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十九

3个月前 作者: 李颙
    憲問篇


    士君子出身,貴有補於世,世治則乘時建明,世亂則救時旋轉,斯出不徒出,學為有用。世洽而不能有所建明,世亂而不能撥亂返治,則是才不足以有為。經濟非其所長,已為可恥;若不引身以退,卻乃屍位素餐,無為無守,可恥孰甚。


    經濟、介節,缺一不可,一有不具,士之恥也。


    既無經濟,又乏介節,徒竊升斗以自潤,以之誇閭里而驕妻妾可也,烏足齒於士君子之林乎?


    「克、伐、怨、欲」之不行,猶禦寇然,寇之竊發,多由主人昏寐,主人若醒,寇自不發,何待於禦?


    「克、伐、怨、欲」,皆人欲之私,主人城醒,則靜存動察,念念純是天理,那得更有人欲?蓋不待強制而自不萌,非萌而遏之不行也。


    學問要識本體,然後好做工夫。原憲不識仁體,而好言工夫,用力雖勞,終屬安排。治病於標,本體何在?


    問本體。曰:為「克、伐、怨、欲」者誰乎?識此,斯識本體矣。


    昔羅近溪先生見顏山農,自述遘危病、生死、得失能不動心,顏不許曰:「是制欲,非體仁也。」先生曰:「非制欲安能體仁?」顏曰:「子不觀孟子</a>之論『氣四端』乎?知皆擴而充之,如火之始然,泉之始達,如此體仁,何等直截。子患當下日用而不知,勿妄疑天性之息也。」先生時如大寐得醒,比方是識仁。


    原憲直以「克、伐、怨、欲不行」為「仁」,固不是,然憲雖不識仁體,猶能力做工夫,能制克、伐、怨、欲於不行,吾人當共或克、或伐、或怨、或欲時,亦能痛懲力窒,制其不行乎,程子云:「七情之發,惟怒為甚,能於怒時遽忘其怒,其於道思過半矣。」吾人心體之累,惟克、伐、怨、欲為甚,若能於克、伐、怨、欲時,一覺即化,使心體無累,其於仁思過半矣。未可借口「不行」為非仁,而缺卻制之工夫也。


    大凡人之好勝,由心不虛,誠虛以處己,自與物無競。矜「伐」多由器小,器大則萬善皆忘,何「伐」之有!「怨」生於不知命,知命則安命聽天。「欲」生於不知足,知足則淡然無欲。


    所貴乎士者,以其瀟灑擺脫,胸無俗念也。「士而懷居」,胸次可知,俗念未融,何足為士?


    士若在身心上打點、世道上留心,自不屑區區躭恢於居處;一有係戀,則心為所累,害道匪淺。


    居天下之廣居,則隨遇而安,必不縈念於居處,以至飲食衣服之類,凡常人意所便安處,舉無以動其中,斯胸無一點塵,不愧為士。


    言及羿、奡「俱不得其死」,則徒恃權力者,不覺骨悚心灰。豈惟羿、奡「不得其死」,歷觀前代權奸,如漢之竇憲、董卓,唐之李輔國、元載,宋之賈似道、韓侂胄,明之石亨、嚴嵩,當其權力方張,作成作福,勢焰非不薰灼,一時趨附者,從風而靡,稱功頌德,舉國如狂;其有安分自守者,鮮不目為迂。迨禍機一發,終歸夷滅,奸黨之誅,株連不已,即或幸脫,人所羞齒。回視平日安分自守者,果孰得孰失、孰縈而孰辱哉?故人之立身涉世,勿苟圓目前,要慮及日後,結局之善不善,全在平日好尚之善不善耳,尚德?尚力?試自擇於斯二者。


    「古之學者為己」,闇然而日章;「今之學者為人」,的然而日亡。


    為己則潛體密諧,兢兢焉惟恐己心未澄、己性未明、己身未修、己德未成,己以外自不馳騖。迨身修德成,己立己達,宇宙內事,皆己分內事,立人、達人,莫非為己。其心在為人則反是,不但攻記誦、組詞翰是為人,即談道德、行仁義,亦無非為人。故理學、俗學,君子儒、小人儒,上達、下達之所由分,分於一念之微而已。


