正逢春晓梦苏堤”等,恐占篇幅,不能将三十首一一录出,只录最后的三首:“我是西湖旧宾客,九溪曲曲梦徘徊。记曾徒跣溪头过,跳出鲤鱼一尺来。”“我是西湖旧宾客,西溪时向梦中浮。记从月下吟秋去,如雪芦花白满头。”“我是西湖旧宾客,春来那不梦西湖。十年未见西湖面,还问西湖忆我无?”俗语说得好:“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因为白天想游西湖,所以一梦蘧蘧,竟到西湖畅游去了。
更有一个例子,足以证明“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一语的正确;譬如抗日战起,苏州沦陷时,我与前东吴大学诸教授先后避寇于浙之南浔与皖之黟县山村,虽然住得很舒服,并且合家同去,并不寂寞,但仍天天苦念苏州,苦念我的故园,因此也常常梦见苏州,并且盘桓于故园万花如海中了。那时我所做的诗,所填的词,就有不少是说梦的。如《兵连》云:“兵连六月河山变,劫火弥天惨不收。我亦他乡权作客,寒衾夜夜梦苏州。”《梦故园》云:“吴中小筑紫兰秋,羁旅他乡岁月流。瞥眼春来花似海,魂牵梦役到苏州。”《思归》云:“中宵倚枕不胜愁,一片归心付水流。愿托新安江上月,照人归梦下苏州。”《梦故园花木》云:“大劫忽临天地变,割慈忍爱与花违。可怜别后关山道,魂梦时时化蝶归。”
“梁祝”本事考
“梁山伯与祝英台</a>”,无疑地是吾国流传得最广泛的一个民间故事,各地地方戏中,常有演出,而以越剧为最著。每一个剧团中都有这一出看家戏;往往别的戏演腻了而卖座衰落的时候,就搬出“梁祝”来演一下,顿时吸引了观众纷至沓来,足见广大群众是如何的喜爱这个故事了。
川剧中的“梁祝”,别有一名,叫做《柳荫记》,故事比越剧稍简,并没有“楼台会”的一节,民锋苏剧团的“梁祝”,就是根据《柳荫记》的。弹词中也有“梁祝”,弹词家纷纷传唱,以朱雪琴、郭彬卿一组为最得好评,故事似乎取材于越剧,与越剧异曲同工,听了是很够过瘾的。
“梁祝”的本事,考之浙江《鄞县志》,与地方戏所演出的颇有出入。据说县西十六里接待寺西,有义忠王庙,一名梁圣君庙,祀东晋 令梁山伯(按,鄞县在东晋时名 县),安帝时,刘裕奏封为义忠王,令地方官立庙。宋代时郡守李茂诚撰《庙记》,竟称之为神;其所以称神之故,却有一段神话,说是孙恩犯会稽时,太尉刘裕往讨,山伯托梦刘裕相助,夜间烽燧荧煌,兵甲隐见,孙等见了大惊,就入海逃去。至于与祝英台同化蝴蝶的话,那是不可考了。
据《庙记》中说</a>,神讳处仁,字山伯,姓梁氏,会稽人。他的母亲梦见太阳贯穿胸怀,怀孕了十二个月,以东晋穆帝永和壬子三月一日分瑞而生。幼年时就聪明有奇气,长而就学,最爱坟典,曾从名师进修;过杭州时,在路上遇见一位青年,容貌端正,长身玉立,带了行李上渡船,坐在一起,山伯问他姓名,他回说姓祝,名贞,字信斋,问他从哪里来?说是来自上虞乡间。问他往哪里去?说是去求学的。双方讨论学问,很为相得;山伯便道:“我们的家乡相去很近,我虽不敏,很愿攀附一下,希望您不要见外。”于是两人欣然同行,合从一师;同学了三年,祝因思亲先行回乡。过了二年,山伯也回去省亲,到上虞访祝,遍问祝信斋其人,竟没有人认识他,却有一位老者在旁笑道:“我知道了,能文章的不要是祝家的九娘英台么?”当下找到祝家门上,山伯才知他的同学是个女子,别后重逢,十分欢洽,饮酒赋诗,珍重别去。回家之后,思慕英台才貌,因此禀请父母去求婚,谁知英台已许配了 城廊头马氏,好事不成,山伯长叹道:“生当封侯,死当庙食,区区婚姻事,又何足道!”后来简文帝举贤良,郡中以山伯应召,被任为 县令,不久就害了重病,病危时对左右说:“ 县西清道源九龙墟是我的葬地。”说完,就瞑目长逝了,年只二十有二。郡人依照他的遗言,将他葬在西清道源的九龙墟。明年暮春,英台遣嫁马氏,搭了船乘流西来,突遇大风浪,船竟不能前进,问篙师,他回说:“这里却有山伯梁县令的新坟,岂不奇怪!”英台听了,忙到坟前去拜奠,哀恸之余,坟地裂开,就耸身跳将下去,侍从即忙拉住她的裙子,裙幅却像云片一般飞散了。郡人将此事上奏朝廷,丞相谢安请封为义妇冢,勒石江左。清代李裕有诗咏其事:“冢中有鸳鸯,冢外唤不起。女郎歌以怨,辄来双凤子。织素澄云丝,朱幡翦花尾。东风吹三月,春草香十里。长裾裹泥土,归弹壁鱼死。”
宜兴善权洞外,有碧藓庵,庵前有台,相传是祝英台读书处,清代词人陈其年过其地,填了一阕《祝英台近》:“傍东风,寻旧事,愁脸界红箸。任是年深,也有系人处。可怜黄土苔封,绿罗裙坏,只一缕、春魂抛与。 为他虑。还虑化蝶归来,应同鹤能语。赢得无聊,呆把断垣觑。那堪古寺莺啼,乱山花落,惆怅煞、台空人去。”可是《鄞县志》中并没提起梁祝在宜兴就学,那么这善权洞外的祝英台读书处,又未必可信了。
“梁祝”的家具
新中国</a>的第一部彩色电影片《梁山伯与祝英台》,第一次的上映,竟不在国内而在国外,并且在世界历史上占有一页的日内瓦会议期间映上银幕,给参与会议的各国贵宾们欣赏,这是史无前例,而值得大书特书的。
这一部电影的摄制过程中,我也曾贡献过一份小小力量,这是一件很荣幸的事。原来上海电影制片厂在着手摄制之前,为了郑重起见,特派专管道具的胡倬云、张曦白两位前往北京物色古式的家具,找到了一部研究古家具的专书,按图索骥,虽有所得,只因装运不便,空手而返;终于到了苏州,听说我爱好古式的陈设,特来访问,看了紫罗兰盦和寒香阁中几件几椅,很为惬意;可是数量不多,无济于事。他们问起苏州有没有人家或店铺可以大量供给这种古式家具的?我不觉长叹了一声,说早已完了。
胡、张二位听了这话,很为失望,最后我提出了一个建议,说洞庭东山旧家很多,也许可以找到一些,不过梁祝是晋代的人,如果要找晋代的家具,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的,只能以式样古老为目标,尺度要特别放宽才是。胡先生笑了起来,说晋代到现在有多少年了,如果是铁打的家具,也许可以遗传下来,木器当然是不会有的;我们所访求的,也不过是式样古老罢了。苏州方面既没有希望,那么我们就到洞庭东山去走一遭吧。
老友赵国桢兄,对于古式家具很有研究,专营此业,我家的东西,也大半是他助我搜罗的。并且他很熟悉东山的旧家,当地又有熟人可作向导,于是我就请他带头,一行四人,搭船直往洞庭东山,不到一天的时间,那远远近近似螺似髻的七十二峰,已在船头含笑相迎了。
我们到了东山,赵兄就找到一位姓严的朋友,他是识途老马,一连四天,伴同我们从前山走到后山,又从后山回到前山,几乎走遍了所有的旧家,可是所得也并不很多,只有数十件,总算已够应用,内中有些是明代的,自有古色古香之致。胡、张两位得此收获,已很满意,就欣然地回上海去了。
《梁山伯与祝英台》由越剧名演员袁雪芬、范瑞娟主演,她们的艺事,已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布景并不摄取天然风景,而用绘画为代,由老友张光宇兄执笔,画面十分美观,使这部艺术片更增加了艺术的气氛。在苏州第一次上映时,我忙着前去观赏,见片中有几件家具似曾相识,这就是我们前年在洞庭东山像觅宝一般觅来的宝物了。
苏州的宝树
旧时诗人词客,在他们所作的诗词中形容名贵的花草树木,往往用上琪花、瑶草、玉树、琼枝等字句,实则大都是过甚其词,未必名副其实。据我看来,苏州倒的确有几株出类拔萃的古树,称之为树中之宝,可以当之无愧。
最最宝贵的,无过于光福司徒庙中的几株古柏,庙门上有“柏因社”三字,就是因柏而名的。柏原有八株,后死其二,现存六株,其中最大最古的四株,据说清帝乾隆</a></a>曾以清、奇、古、怪称之,树龄都在千余年以上,就是无名的两株,也并无逊色。今年初秋,曾偕同园林修整委员会诸委员并园林管理处同人,察勘香雪海的梅花亭,顺道往看古柏,见清、奇、古、怪四株,依然是清奇古怪,各有千秋;我虽已和它们阔别了十多年,竟浓翠欲滴,矫健如常;就是其他二株,好像在旁作陪似的,也一无变动,我想给它们题上两个尊号,一时竟想不出得当的字来。
清代诗人施绍书曾以长歌宠之:“一柏直上海螺旋,一柏拏攫枝柯相胁骈。二柏天刑雷中空,伛者毒蛇卧者秃尾龙,上有蓊蔚万年不落之青铜。疑是商山皓,须髯戟张面重枣。或类金刚舞, 眙杰奡目眦努。可惜陪贰四柏颓厥一,佛顶大鹏衔之掷过崭岩逸。否则八骏腾骧八龙叱,何异秃眇跛瘘蹀躞游戏齐廷出。安得巨灵擘山,巫阳掌梦,召之归来,虬干错互掩映双徘徊。吁嗟乎!一柏走僵七柏植,欲噏精英月华昃,夜深月黑镫光荧,非琴非筑声清泠。天风飕飕,仙乎旧游,万籁灭息,远闻鸺鹠。此言谁所述,我闻如是僧人成果说。”诗颇奇崛,恰与古柏相称。而吴大澂清卿的《七柏行》,对于这七株古柏一一写照,更有颊上添毫之妙,如:“司徒庙中古柏林,百世相传名到今。我来图画古柏状,日暮聊为古柏吟。一柏亭亭最清绝,斜结绳文寒欲裂。九华芝盖撑长空,几千百年不可折。一柏如桥卧彩虹,霜皮剥落摧寒风。霹雳一声天半落,残枝满地惊飞蓬。一柏僵立挺霄汉,虬枝蟠结影零乱。冰雪曾经太古前,炼此千寻坚铁干。一柏夭矫如游龙,蒙头酣卧云重重。满身鳞甲忽飞舞,掷地化作仙人筇。中有二柏亦奇特,清阴下覆高柯直。纵横寒翠相纷挐,如副三槐参九棘。墙根一柏等附庸,侧身伏地甘疏慵。昂头横出一奇干,千枝万叶犹葱茏。(下略)”
读了此诗,就可以想像到这些古柏的姿态了。我以为它们不但是苏州的宝树,实在足以代表全国。
另一株宝树,就是沧浪亭东邻结草庵里的古栝,俗称“白皮松”,在全苏州所有的老栝中,这是最大最古老的一株,干大数围,是南方所稀有的。明代大画家沈石田曾说庵中有古栝十寻,数百年物,即指此而言;自明代至今,又加上了四百多岁,那么这古栝的年龄定在一千岁以上了。番禺叶誉虎前辈寓苏时,常去观赏,并一再赋诗咏叹,如《赠栝》一首云:“消得僧房一亩阴,弥天髯甲自萧森。挐云讵尽平生志,映月空悬永夜心。吟罢风雷供叱咤,梦余陵谷感平沈。破山老桂司徒柏,把臂应期共入林。”沧浪亭对邻可园中荷花池畔,有一株胭脂梅,据说还是宋代所植,有人称之为江南第一梅;据我看来,树干并不苍古,也许老干早已枯死,这是根上另行挺生的孙枝了。每年春初花开如锦,艳若胭脂,我园梅丘上的一株,就是此梅接本,我曾宠之以词,调寄《忆真妃》云:“翠条风搦烟拖。影婆娑。疑是灵猿蜕化、作虬柯。 春晖暖。琼英坼。艳如何。错道太真娇醉、玉颜酡。”梅花单是色彩娇艳,还算不得极品,一定要有水光,才是十全十美。这株胭脂梅,就是好在有水光,普通的梅花和它相比,不免要自惭形秽了。
花光一片紫云堆
我对紫藤花,有一种特殊的爱好。每逢暮春时节,立在紫藤棚下,紫光照眼,缨络缤纷,还闻到一阵阵的清香,真觉得可爱煞人!
