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3个月前 作者: 李颙
悔過自新說序
曩余令二曲,治先訪賢,得李子,弱冠潛修,聖賢自命,即已知其必為大儒無疑也,以處士禮禮之。癸巳,再遊華嶽,得一晤,塵言娓娓,道氣翩翩,白先生大人以及擔夫樵子,無弗知其躬行實踐,學問淵源,且共推余物色之。先是余知其必為大儒者,茲固人人而皆知為大儒無疑也。今夏杪,以《悔過自新》一冊觀余,噫嘻,《悔過自新》則李子所得切實功夫,拈以示人,不作英雄欺人語也。
或不無淺近視之,以為悔過自新中材能事,未必便稱聖修。余謂「下學上達」聖教炳如,「明德新民」,初非二事。「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即當以天地萬物為「新」,以天地萬物為「新」,即當以天地萬物為「過」。天一日不新,便不能覆,便是天遇;地一日不新,便不能載,便是地過;物一日不新,便作腐朽,便是萬物之過。天地萬物有一日之不新,便非位育,便是君子而不能「致中和」之過。就一人言之,則一身之悔過自新固無窮盡;就天地萬物言之,則為天地萬物之悔過自新更無了期。孔子</a>「五十學《易》,可無大過」,顏氏子「克己復禮」,稱「不二過」,然則志道君子洗心內治,痛自刻責者,當何如其皇皇也!余知李子者,必不以一己之過為「過」,一己之新為「新」。「悔過自新」之時義大矣哉!
先儒有言:「滿街都是聖人。」余謂滿街能悔過自新,安見滿街之不可為聖人?又云:「個個人心有仲尼。」余謂個個能悔過自新,安見個個之不可為仲尼?此誠李子窮年所得切實功夫,舍是而尚頓悟,墮野狐禪,驟獵神化,虛譚性命,不過英雄欺人語,李子之所不道,余之所不願聞。余故蚤已知其為大儒無疑也。橫渠、涇野而後,道不在茲乎!
順治歲在柔兆涒灘瓜月之朔,前任盩厔縣知縣縣友人樊嶷謹題
小引
余小子童年喪怙,三黨無依,加以屢罹變故,饑寒坎壈,動輿死鄰,既失蒙養之益,又乏受學之資。由是耳目所逮,罔非俗物,薰炙漸久,心志頗移。有百惑以叢身,無一善而可錄,負天地生成之德,孤慈親家門之望。每一念及,惘然自失!茲幸天誘厥衷,靜中有悟,謹識其意於冊,仍引證以前言往行,聊代韋弦,私用儆醒。既已失之於始,猶獲慎之於終;雖不克盡人道於垂髫之前,庶或脫禽獸之歸於弱冠之後云爾。同志者,雖無過可悔,亦不妨更勉之!
多慙夫李顒
悔過自新說
盩厔李顒中孚著
天地之性人為貴。人也者,稟天地之氣以成身,即得天地之理以為性。此性之量,本輿天地同其大;此性之靈,本典日月合其明。本至善無惡,至粹無瑕;人多為氣質所蔽,情欲所牽,習俗所囿,時勢所移,知誘物化,旋失厥初。漸剝漸蝕,遷流弗覺,以致卑鄙乖謬,甘心墜落於小人之歸,甚至雖具人形,而其所馬有不遠於禽獸者。此豈性之罪也哉?然雖渝於小人禽獸之域,而其本性之與天地合德、日月合明者,固末始不廓然朗然而常在也;顱人自信不及,故輕棄之耳。辟如明鏡蔽於塵垢,而光體未嘗不在;又如寶珠陷於糞坑,而寶氣未嘗不存,誠能加刮磨洗剔之功,則垢盡穢去,光體寶氟自爾如初矣,何嘗有少損哉!
