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有你在,便心安
3个月前 作者: 陆小曼
你再不用想我说话,
我的心早沉在海水底下,
你再不用向我叫唤:
因为我——一我再不能回答!
除非你除非你也来在
这珊瑚骨环绕的又一世界,
等海风定时的一刻清静,
你我来交互你我的幽叹。
——徐志摩</a>《翡冷翠的一夜</a>》
皇家饭店
婉贞坐在床边上,眼看床上睡着发烧的二宝发愣:小脸烧得像红苹果似的,闭着眼喘气,痰的声音直在喉管里转,好像要吐又吐不出的样子。这情形分明是睡梦中还在痛苦。婉贞急得手足无措,心里不知道想些什么好,因为要想的实在太多了。
婉贞是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女孩子,只是一毕业出校,就同一个同学叫张立生的结了婚。婚后一年生了一个女孩子,等二宝在腹内的时候,中日就开了战。立生因为不能丢开她们跟着机关往内地去,所以只好留在上海。可是从此他们的生活就不安静起来了。二宝出世,他已经忍辱到伪机关做了一个小职员而维持家庭生活。一家五口人单靠薪水的收入,当然是非常困难的,于是婉贞也只好亲自操作。一天忙到晚,忙着两个孩子的吃穿、琐事。立生的母亲帮她烧好两顿饭,所以苦虽苦,一家子倒也很和顺的过着日子。
今年二宝已经三岁了,可是自从断奶以后,就一直闹病,冬天生了几个月的寒热症,才好不久又害肺炎。为了这孩子,他们借了许多债。最近已经是处于绝境了,立生每天看着孩子咳得气喘汗流的,心里比刀子割着还难受。薪水早支过了头,眼瞧孩子非得打针不可,西医贵得怕人,针药还不容易买,所以婉贞决定自己再出去做点工作,贴补贴补。无奈,托人寻事也寻不着。前天她忽然看见报上登着皇家饭店招请女职员的广告,便很高兴。可是夫妻商量了一夜,立生觉得去做这一类的工作似乎太失身份。婉贞是坚决要去试一下,求人不如求己,为了生活,怕什么亲友的批评!于是她就立刻拿了报去应试。
皇家饭店是一个最贵族化的族馆,附有跳舞厅,去的外宾特别多,中国人只是些显宦富商而已。舞厅的女子休憩室内需要一位精通英语、专管室内售卖化妆品与饰物的女职员。
婉贞去应试的结果,因为学识很好,经理非常看重她,叫她第二天就去做事。可是昨天婉贞第一晚去工作之后,实在感到这一类事是不适合她的个性的,她所接触的那些女人们都是她平生没有见过的。在短短的几个钟头以内,她好像走进了另一个世界,等到夜里十二点敲过,她回到家里,已经精神恍惚,心乱得连话都讲不出来了。立生看到她那样子,便劝她不要再去了,婉贞也感到夜生活的不便,有些犹豫。可是今天看见二宝的病仍不见好,西医昨天开的药方,又没有办法去买,孩子烧得两颊飞红,连气都难透的样子,她实在不忍坐视孩子受罪而不救。她一个人坐在床前呆想:今晚上如果继续去工作,她就可以向经理先生先借一点薪水回来,如果不去,那不是一点希望都没有了吗?所以她一边向着孩子看,一边悄悄的下了决心。看看手上的表已经快七点了,窗外渐渐黑暗,她站起来摸一摸孩子头上的温度,热得连手都放不上。她心里一阵酸,几乎连眼泪都流下来,皱一皱眉,摇一摇头,立起身来就走到梳妆台边,拿起木梳将头随便梳了两下,回身在衣架上拿起一件半旧的短大衣往身上一披,走向里房的婆婆说:
“妈,你们吃饭别等我,我现在决定去做事了,等我借了薪水回来,明儿一天亮就去替二宝买药!回头立生您同他说一声吧!”
