针砭时弊——爱之深时,便有恨之切处

3个月前 作者: 梁实秋
    我小时候只知道上兵操时才排队。曾路过大栅栏同仁堂,柜台占两间门面,顾客经常是里三层外三层挤得水泄不通,多半是仰慕同仁堂丸散膏丹的大名而来办货的乡巴佬。他们不知排队犹可说也。奈何数十年后,工业已经起飞,都市人还不懂得这生活方式中极为重要的一个项目?难道真需要那一条鞭子才行么?


    垃圾


    人吃五谷杂粮,就要排泄。渣滓不去,清虚不来。家庭也是一样,有了开门七件事,就要产生垃圾。看一堆垃圾的体积之大小,品质之精粗,就可以约略看出其阶级门第,是缙绅人家还是暴发户,是书香人家还是买卖人,是忠厚人家还是假洋鬼子。吞纳什么样的东西,不免即有什么样的排泄物。


    如何处理垃圾,是一个问题。最简便的方法是把大门打开,四顾无人,把一筐垃圾往街上一丢,然后把大门关起,眼不见心不烦。垃圾在黄尘滚滚之中随风而去,不干我事。真有人把烧过的带窟窿的煤球平平正正地摆在路上,他的理由是等车过来就会辗碎,正好填上路面的坑洼,像这样好心肠的人到处皆有。事实上每一个墙角,每一块空地,都有人善加利用倾倒垃圾。多少人在此随意便溺,难道不可以丢些垃圾?行路人等有时也帮着生产垃圾,一堆堆的甘蔗渣,一条条的西瓜皮,一块块的橘子皮,随手抛来,潇洒自如。可怜老牛拉车,路上遗矢,尚有人随后铲除,而这些路上行人食用水果反倒没有人跟着打扫!


    我的住处附近有一条小河,也可以说是臭水沟,据说是什么圳的一个支流,当年小桥流水,清可见底,可以游泳其中,年久失修,渐渐壅淤,水流愈来愈窄而且表面上常漂着五彩的浮渣。这是一个大好的倾倒垃圾之处,邻近人家焉有不知之理。于是穿着条纹睡衣的主妇清早端着便壶往河里倾注,蓬头跣足的下女提着畚箕往河里倒土,还有仪表堂堂的先生往里面倒字纸篓,多少信笺信封都缓缓地漂流而去,那位先生顾而乐之。手面最大的要算是修缮房屋的人家,把大批的灰泥砖瓦向河边倒,形成了河埔新生地。有时还从上流漂来一只木板鞋,半个烂文旦,死猫死狗死猪涨得鼓溜溜的!不知是受了哪一位大人先生的恩典,这一条臭水沟被改为地下水道,上面铺了柏油路,从此这条水沟不复发生承受垃圾的作用,使得附近居民多么不便!


    在较为高度开发的区域,家门口多置垃圾箱。在应该有两个石狮子或上马蹬的地方站立着一个四四方方的乌灰色的水泥箱子,那样子也够腌臜的。这箱子有门有盖,设想周到,可是不久就会门盖全飞,里面的宝藏全部公开展览。不设垃圾箱的左右高邻大抵也都不分彼此惠然肯来,把一个垃圾箱经常弄得脑满肠肥。结果是谁安设垃圾箱,谁家门口臭气四溢。箱子虽说是钢骨水泥做的,经汽车三撞五撞,也就由酥而裂而破而碎而垮。


    有人独出心裁,在墙根上留上一窦穴,装入铁门,门上加锁,墙里面砌垃圾箱,独家专门,谢绝来宾。但是亦不可乐观,不久那锁先被人取走,随后门上的扣环也不见了,终于是门户洞开,左右高邻仍然是以邻为壑。


    对垃圾最感兴趣的是拾烂货的人。这一行夙兴夜寐,满辛苦的,每一堆垃圾都要加上一番爬梳的功夫,看有没有可以抢救出来的物资。人弃我取,而且取不伤廉。但是在那一爬一梳之下,原状不可恢复,堆变成了摊,狼藉满地,惨不忍睹。家门以内尽管保持清洁,家门以外不堪闻问。


    世界上有许多问题永久无法解决,垃圾可能是其中之一,闻说有些国家有火化垃圾的设备,或使用化学品蚀化垃圾于无形,听来都像是天方夜谭的故事。我看了门口的垃圾,常常想到朝野上下异口同声地所谓起飞,所谓进步,天下物无全美,留下一点缺陷,以为异日起飞进步的张本不亦甚善?同时我又想,难以处理的岂只是门前的垃圾,社会上各阶层的垃圾滔滔皆是,又当如何处理?