世固有抱莢質而不肯進修者,揆厥所由,往往多因一管自聚。迨其後雖明見有善可邏,有義可徒,必且自矮曰:「吾業已如此矣,雖復修善,人誰我諒耶?」殊不知君子小人、人類禽獸之分,祇在一轉念間耳。苟向來所是禽獸,從今一旦改圖,即為人矣;向來所為是小人,從今一旦改圖,即為君子矣。當比之際,不惟親戚愛我,朋友敬我,一切服我,即天地鬼神亦且憐我面佑我矣。然則白諉自棄者,殆亦未之思也。
古今名儒倡道救世者非一:或以「主敬窮理」標宗,或以「先立乎大」標宗,或以「心之精神為聖」標宗,或以「自然」標宗,或以「復性」標宗,或以「致良知」標宗,或以「隨處體認」標宗,或以「正修」標宗,或以「知止」標宗,或以「明德」標宗。雖各家宗旨不同,要之總不出「悔過自新」四字,總是閑人以悔過自新的門路,但不曾揭出此四字,所以當時講學,費許多辭說。愚謂不若直提「悔過自新」四字為說,庶當下便有依據,所謂「心不妄用,功不雜施,丹府一粒,點綴成金也」。
或曰:「從徙上諸宗,皆酢旨精深,直趣聖域,且是以聖賢望人;今吾子此宗,醉旨魔澆,去道迂逮,且似以有遇待人,何不頰之甚也?」愚曰:「不然。皎日所以失其照者,浮雲蔽之也,雲開日瑩矣。吾人所以不得至於聖者,有過累之也,過減則德醇矣。以此侵入聖域,不更直捷簡易耶?」
疑者曰:「《六經》、四書,卷帙浩繁,其中精義,難可殫述『悔過自新』宰足括其微奧也?」殊不知《易》著《凰雷》之象,書垂「不吝」之文,詩歌「維新」之什,《春秋</a>》微顆闡幽,以至於《橙》之所以陶,《樂》之所以淑,孔日「勿憚」,曾日「其殿」,《中庸</a>》之一「寡遇」,孟氏之「集蓑」,無非欲人役其無過之體,而蹄於日新之路耳。正如《素同》、青囊,皆前聖已效之方,而傅之以救萬世之病,非欲於病除之外,別有所增益也。曰:「經書垂訓,賞具修齊治平之理,登尊焉一身一心,悔遇自新而已乎?」愚謂:「天子能悔過自新,則君拯建而天下以之平;諸侯能悔過自新,則侯度貞而國以之治;大夫能悔過自新,則臣道立而家以之齊;士庶人能悔過自新,則德業日隆而身以之修,又何弗包舉統撮焉!」
殺人須從咽喉處下刀,學問須從肯綮處著力。悔過自新,乃千聖追修要訣,人無志於做人則已,苟真其有志做人,須從此學則不差。
天地間道理,有前聖偶兄不及而後聖始拈出者,有賢人或見不及而庸人偶拈出者,但取其益身心,便修橙,斯已耳。予固庸人也,懵弗知學,且孤苦顛頓,備蜃竅愁,於夙夜寐旦、苦控精研中,忽見得此說,若可以安身立命,若可以自利利他,故敢揭之以公同志。倘以言出庸人而漫置之,是猶惡貧女之布而甘自凍者也。
前輩云:「人生仕宦,大都不過三五十年,惟立身行道,千載不朽。」愚謂:「舍悔過自新,必不能立身,亦非所以行道,是在各人自察之耳。」
今人不達福善禍淫之理,每略躬行而資冥福,動謂祈請醮謝,可以獲福無量。殊不知天地所最愛者,修德之人也;鬼神所甚庇者,積善之家也。人苟能悔過於明,則明無人非;悔過於幽,則幽無鬼責。從此刮垢磨光,日新月盛,則必浩然於天壤之內,可以上答天心而祈天永命矣,又何福之不臻哉!
