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二:悼夏孟剛

3个月前 作者: 朱光潜
    此稿曾載《立達學園校刊》,因為可以代表我對於自殺的意見,所以特載於此。


    十七年二月孟實注


    ◇


    今晨接到慕陶和澄弟的信,但道夏孟剛已於四月十二日服氰化鉀自殺了。近來常有人世淒涼之感,聽了孟剛的噩耗,煩憂隱慟,益覺不能自禁。


    我在吳淞中國公學時,孟剛在我所教的學生中品學最好,而我屬望於他也最殷,他平時沉靜言語,但偶有議論,語語都來自衷曲,而見解也非一般青年所能及。那時他很喜歡讀托爾斯泰,他的思想,帶有很深的托氏人生觀的痕跡。我有一個時期,也受過托爾斯泰的薰沐。我自慚根性淺薄,有些地方不能如孟剛之徹底深入;可是我們的心靈究竟有許多類似,所以一接觸後,能交感共鳴。


    中國公學阻於兵爭以後,孟剛入浦東中學,我轉徙蘇浙,彼此還數相見。在這個時期,他介紹我認識了他的哥哥。他的父親曾經在我的母校桐城中學當過教師,因此我們情感上更加一層溫慰。江灣立達學園成立後,孟剛遂捨浦東來學江灣。我因亟於去國,正想尋機會同他做一次深談,誰知他突然間得了父病的消息,就匆匆別我返松江葉榭去了。


    今年一月中,他來一封信,裡面有這一段話:


    您啟程赴英的時候,我在家中不能聽到「我去了」三字,至以為憾。我近來覺人生太無意味;我覺得世界上很少真正的同情者──除去母性的外,也許絕無──我覺得我是不可再活在世上和人類接觸了;而尤其使我悲傷的就是我本來可以向他發發牢騷的哥哥已於暑假中死於北京,繼而我的父親也病歿了。也許我過去的生活太偏於情感──或太偏於理智,或者我的天性如此,我知道我請您教我是無效果的,但是我又覺著不可不領領您的教。


    ◇ ◇


    我讀過這封信為之悒然許久。我很疑慮我所屬望最殷的孟剛或者於悲慟父兄之喪外,又不幸別觸塵網。青年人大半都免不掉煩悶時期,但是我相信孟剛終當自能解脫。寄了一部歌德的《梅思特遊學記》給他讀,希望他在這本書中能發見他所未曾見到的人生又一面。孟剛具有很強的感受偉大心靈之暗示的能力,我很希望他能私淑歌德拋開輕生的念頭,替人類多造些光;哪裡知道孟剛在寫信給我的時候,就有自殺的決心,而那封信竟成絕筆!


    孟剛自殺的近因,我不甚明瞭。但是就他的性格和遭際說,這次舉動也不難解釋。他不屬於任何宗教,而宗教的情感則甚強烈。他對於世人的罪惡,感覺過於銳敏,托爾斯泰的影響本應該可以使他明瞭赦宥的美;可是他的性情耿介孤潔,不屑與世浮沉,祇能得托氏之深的方面,未能得托氏之廣的方面,其結果乃走於極端而生反動。


    孟剛固深於情者。慈愛的父兄既先後棄世,而友朋中能瞭解他心的深處者又甚寥寥,於此寥闊冷清的世界中,孟剛乃不幸又受命運之神最後的揶揄,而絕望於理想的愛。這些情境相湊合,孟剛遂恝然拋開垂暮的慈母而自殺了。


    我不願像柏拉圖、叔本華一班人以倫理眼光抨擊自殺。生的自由倘若受環境剝奪了,死的自由誰也不能否認的。人們在罪惡苦痛裡過活,有許多祇是苟且偷生,恬然不知恥。自殺是偉大意志之消極的表現。假如世界沒有中國的屈原</a>、希臘的芝諾(Zeno)、羅馬的塞內加(Seneca)一類人的精神,其卑污頑劣,恐更不堪言狀了。


    人生是最繁複而詭秘的,悲字樂字都不足以概其全。愚者拙者混混沌沌地過去,反覺庸庸多厚福。具有湛思慧解的人總不免苦多樂少,悲觀之極,總不出乎絕世絕我這兩路。自殺是絕世而兼絕我,但是自殺以外,絕非別無他路可走。最普通的是絕世而不絕我,這條路有兩分支:一種人明知人世悲患多端而生命終歸於盡,乃力圖生前歡樂,以詼諧的眼光看遊戲似的世事,這是以玩世為絕世的;此外也有些人既失望於人世歡樂之無常,而生老病死,頭頭是苦,於是遁入空門,為未來修行,這是以逃世為絕世的。