我记到了苏州的几株宝树,怎么会忘却拙政园中那株夭矫蟠曲如虬如龙的老紫藤呢?这紫藤的主干又枯又粗,可供二人合抱,姿态古媚已极,据说是明代诗、书、画三绝的文徵明所手植,五六百年来饱阅风霜,老而弥健,只因曲曲弯弯的蟠将上去,不比其他古树的挺身而立,所以下面支以铁柱,上面枝叶伸展开去,仿佛给满庭张了一个绿油油的天幕。壁间有不知何人所题“蒙茸一架自成林”七字,并于地上立一碑,大书“文衡山先生手植藤”八字。解放后,苏南文物管理委员会来整修拙政园,对于这株古藤非常重视,特地装置了一排朱红漆的栏杆保护它,要使这株宝树延长寿命,长供公众的欣赏,这措施实在是必要的。每年开花时节,我总得专诚前去,痴痴的靠着红栏杆,饱领它的色香,有时为那虬龙一般的枯干所陶醉,恨不得把它照样缩小了,种到我的那只明代铁砂的古盆中去,尊之为盆栽之王。
此外,南显子巷惠荫园中的水假山上,也有一株老藤,是清康熙年间名儒韩菼</a>所手植,所以藤下立有“韩慕庐先生手植藤”一碑。主干也有一抱多,粗粗的枝条,好像千手观音的手一般伸展开去,一枝枝腾挐向上,有好几枝直挂到墙外去,蔚为奇观。暮春时敷荫很广,绿叶纷披中,一串串的像流苏般挂满了紫色的花,实在是足与文衡山的老藤争妍斗艳的。此外,更有一株老紫藤,在木渎山塘青石桥附近;沿塘有一株老榆树,粗逾两抱,却交缠着一株又粗又大的老藤,估计它的高寿,也足足有一百多岁了。这一榆一藤交缠在一起,仿佛是两个力大无朋的大汉,在那里打架角力一般,模样儿很觉好玩;曾由张仲仁先生给它们起了一个雅号,叫作“古榆络藤”,现在不知依然无恙否?
我家园子里,也有一株老藤,主干已枯,古拙可喜,难能可贵的是:它的花是复瓣的,作深紫色,外间从未见过,据说是日本种,朋友们纷纷称美,我曾以七绝一首宠之:“繁条交纠如相搏,屈曲蛇蟠擘不开。好是春宵邀月到,花光一片紫云堆。”架上另有一株,年龄稍小,花作浅红色,也很别致;可惜地盘都给前一株占去了,着花不多,似乎有些屈居人下的苦痛。除此以外,我又有盆栽紫藤多株,以沧浪亭可园移来的一株为甲观,主干只剩半片,而年年开花数十串,生命力仍很充沛。另有两株是日本种的九尺藤,花串下垂特长,可是九尺之称,实在是夸大的。其他山藤多株,都不见开花,据一位老园艺家说,倘把盆子埋在地下,使根须透出盆底的小孔,就会开花,今春我已如法一试,不知明年究能如愿否?紫藤花有清香,倘蘸了面粉的糊,和以白糖,入油锅炸熟,甘香可口,好奇者不妨一尝试之。
插花
好花生在树上,只可远赏,而供之案头,便可近玩;于是我们就从树上摘了下来,插在瓶子里,以作案头清供,虽只二三天的时间,也尽够作眼皮儿供养了。说起瓶子,正如今人所谓丰富多彩,各各不同,质地有瓷、铜、玉、石、砖、陶之分,式样有方圆、大小、高矮之别。这还不过是大纲而已;若论细则,那非写一部专书不可。单以瓷瓶而论,就有甚么官窑、哥窑、柴窑、钧窑、郎窑、定窑等等名目,式样之五花八门,更不用说;铜器又有甚么觚、尊、罍、觯等等名目,就是依着它们的式样而定名的。其他玉、石、砖、陶用处较少,也可偶而一用,比较起来还是用陶质的坛或韩瓶等等插花最为相宜,坛口大,可插多枝或多种的花,如果是三五枝花,那么用小口的韩瓶就得了。安吉名画家吴昌硕先生每画折枝花,喜画陶坛和韩瓶,瞧上去自觉古雅。
插花虽小道,而对于器具却不可随便乱用,明代袁中郎的《瓶史</a>》中曾说:“养花瓶亦须精良,譬如玉环飞燕,不可置之茅茨;又如嵇阮贺李,不可请之酒食店中。尝见江南人家所藏旧瓶,青翠入骨,砂斑垤起,可谓花之金屋,其次官哥象定等窑,细媚滋润,皆花神之精舍也。”据他的看法,大概插花还是以铜瓶为上,所以有“青翠入骨,砂斑垤起”之说,而瓷瓶次之,即使是名窑,也不得不屈居其下;但我以为也不可一概而论,譬如粗枝大叶的花,分量较重,插在瓷瓶中易于翻倒,自以铜瓶为妥善。记得去秋苏州怡园开幕时,我举行盆栽瓶供个人展览会,曾用一个古铜瓶插一枝悬崖的枇杷花,枝干很粗,主体一枝,另一枝斜下作悬崖形,而叶子十多片,每片好似小儿的手掌般大,倘用瓷瓶或陶瓶来插,定然不胜负担,因此不得不借重铜瓶了。今年元宵节,我从梅丘的一株铁骨红梅树上,折了一枝粗干下来,也插在一个古铜瓶中,不但是觉得举重若轻,而且色彩也很调和,红艳艳的梅花,衬托着黑黝黝的瓶身,自有相得益彰之妙。这一夜供在爱莲堂中,与灯光月色相映,真的赏心悦目,美不可言。
铜瓶蓄水插花,可免严冬冻裂之弊,据说出土的古铜瓶,因年深月久的受了土气,插花更好,花光鲜艳,如在枝头一样,并且开得快而谢得慢,延长了寿命;结果子的花枝,还能在瓶里结出果子来,可是我没有亲见,不敢轻信。瓷瓶插花,自比铜瓶漂亮,但是严冬容易冰碎,未免美中不足,必须特制锡胆,或则利用竹管,更是惠而不费,否则在水中放些硫磺,也可免冻。
插花不可太多,以三枝或五枝最为得当,并且不可太齐,应当有高有低,也应当有疏有密。瓶口小的,自是容易插好,要是瓶口太大,那么李笠翁《闲情偶寄</a>》中发明“撒”之一物,说是以坚木为之,大小其形,不拘一格,其中或扁或方,或为三角,但须圆形其外,以便合瓶。我以为此法还是太费;不如剪一根树枝,横拴在瓶口以内,或多用一根,作十字形,那么插了花可以稳定,不会动摇了。
再谈插花
袁宏</a>道中郎,是明代小品文大家,世称“公安派”,颇为有名,他平日喜以瓶养花,对于瓶花的热爱,常在诗歌和文章中无意流露出来。他所作的《瓶史》,就是专谈此道的,他的小引中说:“……幸而身居隐现之间,世间可趋可争者既不到,余遂欲欹笠高岩,濯缨流水,又为卑官所绊;仅有栽花莳草一事,可以自乐,而邸居湫隘,迁徙无常,不得已乃以胆瓶贮花,随时插换,京师人家所有名卉,一旦遂为余案头物,无扦剔浇顿之苦,而有味赏之乐,取者不贪,遇者不争,是可述也。”他那插瓶花的旨趣是如此。
《瓶史》全文不过三千多字,分作十二节,一为花目,二为品第,三为器具,四为择水,五为宜称,六为屏俗,七为花祟,八为洗沐,九为使令,十为好事,十一为清赏,十二为监戒。我先后读了两遍,觉得他似乎在卖弄笔墨,切合实际的地方实在不多,譬如洗沐一节,就是在花上喷水,这是很简单的一回事,甚么人都干得了的;而他老人家偏偏郑重其事,还指定甚么花要甚么人去给它洗浴,他这样的写着:“浴之之法,用泉甘而清者,细微浇注,如微雨解酲,清露润甲;不可以手触花,及指尖折剔,亦不可付之庸奴猥婢。浴梅宜隐士,浴海棠宜韵致客,浴牡丹、芍药宜靓妆妙女,浴榴宜艳色婢,浴木犀宜清慧儿,浴莲宜娇媚妾,浴菊宜好古而奇者,浴蜡梅宜清瘦僧。”试想喷一枝瓶子里的花,要这样的严于人选,岂不是太费事了么?又如使令一节:“花之有使令,犹中宫之有嫔御,闺房之有妾媵也。夫山花草卉,妖艳实多,弄烟惹雨,亦是便嬖,恶可少哉?梅花以迎春、瑞香、山茶为婢,海棠以 婆、林檎、丁香为婢,牡丹以玫瑰、蔷薇、木香为婢,石榴以紫薇、大红、千叶、木槿为婢,莲花以山矾、玉簪为婢,木犀以芙蓉为婢,菊以黄白山茶、秋海棠为婢,蜡梅以水仙为婢。”同是一枝花,偏要给它们分出谁主谁婢,实在是一种封建思想在作怪,不知道他是用甚么看法分出来的?那些被派为婢子的花,如果是有知觉的话,也许要对他提出抗议来吧?