婉贞没有等到妈的回答就往外跑。走出门口跳上一部黄包车,价钱也顾不得讲,就叫他赶快拉到大马路皇家饭店。在车上,她心里一阵难过,眼泪直往外冒!她压抑不住一时的情感!她也说不清心里是如何的酸,她已经自己不知道有自己,眼前晃的只是二宝的小脸儿,烧得像苹果似的红,闭着眼,软弱地呼吸,这充分表示着孩子已经有点支持不了的样子!因此,她不顾一切,找钱去治好二宝的病,她对什么工作都愿去做。至于昨晚夫妻间所讲的话,她完全不在心里,现在她只怕去晚了,经理先生会生气,不要她做事了,所以她催着车夫说:
“快一点好不好,我有要紧的事呢!”
“您瞧前面不是到了吗?您还急什么!”车夫也有点奇怪,他想这位太太大约不认识路,或是不认识字,眼前就是“皇家饭店”的霓红灯在那里灿烂的着光彩呢!
婉贞跳下车子,三步并作两步的往里跑,现在她想起昨晚临走时,经理曾特别叫她明天要早来,因为礼拜六是他们生意最好的一天,每次都是很早就客满的。她想起这话,怕要受经理的责备,急得心跳!果然,走进二门就看见经理先生已经在那里指手画脚的乱骂人了,看见她走进来,就迎上前去急急的说:
“快点,王小姐!你今天怎么倒比昨天晚呢!客人已经来了不少,小红她已经问</a>过你两次了,快些上去吧!”
经理的话还没有说完,婉贞已经上了楼梯,等她走进休息室,小红老远就叫起来了:
“王小姐,您可来了,经理正着急哩,叫我们预备好!我们等你把粉、口红都拿出来,我们才好去摆起来呢,你为什么这么晚呢?”
婉贞也没有空去回答小红的话,急忙走到玻璃柜前开了玻璃门,拿出一切应用的东西,交给小红同小兰,叫她们每一个梳妆台前的盒子内都放一点粉,同时再教导她们等一忽儿客人来的时候应该怎样的接待她们。
小红与小兰也都是初中毕业的学生,英语也可以说几句,因为打仗,生活困难,家里没有人,只好弃学出外做事。婉贞虽然只是昨晚才认识她们,可是非常喜欢她们的天真活泼。尤其是小红,生得又秀丽又聪明,说一口北京话。昨晚上一见面就追随着婉贞的左右,婉贞答应以后拿她当妹妹似的教导。所以婉贞今天给了她东西之后,看见她接着高高兴兴走去的背影,暗暗的低头微笑,心里感到一阵莫名的欣慰,连自己的烦恼都一时忘记了。婉贞将她自己应做的事也略加整理,才安闲的坐到椅子上,深深的吐了一口气,对屋子的周围看了一眼,几台梳妆台的玻璃镜子照耀在屋子里淡黄的粉墙上,放出一种雅洁的光彩,显得更是堂皇富丽。这时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除了内室小红与小兰的互相嬉笑外,空气显得很闷。于是婉贞又想起来她的病着的二宝了。她现在脑子里只希望早点有客人来,快点让这长夜过去,她好问经理借了薪水去买药,别的事都不在心上了,她想这个时候立生一定已经回家了,他会当心二宝的。
她记得昨夜刚坐在这把椅子上时,她感到兴奋,她感到新奇,她眼前所见所闻的都是她以前所没有经历过的,所以她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似的,一切都感兴趣。她简直有一点开始喜欢她的职业了,这种庞大美丽的屋子,当然比家里那黑沉沉毫无光线的小屋子舒服得多,可是后来当她踏上黄包车回家的时候,情绪又不同了,她觉得这次她所体验的,却是她偶然在小说里看到而认为决不会有的事实,甚至她连想也想不到的。所以使得她带着一颗惶惑、沉重的心,回到家里,及至同立生一讲,来回的细细商酌一下,认为这样干下去太危险了,才决定第二天不再来履行职务了。谁知道今天她又会来坐到这张椅子上。现在她一想到这些,就使她有些坐立不安!