吾之德性,欲圖所以新之,此際機權,一毫不容旁貸。新輿不新,自心自見,譬如飲水,冷暖自知。久之德充於內,光輝發於外,自有不可得而掩者矣。厥初用功,全在自己策勵。
性,吾自性也;德,吾自得也。我固有之也,曷言乎新?新者,復其故之謂也,辟如日之在天,夕而沈,朝而升,光體不增不損,今無異昨,故能常新。若於本體之外,欲有所增加以為新,是喜新好異者之為,而非聖人之所謂新矣。
同志者苟留心此學,必須於起心動念處潛體密驗。苟有一念未純於理,即是過,即當悔而去之;苟有一息稍涉於懈,即非新,即當振而起之。若在未嘗學問之人,亦必且先檢身過,次檢心過,悔其前非,斷其後籟,亦期至於無一念之不純,無一息之稍懈而後已。蓋入之所造,淺深不同,故其為過,亦巨細各異,接而剔之,存乎其人於以誕登聖域,斯無難矣。
聚見之過,猶易懲艾;獨處之過,最足障道。何者?過在隱伏,潛而未彰,人於此時最所易忽;且多容養愛護之意;以為鬼神不我覺也。豈知莫見乎隱,莫顯乎微,舜蹠人禽,於是乎判,故慎獨要焉。
幾者,事之微,而吉凶之所由以肇端者也。《易》曰:「知幾其神平。」又曰:「君子見幾而作,不俟終日。」子曰:「顏氏之子,其殆庶幾乎。有不善未嘗不知,知之未嘗復行也。」夫「有不善未嘗不知」,故可與幾也;「知之未嘗復行」,故無祇悔也。吾儕欲悔過自新,當以顏氏為法。
吾儕既留意此學,復悠悠忽忽,日復一日,輿未學者同為馳逐,終不得力,故須靜坐。靜坐一著,乃古人下工之始基,是故程子見人靜姿,便以為善學,何者?天地之理,不翕聚則不能發散;吾人之學,不靜極則不能超悟。況過輿善界在幾微,非至精不能剖析,豈平日一向紛營者所可辨也。
悔過自新,此為中材言之也,而鬱馬上根言之也。上根之入,悟一切諸過皆起於一心,直下便刻卻根源,故其為力也易;中材之人,用功積久,靜極明生,亦成了手,但其馬力也難。蓋上根之人,頓悟頓修,名為「解悟」;中材之人,漸修漸悟,名為證悟。吾人但期於悟,無期於頓可矣。
聖人之學,下學上達,其始不外動靜云為日用平常之事,而其究則必曰「窮理書性,以至於命人」。人苟有纖微之過,尚留方寸,則性必無由以盡;性既不能盡,則命亦無由以至,而其去聖功遠矣。故必悔之又悔,新而又新,以至於盡性至命而後可。
悔而又悔,以至於無過之可悔;新而又新,以極於日新之不已。庶幾仰不愧天,俯不怍人;晝不愧影,夜不愧衾;在乾坤為肖子,在宇宙為完人;今日在名教為賢聖,將來在冥漠為神明,豈不快哉!
昔人云:「堯舜而知其聖,非聖也,是則堯舜未嘗自以為無過也;禹見囚下車而泣,是則禹未嘗自以為無過也;湯改過不吝,以放桀為慙德,是則湯未嘗自以為無過也;文王望道未見,武王儆几銘牖[1],周公破斧缺戕,孔子五十學《易》,是則文、武、周、孔並未嘗自以為無過也。等而上之,陽愆陰伏,旱乾水溢,即天地亦必且不見以為無過也。」然而兩儀無心,即置勿論。至於諸聖,固各有其悔過自新之旨焉。但聖人之悔過處,及其自新處,輿凡人自不同耳。蓋必至於無一念之不純於理,無一息之或間於私,而後為聖人之「悔過」必至於「輿天地合其德,輿日月合其明,輿四時合其序,輿鬼神合其吉凶」,而後為聖人之「自新」。夫卑之雖愚夫婦有可循,高之至於神聖不能外。比悔過自新之學所為括精粗、兼大小、該本末、徹終始而一以貫之者歟!