中国古籍中关于插花的,似乎只有《瓶史》一种,自是难能可贵,其中如“品第”、“器具”、“择水”、“宜称”、“好事”诸节,自有见地,所以此书传到日本,日本人对于插花向有研究,就当作教科书读;甚至别创一派,名“宏道流”,表示推重之意。中郎品第花枝,十分严格,非名花不插,如牡丹必须黄楼子、绿蝴蝶、舞青猊;芍药必须冠群芳、御衣黄、宝妆成;梅花必须重叶绿萼、玉蝶、百叶缃梅。我以为插花不比盆栽,选择无妨从宽,一年四季,甚么花都可采用,或重其色,或重其香,或则有色有香,当然更好。不过器具却要选择得当,色彩也要互相衬托,对于枝叶的修剪,花朵的安排,必须特别注意,如果插得好,那么即使是闲花凡卉,也一样是足供欣赏的。
插花的器具,不一定单用铜、瓷、陶等瓶樽,就是安放水石的盘子或失了盖的紫砂旧茶壶等,也大可利用。我曾在一个乾隆白建窑的浅水盘中,放了一只铅质的花插,插上一枝半悬崖的朱砂红梅,旁置灵璧拳石一块,书带草一丛(用以掩蔽花插),自饶画意。又曾在一只陈曼生的旧砂壶中,插一枝黄菊花,花只三朵,姿态自然,再加上一小串猩红的枸杞子,作为陪衬,有一位老画师见了,就说:“这分明是一幅活色生香的徐青藤的画啊!”
不依时节乱开花
今年的天气十分奇怪,春夏二季兀自多雨,人人盼望天晴,总是失望,晴了一二天,又下雨了;到了秋季,兀自天晴,差不多连晴了两个月,难得下一些小雨,园林里已觉苦旱,田中农作物恐怕也在渴望甘霖了。瞧来天公也在闹别扭,你要晴,它偏偏下雨,你要雨,它偏偏放晴,倒像故意跟人开玩笑似的。因了这天气的不正常,有些花木也一反常态,竟不依时节乱开花了。莲花本来在夏季开的,而过了农历六月二十四日所谓莲花生</a>日,还是不见开花,直到牛女双星渡河之后,才陆陆续续的开起来。桂花总在中秋左右开的,而今年却宣告延期,直到重阳节边,才让人看到了垂垂金粟,闻到了拂拂浓香。菊有黄花,向来总在重阳节边,而今年也延迟了一月,期待着持螯赏菊的朋友们,真有望穿秋水之感了。
最奇怪的,我园子里有一株盆栽的小梅树,忽在重阳前二天开了一朵花,开始时先见六片圆形绿叶组成的一个萼,中间拥一点红心,过了三天,红心渐渐放大,绿萼渐渐翻向后面,再过二天,红心更大了,现出花瓣的模样来,色彩很为鲜艳,有些像朱砂红;到了明天,五片花瓣完全开好,色彩也渐渐淡下去,足足开了两天,居然有色有香,旁枝上还有一个小小的花蕊,只因在爱莲堂中连供了七天,等不及开花就脱落了。本来古人诗中有“十月先开岭上梅”之句,这岭是指的大庾岭,地在南方,并且是种在山上的,当然是易于开花,而现在还在农历九月,又是盆栽的一株小梅树,竟抢先的开了花,而其余的几十盆却一动都不动,真是可怪了。
然而这种奇迹,古已有之,如清代康熙年间词人陈其年,曾见一株老梅树枯而复活,并且秋天就开了花,叠萼重台,生气勃勃,一时有“瑞梅”之称,其年赋《沁园春》一阕宠之:“一种江梅,偏向君家,出奇无穷(树在友人汤皆山家)。看千年复活,乔柯蚴蟉,重台并蹙,冷蕊空濛。人曰奇哉,梅云未也,要为先生夺化工。休惊诧,请诸君安坐,洗眼秋风。 须臾露濯梧桐。忽逗出罗浮别样红。正朦胧一夜,银河影里,稀疏数点,玉笛声中。只恐东篱,有人斜睨,菊秀梅娇妒入宫。当筵上,倩渊明和靖,劝取和同。”词意很有风趣,而结尾因恐菊梅争宠,请陶渊明、林和靖劝它们和平共处,真是想入非非。不但如此,其年家中有杏树一株,也在暮秋开花,竟与春间一般娇艳,其年也咏之以词,调寄《解连环》云:“碧秋澄澈,把江南染遍,是他黄叶。忽一朵半朵春红,也浅晕明妆,薄融酥颊。簸雨笼晴,笑依旧、茜裙微折。只夜凉难禁,露重谁忺?跫语凄咽。 回思好春时节,正桃将露绶,兰渐成缬。楼上人醉花天,有画鼓银罂,宝马翠埒。事去慈恩,枉立尽、西风闲说。伴空濛、驿桥一帽,苇花战雪。”除此之外,又有八月闻莺、海棠重开的奇事,词人李分虎以《花犯》一阕记之:“卷筠帘,金梭忽溜,青林已非昔。倚阑干立。讶老桂黄边,犹露春色。几丝带雨蔫红湿。莺穿亦爱惜。为载酒、向曾听处,相逢如旧识。 巡檐觑花太零星,翻疑狼藉后,东风留得。记前度,寻芳事,梦中游历。又谁料、数声似诉,重唤起、秋窗拈赋笔。便杜老、断无吟句,也应题醉墨。”
有一天,苏州市园林管理处汪星伯兄过访,看了我盆梅着花,便说今年怪事真多,拙政园中端阳节边开过的石榴花,忽在重阳节边又大开起来;而有的园子里,也秋行春令,竟开起樱花来了。不依时节乱开花,花也在作弄人啊!