    暴发户


    暴发户,外国也有,叫作Parvenu或nouveau riche,义为新贵新富。这一种人,有鲜明的特征,在人群中自成一格,令人一眼就可以辨认出来。旧戏里有一个小丑曾说过这样的一句话:“树小墙新画不古,此人必是内务府。”挖苦暴发户,入木三分。


    内务府是前清的一个衙门,掌管大内的财务出纳,以及祭礼、宴飨、膳馐、衣服、赐予、刑法、工作、教习,职务繁杂,组织庞大,下分七司三院,其长官名为总理大臣。凡能厕身其间者,无不被人艳羡,视为肥缺。“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何况是给皇帝佬儿办总务?经手三分肥,内务府当差的几乎个个暴发。


    人在暴发之后,第一桩事多半是求田问舍。锯木头,盖房子,叱咤立办;山节藻税,玉砌雕栏,亦非难致。唯独想在庭院之中立即拥有三槐五柳,婆娑掩映于朱门</a>绣户之间,则非人力财力所能立即实现。十年树木,还是保守的说法,十年过后也许几株龙柏可以不再需要木架扶持,也许那些七杈八杈韵味毫无的油加利猛蹿三两丈高,时间没有成熟之前,房子尽管富丽堂皇,堂前也只好放四盆石榴树,几棵夹竹桃,南墙脚摆几盆秋海棠。树,如果有,一定是小的。新盖的房子,墙也一定是新的,丹、青、赭、垩,光艳照人,还没来得及风雨剥蚀,还没来得及接受行人题名、顽童刻画、野狗遗溺。此之谓树小墙新。


    暴发户对于室内装潢是相当考究的。进得门来,迎面少不得一个特大号的红地洒金的福字斗方,是倒挂着的,表示福到了。如果一排五个斗方当然更好,那是五福临门。室内灯饰,不比寻常。通常是八盏粗制滥造的仿古宫灯,因为楠木框花毛玻璃已不可得,象牙饰丝线穗更不必说。此外墙上、柱上、梁上、天花板上,还有无数的大大小小的电灯,甚至还有一串串的跑灯、霓虹灯,略似电视综艺节目之豪华场面。墙上也许还挂起一两幅政要亲笔题款的玉照,主人借以对客指点曰:“某公厚我,某公厚我。”但是墙上没有画是不行的,乃斥巨资定绘牡丹图,牡丹是五色的,象征五福临门,未放的花苞要多,象征多子多孙,题曰:“富贵满堂。”如果这一幅还不够,可再加一幅猫蝶图,或是一幅“鹤鹿同春”,鹤要红顶,鹿要梅花。总之是画不古,顶多也许有一张仇十洲的仕女或是郑板桥</a>的墨竹,好像稍微为古一点点,但是谁愿说穿是真迹还是赝品?


    新屋落成而不宴宾客,那简直是衣锦夜行。于是詹吉折简,大张盛筵,席开三桌,座位次序都经过审慎的考虑安排,中间一桌是政界,大小首长;右边一桌是商界,公司大亨;左边一桌只能算是“各界”,非官非商的一些闲杂人等。整套的银器出笼,也许是镀银,光亮耀眼,大型的器皿都是下有保温的热水屉,上有覆罩的碗盖。如果是鸡鸭,碗盖雕塑成鸡鸭形,如果是鱼,则成鱼形。碗足上、筷子上都刻有题字曰“某某自置”。一旁伺候的男女用人,全穿制服,白布长衫旗袍,领口、袖口、下摆还绲着红边。至于席上的珍馐,则觳旅重叠,燔炙满案。客人连声夸好,主人则忙不迭地说:“家常便饭不成敬意。”


    饭前饭后少不得要引导宾客参观新居,这是宴客的主要项目。先从客厅看起,长廊广庑,敞豁有容,中间是一块大地毯,主人说明是波斯制品,可是很明显的图案不像。几套皮垫大沙发之外,有一套远看像是楠木雕花长案、小几、太师椅之类的古老家具。长案之上有百古架、玉如意、百鹿敦、金钟、玉磬,挤得密密杂杂。小几前面居然还有蓝花白瓷的痰盂。旁边可能有一大箱热带鱼,另一边可能有大型立体音响。至于电视机,那就一定不止一台了。寝室里四壁至少有两面全是镜子,花灯照耀之下,有如置身水晶宫中。高广大床,锦帱绣帐,松软的弹簧床垫像是一大块天使蛋糕。浴缸则像是小型游泳池。书房也有一间,几净窗明,文房四宝罗列井然。书柜里有廿五史、百科全书,以及六法全</a>书,一律布面烫金,金光熠熠。后院有温室一间,里面挂着几盆刚开败了的洋兰。众宾客参观完毕,啧啧称赞,可是其中也有一位冷冷地低声地说:“这全是邓闲之功!”人问其语出何典</a>,他说:“不记得《水浒传</a>》王婆贪贿说风情,有所谓五字诀么?”众皆粲然,主人也似懂非懂地跟着大家哈、哈、哈。


    主人在仰着头打哈哈的时候,脖梗子上明显地露出三道厚厚的肥肉折叠起来的沟痕。大腹便便,虽不至“垂腴尺余”,也够瞧老大半天。“乐然后笑”,心里欢畅,自然就面团团,不时地冁然而笑。常言道</a>:“人非横财不富,马无青草不肥。”横财自何处来?没有人事前知道,只能说是逼人而来,说得玄虚一点便是自来处来。不过事后分析,也可找出一些蛛丝马迹,不会没有因缘。大抵其人投机冒险,而又遭逢时会,遂令竖子暴发。“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暴发户呢?其兴也暴,很可能“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旁若无人”