橫渠先生少喜談兵,嘗欲結黨取洮西之地。康定中,聞范文正公仲淹為陝西帥,遂上書條陳兵務。仲淹異其氣貌,又甚少,惜之,質責之曰:「儒者自有名教,何事於兵?」手《中庸》一編授焉,先生乃大感,歸讀之,遂翻然志於道。然求知所從入,溺於釋、老者累年,後悟其非,始反隸之《六經》。嘉祐初,至京師見程氏二先生,二先生於先生為外兄弟之子,卑屬也,而學詣奧淵。先生與語道學之要,厭服之,因渙然信曰:「吾道自足,何事旁求!」於是盡棄異學,淳如也。
上蔡先生少博洽,見程子於抉溝,從受學,語次舉書史無遺失。程子曰:「賢記憶何多也?抑亦可謂玩物喪志矣。」先生慙,汗浹背,面發赤,因請為學之要。程於告以靜坐。於是遂時時靜坐,又作簿自記日用言動、禮若非禮以自繩。其言曰:「克己,須從性偏難克處克將去。患恐懼,旦旦於危階上習之;得善筆愛之,患長愛欲,害令壞乃已;患喜怒,日消除令盡而內自省。大患乃在矜,痛克之。」與程子別,一年來見,問所學,對曰:「惟去得一『矜』字。」曰:「何謂也?」先生曰:「懷固蔽自欺之心,長虛驕自大之氣,皆此之由。」程子喜而告人曰:「是子為切問近思之學者也。」
晦菴先生初年學靡常師,出入於經傳,泛濫於釋、老。自云:「某年十五六時,留心於釋,蓋嘗師其人、尊其道而篤好之。年二十四,始見延乎李先生言及學禪。李先生祇說『不是』,某倒疑李先生理會此未得,再三質問。李先生為人簡重,卻不甚會說,祇教看聖賢言語。某遂將那禪來權倚閣起,意中道禪亦自在,且將聖人書來讀。讀來讀去,一日復一日,覺得聖賢言語漸漸有味,卻囘頭看釋氏之說,漸漸破綻,罅漏百出。自此悔悟力改,無復向來病痛矣。」
草廬先生五歲,日誦數千言,夜讀書達旦。母憂其勞過,節膏火調適之。先生伺母寢,輒篝燈誦習,遂博通經傳。行省掾元明善以文學自負,問經傳奧義,服之,太息曰:「與吳先生言,如探淵海,不可測也。」所著《易》、《春秋》,盡破傳注穿鑿,以發其蘊,精明簡切。而《禮纂言》,於禮學為尤切。晚歲頗悔悟,遂專以尊德性為主,作《學基》、《學統》二篇,使人知為學之本。其言曰:「天之所以生人,人之所以為人,以此德性也。然自聖傳不嗣,士學靡宗。漠唐千餘年間,董、韓二子,依稀數語近之,而原本竟昧昧也。逮夫周程張邵典,始能上通孟氏而為一。程氏四傳而至朱,文義之精密,又孟氏以來所未有者,其學徒往往滯於此而溺其心。夫既以世儒記誦詞章為俗學矣,而其為學亦未離乎言語文字之末,此則瞎定以後,朱門末學之敝,而未有能救之者也。夫所貴乎聖人之學,以能全天之所以輿我者爾。天之輿我,德陸是也,是為仁義禮智之根株,是為形質血氣之主宰。舍此而他求,雖行如司馬文正,才如諸葛武侯,亦不免於行不著、習不察,況止於訓詁之精,講說之密,如北溪之陳,雙蜂之饒,於記誦詞章之學,相去何能以寸哉!聖學大明於宋,而踵其後者乃如此,可歎己!瞪也鑽研於文義,毫分縷析,每以陳為未精,曖為未密也,墮此科臼中垂四十年,而始覺其非。自今以往,一日之內子而亥,一月之內朔而晦,一歲之內春而冬,常見吾德性之昭昭,如天之運轉,如日月之往來,不使有須臾之間斷,則於尊之之道,殆庶幾乎!」