闻木犀香
每年中秋节边,苏州市的大街小巷中,到处可闻木犀香,原来人家的庭园里,往往栽有木犀的;今年因春夏二季多雨,天气反常,所以木犀也迟开了一月,直到重阳节,才闻到木犀香咧。木犀是桂的俗称,因丛生于岩岭之间,故名“岩桂”。花有深黄色的,称“金桂”;淡黄色的,称“银桂”;深黄而泛作红色的,称“丹桂”。现在所见的,以金桂为多,银桂次之,丹桂很少。花有只开一季的;也有四季开的,称“四季桂”;月月开的,称“月桂”。可是一季开的着花最繁,并且先后可开二次,香也最浓;四季桂和月桂着花稀少,香也较淡,不过每到秋季,也一样是花繁香浓的。台州天竺所产桂,名“天竺桂”,是桂中异种,逐月开花,只在叶底枝头,点缀着寥寥数点。天竺的僧人们称之为月桂,好在花能结实,大小与式样,与莲子很相像,那就是所谓桂子了。
我于去冬得老桂一本,干粗如成人的臂膀,强劲有力,也是月月开花,并且是结实的,大概就是天竺桂。今秋着花累累,初作淡黄色,后泛深黄,我把密叶剪去,花朵齐露于外,如金粟万点,十分悦目。所难得的这老桂是个盆栽,栽在一只长方的白砂古盆里,高不满二尺,开花时陈列在爱莲堂中,一连三天,香满一堂。朋友们见了,都赞不绝口,这也可算是吾家盆栽中的一宝了。
记得二十年前,我曾从邓尉山下花农那里买到枯干的老桂三本,都是百余年物,分栽在三只紫砂大圆盆里,每逢中秋节边,看花闻香,悦目怡情,曾咏之以诗:“小山丛桂林林立,移入古盆取次栽。铁骨金英枝碧玉,天香云外自飘来。”可惜在对日抗战时期,我避寇出走,三桂乏人照顾,已先后枯死,幸而最近得了这株天竺桂,虽然不是枯干,而姿态之古媚,却胜于三桂,我也可以自慰了。
向例桂花开放时,总在中秋前后,天气突然热起来,竟像夏季一样,苏人称之为“木犀蒸”,桂花一经蒸郁,就烂烂漫漫地盛开了;我觉得这“木犀蒸”三字很可入诗,因戏成一绝:“中秋准拟换吴绫,偏是天时未可凭。踏月归来香汗湿,红闺无奈木犀蒸。”
江浙各处,老桂很多,杭州西湖上满觉垅一带,满坑满谷的都是老桂,花时满山都香,连栗树上所结的栗子,也带了桂花香味,所以满觉垅的桂花栗子,也是遐迩驰名的。听说,嘉兴有台桂,还是明代以前物,花枝一层层的成了台形,敷荫绝大,花开时香闻远近村落,诗人墨客,纷纷赋诗称颂,不知现仍无恙否?常熟兴福寺中有唐桂,一根分出好几株来,亭亭直立,去秋我曾冒雨往观,每株树身并不很粗,不过碗口模样,据我看来,至多是明桂,倘说是唐代,那么原树定已枯死,这是几代以下的孙枝了。鲁迅</a>先生绍兴故宅的院落中,有一株四季桂,据说饱阅风霜,已有二百余年之久,从主干上生出三株六枝来,像是三树合抱而成的一株大树,荫蔽了半个院落,先生童年时,常常坐在这桂树下听他母亲讲故事的。
我家园子里也有三株桂树,一大二小,都不过三四十年的树龄,今秋花虽开得较迟,而也不输于往年的繁盛。我因桂花也可窨茶,运往苏联和其他民主国家,可换机器,因此自己享受了一二天的鼻福,摘下了几枝作瓶供,就让邻人们勒下花朵来,以每斤六千元的代价,卖与虎丘茶花合作社了(据说窨茶以银桂为佳,所以代价也比金桂高一倍)。苏州市的几个园林中,都有很多的桂树,而以怡园、留园为最,各在桂树丛中造了一座亭子,以资坐息欣赏;怡园的亭子里有“云外筑婆娑”一额;留园的亭子里有“闻木犀香”一额,我这一篇小文,就借以为名,写到这里,仿佛闻到一阵阵的木犀香,透纸背而出。
养金鱼
往时一般在名利场中打滚的人,整天的忙忙碌碌,无非是为名为利,差不多为了忙于争名夺利,把真性情也汩没了。大都市中,有的人以为嫖赌吃喝,可以寄托身心,然而这是糜烂生活的一环,虽可麻醉一时,未免取法乎下了。
现在新社会中,大家忙于工作,不再是为名为利,大都是为国为民;然而忙得过度,未免影响健康,总得忙里偷闲,想个调剂精神的方法,享受一些悠闲的情趣,我以为玩一些花鸟虫鱼,倒是怪有意思的。说起花鸟虫鱼,也正浩如烟海,要样样玩得神而明之,谈何容易。单以蓄养金鱼而论,此中就大有学问,决不是粗心浮气的人,所能得其奥秘的。
我在对日抗战以前,曾经死心塌地地做过金鱼的恋人,到处搜求稀有的品种、精致的器皿,并精研蓄养与繁殖的法门,更在家园里用水泥建造了两方分成格子的图案式池子,以供新生的小鱼成长之用,可谓不惜工本了。当时所得南北佳种,不下二十余品,又为了原名太俗,因此借用词牌</a>、曲牌做它们的代名词,如朝天龙之“喜朝天”,水泡眼之“眼儿媚”,翻鳃之“珠帘卷”,堆肉之“玲珑玉”,珍珠之“一斛珠”,银蛋之“瑶台月”,红蛋之“小桃红”,红龙之“水龙吟”,紫龙之“紫玉箫”,乌龙之“乌夜啼”,青龙之“青玉案”,绒球之“抛球乐”,红头之“一萼红”,燕尾之“燕归梁”,五色小兰花之“多丽”,五色绒球之“五彩结同心”等,那时上海文庙公园的金鱼部和其他养金鱼的人们都纷纷采用,我也沾沾自喜,以为我道不孤。
古人以文会友,我却以鱼会友,因金鱼而结识了好多专家,内中有一位号称金鱼博士的吴吉人兄,尤其是我的高等顾问,我那陈列金鱼的专室“鱼乐国”中,常有他的踪迹;他助我搜罗了不少名种,又随时指示我养鱼的经验,使我寝馈于此,乐而忘倦。明代名士孙谦德氏作《朱砂鱼谱》,其小序中有云:“余性冲澹,无他嗜好,独喜汲清泉养朱砂鱼,时时观其出没之趣,每至会心处,竟日忘倦。惠施</a>得庄周非鱼不知鱼之乐,岂知言</a>哉!”我那时的旨趣,正与孙氏一般无二,虽只周旋于二十四缸金鱼之间,而也深得濠上之乐的。
不道“八一三”日寇进犯,苏州沦陷,我那二十四缸中的五百尾金鱼,全都做了他们的盘中餐,好多年的心血结晶,荡然无存,第二年回来一看,触目惊心,曾以一绝句志痛云:“书剑飘零付劫灰,池鱼殃及亦堪哀。他年稗史传奇节,五百文鳞殉国来。”虽说以五百金鱼之死,比之殉国,未免夸大,然而它们都膏了北海道蛮子的馋吻,却是铁一般的事实。胜利以后,因名种搜罗不易,未能恢复旧观,而我也为了连遭国难家忧,百念灰冷,只因蜗居爱莲堂前的檐下挂着一块“养鱼种竹之庐”的旧额,不得不置备了五缸金鱼,略事点缀,可是佳种寥寥,无多可观,我也听其自生自灭,再也不像先前的热恋了。
再谈养金鱼
我在皖南避寇,足足有三个多月,天天苦念故乡,苦念故园,苦念故园中的花木;先还没有想到金鱼,有一天忽然想到了,就做了十首绝句:
“吟诗喜押六鱼韵,鱼鲁常讹雁足书。苦念家园花木好,愧无一语到金鱼。”
“五百锦鳞多俊物,词牌移借作名标。翻鳃绝似珠帘卷,紫种宛然紫玉箫。”
“杨柳风中鱼诞子,终朝历碌换缸来。鱼人邪许担新水,玉虎牵丝汲井回。”(母鱼生子时,因水味腥秽,必须常换新水。)
“盆盎纷陈鱼乐国,琳琅四壁画金鱼。难忘菊绽花如海,抗礼分庭独让渠。”(小园中陈列金鱼的一屋,名鱼乐国,四壁都张挂着名家所画的金鱼,每年秋季,苏州公园中举行鱼菊展览会,金鱼与菊花并列。)
“五色文鱼多绝丽,云蒸霞蔚似丝缫。登场鲍老堪相拟,簇锦团花着绣袍。”
“珠鱼原是珠江种,遍体莹莹珠缀肤。妙绝珠帘朱日下,一泓碧水散珍珠。”
“珍鱼矫矫生幽燕,紫贝银鳞玉一团。媲美仙葩差不愧,嘉名肇锡紫罗兰。”(北方有一种身有紫斑的金鱼,俗称紫兰花,我爱花中的紫罗兰,因以为名。)
“沙缸廿四肩差立,碧藻绯鱼映日鲜。绝忆花晨临渌水,闲看鱼乐小游仙。”
“朝朝饲食常临视,为爱清漪剔绿苔。却喜文鳞俱识我,落花水面 喁来。”(缸边易生绿苔,积得厚了,必须剔去。)
“铁蹄踏破纷华梦,车驾仓皇出古吴。未识城门失火后,可曾殃及到池鱼。”
不料后来回到故园探望时,金鱼果然殃及,只索望缸兴叹;并且连我最爱的一个捷克制的玻璃金鱼缸也给毁了。这缸是作四方形的,下面有一个镂花的铜盘,两旁有两个瓜棱形的火黄色的玻璃管,当中可以通电放光,柱顶各立一个裸体女子,全身涂金,张开了两臂,相对作跳下水去的模样;我曾两次陈列在公园里的鱼菊展览会中,养着两尾五色的珍珠鱼,映着电光,分外地美丽,参观的群众,都啧啧赞美,至今我还忘不了它。
前人对于养金鱼的器具,原有很讲究的;像元代的燕帖木耳,在私邸中造一座水晶的亭子,四面以水晶作壁,珊瑚作栏杆,装了清水进去,养着许多五色鱼,再将绿藻、红荷、白 等作点缀,真的光怪陆离,美观极了。清代的宰相和珅</a>,有一只琥珀雕成的书案,方广二尺,嵌以水晶,下面有一抽屉,也是水晶的,约高三寸,装了水养金鱼,配着碧绿的水藻,自觉尽态极妍。对日抗战以前,我曾在阔街头巷的网师园中,瞧见一只杨妃榻上的炕几,四周用紫檀精雕作边框,嵌着很厚的玻璃,四面和底层是瓷质的,画着无数的金鱼和绿藻,据说是乾隆时代的制作,也是作养金鱼之用的。前人对于玩好方面,真是穷奢极欲,现在可没有这一套了。