这时候门外一阵嬉笑的声音,接着四五个女人推开了门,连说带笑的闯了进来,乱嘈嘈的都往里间走。只有一个瘦长的少妇还没有走进去,就改了主意,一个人先向外屋的四周看了一眼,向婉贞静静的看了一会儿;然后慢步走向梳妆台,在镜子面前一站,看着镜子里自己那丰满的面庞同不瘦不胖的身段,做了一个高傲的微笑;再向前一步,拿起木梳轻轻的将面前几根乱发往上梳了一梳;再左顾右盼的端详一会儿,低头开了皮包拿出唇膏再加上几分颜色,同时口里悠悠然的轻轻哼着“起解”的一段快板,好像身边一个人也没有似的。这时候里间又走出来一位穿了紫红色长袍的女人,年纪要比这位少妇大五六岁的样子,一望而知是一位富于社会经验的女子,没有开口就先笑的神情,曾使得每个人都对她发生好感。她是那么和蔼可亲,洁白的皮肤更显得娇嫩。她一见这位少妇在那儿哼皮黄,就立刻带着笑容走到她的身边,很亲热的站在她背后,将手往她肩上一抱,看着镜子里的脸庞说:
“可了不得!已经够美的了,还要添颜色做什么,你没有见乔奇吃饭的时候两个眼睛都直了吗?连朱先生给他斟酒他都没有看见。你再化妆他就迷死了!快给我省省吧!”
“你看你这一大串,再说不完了。什么事到了你嘴里,就没有个好听的。你倒不说你自己洗一个脸要洗一两个钟头,穿一件衣服不知道要左看右看的看多久!我现在这儿想一件事!你不要乱闹,我们谈一点正经好不好?”
“你有什么正经呀!左不是又想学什么戏,做什么行头,等什么时候好出风头罢咧!”那胖女人说着就站了起来走到镜子面前,拿着画眉笔开始画自己的眉毛。
“你先放下,等一会儿再画,我跟你商量一件事。”那瘦的一个拉了她的手叫她放下。
那胖的见瘦的紧张的样子,好像真有什么要紧的事,就不由的放下笔随着她坐到椅子上低声的问:
“到底什么事?”
“就是林彩霞——你看她近来对我有点两样,你觉得不?你看这几次我们去约她的时候,她老是推三推四的不像以前似的跟着就走。还有玩儿的时候她也是一会儿要走要走的,教戏也不肯好好儿的教了,一段苏三的快板教了许久了!这种种的事,都是表现勉强得很,绝对不是前些日子那么热心。”
那胖女人一边儿听着瘦的说话,一边儿脸上收敛了笑容,一声也不响的沉默了几分钟才抬起头来低声回答说:
“对了,你不说我倒也糊里糊涂,你说起来我也感觉到种种的改变,刚才吃饭时候我听她说什么一个张太太——见面一共只有三次,就送她一堂湘绣的椅披,又说什么李先生最近送她一副点翠的头面。我听了就觉得不痛快——好像我们送她的都不值得一提似的,你看多气人!”
“可不是?戏子就是这样没有情义,所以我要同你商量一下,等一会儿她们出来了又不好说。从今以后我们也不要同她太亲热,随便她爱来不来,你有机会同李太太说一声,叫她也不要太痴了,留着咱们还可以玩点儿别的呢!别净往水里掷了,你懂不懂?”