    學不著裏,易生怨尤,著則一味正己,循理樂天。凡吉凶禍福、順逆得喪之在外者,舉無一動其中,何怨何尤之有,


    學不上這,學非其至;舍學求達,學非其學。蓋上達即在下學之中,舍下學而求上達,此後世希高慕遠,妄意神化,尚頓悟,墮野狐禪所為,自誤誤人,所關匪淺。


    問下學之實。曰:涵養省察,改過遷善,五常百行,無一或忽,即事即理,即粗即精,不離日用常行內,直造先天未畫前。


    公伯寮讒譖子路,使之不獲安於其位,自謂得計,卻不知妨賢拓能,自墮於小人之歸。萬世而下,子路不失為賢人,伯寮不失為小人,此所謂小人枉做了小人也。


    自古小人讒毀君子,豈惟伯寮為然,若孔文仲</a>、范致虛之於伊川,韓侂胄、沈繼祖之於晦翁,咸包藏忮惡,組織詆誣,無所不用其極。究於兩先生何捐?徒自遺臭無窮耳!


    景伯欲「肆諸市朝」,可謂秉正疾邪,獨抱公憤。此憤在被讒者不可有,在旁觀者不可無;無則乾坤無正氣,宇宙無正人,讒夫高張,愈無忌憚矣。


    士君子能以道之行廢歸諸命,則中心泰然,自無怨尤,故知命之謂知道。


    范忠宣公罹章之讒,坐黨南竄,子弟多怨惇者。及渡江舟覆,踉蹌中正色謂子弟曰:「此豈章惇為之哉!」君子以為知命。


    人於一衣、一房、一器之壞,尚縈神圓修,乃自己身心,反多因循荏苒,任其壞而不修,重其所輕而輕其所重,是自誤自己。


    「修己以敬」,此堯舜以來所傳心法,千聖不易之宗旨也,《六經》、《四子》精義,總不外此。舍此而言修,修非真修;舍此而言學,學非真學。


    惺惺不昧以修心,「九容」、「九思」以修身,身心內外,無一或忽,斯身心內外,純是天理,自聰明睿知,自寬裕溫柔,自發強剛毅,自齊莊中正,自文理密察。以之安人、安百姓,誠無往而不格,事無往而不治。天德、王道,一以貫之,篤恭而天下平,非虛也。


    衛靈公


    以孔子</a>之聖,猶厄窮絕糧,況吾人乎?饑寒困苦是其本色,夫何怨?


    貧者士之常,士不安貧,是反常也;士窮然後見節義,士不固窮,是無節義也。反常殞節,何以自立?袁安大雪僵臥,不肯干人。吳康齋躬親耕作,艱難是甘,其自有云:「七月十二夜,枕上思家計窘甚,不堪其處。反覆思之,不得其方。日晏未起,久方得之:蓋亦別無巧法,祇隨分節用安貧而已,誓雖饑寒死,不敢易初心也。」此皆是安貧固窮樣子,吾人所當取法。


    子貢聰明博識而學昧本原,故夫子借已開發,使之反博歸約,務敦本原。本原誠虛靈純粹,終始無間,自然「四端」萬善,「溥博淵泉而時出」,肆應不窮,無往不貫。「等閑識得東風面,萬紫千紅總是春」。


    天下之動,貞夫一者也,貞夫一斯貫矣。問一,曰:即人心固有之理,良知之不昧者是也。常知則常一,常一則事有萬變,理本一致。故曰:「殊途而同歸,百慮而一致。」


    聰明博識,足以窮理,而不足以融理;足以明道,而非所以體道。若欲心與理融,打成片段,事與道凝,左右逢原,須黜聰墮明,將平日種種聞見,種種記憶盡情舍卻,盡情撇脫,令中心空空洞洞,了無一翳。斯乾乾淨淨,方有入機,否則憧憧往來,障道不淺。


    博識以養心,猶飲食以養身,多飲多食,物而不化,養身者反有以害身;多聞多識,物而不化,養心者反有以害心。飲食能化,愈多愈好;博識能化,愈博愈妙。蓋並包無遺,方有以貫,苟所識弗博,雖欲貫,無由貫。劉文清謂邱文莊博而實要,嘗言:「邱仲深雖有散錢,惜無錢繩貫錢。」文莊聞而笑曰:「劉子賢雖有錢繩,卻無散錢可貫。」斯言固戲,切中學人徒博而不約,及空疏而不博之通弊。