养金鱼的风气,宋代即已有之,苏老泉诗中曾有“朱鬣金鳞漫如染”之句,可作一证。不过他们大半是养在池塘里的。到了清代,就有把金鱼养在瓶里的了,如陈其年咏金鱼的《鱼游春水》一词中,有“浅贮空明翡翠瓶,小唼瀺灂桃花水。蹙锦裁斑,将霞漾绮”之句。又龚蘅圃有《过龙门》一词:“脂粉旧香塘,影蘸丝杨。花纹不数紫鸳鸯。一种藻鳞金色嫩,三尾拖凉。 蔽日有青房,翠网休张。池星密处惯迷藏。雨过满奁真个似,濯锦秋江。”这又是咏池塘中的金鱼了。我也有一阕《行香子》词,咏池中金鱼,词云:“浅浅春池。藻绿鱼绯。看翩翩倩影参差。银鳞鳃展,朱鬣鳍歧。是瑶台月,珠帘卷,燕双飞。(银蛋、翻鳃、燕尾,三种金鱼的别名。) 碧 流媚,彩衣轩举,衬清漪各逞娇姿。香温茶熟,晴日芳时。好听鱼喁,观鱼跃,逗鱼吹。”我的金鱼本来都是养在黄沙缸里的,只因春间生子太多,就分了一部分到梅丘下的荷花池中去,所以池中也做了金鱼的殖民地了。今春为了给各地来宾增加兴趣起见,特地在原有的五缸外,添了三缸,排成一朵带柄的梅花的式样,养了八种金鱼,中如五色的蛋种和五色的珍珠鱼,最为富丽;可惜今年多雨,红虫难觅,每天只吃些浮萍绿子,所以不能繁殖了。
展览会
展览会为一种群众性的活动,无论是属于文学的,艺术的,历史文物的,科学技术的,都足以供欣赏而资观摩,达到见多识广的境界。解放以来,苏州市的各种展览会,风起云涌,连续不断,如太平天国起义一百周年纪念展览会,总路线展览会,以及最近的五年来成就展览会,吸引了千千万万的观众,好像给大家上了几次活生生的大课,教育意义是十分重大的。我前前后后也参加了不少展览会,大都是属于艺术和园艺方面的。
对日抗战以前,我经常参加苏州公园的莳花展览会、金鱼菊花展览会、梅花展览会等;抗战期间,我在上海又参加了几次国际性的中西莳花展览会,以我们中国的盆栽盆景与西方人的园艺相竞赛,居然压倒了他们,连得了三次总锦标杯,当时自以为我的园艺取得了国际间崇高的地位,得意忘形,先后做了八首绝句,其中二首,就是对外而言的:
“奇葩烂漫出苏州,冠冕群芳第一流。合让黄花居首席,纷红骇绿尽低头。”
“占得鳌头一笑呵,吴宫花草自娥娥。要他海外虬髯客,刮目相看郭橐驼</a>。”
我以为对外而言,不妨自豪。胜利以后,回到苏州,又曾参加了一次莳花展览会,一次菊花展览会,记得有一盆“陶渊明赏菊东篱”,别出心裁,曾博得了不少好评。
解放后的一九五〇年,参加苏州市文物展览于青年会,特辟一室,布置了三个桌子,一桌是文玩小品,一桌是盆景盆栽,一桌是北瓜与蔬果,都是家园产品,揭橥曰“秋之收获”,请老友蒋吟秋兄用白粉写在一片柿叶上,红绿斑驳,很为别致;四壁张挂着明清两代周氏的书画,如周天球、周东邨、周之冕、周芷岩等,全是姓周的名家的手笔。
这一次的展览,引起了当地首长们的注意,从此我的紫兰小筑的小小园地,就经常的东西南北有人来了。以后拙政园开幕,苏南文管会又邀我去展览园艺作品,独占了“南轩”一室,又布置了三个桌子,除盆景盆栽北瓜蔬果外,加上了一桌子的水石盆供,借用毛主席的《沁园春》词名句,揭橥曰“江山如此多娇”,为之增光不少;中如仿宋代范宽的《长江万里图》一角,仿元代倪云林的《江干望山图》、《富春江严子陵钓台》等,计六七点,在我以前的展览品中,这总算是别开生面的。
怡园开幕,又在荷花厅的树根古几案上布置了盆景盆栽与瓶菊,秋菊有佳色,自能引人入胜;中有一件,以乾隆白瓷浅水盆,插棕榈叶五枝,单瓣红山茶一枝,配以拳石,别有意趣,有一位参观的朋友,在意见簿上写着:“这一盆棕榈山茶美极了,可作和平的象征。”可惜这是插在水中的,只能维持三四天。
以后又如拙政园开幕周年纪念的菊花展览会,怡园的月季花展览会,也都有我的盆栽盆景和瓶供的菊花、月季花等参加,因为我已好似药方中的甘草,凡是展览会,几乎都有我的份儿了。而最可纪念的:有一次为了欢迎朝鲜人民军和中国人民志愿军代表,在人民文化宫中举行了一个文物展览会,邀我把各种梅花的盆栽盆景拿去参加,布置了三个桌子、两个花几,那位五十多岁的朝鲜代表见了大为叹赏,问长问短之后,都在手册上记了下去。一九五三年春节,苏州市文物保管委员会展览历代书画文物于人民文化宫,在大会堂的四壁挂满了书画,而主席台上由我布置了好多盆栽盆景与瓶供石供等,在毛主席造像前供着三大盆的松竹梅,吸住了好多观众,在我历次参加的展览会中,以这一次的位置居高临下,最为满意,抬头望去,极庄严华贵之致;甚至有几位爱好花木的解放军战士,竟找到我家里来了。最近的一次,就是一九五四年春节,民间艺术展览会举行于拙政园,搜罗了许多苏州市的民间艺术品,蔚为大观,那展览书画的部分,又邀我将梅花的盆栽盆景去点缀一下,中如故名画家顾鹤逸先生手植的那株绿萼老梅,由我培养了三年,着花很多,树形仿佛一头起舞的仙鹤,我给题上了“鹤舞”二字,观众啧啧称美;此外,盆景如“孤山一角”、“梅花林”等,也是我煞费苦心的创作,这一个展览会举行了半个月,真有万人空巷的盛况。
准备工作
我一次次的参加各种展览会,虽获得了一次次的好评,享受了一时间的荣誉,然而也付出了心力上的相当的代价,不是轻易得来的。当我接受了邀请参加的时候,须得做多则一星期、少则三四天的准备工作,先要动动脑筋,想定拿哪些东西去参加,于是从那几百盆的盆栽盆景中去挑选出来,初选之后,还要复选,将枝叶不茂、精神稍差的重行换过;然后整理盆面,或加些新的细泥,或补些细的青苔,再带上一些细叶的杂草,一面作整姿的工作,枝叶要修剪的一一修剪,要删去的一一删去,要扎缚的就得用棕丝来扎缚,有的盆栽必须加上一块英石或一条石笋;盆景中一块不够,还须加三四块、五六块,石的大小高低,必须选择得当,安放的位置必须避免对称和呆板,以合乎诗情画意为上乘。除此之外,再得安放一二个广东制作的小型人物,以及亭塔茅屋船只或鹤鹿牛马等等,大小远近又须和主体的树身作比例,太大太小都是不合条件的。这整个的盆栽盆景整理完毕之后,又须照盆子的类型,配上一个合适的座子,或是红木制的,或是紫檀制的,或是黄杨的树根制的,以壮观瞻;这些座子,又须上蜡拂拭,瞧上去才觉焕然一新。做完了这几种工作,又得动脑筋题上一个含有诗意的名字,再准备了各色虎皮笺或洒金笺等请名家书写,或正或草,或隶或篆,蒋吟秋、林伯希二位老友,是经常替我效劳的。
就是瓜果和瓶花,也一样的要做准备工作,每一个北瓜,必须看它的颜色,配上一个色调相称的盆子,或方或圆或长方或椭圆,不必固定,然后铺以石粉,如有余地,再用葫芦、灵芝或拳石作陪衬。瓶花除了用各种瓷瓶、陶樽外,也可用瓷质或石质的水盘,色彩必须与花的颜色相和谐。花以三朵、五朵为宜,避免双数,高低疏密必须注意,再配上绿叶一二枝,位置也须适当。水盘插花,日本人最为擅长,必须利用铅质或铜质的花插,使花枝固定不致动摇,然后用拳石或书带草等掩蔽,勿露痕迹。花枝多少不论,种类则不宜太多,二三种已足,更须注意到疏密与高低,万不可杂乱无章。这许多东西逐一准备妥帖之后,便在几案或橱架上先行陈列起来,看了盆子的高低大小,作适当的安放,总须费好一番手脚,方始决定;然后照样画了草图,以供会场上陈列时对照之用。看了这种种准备工作,就可知道我参加展览的煞费苦心了。
至于我的家里,更好似一年到头天天不断地在举行展览会,爱莲堂、紫罗兰盦、寒香阁、且住等四间屋以及一个曲尺形的廊下,一共陈列着几十盆大小不等的盆栽和盆景,再加以瓶花,经常的更换,以新眼界。每天傍晚,必须逐一移放到庭前去,好吸收一夜露水,使它们的精神饱满起来;倘在菊花和梅花时节,花正开得好好的,夜半如下大雨刮大风,我还得起床搬移,使花朵不受风雨摧残。每天黎明即起,第一个工作就是将这几十件盆供瓶供一一搬回屋内和廊下,安放在原来的位置上,这一天两次的刻板工作,正如古时陶侃运甓一般,也足以活动肢体,不必再打太极拳作广播体操了。为了我这一年不断的展览会,就弄得一年不断的门庭如市,北至哈尔滨、松江省,西至新疆、四川,南至广西、广东,东至福建、山东,中部如湖南、湖北和河南,都有贵宾光降,甚至朝鲜前线来的志愿军首长,也做了我的座上客,真使我受宠若惊咧。
一年无事为花忙
园中的花树果树,按时按节乖乖地开花结果,除了果树根上一年施肥一次外,并不需要多大的照顾;我的最大的包袱,却是那五六百盆大型、中型、小型、最小型的盆景盆栽,一年无事为花忙,倒也罢了;可是即使有事,也得分身为它忙着。春季忙于翻盆,夏季忙于浇水,秋季忙于修剪,冬季忙于埋藏,这是指其荦荦大者;至于施肥和其他零星工作,可没有一定,像我这样的花迷花痴,没有事也得找些事出来,天天总想创作一二个盆景,以供大众欣赏,那更忙得喘不过气来了。
至于上面所说的四季的工作,也不是固定的;譬如春季翻盆,秋季、冬季也可翻盆,不过我却是在春季格外忙一些,因为有好几十盆大大小小的梅桩,在开过了花之后,必须一一剪去枝条,由瓷盆或紫砂细盆中翻入瓦盆培养,换上新泥,施以肥料,忙得不可开交。记得解放以前曾有过四首七绝咏其事:
“不事公卿不辱身,翛然物外葆天真。长年甘作花奴隶,先为梅花忙一春。”
“或象螭蟠或虎蹲,陆离光怪古梅根。华堂经月尊彝供,返璞还真老瓦盆。”
“删却枝条随换土,瓦盆培养莫相轻。残英沾袖余香在,似有依依惜别情。”
“养花辛苦有谁知,雨雨风风要护持。但愿来春春意足,瑶花重见缀琼枝。”
这四首诗,确是实录。此外,还有别的许多盆树,倘见有不健康的模样,也须逐一翻盆,所以春季翻盆工作是够忙的了。浇水原不限于夏季,春秋以至冬季都须浇水;只因夏季赤日当空,盆土容易晒干,尤以浅盆为甚,甚至一天浇一次还嫌不够,要浇二次、三次之多。试想浇五六百盆要汲多少水?要费多少手脚?所以夏季浇水,实在是主要的工作,而也是最繁重、最累人的工作。若是春、秋二季,阳光较弱,不一定天天要浇;冬季更为省力,只须挑盆面发白的浇一下好了。