    蘇曼殊的行跡大半還在一般人的記憶中。他是想逃世而終於只做到玩世的。玩世者與逃世者都祇能絕世而不能絕我。不能絕世,便不能無賴於人,牽絆既未斷盡,而人世憂患乃有時終不能不隨之俱來。所以玩世與逃世,就人說,為不道德;就己說,為不徹底。衡量起來,還是自殺為直截了當。


    自殺比較絕世而不絕我,固為徹底,然而較之絕我而不絕世,則又微有欠缺。什麼叫做「絕我而不絕世?」就是流行語中所謂「捨己為群」,不過這四字用濫了,因而埋沒了真義。所謂「絕我」,其精神類自殺,把涉及我的一切憂苦歡樂的觀念一刀斬斷。


    所謂「不絕世」,其目的在改造、在革命、在把現在的世界換過面孔,使罪惡苦痛,無自而生。這世界是污濁極了,苦痛我也受夠了。我自己姑且不算罷,但是我自己墮入苦海了,我絕不忍眼睜睜地看別人也跟我下水。我決計要努力把這個環境弄得完美些,使後我而來的人們免得再嘗受我現在所嘗受的苦痛。我自己不幸而為奴隸,我所以不惜粉身碎骨,努力打破這個奴隸制度,為他人爭自由,這就是絕我而不絕世的態度。


    持這個態度最顯明的要算釋迦牟尼,他一身都是「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業」。佛教到了末流,祇能絕世而不能絕我,與釋迦所走的路恰相背馳,這是釋迦始料不及的。古今許多哲人、宗教家、革命家,如墨子</a>、如耶穌、如甘地,都是從絕我出發到絕世的路上的。


    假如孟剛也努力「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業」,他應該能打破幾重使他苦痛而將來又要使他人苦痛的孽障。


    但是,孟剛死了,幽明永隔,這番話又向誰告訴呢!


    一九二六年五月十八日夜半於愛丁堡


    代跋:「再說一句話」


    薰宇兄來信說他們有意把十二封信印成單行本,我把原稿複看一遍,想起冠在目錄前頁的白朗寧寫完《五十個男與女》時「再說一句話」中所說的那一個名句。


    拿這本小冊子和《男與女》並提,還不如拿螞蟻所負的一粒穀與駱駝所負的千斤重載並提。但是一粒穀雖比千斤重載差得遠,而螞蟻負一粒穀卻也和駱駝負千斤重載,同樣賣力氣。所以就螞蟻的能力說,牠所負的一粒穀其價值也無殊於駱駝所負的千斤重載。


    假如這個比擬可以作野人獻曝的藉口,讓我褻瀆白朗寧的名句,將這本小冊子奉獻給你吧。


    我的心寄託在什麼地方,


    讓我的腦也就寄託在那裡。


    ──白朗寧


    ◇ ◇


    這句話對於我還另有一個意義。我們原始的祖宗們都以為思想是要用心的。「心之官則思」,所以「思」和「想」都是從「心」。西方人從前也是這樣想,所以他們常說:「我的心告訴我如此如此。」


    據說近來心理學發達,人們思想不用心而用腦了。心祇是管血液循環的,據威廉.詹姆斯派心理學家說,感情就是血液循環的和內臟移遷的結果。那麼,心與其說是運思的不如說是生情的,科學家之說如是。


    從前有一位授我說文解字的姚明暉老夫子要溝通中西,說思想要用腦,中國人早就知道了。


    據他說,思想的「思」字上部分的篆文並不是「田」字,實在是象腦形的。他還用了許多考據,可惜我這不成器的學生早把它丟在九霄雲外了。國學家之說如此。


    說來也很奇怪。我寫這幾篇小文字時,用心理學家所謂內省方法,考究思想到底是用心還是用腦,發見思想這件東西與其說是由腦裡來的,還不如說是由心裡來的較為精當(至少在我是如此)。我所要說的話,都是由體驗我自己的生活,先感到(feel)而後想到(think)的。


    換句話說,我的理都是由我的情產生出來的,我的思想是從心出發,而後再經過腦加以整理的。


    這番閒話用意不在誇獎我自己「用心」思想,也不在推翻科學家思想用腦之說,尤其不在和杜亞泉先生辯「情與理」。我承認人生應有若干喜劇才行,所以把這種癡人的夢想隨便說出博諸君一粲。


    光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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