    人生豈塊然獨處,不能不有所行,其或行去行不去,不待徵諸人,要在反諸己。自己果言行誠敬,到處人自傾孚,此非可以襲取偽為,必存於心,而念念誠敬,坐作寢行,一啟口,一舉步,「參前」、「倚衡」,無時無處而不然,如是則誠無不格,無往不可。


    許敬庵篤志理學,一先輩謂之曰:「聞子留心斯道,老夫甚喜。第聖賢之道,不在元虛,祇《論語》『言忠信,行篤敬』二句,終身行之不盡。」敬庵初易其說,以為道僅如斯而已乎?迨經歷既久,然後始歎道果不外於斯。然則吾人今日立身行己,請事斯語足矣。


    每日之間,念念誠敬,言言誠敬,事事誠敬,表裏肫摯,行履無歉,神猶欽仰,況人乎?自然居鄉鄉孚,居邦邦孚。


    「事賢」、「友仁」,原藉以陶淑身心,夾輔德業,苟非賢而事,呈卷送課,以圖知遇;非仁而友,詩酒作緣,以廣聲氣,則其人品可知。


    「義以為質」,則利欲之私不設於身,渾身是義。其行義也,中竅中會,動協節文,謙謹婉順,退讓不居其名,至誠惻怛,一本於中心之所不容已。無所為而為,不愆不忘,負荷綱常。此君子之所以為君子,而吾人所宜取法也。


    惟君子方「義以為質」,若小人則利以為質矣。利以為質,則本質盡喪,私欲篡其心位而為主於內,耳目手足悉供其役,動靜雲為,惟其所令;即有時而所執或義,節文咸協,辭氣雍遜,信實不欺,亦總是有為而為,賓義主利,名此實彼。事成功就,聲望赫烜,近悅遠孚,翕然推為君子。君子乎哉?吾不知之矣!


    「不以言舉人」,則徒言者不得幸進;「不以人廢言」,庶言路不至壅塞:此致治之機也。


    以言舉人,則人皆尚言;以行舉人,則人皆尚行。上之所好,下即成俗,感應之機,捷於影響,風俗之淳漓,世道之升沉係之矣。


    三代舉人,一本於德;兩漢舉人,意猶近古。自隋季好文,始專以言辭舉人,相沿不改,遂成定制。雖其間不無道德經濟之彥隨時表見,若以為制之盡善則未也,是在圖治者隨時調停焉。


    聖如夫子,猶「終日不食,終夜不寢」,沉思義理,而力學以從事,在吾人尤當何如耶?若玩愒因循,便戍擔閣。


    問:象山謂《論語》中多有無頭柄的話,如「知及之,仁不能守之」之類,不知所及所守者何事?非學有本領,未易讀也,然則所及所守之實,可得聞乎,曰:「知及」者,識己心,悟己性,良知本體炯炯不昧是也。知及此,便是本領,便是得,守者守此而已。若理欲淆雜「仁不能守」,則得者復失,雖仁守而不莊不禮,則守之之功未至,終屬滲漏。知至至之,知終終之,本諸身,徵諸庶民,內外交盡,斯知不徒知。


    讓,美德也,不讓則非所以崇德。然有可讓,有不可讓:萬事皆宜先人而後己,不可不讓;唯自己身心性命之諧,及綱常名教所關,自宜直任勇承,一力擔當,雖師亦不可讓,況其他乎!「師」若是尋常章句文藝之師,不讓何足貴?此師乃修身明道、為聖為賢、擔荷世道、主持名教,夙所師法之人,有為者亦若是,何讓之有?「讓」則是不敢以第一流自任,甘以不肖自處矣,此之謂無志。


    「辭」所以逢意,或闡揚道德,或敷陳經濟,貴明不貴晦,貴簡不貴繁。若務為藻繪以騁才華,故為澀晦以誇淵奧,滾滾不竭以顯辯博,以此達意,意可知矣!


    知道者言自簡,辭無枝葉。《易》云:「君子修辭以立其誠。」辭苟枝葉,便非立誠,便是心放。心既放矣,縱其辭典麗敏妙,高出千古,不過辭人之辭耳,豈君子之所貴乎?