修剪工作以春、秋二季最为相宜,我却于暮秋叶落之际,忙于修剪;或则延至来春萌芽之前动手,亦无不可,但我生性急躁,总是当年就跃跃欲试了。到了冬季,花木大都入于睡眠状态,似乎不须再忙;但是第一要着,得赶快做保卫工作,以防寒流的突然袭来,抵抗力较弱的盆树,一经冰冻,就有致命的危险。
记得一九五二年初冬,有一天寒流忽如飞将军之从天而降,单单在一夜之间,田间菜蔬全都冻坏,我也没有防到初冬会这样的寒冷,所有盆树全未埋藏,以致损失了好几十盆,中如枯干的绣球,老本的丁香,都是只此一家,并无分出的,不幸都作了惨烈的牺牲;甚至抵抗力素称强大的枸杞、迎春、石榴等等,以及生长山野中从不畏寒的山枫老干,也有好多本被寒流杀死了。
我痛定思痛,至今还惋惜着这无可弥补的损失。所以去冬绸缪未雨,一过立冬,就忙着把较小的盆树尽先收藏到面南的小屋中去,然后将大型的盆树,连盆埋在地下,以免寒流袭来时措手不及。这一个赶做埋藏工作的时期,也是够忙的;并且我家缺少劳动力,中型、小型的盆树,我自己还可亲自动手移放,而大型的盆树有重至一二百斤的,那就非请人家帮忙不可了。可是我这一年四季的忙,也不是白忙的,忙里所得的报酬,是好花时餍馋眼,嘉果常快朵颐,并且博得了近悦远来的宾客们的赞誉。
花木之癖
我热爱花木,竟成了痼癖,人家数十年的鸦片烟癖,尚能戒除,而我这花木之癖,深入骨髓,始终戒除不掉。早年在上海居住时,往往在狭小的庭心放上一二十盆花,作眼皮供养。到得“九一八”日寇进犯沈阳以后,凑了二十余年卖文所得的余蓄,买宅苏州,有了一片四亩大的园地,空气阳光与露水都很充足,对于栽种花木很为合适,于是大张旗鼓地来搞园艺了。园地上原有多株挺大的花树、果树、长绿树、落叶树,如梅、杏、李、桃、柿、枣、樱花、樱桃、枇杷、玉兰、石榴、木犀、碧桃、紫荆、紫藤、红薇、白薇等,此外松、柏、杉、枫、槐、柳、女贞、白杨等,也应有尽有;而最可人意的,是在一株素心蜡梅老树之下,种有一丛丛紫罗兰,好像旧主人知道我生平偏爱此花,而预先安排好了似的。我之不惜以多年心血换来的钱,出了高价买下此园,也就是为的被这些紫罗兰把我吸引住了。
以后好几年,我惨淡经营地把这园子整理得小有可观;又买下了南邻的五分地,叠石为山,掘地为池。在山上造梅屋,在池前搭荷轩,山上山下种了不少梅树,池里缸里种了许多荷花,又栽了好多株松、柏、竹子、鸟不宿等常绿树作为陪衬。到了梅花时节,这一带红梅、绿梅、白梅、胭脂梅、朱砂梅、送春梅一齐开放,有色有香,朋友们称为“小香雪海”,称为吾园中的花事最高潮。这确是一年间最可观赏的季节,《牡丹亭</a>》传奇中“良辰美景奈何天</a>”之句,正可移咏于此啊。此外各处,我又添种了好多种原来所没有的树,如绣球、丁香、红豆、肉桂、辛夷、垂丝海棠、西府海棠和“洞庭红”橘子等,这样一来,一年四季,差不多不断地有花可看,有果可吃了。
劳者自歌
我从十九岁起,卖文为活,日日夜夜地忙忙碌碌,从事于撰述、翻译和编辑的工作。如此持续劳动了二十余年,透支了不少的精力,而又受了国忧家恨的刺激,死别生离的苦痛,因此在解放以前愤世嫉俗,常作退隐之想;想找寻一个幽僻的地方,躲藏起来,过那隐士式的生活,陶渊明啊,林和靖啊,都是我理想中的模范人物。当时曾做过这么两首诗:“廿年涉世如鹏举,铩羽中天便不飞。平子工愁无可解,养鱼种竹自忘机。”“虞初三百难为继,半世浮名顷刻花。插脚软红徒泄泄,不如归去乐桑麻。”又曾集龚定公句云:“阅历名场万态更,非将此骨媚公卿。萧萧黄叶空村畔,来听西斋夜雨声。”我的消极和郁闷的心情,于此可见。解放以后,我国家获得了新生,我个人也平添了活力;我这陶渊明式、林和靖式的现代隐士,突然走出了栗里,跑下了孤山,大踏步赶到十字街头,面向广大的群众了。
包天笑前辈远客香岛,常有信来诉说思乡之苦;最近的一封信中说是新得一梦,梦中给我题诗,有“好与江南传韵事,风流文采一周郎”句,我即回说:“好与南中传一讯,周郎还是旧周郎”,因为今日年已花甲的我,矫健活泼,仍像旧日的我一模一样;曾有一位人民政府的高级干部,问明了我的年龄,他竟不相信,说我活像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人。为甚么我现在还不见老呢?实是得力于爱好劳动之故。二十年来,我从没有病倒过一天,连阿司匹灵也是与我无缘的。我的腰脚仍然很健,一口气可以走上北寺塔的最高层,一口气也可跑上天平山的上白云,朋友们都说我生着一双飞毛腿,信不信由你!
我平生习于劳动,劳心劳力,都不以为苦,每天清早四五点钟一觉醒来,先就在枕上想好了一天中应做的工作。盆景、盆栽、水石等共有好几百件,一部分必须朝晚陈列搬移,还有翻盆、施肥、灌溉、修剪等事总是忙不过来。人家见我有那么多的东西,以为我定有一二助手,谁知我却是独力劳动,除非出去参加会议或学习,那就不得不请妻和老妈子代劳一下了。到了下雨天,似乎可以休息了,然而我也不肯休息,趁此做些盆景,往往冒着雨,掘了园地上各种小枫、小竹子等做起来,淋湿了衣服,也没有觉察。做好以后,供之几案,既供自己把玩,也可供群众欣赏;其他种种成果,一言难尽,真的是近悦远来,其门如市,他们都说于工作紧张之后,看了可以怡情悦性。又有一位国际友人说:“我到了这里来,竟舍不得去了。”这些不虞之誉,就是我历年劳动的收获,劳动的酬报,快慰之余,因为之歌:
“劳动劳动,听我歌颂。身强力壮,从无病痛。脚健手轻,自然受用。忧虑全消,愉快与共。个人如此,何况大众。工农携手,力量集中。创造般般,生产种种。国之所宝,人之所重。劳动劳动,听我歌颂。”
姑苏城外寒山寺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这是唐代诗人张继的一首《枫桥夜泊》诗,凭着这首诗在后世读者中的辗转传诵,就使枫桥和寒山寺享了大名,并垂不朽。
寒山寺在吴县西十里的枫桥旁,因此又称枫桥寺;起建于梁代天监年间,原名妙利普明塔院,宋代太平兴国初,节度使孙承祐又造了一座七层宝塔,嘉祐年中由宋帝赐号“普明禅院”;可是在唐代已称之为寒山寺,所以自唐至今,大家只知寒山寺了。元代末,寺与塔俱毁于火,明代洪武中重建;以后再毁再修,在嘉靖中,铸了一口大钟,并造了一座楼,把这钟挂在楼中;可是后来不知如何,竟不翼而飞,据说是被日本人盗去的,所以康有为</a>题寒山寺诗,曾有“钟声已渡海云东,冷尽寒山古寺枫”之句。叶誉虎前辈也有一绝句咏此事:“长廊曲阁塞榛菅,法物何年赵璧还。不分风期成钝置,寒山寺里觅寒山。”现在的那口钟,听说是日本人另铸了送回来的,但是好像是翻砂翻出来的东西,一些儿没有古意了。
寒山寺之所以得名,考之姚广孝</a>记称,“唐元</a>和中,有寒山子者,冠桦布冠,着木履,被蓝缕衣,掣风掣颠,笑歌自若,来此缚茆以居;寻游天台寒岩,与拾得、丰干为友,终隐而去。希迁禅师于此建伽蓝,遂额曰寒山寺。”明清二代间,寺中一再失火,一再修复,可是那座塔却终于没有了。
清代诗人王渔洋,曾于顺治</a>辛丑春坐船到苏州,停泊枫桥,那时夜已曛黑,风雨连天,王摄衣着屐,列炬登岸,径上寺门,题诗二绝云:“日暮东塘正落潮,孤篷泊处雨潇潇。疏钟夜火寒山寺,记过吴枫第几桥。”“枫叶萧条水驿空,离居千里怅难同。十年旧约江南梦,独听寒山半夜钟。”题罢,掷笔而去,一时以为狂。
旧时诗人词客,都受了张继一诗的影响,每咏寒山寺,总得牵及那钟,如宋代孙觌</a>《过寒山寺》云:“白首重来一梦中,青山不改旧时容。乌啼月落桥边寺,欹枕遥闻半夜钟。”清代胡会恩《送春词》云:“画屧苍苔陌上踪,一春心事怨吴侬。晓风欲倩游丝绾,愁杀寒山寺里钟。”词如宋琬《长相思·吴门夜泊》云:“大江东。五湖东。地主今无皋伯通。谁人许赁舂。 听来鸿。送归鸿。夜雨霏霏舴艋中。寒山寺里钟。”赵怀玉《蝶恋花·吴门纪别》云:“才得清尊良夜共。醉不成欢,却被离愁中。多谢故人争踏冻。霜天也抵花潭送。 别语无多眠食重。隔个城儿,各做相思梦。篷背月窥衾独拥。寒山寺又钟催动。”可是寒山寺中,并没有张诗的真迹,旧有诗碑,是明代文徵明所写,因年久模糊,后由俞曲园重写勒石,至今尚存。
一九五四年十月,苏州市园林修整委员会鉴于寒山寺的日就颓废,鸠工重修,我也是参加设计的一员;动工三月余,面目一新,可惜原有的枫江楼没有修复,引为憾事!幸而后来将城内修仙巷宋氏捐献的一座花篮楼移建寺中,仍可登临远眺,差强人意。春节开放以来,游人络绎不绝,钟楼上钟声镗镗,也几乎终日不断了。
壮士千秋不死
“扬旗击鼓,斩蛟射虎,头颅碎黄麻天使。专诸匕首信豪雄,笑当日、一人而已。 华表崔巍,松衫森肃,壮士千秋不死。从来忠义出屠沽,惭愧杀、干儿义子。”
这是清代宋荔裳咏五人墓的一阕《鹊桥仙》词。五人墓在苏州虎丘东的山塘上,墓基本是普惠生祠,是明代太监魏忠贤的干儿子毛一鹭所造,用以献媚忠贤的;词末所谓“干儿义子”就是指毛。当时士大夫因五人仗义捐躯,就捐金将五人敛葬于此,吴默题曰“五人之墓”,此碑至今尚在。五人五人,实与田横五百人同其壮烈!