她们二人正在商量的时候,里间走出来了三个她们的同伴,一个年纪大一点的,最端庄,气派很大,好像是个贵族太太之流,虽然年纪四十出外,可是穿得相当的漂亮,若不是她眼角上已经起了波浪似的皱纹,远远一看还真看不出来她的岁数呢!还有一个是北方女子的打扮,硬学上海的时髦,所以叫人一看就可以看出来不是唱大鼓就是唱戏的,走起路来还带几分台步劲儿呢!还有一位不过三十岁左右,比较沉着,单看走路就可以表现出她整个儿的个性——是那样的傲慢、幽静。等到那年纪大的走到化妆镜台边的时候,她还呆呆的在观看着墙上挂的一幅四洋风景画。
“你看你们这两个孩子!一碰头就说不完,哪儿来的这么多的话儿呢!背人没有好话,一定又是在叽咕我呢,是不是?”那贵妇人拉着瘦妇人的手,对着胖女人一半儿寻开心一半儿正经的说。
这时候那两个女人就拉着贵妇人在她耳边不知说些什么。那位林彩霞在一出房门的时候,就先注意到婉贞面前的那个长玻璃柜,因为柜子里面的小电灯照耀着放在玻璃上的金的、银的、红的、绿的种种颜色,更显得美丽夺目,她的心神立刻被吸引住了,也顾不得同她们讲话就一个走过来了。先向婉贞看了半天,像十分惊奇的样子,因为她是初次走进这样大规模的饭店。在休息室内还出卖一切装饰品,这是她没见过的,她不知道对婉贞应该采用什么态度说话,只有瞪着柜子里的东西,欲问又不敢问。婉贞向她微微一笑说:
“要用什么请随便看吧!”
林彩霞听着婉贞说了话,使她更不知道怎样回答才好,只得回过头去叫救兵了。
“李太太,您快来,这个皮包多好看呀!还有那个金别针!”
林彩霞一边叫一边用手招呼另外两个女人。李太太倒真听话,立刻一个人先走过来,很高兴的请婉贞把她要的东西拿出来看。婉贞便把她们所要看的东西,都拿了出来放在玻璃上,将柜台上的小电灯也开了,照得一切东西更金碧辉煌。林彩霞看得出了神,恨不得都拿着放到自己的小皮包里,可是自己估计没有力量买,所以脸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异样表,看着李太太,再回头看看才走过来的两位,满面含着笑容的说:
“李太太!王太太!你们说哪一种好看呀?我简直是看得眼睛都花了,我从来没有看见别的地方有这些东西,大约这一定是外国来的吧!”
这时候那瘦女人走到林彩霞身边,拿着金别针放在脸口上,比来比去,很狡猾的笑着说:
“林老板!你看!戴在你身上更显得漂亮了,你要是不买,可错过好机会了。我看你还是都买了吧,别三心二意了。”说完,她飞了一媚眼给李太太同那胖女人。
李太太张着两个大眼带着不明白的样子看着她,那一个胖的回给她一个微笑,冷冷的说:
“可不是!这真是像给林老板预备的似的,除了您林老板别人不配用,别多说费话吧!快开皮包拿钱买!立刻就可以带上。”
可怜的林彩霞,一双手拿着皮包不知道怎样才好,她绝想不到那两位会变了样子,使她窘得话都说不来了。平常出去买东西的时候,不要等她开口,只要她表示喜欢,她们就抢着买给她的。绝对不像今天晚上这种神气。就是李太太也有点不明白了,婉贞看着她们各人脸上的表情,真比看话剧还有意思。她倒有点同情那个戏子了,觉得她也怪可怜相的。
这时候李太太有点不好意思了,走过来扶着林彩霞的肩膀,笑着说:
“林老板,您喜欢哪一种,你买好了,我替你付就是,时候不早了,快去跳舞吧。跳完了舞你不是还要到我家里去,教我们‘起解’的慢板吗?”
林彩霞听着这话,立刻眼珠子一转,脸上变了,一种满不在乎的笑,可是笑得极不自在的说:
“对了对了,你看我差一点儿忘了,我还要去排戏呢!”她一边说一边就转身先往外走,也不管柜台上放着的东西,也不招呼其余的人,径自出去了。
这时候李太太可急了,立刻追上去拉她说:
“噫,林老板!你不是答应我们今儿晚上跳完舞到我家里去玩个通宵的吗?怎么一会儿又要排戏呢?”