敬軒先生初欲以詩文鳴世,後從魏、范二公講周程張朱諸書,歎曰:「此道學正脈也。」遂焚所作詩賦,專心於是,至忘寢食。嘗曰:「氣吾奮然欲造其極而未能者,其病安在?得非舊習有未盡去乎,舊習最害事,吾欲進彼則止吾之進;吾欲新彼則舊吾之新。甚可惡,當刮絕之。」又曰:「一毫省察不至,即處事失宜,而悔吝隨之,不可不慎。」
近溪先生年十五從新城張洵水學,洵水每謂:「人須力追古人,不當埋沒於舉業,自棄厥身。」於是一意以正學自任。一日,誦《敬軒語錄》云:「萬起萬滅之私,亂吾心久矣,當一切決去,以全吾澄然湛然</a>之體。」遂焚香叩首,矢心力行,敷月而體未復。壬辰,閉關臨田寺,几上置鏡與盂水,對之令心與水鏡無二。久之成疾,父憂之,授以《傳習錄》一編。循其言求之,病漸愈。庚子,入省赴大會,見顏山農,自述遘危病,生死得失,能不動心。山農不許,曰:「是制欲,非體仁也。」先生曰:「非制欲安能體仁?」山農曰:「子不觀孟子</a>之論叫『四端』乎?知皆擴而充之,如火之始然,泉之始達,如此體仁,何等直截。子患當下日用而不知,勿妄疑天性之息也。」先生是時如大夢得醒,遂於稠人中稽首師事焉。後忽遘重病,倚榻而坐,夢一翁來言曰:「君身病康矣,心病則未也。」先生不應。翁曰:「君自有生以來,遇觸而氣不勁,當倦而目不瞑,擾攘而氣不分,夢寐而境不昏,此君心痼也。」先生愕然,曰:「隨物感通,原無定執,君以宿生操持太甚,遂成結習。君今漫喜無病,不悟天體浙失,豈惟心病,而身亦隨之矣。」先生大驚,伏地叩謝,汗下如雨,從是執念漸消。
陽明先生之學凡三變,其為教也亦三變。少之時,馳騁於詞章,已而出入二氏,繼乃居夷處困,豁然有得於聖賢之旨,是三變而至道也。居貴陽時,首輿學者為「知行合一」之說;自滁陽後,多教學者靜坐;江右以來,始單提「致良知」三字,直指本體,令學者言下有悟,是教亦三變也。
南瑞泉大吉守紹興時,從學陽明先生,時時請益焉。嘗曰:「大吉臨政多過,先生何無一言?」陽明曰:「何過?」瑞泉歷敷其事,陽明曰:「吾言之矣。」瑞泉曰:「何言?」曰:「吾不言,何以知之?」曰:「良知自知之。」陽明曰:「良知卻是我言?」瑞泉笑謝而去。居數日,復自數過加密,來告曰:「與其過後悔改,不若預言無犯為佳也。」陽明曰:「人言不如白悔之真。」瑞泉笑別而去。居數日,復自數遇益密,曰:「身過可免,心過奈何?」陽明曰:「昔鏡未開,可得藏垢;今鏡明矣,一點之落,自難住腳。此正入聖之機也,勉之!」瑞泉拜謝,由是得學同致力肯綮處。
董蘿石沄,年六十有八矣,以能詩聞江湖間。與其鄉之業詩者十數輩為詩社,旦夕吟詠,至廢寢食,遺生業,以為是天下之至樂也。已遊會稽,聞王陽明講學山中,以杖肩其瓢笠詩卷訪之。入門長揖,踞上坐。陽明異其氣貌,且年老矣,禮敬之。又詢知其董蘿石也,與之語,連日夜。蘿石退謂何秦曰:「吾聞夫子『良知』之說,而忽若大寐之得醒,然後知吾向之所為,日夜弊精勞力者,其與世之營營利祿之徒,特清濁之分,而其間不能以寸也。幸哉,吾非至於夫子之門,則幾於虛此生矣,吾將北面夫子而終身焉,得無以既老而有所不可乎?」秦起拜賀曰:「先生之年則老矣,先生之志何壯哉!」入以請於陽明,陽明喟然歎曰:「有是哉!吾未或見此翁也。雖然齒長於我矣,師友一也。苟吾言之見信,奚必北面而後為禮乎?」蘿石聞之曰:「夫子殆以予誠之未積歟?」