关于五人仗义捐躯的事,是这样的:当时苏州有一位万历中的进士周顺昌,字景贤,历吏部文选</a>司员外郎,请告归;同时太监魏忠贤乱政,国事大坏,故给事嘉善魏忠节公触犯了他,被捕过苏州,周置酒相迎,欢叙三天,并将季女许嫁其孙。忠贤知道了大为气愤,就嗾使御史倪文焕罗织其罪,派旗牌官来捕周,周怡</a>然自若,不为所动。宣读诏书时,巡抚都御史毛一鹭、巡按御史徐吉等都在场;人民聚观的多至数千人,都说周吏部是冤枉的。诸生王节等直前诘责一鹭,说众怒难犯,何不暂缓宣诏;旗牌官不耐,将刑具掷地威胁民众,大声呼喝,说这是魏公的命令,谁敢不从?犯人在哪里?周公囚服出候宣诏,束手就缚,民众泣不能仰。就中有一人名颜佩韦的,首先替周公呼冤,愿以身代;另有杨念如、沈扬二人,也上前仗义执言,不许旗牌官捕周,群众哭声震天;又有一人名马杰,破口大骂魏忠贤,声若洪钟,旗牌官老羞成怒,拔剑而前,问骂的是谁?割断他的舌子。民众顿时哗噪起来,旗牌官们不问皂白,先将武器扑击沈扬,旁有一人名周文元的,立即攘臂而起,夺取武器,却被击伤了头额。一时民众怒不可遏,各自折断了门栏门限,反击旗牌,旗牌们抱头鼠窜,有的升树逃到屋顶上去,有的躲在厕所里,终于有二人被击死了。事后一鹭等就上疏告民变,捕去了颜、马、沈、杨、周等五人,处以极刑,临刑时五人毫无惧色,痛骂忠贤不绝口;远近民众,都为他们伤心落泪,而五人之名却永垂不朽,真所谓壮士千秋不死了。
诗人们歌诵五人的作品,不一而足,如孔传</a>铎云:“直是歼凶阉,千秋气共伸。由来殉义客,何必读书人。胜国山河改,巍坟俎豆新。三良空惴惴,殊让尔精神。”张进云:“意气偶然激,成名竟杀身。空山余落日,古木出青磷。地近要离墓,云连胥水滨。匹夫能就义,嗟尔附炎人!”朱奕恂云:“花市东头侠骨香,断碑和雨立寒塘。屠沽能碧千年血,松桧犹飞六月霜</a>。翠石夜通金虎气,荒丘晴贯斗牛芒。片帆落处搴清藻,几伴归鸦吊夕阳。”这些诗,都是义正词严,足为五人吐气的。
今年苏州市文物古迹保管委员会鉴于五人气节可嘉,而他们的墓却埋没在荒草里,芜秽不堪,因此已订出计划,决定整修一下,将来游客于畅游虎丘之后,大可到山塘上来一吊这五人之墓了。
京剧中有一出《五人义》,就是采取五人这段舍生取义的故事编成的,可是久未上演,似乎变了一出冷门戏咧。
记义士梅
我记了明代为反对魏忠贤的暴政而壮烈牺牲的颜、马、沈、杨、周五位义士,就不由得使我想起当年十分宝爱的那株义士梅来;因为这株梅花是长在五人墓畔的,所以特地给它上了个尊号,称之为义士梅。我和义士梅的一段因缘,前后达十年之久,是不可以无记。
我于“九一八”那年举家从上海迁到故乡苏州以后,从事园艺,就搜罗了不少盆栽,作为点缀;又因自己与林和靖有同癖,对于盆梅更为爱好,每有所见,非设法买回来不可。有一天见护龙街(即今之人民路)的自在庐骨董铺中,陈列着好几盆老梅,内中有一株,铁干虬枝,更见苍古,似是百年以外物,那时正开着一朵朵单瓣的白梅花,很饶画意。我一见倾心,亟欲据为己有;谁知一问代价,竟在百金以上,心想平日卖文为活,哪有闲钱买这不急之物,只得知难而退。后来结识了主人赵君培德,相见恨晚,常去观赏骨董,说古论今;有一次偶然谈及那株老梅,据说是从山塘五人墓畔得来的,培养已好几年了,好似义士们的英魂凭依其上,老而弥健。他见我对于这老梅关注有加,愿意割爱相赠,我因赵君和我一样的有和靖之癖,不愿夺人所好,因此婉言辞谢。过了两年,赵君因病去世,而老梅却矫健如常,由一位花丁周耕受培养着,每逢梅花时节,我还是要去观赏一下。不料“八一三”日寇陷苏,周的园圃遭劫,他也郁郁而死;这老梅辗转落入上海花贩陈某之手;那年年终,和其他盆梅陈列在南京路慈淑大楼之下,将待善价而沽。我得了消息,忙去问价,竟要索一百二十金,这时我恰好给人做了一篇寿序,得润笔百金,就加上了二十金,把它买了回来。十年心赏之物,终归我有,有如藏娇金屋,欢喜无量,因赋绝句十首以宠之:“铁干虬枝绣古苔,群芳谱里百花魁。托根曾在五人墓,尊号应封义士梅。”“嵌空刻骨老弥坚,花寿绵绵不计年。却笑孤山无此本,鲰生差可傲逋仙。”“幸有廉泉润砚田,笔耕墨耨小丰年。梅花元比黄金好,那惜长门卖赋钱。”“十载倾心终属我,良缘未乖慰平生。何当痛饮千钟酒,醉傍梅根卧月明。”“玉洁冰清绝点埃,风饕雪虐冒寒开。年年历尽尘尘劫,傲骨嶙峋是此梅。”“晴日和风春意足,南枝花发自纷纷。闺人元识花光好,佯说枝头满白云。”“丛丛香雪白皑皑,照夜还疑玉一堆。骨相高寒常近月,缟衣仙子在瑶台。”“傲雪傲霜节自坚,花开总在百花先。珊珊玉骨凌波子,离合神光照大千。”“无风无雪一冬晴,冷蕊疏枝入眼明。丽日烘花花骨暖,海红帘角暗香生。”“萍飘蓬泊在天涯,春到江南总忆家。梅屋来年容小隐,何妨化鹤守寒花。”读了这十首诗,便可想见我的踌躇满志了。
义士梅归我三年,年年春初开满了花,足餍馋眼;我也往往于花时举行茶会,招邀画友诗友同来欣赏。他们于赞叹之下,或为写生,或加品题,更使此梅生色。写生的有郑午昌</a>、许徵白、王师子、马公愚诸画师;题诗的也不少,如叶誉虎前辈二绝云:“气得江山助,心还铁石同。堪嗤桃与李,开落任东风。”“托根五人墓上,传芳香雪园边。美人丰度翩若,义士须眉俨然。”还有古风律诗多首,不能毕录。可惜第四年上,它不知怎的竟在寄存的黄园中死去了。我如失至宝,哭之以文。抗战胜利后重返苏州故园时,好似千金市骏骨一般,把它的枯干带了回来,至今还宝藏着。
为唐伯虎</a>诉冤
记得一九五三年春节,苏州市文物保管委员会在人民文化宫举行文物书画展览,苏南文物保管委员会也在拙政园举行文物书画展览,张挂着许多古今书画,满目琳琅,参观的人接踵而至。我戏问几位朋友:中国古今来第一大画家是谁?他们都瞠目不知所答。我接口道:“是唐伯虎!”他们忙问怎见得?我带笑说道:“你们不见那许多参观的人,不论男女老少,一踏进门,不是都在问唐伯虎的画在哪里么?两面展览会中的情形,竟是一模一样;唐伯虎要不是中国第一大画家,大家为甚么都要看他的画?”说得他们都笑了起来。
唐伯虎的画原很不差,而其所以能享大名,弄得尽人皆知,实在由于弹词中的那部《三笑因缘》,传播太广之故;凡是听过《三笑》的,就人人都知道这位为了秋香而卖身投靠的风流才子唐伯虎了。其实唐为人并不佻 ,所谓追求秋香、卖身投靠、九美团圆等,完全是子虚乌有的事,所以我要为唐伯虎诉冤了。
关于追求秋香的事,据《古夫于亭杂录</a>》所记,是吉道人而并非唐伯虎。吉的父亲是御史,因事获罪被放;传说吉在洞庭遇一异人,得道术,能役使鬼神。有一天游虎丘,他因长兄之丧,身穿麻衣,而内着紫绫袴;那时上海某大家眷属也在游虎丘,有小婢秋香,见吉所穿衣袴不伦不类,不由得嫣然一笑。吉以为她有情于己,就变装改姓名,投身其家充小使,后来竟得秋香为妻,一同出走。某大家使人探寻,才知中了吉道人的计,但因木已成舟,就送了妆奁,成全他们。不知怎的,后人竟把这回事附会到唐伯虎身上去?秋香的主人也并不是甚么无锡华太师,而吉道人却是姓华,因此又附会到华的身上。华名鸿山,官至学士,并无太师官衔;并且是唐伯虎的后辈,年龄相差十五岁,就是那一对呆头呆脑的难兄难弟,也完全是弹词家捏造出来的。连正人君子祝枝山</a>,也被形容作洞里赤练蛇!