那瘦女人向胖女人瞟了一眼,二人相对着会心一笑,对婉贞说了一声“对不住”,就跟着低声叽叽咕咕的说着话走出去了。婉贞看着她们这种情形,心里说不出的难过,想到她们有钱就可以随便乱玩,而她不要说玩,就是连正经用途也付不出,同是人就这么不平等。
她正胡思乱想,门口已经又闯进来一个披黑皮大衣的女人。一进来就急急忙忙将大衣拿下交给站在门口的小红,嘴里一直哼着英文的“风流寡妇”调儿。走到镜台前时,婉贞借着粉红色的灯光细看了看她,可真美!婉贞都有点儿不信,世界上会有这样漂亮的女人!长得不瘦不胖不长不短,穿了一身黑丝绒的西式晚礼服,红腰,长裙,银色皮鞋。衣领口稍微露出一点雪白的肉,脸上洁净得毫无斑痕,两颗又大又亮的眼睛表现出她的聪明与活泼。她亭亭玉立的站在镜台面前梳着两肩上披下来的长发,实在动人!她好像有点酒意,笑眯眯的看着镜子做表情,那样子好像得意的忘了形!可是从她的眼神里也可以看出她的心相当的乱。这时候她忽然把正在加唇膏的手立刻停下来,而对着那只结婚戒指发愣!脸上现出一种为难的样子,大约有一分钟工夫,她才狡猾的微笑着将戒指取下来,开开皮包轻轻的往里面一掷。当她的皮包还没有合上的时候,门口又走进来一个女人,年纪很轻,也很漂亮,看到梳妆台前的女人,立刻吐了一口气,拍着手很快活的说:
“你这坏东西!一个人不声不响地就溜了,害得我们好找,还是我猜着你一定在这儿,果然不错。你在这儿做什么呀?”
“哈噜!玲娜!”那黑衣女郎回过头来很亲热的说。
“你知道我多喝了一杯酒,头怪昏的,所以一个人来静一会儿,害得你们找,真对不起!”
“得啦,别瞎说了,什么酒喝多了,我知道你分明是一个躲到这儿来用脑筋了!不定又在出什么坏主意了!我早就明白,小陈只要一出门,就都是你的世界了!好,等他回来我一定告诉他你不做好事——你看你同刘先生喝酒时候的那副眼神!向大家一眯一瞟的害得人家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我看着真好笑!”
“得了得了,你别净说我了,你自己呢!不是一样吗?以为我不知道呢!你比我更伟大,老金在家你都有本事一个人溜出来玩,谁不知道你近来同小汪亲近的不得了,上个礼拜不是他还送你一只皮包吗?我同刘先生才见了两次面,还会有什么事?你不要瞎说八道的。”
黑衣女郎嘴里讽刺她的女伴,一只手拿着木梳在桌子上轻轻的敲着,眼睛看着镜子,好像心里在盘算什么事似的。那一个女人听罢她的话立刻面色一变,敛去了笑容说:
“你也别乱冤枉人,我是叫没有办法。我们也是十几年的好朋友了,谁也不用瞒谁,我是向来最直爽,心里放不下事的人,有什么都要同你商量的,只有你才肯说真话呢!你要知道老金平常薪水少,每月拿回家来的钱连家里的正经用途都不够,不要说我个人的开支了,所以我不得不出来借着玩儿寻点外块。现在我身上穿的用的差不多都是朋友们送的。”
“谁说不是呢!你倒要来说我,我的事还不是同你一样,我比你更苦,你知道我的婚姻是父亲订的,我那时还小,什么都不懂,这一年多下来,我才完全明白了,他赚的钱也是同你们老金一样。家里人又多,更轮不着花。所以我只有想主意另寻出路,我才不拿我的青春来牺牲呢,不过你千万不要同他多讲,晓得不?”