    有片言而達者,有千萬言而不達者,知道與不知道具也。闡道之辭簡明,莫如周子《通書》;敷陳之辭條暢,莫如《伊訓》、《說命》及《前後出師表》。此皆發自肺腑,不事雕飾,可為千萬世修辭之準。近代弇州《四部稿》,辭非不典贍高古,趙儕老一見,謂其中無一字性靈語,即散與村嫗作冊子。由斯以觀,修辭者亦可以知所從矣!


    季氏篇


    人生不可無友,交友不可不擇。友「直、諒、多聞」,則時時得聞己過,聞所未聞,長善救失,開拓心胸,德業、學問,日進於高明。若與「便辟、柔、佞」之人處,則依阿逢迎,善莫予責,自足自滿,長傲遂非,德業、學問,日墮於匪鄙。為益為損,所關匪細,交友可不慎乎!


    「直」、「諒」、「多聞」,三者俱不可無,而夾輔匡正,得力尤在於「直」。昔申顏自謂:「一日不可無侯無可。」或問其故,曰:「無可能攻人之過,若一日不見,則不得聞其過矣。」


    禮以謹節文,樂以養性情,此日用而不可離者。所樂在比,斯循繩履矩,身心咸淑,聞人之善,喜談樂道,愛慕流連,即此便是己善。或道德邁眾,或經濟擅長,以至「直」、「諒」、「多聞」,忠孝廉節,有一於斯,便是賢友。交一賢友,則得一友之益,所交愈多,則取益愈廣。驕奢佚惰,惟晏樂是躭者,烏足以語此!昔人謂「晏安鴆毒,劇於病臥」,又云「安於逸樂,如陷水火」,故君子所其無逸。


    君子有「三戒」,能戒則為君子,不戒便是小人;戒與不戒,祇在一念之頃而已。堅忍一時,快慊終身;一念之差,終身莫贖。人可不慎此一念乎?


    遇色能不亂,懲忿無求勝,臨財無苟得,於此一一清楚,方是好操持、好立腳。否則跟腳一差,有玷生平,後雖愧悔,夫何所及。


    吾人有生之初,天以義理賦畀;有生之後,天以吉凶、禍福、順逆、窮通降鑒提撕。「天威不違咫尺」,敢不畏乎?小心翼翼,時頗天命,出入起居,罔有不欽,檢身循理,務期對越天心。其有道德隆重,齒爵俱尊之「大人」,是崇是式,罔敢或忽。「聖人之言」,無非修身明道,存心養性,事天指南,是體是尊,罔敢少悖。否則便是自暴自棄,自絕於天,非無知之小人而何?


    讀聖人之書,而不能實體諸躬,見諸行,徒講說論撰,假途干榮,皆侮聖言也。


    問:「生而知之」、「學而知之」,此「之」字果何所指?曰:「知之」祇是「知良知」,「良知」之外再無知;若於此外更求知,何異乘驢更覓驢?


    「生知」、「學知」、「困知」及「民斯為下」,等雖有四,知止一知。知之在人,猶月之在天,豈有兩乎?月本常明,其有明有不明者,雲翳有聚散也,雲散則月無不明。有知有不知者,氣質有清濁也,氧澄則知無不知。學也者,所以變化氣質,以求此知也「上」、「次」、「又次」及「民下」,人自為之耳。


    思雖有九,所以思則一;一者何?心也。心存則一念惺惺,動輒檢點,視自「思明」,聽自「思聰」,色自「思溫」,貌自「思恭」,言自「思忠」,事自「思敬」,疑自「思問」,忿自」思難」,得自「思義」、此修身、率性、踐形之實,定、靜、安、慮之驗也。故曰「清明在躬,志氣如神」,又曰「心之官則思,思則得之」,「思作睿」、「睿作聖」。


    「隱居求志」,斯隱不徒隱;「行義達道」,斯出不徒出。若隱居志不在道,則出必無道可達,縱有建樹,不過詭遇,君子不貴也。


    脫跡紛囂,潛心道德經濟,萬物一體,念切世導代民,此方是「隱居求志」。苟志不出此,徒工文翰以自負,優遊林壑以遣口,無體無用,於世道無所關係,以此為隱,隱可知矣!