    在电影院里,我们大概都常遇到一种不愉快的经验。在你聚精会神地静坐着看电影的时候,会忽然觉得身下坐着的椅子颤动起来,动得很匀,不至于把你从座位里掀出去,动得很促,不至于把你颠摇入睡,颤动之快慢急徐,恰好令你觉得他讨厌。大概是轻微地震吧?左右探察震源,忽然又不颤动了。在你刚收起心来继续看电影的时候,颤动又来了。如果下决心寻找震源,不久就可以发现,毛病大概是出在附近的一位先生的大腿上。他的足尖踏在前排椅撑上,绷足了劲,利用腿筋的弹性,很优游地在那里发抖。如果这拘挛性的动作是由于羊癫疯一类的病症的暴发,我们要原谅他,但是不像,他嘴里并不吐白沫。看样子也不像是神经衰弱,他的动作是能收能发的,时作时歇,指挥如意。若说他是有意使前后左右两排座客不得安生,却也不然。全是陌生人无仇无恨,我们站在被害人的立场上看,这种变态行为只有一种解释,那便是他的意志过于集中,忘记旁边还有别人,换言之,便是“旁若无人”的态度。


    “旁若无人”的精神表现在日常行为上者不只一端。例如欠伸,原是常事,“气乏则欠,体倦则伸”。但是在稠人广众之中,张开血盆巨口,做吃人状,把口里的獠牙显露出来,再加上伸胳臂伸腿如演太极,那样子就不免吓人。有人打哈欠还带音乐的,其声呜呜然,如吹号角,如鸣警报,如猿啼,如鹤唳,音容并茂,《礼记</a>》:“侍坐于君子,君子欠伸,撰杖屦,视日蚤莫,侍坐者请出矣。”是欠伸合于古礼,但亦以“君子”为限,平民岂可援引,对人伸胳臂张嘴,纵不吓人,至少令人觉得你是在逐客,或是表示你自己不能管制你自己的肢体。


    邻居有叟,平常不大回家,每次归来必令我闻知。清晨有三声喷嚏,不只是清脆,而且洪亮,中气充沛,根据那声音之响我揣测必有异物入鼻,或是有人插入纸捻,那声音撞击在脸盆之上有金石声!随后是大排场的漱口,真是排山倒海,犹如骨鲠在喉,又似苍蝇下咽。再随后是三餐的饱嗝,一串串的嗝声,像是下水道不甚畅通的样子。可惜隔着墙没能看见他剔牙,否则那一份刮垢磨光的钻探工程,场面也不会太小。


    这一切“旁若无人”的表演究竟是偶然突发事件,经常令人困恼的乃是高声谈话。在喊救命的时候,声音当然不嫌其大,除非是脖子被人踩在脚底下,但是普通的谈话似乎可以令人听见为度,而无须一定要力竭声嘶地去振聋发聩。生理学家告诉我们,发音的器官是很复杂的,说话一分钟要有九百个动作,有一百块筋肉在弛张,但是大多数人似乎还嫌不足,恨不得嘴上再长一个扩大器。有个外国人疑心我们国人的耳鼓生得异样,那层膜许是特别厚,非扯着脖子喊不能听见,所以说话总是像打架。这批评有多少真理,我不知道。不过我们国人会嚷的本领,是谁也不能否认的。电影场里电灯初灭的时候,总有几声“哎哟,小三儿,你在哪儿哪?”。在戏院里,演员像是演哑剧,大锣大鼓之声依稀可闻,主要的声音是观众鼎沸,令人感觉好像是置身蛙塘。在旅馆里,好像前后左右都是庙会,不到夜深休想安眠,安眠之后难免没有响皮底的大皮靴,毫无惭愧地在你门前踱来踱去。天未大亮,又有各种市声</a>前来侵扰。一个人大声说话,是本能;小声说话,是文明。以动物而论,狮吼、狼嗥、虎啸、驴鸣、犬吠,即是小如促织蚯蚓,声音都不算小,都不会像人似的有时候也会低声说话。大概文明程度愈高,说话愈不以声大见长。群居的习惯愈久,愈不容易存留“旁若无人”的幻觉。我们以农立国,乡间地旷人稀,畎亩阡陌之间,低声说一句“早安”是不济事的,必得扯长了脖子喊一声“你吃过饭啦?”。可怪的是,在人烟稠密的所在,人的喉咙还是不能缩小。更可异的是,纸驴嗓、破锣嗓、喇叭嗓、公鸡嗓,并不被一般地认为是缺陷,而且麻衣相法还公然地说,声音洪亮者主贵!