因《三笑因缘》而误解唐伯虎的,不但是听这弹词的广大听众;连通人如清代著名的文学家吴穀人,也会误解,他有一阕《桂枝香》词,题唐的《美人拈花图》,竟说图中的美人,就是《三笑因缘》中的秋香,词云:“秋回一翦。只脉脉无言,折枝低捻。金粟前身约略,破禅香溅。风前记起灵山笑,证三生、眼波重展。泥金衫袖,渗金窗户,斜阳人面。 料只是、情天眷恋。肯才人名字,押上红券。游戏光阴尽彀,风花磨炼。初三下九频频约,怕梨涡晕来难浅。几时圆合,兰因絮果,画图相见。”这词中竟咏及秋香名字,咏及三笑留情,咏及卖身投靠,咏及两相爱好,真是活见鬼了;六如在天之灵,应该夺去他的那枝生花彩笔,以示惩戒。
江南第一风流才子
看了“江南第一风流才子”这个头衔,以为此人一定是个拈花惹草、沉湎女色的家伙了;其实诗酒风流也是风流,不一定是属于女色方面的。江南第一风流才子是谁?就是明代大画家、大文学家唐寅</a>唐伯虎。伯虎一字子畏,吴县人,自小聪明,才气奔放,与同里狂生张灵纵酒游乐;后经好友祝枝山规劝,就闭门读书,举弘治十一年乡试第一,不幸因会试被人所累,被捕下狱,谪为吏;寅以为耻,辞而不就,远游祝融、匡庐、天台、武夷诸名山,观海于东南,浮洞庭彭蠡,游倦归来,刻了一方图章,自号“江南第一风流才子”,作《伥伥词》以发牢骚。宁王宸濠慕其名,厚币相聘,寅见他心怀叵测,有阴谋作乱之意,就佯狂使酒,丑态百出,宸濠受不了,只得放他回去。他于应世诗文并不在意,说后世知我不在此;因寄情于丹青,下笔直追唐宋,山水、人物、花卉无不工。晚年筑室桃花坞,天天与来客轰饮,客去不问,醉便酣睡;平日皈依佛法,自号六如,曾作自赞云:“我问你是谁?你原来是我,我本不认你,你却要认我。噫!我却少不得你,你却少得我,你我百年后,有你没了我。”这一首赞,也是很有禅意的。嘉靖癸未十二月二日去世,年五十四。元配徐氏,因故离异。继娶沈氏,生一女,无子。死后卜葬横塘王家村。清代诗人方引谐有《吊唐六如墓》一绝云:“先生胸次海天宽,只爱桃花不爱官。荒土一抔魂魄在,满溪红雨落春寒。”现在墓已年久失修,苏州市文物古迹保管委员会因唐有关苏州文献,不久将鸠工整修,将来这三尺断坟,不致永远埋没在荒草中了。
唐寅的画传世很多,而赝品也不少;我曾见过他的《东方朔</a>》、《墨梅》、《蕉石图》三幅,都是真迹,并曾用小芭蕉二株、小顽石二块,仿《蕉石图》制作了一个盆景,见者都说有虎贲中郎之似。最近江苏省博物馆筹备处得其所作《李端端落籍图》一幅,为梅景书屋吴氏旧藏,也是精品,图中一男四女,身份不同,服饰也不同,可以看到唐代的服制和装饰,这是很够味儿的。寅于诗文词曲都有一手,却随意着笔,并不求工。与花有关的,有《花月吟效连珠体》十一首、《和沈石田落花诗》三十首,我却爱他一首《妒花歌》:“昨夜海棠初着雨,数朵轻盈娇欲语。佳人晓起出兰房,折来对镜比红妆。问郎花好奴颜好?郎道不如花窈窕。佳人见语发娇嗔,不信死花胜活人。将花揉碎掷郎前,请郎今夜伴花眠</a>。”不假雕琢,自饶风趣;并且情景如画,倒也可以画一幅佳人妒花图的。
一盏清泉养水仙
去冬大寒,气温曾降至摄氏零下十度;今年立春后,寒流袭来,又两度下雪,花事因之延迟;不但梅花含蕊未放,连水仙也捱到最近才陆续开放起来。我于除夕向花店中买了崇明水仙三十头,每逢晴日,放在阳光下曝晒,入夜移入室内避寒,这样忙了好多天,才开放了三分之一,真的望眼欲穿了。
水仙最宜盆养,盆有陶质的,瓷质的,石质的,砖质的,或圆形,或方形,或椭圆形,或长方形,或不等边形;我却偏爱不等边形的石盆、砖盆,以为最是古雅,恰与高洁冷艳的水仙相称。我年来置办的水仙盆虽多,却独爱一只四角而不等边形的白石盆,正面刻有“凌波微步”四字,把水仙十一头排列其中,伴以雨花台各色大小石子,自觉妍静可爱,足供欣赏。
砖盆必须将晋砖、汉砖凿成的,方见古朴;安吉吴昌硕老画师以砖砚供水仙,别开生面,他宠之以诗,系以序云:“缶庐藏汉魏古甓数事,琢砚供书画,苦寒水冻,笔胶不能下,儿童戏供水仙于上,天然画稿也。拥炉写图,题小诗补空:‘缶庐长物惟砖砚,古隶分明宜子孙。卖字年来生计拙,商量改作水仙盆。’”这首诗也是很有风趣的。
瓷有哥窑、汝窑、钧窑等种种,作水仙盆自是不恶,清代词人陈其年以哥窑瓶供水仙,咏以《蝶恋花》云:“小小哥窑凉似雪。插一瓶烟,不辨花和叶。碧晕檀痕姿态别。东风悄把琼酥捻。 滟潋空濛天水接。千顷烟波,罗袜行来怯。昨夜洞庭初上月。含情独对姮娥说。”他不用盆而用瓶,那一定是除去球根,剪了花和叶作供了。
记得十一年前,先慈在沪去世,时在农历十一月间,五七时,我买了三头崇明水仙,养在一只宣德紫瓷的椭圆盆中,伴以英石,颇饶画意。因先慈生前很爱水仙,而那时花也恰好开了,我就把它供在灵几之上,记以诗云:“跼蹐淞滨忽七年,俗尘万斛滓心田。出山泉水终嫌浊,那有清泉养水仙。”“翠带玉盘盛古盎,凌波仙子自娟妍。移将阿母灵前供,要把清芬送九泉。”可是这不过是我的一片痴心,九泉之下的老母,再也闻不到水仙花香了。
唐玄宗以红水仙十二盆赐与虢国夫人,盆都用金玉七宝制成,华贵非常;夫人每夜采花一柱,将裙襦覆盖其上,第二天穿上了进见玄宗,玄宗称之为肉身水仙。以金玉七宝制水仙盆,已觉其俗,再加上了甚么肉身水仙,真是俗之又俗了。唐代有红水仙,闻所未闻,大约那花实在是火黄色的,以致误传为红色吧?
市上花店中有所谓洋水仙的,叶片攒簇,花从中央挺生,一朵朵如倒挂的钩子,作盆供风致较差;有红、白、紫诸色,香较浓郁。故梁溪词人王西神偏爱此种,一一锡以佳名,紫色的称“紫云囊”,红色的称“红砂钵”,白色而微绿的称“绿萼仙”;此外有乔种的,又加以“鸳鸯锦”、“西施舌”、“翠镶玉”诸称,我以为这洋水仙比了国产水仙,总有雅俗之分。
问梅花消息
“月之某日,偕同人问梅于我南邻紫兰小筑,时正红萼含馨,碧簪初绽。”这是杨千里前辈在我嘉宾题名录上所写的几句话。他们一行九人,是专诚来问梅花消息的。今春因春寒甚厉,加以有了一个闰三月,节令延迟,所以梅花迟迟未放。我天天望着园子里二十多株梅树和四十多盆梅桩,焦急不耐,而梅蕊为春寒所勒,老是不肯开放,真如清代尤展成《清平乐·咏梅蕊》一词所谓:“烟姿玉骨。淡淡东风色。勾引春光一半出。犹带几分羞涩。 陇头倚雪眠霜。寒肌密抱疏香。待得罗浮梦破,美人打点新妆。”在它们犹带几分羞涩,而我却望穿秋水了。
今年立春以后,又连下了两次春雪,雪又相当大,因此梅花也受了影响,欲开又止;宋代范成大有《梅为雪所厄》一诗云:“冻蕊黏枝瘦欲干,新年犹未有春看。雪花只欲欺红紫,不道梅花也怕寒。”我也以梅花怕寒为虑,真欲向东皇请命,快把温暖的春风来嘘拂它们啊。
这一个月来,每逢亲友,总是向我问梅花消息,倒像唐代王摩诘的那首诗:“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着花未。”我对于这样的问讯,答不胜答,只得以尚有十天半月来安慰他们,直到农历二月初,才见爱莲堂和紫罗兰盦中陈列着的十多盆大小梅桩,陆续开放起来;我忙向亲友们报了喜讯,于是臣门如市,都来看“美人打点新妆”了。
梅花不肯早放,确是一件憾事!古时有所谓羯鼓催花的,恨不得也催它们一催呢。宋代诗人对于梅花晚开的遗憾,也有形之吟咏的,如朱熹</a>《探梅得句》云:“迎霜破雪是寒梅,何事今年独晚开。应为花神无意管,故烦我辈着诗催。繁英未怕随清角,疏影谁怜蘸绿杯。珍重南邻诸酒伴,又寻江路觅香来。”又尤袤</a>《入春半月未有梅花》云:“枯树扶疏水满池,攀翻未见玉团枝。应羞无雪教谁伴,未肯先春独探支。几度杖藜贪看早,一年芳信恨开迟。留连东阁空愁绝,只误何郎作好诗。”
我园梅丘梅屋一带,因坐南面北,梅花开得更迟,除红梅渐有开放外,白梅、绿萼梅还是含苞,而有几位种花的朋友,却赶来看这含苞的梅花,说开足了反没有意思。这倒与清代诗人宋琬所见略同,他曾有小简约友看梅云:“永兴寺老梅,花中之鲁灵光也。亟欲一往,而门下以花信尚早为辞。不知花之佳处,正在含苞蓄蕊,辛稼轩所谓十三女儿学绣时也。及至离披烂漫,则风韵都减。故虽怪风疾雨,亦当携卧具以行。仆已借得葛生蹇驴,期门下于西谿桥下矣。”此君的话自有见地,尤以浅红梅含苞为美,一开足反而减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