    莘野、傅岩、磻溪、隆中,當其隱居之日,志未嘗不在天下國家,經世事宜,咸體究有素,故一出而撥亂返治,如運諸掌。後世非無隱居修潔之士,顧志既與古人異,是以成就與古人殊。


    景公、夷、齊,一則泯沒無聞,一則垂芳無窮,公道自在人心,三代所以直道而行也。噫!一時之浮榮易過,千載之影樣難移,是故君子貴知所以自立。


    陽貨篇


    孔手之於陽貨,不詘不忤,比千古待權奸之法;共受饋往拜,彼時體局,自應如此。後人所處體局,既與孔子異,則辭受往拜,自不得與之同。薛文隋微時,參議欲請見而不住;及為御史,內閣求識面而不得。時太監王振權侔至尊,各官皆行跪禮,先生獨不為之屈。振欲藉先生為重,遣使致饋,先生卻之,其僕曰:「君何駿?方面以千金求階於吾公,不可得,反卻饋耶?禍且至,吾危君!」不聽。饋至再,終固辭不受,可謂善學孔子。他若陳師道之於章,陳敬宗之於王振,亦皆不惡而嚴,不悖孔子家法,學人所宜取鏡。


    性因習遠,誠反其所習而習善,相遠者可使之復近;習之不已,相近者可使之復初:是習能移性,亦能復性。《書》曰:「習與性成,惟聖罔念作狂,惟狂克念作聖。」亶其然乎!


    習寧則字成,習文則文成,以至百工技藝,莫不由習而成,況善為吾性所本有,豈有習之而不成者乎?成善斯成性,成性斯成人矣。


    問「習之」之實,曰:親善人,讀善書,講善端,薰陶漸染,惟善是資;存善念,言善言,行善行,動靜食息,惟善是依。始也勉強,久則自然。


    「上知」明善減身,之死靡他;「下愚」名利是躭,死而後已,非「不移」而何?然「上知」之人,不肯移而之下,固無論已;「下愚」之人,苟一旦自反,改弦易轍,豈不可移而之上?無奈自暴自棄,流蕩忘返,卒為「下愚」之歸,若是者又豈少哉?悲夫!


    遲鈍人能存好心,行好事,做好人,雖遲鈍亦是「上知」;明敏人若心術不正,行事不端,不肯做好人,即明敏亦是「下愚」。


    聖人道德高厚,過化存神,無所往而不可,何「磷」何「緇」?若德非聖人,不擇而往,未有不「磷」不「緇」者。楊龜山出應蔡京</a>之薦,朱子謂其「做人苟且」。吳康齋持守謹嚴,世味一毫不染,石亨慕而薦之朝,遣行人聘入京師,知石氏非端人,惡入其黨,辭官歸里。士大夫有候之者,問先生何為不致君而還,則搖手曰:「我欲保全性命而已。」未幾,亨等被誅,凡交與者悉被重譴,獨先生爵然不滓。故君子出處不可以不慎。


    仁、知、信、直、勇、剛六者,莫非懿德,惟不好學,諸病隨生,好處反成不好,甚矣人不可以不學也!學之如何?亦惟窮理以致其知而已。理明知致,而後施無不當。夫何蔽?若誤以詞章記誦為學,不惟不能祛蔽,反有以滋蔽。


    好仁、知、信、直、勇、剛,而不濟之以學,固易蔽,然天良未鑿,猶有此好,今則求其能好而易蔽者,亦不可得。盡能有此好,即臨境易蔽,而本原不差,亦是易蔽之好人。好學可以救藥,若無此好,藥將何施?


    聖門之教,《詩》居其首「興、觀、群、怨」,「事父」、「事君」之道,於是乎資。今之學者,童而受讀,垂老不廢,學則學矣,吾不知其於興、觀、群、怨、人倫、物則果何如也?買櫝還珠,吾黨戒諸!


    「道聽途說」,乃書生通病,若余則殆有甚焉。讀聖賢遺書,嘉言善行,非不飫聞,然不過講習討論,伴口度日而已,初何嘗實體諸心、潛修密諧以見之行耶?每讀《論語》至此,慚悚蹐,不覺汗下。同人當鑒余覆車,務以深造默成為吃緊,以騰諸口說為至戒,慎勿入耳出口如流言溝,則幸矣。


    修德斷當自默始,凡行有未至,不可徒說;即所行已至,又何待說,故善行為善言之證,不在說上。


    苟圖富貴,便是「鄙夫」,此非生來如此,學術使然也。當為學之始,所學者正誼明道之術;及登仕版,自靖共爾位,以道事君。若為學之始,所學者梯榮取貴之術,及登仕版,止知躭榮固寵,患得患失,不依阿即逢迎,情所必至,無足怪者。故術不可不慎也。