    叔本华有一段寓言:


    一群豪猪在一个寒冷的冬天挤在一起取暖;但是它们的刺毛开始互相击刺,于是不得不分散开。可是寒冷又把它们驱在一起,于是同样的事故又发生了。最后,经过几番的聚散,它们发现最好是彼此保持相当的距离。同样地,群居的需要使得人形的豪猪聚在一起,只是他们本性中的带刺的令人不快的刺毛使得彼此厌恶。他们最后发现的使彼此可以相安的那个距离,便是那一套礼貌;凡违犯礼貌者便要受严词警告——用英语来说——请保持相当距离。用这方法,彼此取暖的需要只是相当的满足了;可是彼此可以不至互刺。自己有些暖气的人情愿走得远远的,既不刺人,又可不受人刺。


    逃避不是办法。我们只是希望人形的豪猪时常地提醒自己:这世界上除了自己还有别人,人形的豪猪既不止我一个,最好是把自己的大大小小的刺毛收敛一下,不必像孔雀开屏似的把自己的刺毛都尽量地伸张。


    幸灾乐祸


    有人问“幸灾乐祸”一语,如何英译。英语中好像没有现成的字辞可用,只好累赘一些译其大意。德文里有一个字,schaden-freud,似尚妥切,schaden,是灾祸,freud是乐,看到别人的灾祸而引以为乐。


    “幸灾乐祸”一语出自《左传</a>·僖公十四年》:“背施无亲,幸灾不仁。”及庄公二十:“歌舞不倦,是乐祸也。”原说的是国与国之间的关系,现在人与人之间也常使用这个成语,表示同情心之缺乏,甚至冷酷自私的态度。


    其实,幸灾乐祸不一定是某个人品行上的缺点,实在是人性某方面的通性之一。人在内心上很少不幸灾乐祸的。有人明白地表示了出来,有人把它藏在心里,秘而不宣,有人很快地消除这种心理,进而表示出悲天悯人慷慨大方的态度。


    最近报上有这样一段新闻:


    ……违建户大火,烈焰映红了半边天,也映出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心态。


    在火场邻近的屋顶上,挤满了人。左边的消防人员手拿送水带,卖力地想要将火尽速扑灭。一名队员还从屋顶上摔下来,幸而只受轻伤。


    右边的一群人却“隔岸观火”,有几个还悠闲地蹲坐下来。别人的灾难竟被他们当成热闹好戏。


    旁边附刊了照片,可惜模糊了一点,没有显示出……那几位“悠闲地蹲坐下来”的先生们的面目。助桀为虐,照例有人看热闹,除非那一火起自或烧到你自己的家宅,那时候那一场热闹就只好留给别人看。不过我有一点疑问:假使离府上相当远的地方发生火警,不论是违章建筑还是高楼大厦,浓烟直冒,火舌四伸,消防队的救火车纷纷到来施救,居民忙着抢搬家私,现场一片混乱,这时节,你怎么办?当然你不会去趁火打劫。你也不会若无其事地闭门家中坐。你是否要提着一铅铁桶水前去帮着施救呢?你不会这样做,人家也不准你这样做,这样做只有越帮越忙,而且无济于事。遇到此等事,只好交给消防队去处理,闲杂人等请站开。站开了看是可以,爬到屋顶上看也可以,如果你不怕摔下来。千万不可站累了蹲下来坐着看,因为蹲坐表示“悠闲”,人家有灾难,你怎么可以悠闲看热闹?悠闲地看热闹便至少有隔岸观火之嫌。如果你心里想“这火势怎么这样小”,或“这场火怎么这样就扑灭了”,那你就是十足的幸灾乐祸了。


    我看过几场大火。第一次是在民元,北京兵变火烧东安市场。市场离我家不远,隔一条大街,火势映红了半边天,那时候我还小,童子何知,躬逢巨劫。我当时只觉得恐怖,只觉得那么多好吃好玩的物资付之一炬,太可惜了。第二次看到大火是在重庆遭遇五四大轰炸,我逃难到海棠溪沙洲上,坐卧在沙滩上仰观重庆闹区火光冲天,还听得一阵阵爆竹响(因为房屋多为竹制),真个的是隔岸观火,心里充满了悲愤。又一次观火是在北碚的一个夏天,晚饭后照例搬出两张沙发放在门前平台上,啜茗乘凉。忽然看见对面半山腰上有房屋起火,先是一缕炊烟似的慢慢升起,俄而变成黑黑的一股烽燧狼烟,终乃演成焰焰大火。我坐下来,一面品茗,一面隔着一个山谷观火。非观不可,难道闭起眼睛非礼勿视?而且非悠闲不可,难道要顿足太息,或是双手合十,口呼:“善哉!善哉!”


    有时候听说舟车飞机发生意外,多人殉亡,而自己阴差阳错偏偏临时因故改变行程,没有参加那一班要命的行旅,不免私下庆幸。这不是幸灾乐祸。对于那些在劫难逃的人,纵不恫伤,至少总有一些同情。对于自己的侥幸,当然大为高兴,但是这一团高兴并非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法国十七世纪的作家拉饶施福谷(La Rochefoucauh)的《箴言集》里有这样的一句名言:“在我们的至交的灾难中,我们会发现一点点并不使我们不高兴的东西。” (“Dams I''adversite de nos meilleurs amis noust rouvons quelque chose, qui ne nous deist pas.”)这一点点并不使我们不高兴的东西,就是我们才说到的那种侥幸心理吧?