辭歸兩月,棄其瓢笠,持一縑而來,謂秦曰:「比吾老妻之所織也,吾之誠積,若茲縷矣,夫子其許我乎?」秦入以請,陽明子曰:「有是哉!吾未或見此翁也。今之後生晚進,苟知執筆為文辭,稍記習訓詁,則已侈然自大,不復知有從師學問之事;間有或從師問學者,則閧然共非笑,指斥若怪物。翁以能詩訓後進,從之避者遍江湖,蓋居然先輩矣。一旦聞予言,而棄去其敷十年之成業如敝屣,遂求北面而屈禮焉,非天下大勇,其孰能與於比?則如蘿石固吾之師也,而吾豈足以師蘿石乎!」蘿石曰:「甚哉!夫子之拒我也!吾不能以俟請矣。」入而強納拜焉。自是日有聞益,充然有得,欣然樂而忘歸也。其鄉黨之子弟親友,與其平日之為社者,或笑而非之,或為持而招之返,且曰:「翁老矣,何自苦若是耶!」蘿石笑曰:「吾方幸逃於苦海,方知憫若之自告,而乃以吾為苫耶!去矣,吾將從吾之所好。」
楊庭顯少精悍,視天下事無不可為者。居常自視無過,視人則有過。一日,自念曰:「豈其人則有過,而吾獨無過,殆未之思也!」思之,遂知所過;旋又知二三,巳而紛然,乃大恐,痛懲力改。譫書聽言必白省,每見過內訟不置,即夢寐中怨艾深切,至於感泣。念慮智識之差,毫無自恕。嘉言善行,不曠耳目,書之盈室:著之累帙。嘗曰:「如有樵童牧子謂余曰『吾誨汝』,我亦當敬聽之。」其自刻責者,類非形見,獨發明以示戒,檢身嚴而安所止,取善博而知所擇。人患忿憶,則容物若虛;人患吝嗇,則捐財若無。或歎其不可及,庭顯曰:「昔甚不然,吾改之耳。」
仇覽為陽遂亭長,好行教化。有陳元不孝,其母諧覽言元。覽呼元責以子道,與一卷《孝經》,使讀之。元深自感悟,到母前謝罪,曰:「元少孤,為母所驕。諺云:『孤犢觸乳,驕子詈母。』乞今自改。」母子相向而泣。於是元遂修行孝道,究戍佳士。
徐庶少好任俠擊劍,嘗乘忿殺人,白堊突面,披髮而走,為吏所得。問其姓字,閉口不言。吏乃於車上立柱維磔之,擊鼓以令於市廛,莫敢識者,而其黨伍共纂解之得脫。於是感激,棄其刀戟,更練布單衣,折節學間,始諧精舍。諸生聞其前作賊,不肯與共止。乃卑躬早起,常定除,動靜先意,聽習經業,義理精熟。與諸葛亮相友善,俱為一時名士。
周處性凶狠,縱情肆欲,州里患之。一日,間父老曰:「今時和歲豐,何苦而不樂耶?」父老歎曰:「三二害未除,何樂之有!」處曰:「何謂也?」答曰:「南山白額猛獸、長橋下蛟,並子為三矣。」處曰:「若此為患,吾能除之。」乃入山射殺猛獸,因投水搏皎。蛟或沉或浮,行數十里,而處與之俱,經久之不出。人謂處已死,皆相慶賀。處果殺蛟而反,聞鄉里相慶,始知人惡己之甚,乃入吳尋二陸。時機不在,見云,具以情告,曰:「欲自修而年已蹉跎,恐將無及。」云曰:「古人貴朝聞夕改,君前塗尚可,且患志之不立,何憂名之不彰。」處遂勵志好學,志存義烈,言必忠信。期年,州府交辟,卒為節義名臣。
子張,魯之鄙家也,顏濁聚,梁父之大盜也,學於孔子;段干木,晉國之大駔也,學於子夏</a>;高何、縣子石,齊國之暴者也,指於鄉曲,學於子墨子</a>;索盧參,東方之巨狡也,學於禽滑黎。此六人者,刑戮死辱之人也,今非徒免於刑戮死辱也,由此為天下名士顯人。而吾曹乃多以一眚自棄,惜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