    夫子懼學者徒以言語文字求道,故「欲無言」,使人知真正學道,以心而不以辯,以行而不以言。而子貢不悟,反求之於言,區區惟言語文字是躭,是以又示之以「天道不言」之妙,所以警之者至矣。時行物生,真機透露,魚躍鳶飛,現在目前。學者誠神明默成,不識不知,順帝之則」,四端萬善,隨感而應,道即在是,夫何所言?一落言詮,便涉聲臭,去道遠矣。陸象山有云:「寄語同遊二三子,莫將言語壞天常。」而鄒南皋亦云:「寄語芸窗年少者,莫將章句送青春。」合二詩觀之,吾曹得無惕然乎?


    高宗恭默思道,顏子如愚,亦足以發,必如此方是體道忘言之實;否則終屬「道聽途說,德之棄也」。


    吳康齋讀《論語》至「年四十而見惡焉,其終也已」,不覺潛然太息曰:「與弼今年四十二矣,其見惡於人者何限?而今而後,敢不勉力,少見惡於人斯可矣!」夫康齋年未弱冠,即砥德礪行,至是蓋行成德尊,猶自刻責如此,況余因循虛度,行履多錯,其見惡於人者,何可勝言?人即不盡見惡,時時反之於心,未嘗不自慚自憾,自惡於志,其所以痛自刻責者,尤當何如耶?


    微子篇


    箕子囚奴,比干剖心,忠節凜烈,天地為昭。微子之去,跡同後世全身遠禍者所為,而夫子並許其仁者,原其心也。以其心乎國,非私乎身,宗祀為重,跡為輕也。蓋微子本帝乙之元子、紂之親兄,與箕子、比干不同,有可去之義,故箕子詔王子出迪,不使紂有殺兄之名,而元子在外,宗祀可廷,所謂自靖。人自獻於先王,而即其心之所安,是以同謂之仁。後世若德非微子,分為臣僕,主昏不能極諫,國亡不能殉節,跳身遠去,俯首異姓,斯乃名教之罪人,不仁之大者。公論自在人心,口誅筆伐,播諸青史,一時輕去,千載難逃,夫何原!


    微,國名;子,爵也。啟雖封有爵土,而身常在朝,同箕子、比干諸人輔政,至是見紂惡日甚,不可以輔,乃去紂而還其所封之國,轉遯於野,潛跡滅蹤,非去紂而入周也。微子之志固如此,若去紂而入周,又何以為微子?昭烈之圍成都也,許靖謀逾城出降,昭烈由是鄙其為人。使微子而亦然,豈不見鄙於武王乎?至《左傳》引「微子銜壁迎降」之言,斯蓋後世臣人者借口;賢如微子,必不其然。武王尚式商容之閭,微子之賢,在所素悉,夫何致其恇震以至於此,亦必不然。然則微子之在彼時,果何以自處?而武王之於微子,亦果何以為處也?曰:天命既改,微子不容不順天俟命。武王奉天伐暴,誅止一夫,其餘子姓之有爵土者,俱仍其封,不失舊物,況微子乎?既而崇德象賢,改封於宋,進爵為公,俾修其禮物,作賓王家,斯微子之所以自處,而武王之所以處微子也,夫豈同後世牽羊銜璧、解縛焚櫬者之所為也。


    問:後世德非微子,固不可以俛首異姓,若果德如微子,便可借口宗祀,俛首異姓乎?曰:亦顧其所遇何如耳。苟遇非武王,祇當如北地王劉諶之死社稷為正。蓋時有不同,古今異勢故也,否則不惟不能存宗祀,反有以辱宗祀矣。


    沮、溺之耕,丈人之耘,棲遲農畝,肆志煙霞,較之萬物一體,念切救世者固偏,較之覃懷名利、奔走世途者則高。一則鳳翔千仞,一則蛾逐夜燈,孰是孰非,孰得孰失,當必有辨之者。


    聖人無不可為之時,不論有道無道,直以綱常名教為己任,撥亂返治為己責。若自己德非聖人,才不足以撥亂返治,祇宜遵聖人家法,有道則見以行義,無道則隱以守身,甯跡同沮、溺、丈人之偏,慎無蹈昧於知止之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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