    灾难如果发生在我们的敌人头上,我们很难不幸灾乐祸。民国三十四年两颗原子弹投落在广岛、长崎,造成很大的伤害,当时饱尝日寇荼毒的我国民众几乎没有不欢欣鼓舞的,认为那是天公地道的膺惩。想想日军在南京的大屠杀,在珍珠港的偷袭,他们不该付出一点代价么?此之谓自作孽,不可活。也许有人以为我们应该如曾子</a>所说的“哀矜而勿喜”,可是那种修养是很难得的。


    鸦片


    罂粟是我们早就有的,见本草:“阿芙蓉,一名阿片,俗作鸦片,是罂粟花</a>之津液也。”罂粟花十分美丽,花朵很大,有红、白、粉红等色,四瓣或多瓣,花茎有茸毛,叶有锯齿。花苞下垂,花开则仰举,婉仰多姿,艳冠群芳。其果实内有种子如粟粒,故名。果实未成熟时,划割之则流出白浆如乳汁,煎熬成黑色黏膏,名曰芙蓉膏,即鸦片。可供药用,有止痛安眠之效。在美国,有些家庭院内花圃中偶亦可见罂粟花丛粲然触目。我每驻足赏玩不忍离去。不意如此艳丽之花竟含有如此之剧毒,为害人群如此之深远。


    英国人运印度鸦片到广州,始自清初,至道光时而输入大增,终于酿成鸦片战争。战争结束后虽然鸦片依然倾销不已,但清廷于同治光绪年间亦纵容我内地栽种鸦片。英国输入者谓之洋药,本土生产者谓之土药。而土药之中,以产于云南者为最优,称之为云土,其品质远在北方行销之陕甘土之上,通常压缩成长方形块状,以纸包之,每块约重一斤。


    英国人服鸦片者,例如著名文学家陶玛斯·狄昆西,著有《食鸦片者之忏悔》,他不是吸鸦片烟,食吞服鸦片酊。酊是tincture的译音,凡药物溶于酒精或其他液体者皆谓之酊。鸦片酊名为Laudanum,食用之法系以数滴鸦片酊滴入水内而吞服之。济慈作《夜莺歌》,所谓“emptied some dull opiate to drains”也就是说举杯喝干鸦片酊而不留一点渣。这种仰着脖子吞饮的服法当然收镇静之效,也许更有急效,但是未能充分发挥鸦片之徐徐麻醉的愉快的效果。吸鸦片是我们中国人的发明,除了止痛镇定之外还附带着有一套令人心荡神怡的轻松享受。


    从前北平(不知别处是否也是如此)缙绅之家没有不备鸦片待客的,客来即延之上炕(或后炕)或短榻,相对横陈,吞烟吐雾一番。全套烟具颇不简单。主要是烟枪,长短粗细各不相同,虽是竹子一根,装饰花样甚多。烟枪的嘴可以是翡翠的,可以是白玉的,也可以是玛瑙的。烟枪上面可以包上一层镂刻的银花,也有细针密缝加上一个布套的。通常有一个或大或小的烟盘子,黑漆螺钿,光彩夺目,至少有两根烟枪放在盘里。此外就是烟斗了。烟斗形状不一,方的圆的扁的尖的都有,平常陈列在一个硬木架上,像兔儿爷摊子似的列为三层,至少有一二十个。烟斗安在烟枪上要垫一小块蘸湿了的珠罗纱,用力一拧便牢不透气。再就是烟灯,通常是麻油棉捻,配以或大或小或高或矮的玻璃灯罩。细高的灯罩,吸起来格外响。烟签子,烟罐子,烟灰盒子,清理烟斗的曲钩,通烟枪的通条,还有一把小铜扇子似的用以滚制烟泡的家伙——通通放在烟盘子里。这些物事要揩得锃光大亮,所以往往需有专人料理其事。


    由烟土制成烟膏,手续很繁,而且需要在家里自己炮制才有味道。大小红泥火炉摆成阵势,用上好缸炭燃起熊熊烈火,大小红铜锅都是揩得光可鉴人。不能用铁锅,一定要用红铜锅。锅里加水,投入烟土猛煮。煮到相当时候,要随煮随搅,用木质长柄铲来搅。煮成浓汁,倒在一个覆有两整张金高纸的竹笊篱上,那金高纸要先烤得焦黄,浓汁倒上去才会慢慢地渗漏在下面的瓷钵里。这是第一货,还要再加水煮第二货。煮好也是如法渗漏在第二只瓷钵里。这煮好的鸦片汁,倒在锅里再度熬煮,不停地搅和,直到浓汁越来越浓,变成了膏状,比川贝枇杷膏还要再浓一些,便可以倒在罐里储藏,或是放烟盘子里备用了。这最后一道手续叫“收膏”。收膏的时候人不能离开锅,火候要拿得稳,要恰到好处,太老太嫩均无是处。煮烟的时候不要忘记加一撮烟灰,然后熬出来的膏才有强烈的刺激力。那用过的金高纸不可丢弃,因为把纸熬煮一下还多少可以得到一点浆汁。抽鸦片的人珍视鸦片,一点也不肯糟蹋。


    吸抽鸦片又另是一套功夫。一定要躺着抽,短榻不够深,脚底下垫一个凳子,这是标准姿势。先取烟签子在手,一根两根都成,一手一根也行,用签子挑取烟膏,就灯上烧之,烟遇热嘶嘶冒泡,变黄褐色,急入烟缸再裹烟膏,再烧之,如是三数次则烟泡形成,有如小小的蜂巢,在小铜扇上反复滚压使之光平坚固,俟冷却可贮存于玻璃罐内,或趁热安在烟斗上立即吸食。吸鸦片时,以口对枪嘴,用口吸,其声呼呼轰轰,善吸者能吸出节奏,烟自口入,自鼻孔出,其中一部分当然要在肺里走了一遭。吸时一手持枪,一手持签,斗塞则以签刺之,使之畅通无阻。善吸者不需用签,一口气把一个烟泡完全吸进斗去。一个泡不足,再来一个,视烟瘾大小而定。有人连吸三五个面不改色。


    吸过烟后不立即起身,一定要躺片刻,闭上眼睛一声不响。这时节会觉得飘飘摇摇,昏昏沉沉,如腾云驾雾,如羽化而登仙。一股麻醉的感觉贯彻了四肢五脏,好像是打通了任督二脉,浑身通泰。然后渐渐醒转过来,伸伸腿挺挺腰,顺手拿起宜兴壶就着嘴喝两口酽茶。微觉胸口有点发热,不妨吃些水果,然后就可以点起一支香烟或雪茄,和朋友高谈阔论了。说也奇怪,香烟雪茄是另一种刺激,和鸦片是两码子事,不冲突。


    吸食鸦片的效果不仅是胃痛腹泻之类的毛病立刻停止,它还能麻醉人的头脑使之忘忧。什么烦恼痛苦尴尬羞辱的事情,在鸦片的毒雾熏蒸下都到九霄云外去了。就是这股令人浑然忘忧,种种痛疼爽然若失的力量,诱使人沉湎在鸦片里面而难以自拔。


    抽鸦片的人懒,本来不懒的也会变成懒,懒到自己煮烟烧烟都不肯做。舅爷、姨太太、婢女甚至于娈童,都是身边伺候鸦片的理想人物。一人抽烟要连累好几个人成为废物。曾见巨贾,店铺奥处辟有精舍,二三娈童,粉黛妖娆,专为客人奉烟,诗人某,初涉此地,乐不可支,叹为人间仙境,又视为中国文化之最高成就!


    凡是毒物,先是令人兴奋,最后陷于麻醉。故在某一阶段必觉意志高扬,潜能必现。所以伶界人物皆有此项癖好,临上场之前过足烟瘾,则精神抖擞。旧式文人亦染有此癖好者,夜深秉笔,非此不能文思泉涌。但是吸烟一旦成瘾,难以摆脱,而且意志消沉,不思振作。有些富贵之家,故意诱使子弟吸烟,令株守家园,不至在外拈花惹草。殊不知家赀不足恃,家道可能中落,纨绔子弟会变成乞儿。我记得一位富家公子,烟瘾很深,家败后无以为生,一日来到一位友家门前,鸠形鹄面,衣衫褴褛,涕泣哀求乞讨鸦片少许。告以家中早无此物,他仍哀求不已,他说:“求您给我咔嚓咔嚓。”所谓咔嚓是指用曲钩清理烟斗,将其中之烟渣掏取出来。此种烟渣,名为烟灰,不但在煮烟土时为必需之物,如取少量用水服下,也能立刻止瘾。可怜烟灰尚未取来,他已瘾发倒地口吐白沫,如患羊痫。我知道许多小康之家,只因鸦片为祟,把家产整个荡尽,抗战胜利之初,北平烟土价格是一两土抵一两黄金。多少瘾君子不惜典当衣物、家具,拆天棚卖木料,只为了填那烟斗上的无底深渊。最后的结局是家败人亡男盗女娼!贫困的人民也多不能免于此厄。我参观过一个烟窟,陋巷中重重小门,曲径通幽,忽然进入一间大室。沿墙一排排的短榻,室内烟雾蒙蒙,隐隐约约的看见短榻上各有一具烟灯,微光荧荧,有如鬼火,再细看每个榻上躺着一个人,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各个瘦得皮包骨,都在“短笛无腔信口吹”。弥尔顿《失乐园》卷一所描写的地狱——


    环顾四周,好可怕的一个地窟


    像是一个大烘炉;但是那火


    没有光,只是一片可辨的黑暗,


    刚好可以令人看出种种的惨象,


    好一个悲惨阴森的地方,


    没有和平与安息,没有人人享有的


    希望,只有无穷的煎熬苦痛


    不住地袭来,一片火海,


    永不熄灭的硫黄火在燃烧。


    只有人间地狱的鸦片烟窟可和这个想象中的地狱相比拟!


    鸦片烟是充满了诱惑的,如果是精品,单是那股气味就令人难以抵御。一家煮烟三家香。熬烟膏的时候,一缕异香会荡漾过墙,会令邻人大叫“好香好香啊”。酒后吸之可以解酲,劳累之后吸之可以解乏,寂寞时吸之可以解闷,身体无论哪一部分不舒适,吸之可以觉得飘然不药而愈。唯因为如此,过去不知有多少人堕入其陷阱。戒烟很难,硬断(英文所谓cold turkey ),那份罪不好受。只有坚强的意志,逐渐减少吸食的分量,才可以脱离苦海。


    大部分年轻人不知道鸦片如何为害,常有人问起我到底鸦片如何抽法,我略知一二,在此一起作答如上述。


    废话


    常有客过访,我打开门,他第一句话便是:“您没有出门?”我当然没有出门,如果出门,现在如何能为你启门?那岂非是活见鬼?他说这句话也不是表讶异。人在家中乃寻常事,何惊诧之有?如果他预料我不在家才来造访,则事必有因,发现我竟在家,更应该不露声色,我想他说这句话,只是脱口而出,没有经过大脑,犹如两人见面不免说一句“今天天气……”之类的话,聊胜于两个人都绷着脸一声不吭而已。没有多少意义的话就是废话。


    人不能不说话,不过废话可以少说一点。十一世纪时罗马天主教会在法国有一派僧侣,专主苦修冥想,是圣·伯鲁诺所创立,名为Carthusians,盖因地而得名,他的基本修行方法是不说话,一年到头的不说话。每年只有到了将近年终的时候,特准交谈一段时间,结束的时刻一到,尽管一句话尚未说完,大家立刻闭起嘴巴。明年开禁的时候,两人谈话的第一句往往是“我们上次谈到……”一年说一次话,其间准备的时光不少,废话一定不多。


    梁武帝</a>时,达摩大师在嵩山少林寺,终日面壁,九年之久,当然也不会随便开口说话,这种苦修的功夫实在难能可贵。明莲池大师《竹窗随笔</a>》有云:“世间酽醯醅醴,藏之弥久而弥美者,皆繇封锢牢密不泄气故。古人云:‘二十年不开口说话,向后佛也奈何你不得。’旨哉言乎!”一说话就怕要泄气,可是这一口气憋二十年不泄,真也不易。监狱里的重犯,常被判处独居一室,使无说话机会,是一种惩罚。畜牲没有语言文字,但是也会发出不同的鸣声表示不同的情意。人而不让他说话,到了寂寞难堪的时候真想自言自语,甚至说几句废话也是好的。


    可是有说话自由的时候,还是少说废话为宜。“群居终日,言不及义,难矣哉!”那便是废话太多的意思。现代的人好像喜欢开会,一开会就不免有人“致辞”,而致辞者常常是长篇大论,直说得口燥舌干,也不管听者是否恹恹欲睡欠伸连连。《孔子</a>家语》:“庙堂右阶之前,有金人焉,三缄其口,而铭其背曰:‘古之慎言</a>人也。’”能慎言,当然于慎言之外不会多说废话。三缄其口只是象征,若是真的三缄其口,怎么吃饭?


    串门子闲聊天,已不是现代社会所允许的事,因为大家都忙,实在无暇闲嗑牙。不过也有在闲聊的场合而还侈谈本行的正经事者,这种人也讨厌。最可怕的是不经预先约定而闯上门来的长舌妇或长舌男,他们可以把人家的私事当作座谈的资料。某人资产若干,月入多少,某人芳龄几何,美容几次,某人帷薄不修,某人似有外遇,说得津津有味,实则有伤口业的废话而已。


    行文也最忌废话。《朱子语类</a>》里有两段文字:


    “欧公文,亦多是修改到妙处。顷有人买得他醉翁亭稿。初说滁州四面有山,凡数十字,末后改定,只曰:‘环滁皆山也’五字而已。如寻常不经思虑,信意所作言语,亦有绝不成文理者,不知如何。”


    “南丰过荆襄,后山携所作以谒之。南丰一见爱之,因留款语。适欲作一文字,事多,因托后山为之,且授以意。后山文思亦涩,穷日之力方成,仅数百言,明日以呈南丰。南丰云:‘大略也好,只是冗字多,不知可为略删动否?’后山因请改窜。但见南丰就座,取笔抹数处,每抹处连一两行,便以授后山,凡削去一二百字。后山读之,则其意尤完,因叹服,遂以为法,所以后山文字简洁如此。”


    前一段说的是欧阳修</a>的《醉翁亭记》。开端第一句“环滁皆山也”,不说废话,开门见山,是从数十字中删汰而来。后一段记的是陈后山为文数百言,由曾巩</a>削去一二百个冗字,而文意更为完整无瑕。凡为文者皆须知道文字须要简练,简言之,就是少说废话。


    排队


    “民权初步”讲的是一般开会的法则,如果有人撰一续编,应该是讲排队。


    如果你起个大早,赶到邮局烧头炷香,柜台前即使只有你一个人,你也休想能从容办事,因为柜台里面的先生小姐忙着开柜子、取邮票文件、调整邮戳,这时候就有顾客陆续进来,说不定一位站在你左边,一位站在你右边,也许是衣冠楚楚的,也许是破衣邋遢的,总之是会把你夹在中间。夹在中间的人未必有优先权,所以,三个人就挤得很紧,胳膊粗、个子大、脚跟稳的占便宜。夹在中间的人也未必轮到第二名,因为说不定又有人附在你的背上,像长臂猿似的伸出一只胳膊,越过你的头部拿着钱要买邮票。人越聚越多,最后像是橄榄球赛似的挤成一团,你想钻出来也不容易。


    三人曰众,古有明训。所以三个人聚在一起就要挤成一堆。排队是洋玩意儿,我们所谓“鱼贯而行”都是在极不得已的情形之下所做的动作。《晋书</a>·范汪传》:“玄冬之月,沔汉干涸,皆当鱼贯而行,推排而进。”水不干涸谁肯循序而进,虽然鱼贯,仍不免于推排。我小时候,在北平有过一段经验,过年父亲常带我逛厂甸,进入海王村,里面有旧书铺、古玩铺、玉器摊,以及临时搭起的几个茶座儿。我父亲如入宝山,图书、古董都是他所爱好的,盘旋许久,乐此不疲,可是人潮汹涌,越聚越多。等到我们兴尽欲返的时候,大门口已经壅塞了。门口只有一个,进也是它,出也是它,而且谁也不理会应靠左边行,于是大门变成瓶颈,人人自由行动,卡成一团。也有不少人故意起哄,哪里人多往哪里挤,因为里面有的是大姑娘、小媳妇。父亲手里抱了好几包书,顾不了我。为了免于被人践踏,我由一位身材高大的警察抱着挤了出来。我从此没再去过厂甸,直到我自己长大有资格抱着我自己的孩子冲出杀进。


    中国地方大,按说用不着挤,可是挤也有挤的趣味。逛隆福寺、护国寺,若是冷清清的凄凄惨惨戚戚,那多没有味儿!不过时代变了,人几乎天天到处要像是逛庙赶集</a>。长年挤下去实在受不了,于是排队这洋玩意儿应运而兴。奇怪的是,这洋玩意儿兴了这么多年,至今还没有蔚成风气。长一辈的人在人多的地方横冲直撞,孩子们当然认为这是生存技能之一。学校不能负起教导的责任,因为教师就有许多是不守秩序的好手。法律无排队之明文规定,警察管不了这么多。大家自由活动,也能活下去。


    不要以为不守秩序、不排队是我们民族性,生活习惯是可以改的。抗战胜利后我回到北平,家人告诉我许多敌伪横行霸道的事迹,其中之一是在前门火车站票房前面常有一名日本警察手持竹鞭来回巡视,遇到不排队就抢先买票的人,就一声不响高高举起竹鞭“嗖”的一声着着实实地抽在他的背上。挨了一鞭之后,他一声不响地排在队尾了。前门车站的秩序从此改良许多。我对此事的感想很复杂。不排队的人是应该挨一鞭子,只是不应该由日本人来执行。拿着鞭子打我们的人,我真想抽他十鞭子!但是,我们自己人就没有人肯对不排队的人下那个毒手!好像是基于同胞爱,开始是劝,继而还是劝,不听劝也就算了,大家不伤和气。谁也不肯扬起鞭子去取缔,觍颜说是“于法无据”。一条街定为单行道、一个路口不准向左转,又何所据?法是人定的,要什么样的生活方式便应该有什么样的法。


    洋人排队另有一套,他们是不拘什么地方都要排队。邮局、银行、剧院无论矣,就是到餐厅进膳,也常要排队听候指引一一入座。人多了要排队,两三个人也要排队。有一次要吃比萨饼,看门口队伍很长,只好另觅食处。为了看古物展览,我参加过一次二千人左右的长龙,我到场的时候才有千把人,顺着龙头往下走,拐弯抹角,走了半天才找到龙尾,立定脚跟,不久回头一看,龙尾又不知伸展得何处去了。我仔细观察发现了一个秘密:洋人排队,浪费空间,他们排队占用一里,由我们来排队大概半里就足够。因为他们每个人与另一个人之间通常保持相当距离,没有肌肤之亲,也没有摩肩接踵之事。我们排队就亲热得多,紧迫盯人,唯恐脱节,前面人的胳膊肘会戳你的肋骨,后面人喷出的热气会轻拂你的脖颈。其缘故之一,大概是我们的人丁太旺而场地太窄。以我们的超级市场而论,实在不够超级,往往近于迷你,遇上八折的日子,付款处的长龙摆到货架里面去,行不得也。洋人的税捐处很会优待主顾,设备充分,偶然有七八个人排队,排得松松的,龙头走到柜台也有五步六步之遥。办起事来无左右受夹之烦,也无后顾催迫之感,从从容容,可以减少纳税人胸中许多戾气。


    我们是礼仪之邦,君子无所争,从来没有鼓励人争先恐后之说。很多地方我们都讲究揖让,尤其是几个朋友走出门口的时候,常不免于拉拉扯扯礼让了半天,其实鱼贯而行也就够了。我不太明白为什么到了陌生人聚集在一起的时候,便不肯排队,而一定要奋不顾身。


    我小时候只知道上兵操时才排队。曾路过大栅栏同仁堂,柜台占两间门面,顾客经常是里三层外三层挤得水泄不通,多半是仰慕同仁堂丸散膏丹的大名而来办货的乡巴佬。他们不知排队犹可说也。奈何数十年后,工业已经起飞,都市人还不懂得这生活方式中极为重要的一个项目?难道真需要那一条鞭子才行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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