“对了,你比我年轻,实在可以另想出路,我是完了,又有了孩子,而且是旧式家庭,一点办法都没有,只好过到哪儿算哪儿了。现在我们别再多谈了,回头那刘先生等急了。这个人倒不坏,你们可以交交朋友。”说完了,她立刻拉着黑衣女郎,三步两步的跳了出去。
婉贞看着她们的背影发愣,她有点怀疑她还是在看戏呢,还是在做事?怎么世界上会有这么许多怪人!
她正在迷迷糊糊的想着,忽然开门的声音惊醒了她。只见一个少女,像一个十七八岁还没有出学校门似的,急匆匆的、晃晃荡荡的好像吃醉了酒连路都走不成的样子;连跑带逃的撑着了沙的背,随势倒在里面;两只手遮住了自己的脸,两肩耸动着又像是哭,又像是喘。婉贞吓了一跳,忙站起来走到她面前,看了一会儿,问她:
“你这位小姐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什么?”
这时少女慢慢的将两手放下来,露出了一只白得像小白梨似的一张脸,眼睛半闭着说:
“谢谢你的好意,可不可以给我一点水喝,我晕得厉害。”
婉贞立刻走到里屋门口,叫小红快点倒一杯开水来。再走回去斜着身体坐在沙边,摸摸少女的手,凉得像冰,再摸一摸她的头上却很热。这时候小红拿来了水,婉贞一手拿着杯子,一手扶起少女的头,那少女喝了几口水,再倒下去闭着眼,胸口一起一伏,好像心里很难过的样子,不到几分钟,她忽然很快的坐起来,向小红说:
“谢谢你!请你到门外边去看看有没有一个穿晚礼服的男人,手里还拿了一件披肩?”
少女说完又躺下去,闭着眼,两手紧紧握着,好像很用力在那儿和痛苦挣扎似的。这时小红笑着走回来,带着惊奇的样子说真有这样一个人在门外来回的走着方步呢!
少女听见这话,立刻坐了起来,低着头用手在自己的头上乱抓,足趾打着地板,不知道要怎样才好。婉贞看得又急又疑,真不知她是病,还是有什么事?
“你觉得好一点了吗?还有什么事可以要我们替你做的吗?”
“谢谢你们,我已经可以支持了,只让我再静一会儿,就好了。”
婉贞听她这样讲,只好用眼睛授意小红,叫她走开,自己也走回坐位。她想,这是怎么一回事呢?那少女心里有什么困难吗?像她这样的难过,简直是受罪不是出来玩儿的!那么又何苦出来呢!婉贞这时候真感到不安,好像屋子里的空气忽然起了变化,她连气都快喘不过来了。可是她还忘不了那少女,还是眼睛死盯着她看。
这时候少女坐在沙发里两手托着下腮,低着头看着地板,一只脚尖在地板上打着忽快忽慢的拍子,很明显的表现出她内心的紊乱。那身子忽伸忽缩的,好像又想站起来,又不要站起来,连自己都不知道怎样安排自己的好!可怜一张小脸儿急得一阵红一阵白的,简直快哭出来的样子。
一忽儿看看手上的表,皱皱眉,咬咬牙,毅然站了起来,仿佛心里下了一个决断,三步两步走到镜子面前,随手拾起桌上的木梳,将紊乱的头发稍微的理一下,再去打开自己的皮包。这时已经觉得头晕得站不住了,只好一手扶着桌子,闭起眼睛停了一会儿,然后再睁开晃来晃去的往门外走。婉贞想要赶上前去扶她一下,可是没有等得婉贞走到一半,她早到了门口,同时正有三五个人抢着进来,所以两下几乎撞个满怀。婉贞一看见那进来的一群人,吓得立刻转身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上,因为她看到其中一个胖胖的王太太,昨天也来过的,并且还同她讲了许多话,表示很想同她做一个朋友,还很殷勤的约她今天到她家里去吃饭。当时她虽然含糊的答应了这王太太,后来就忘得干干净净了,现在一看见她倒想起来了,唯恐她要追问。婉贞真有一点怕她那一张流利快口,她希望今晚上不要再理她才好,想躲开又没地方躲。
那进来的一群人之间,除了那个胖王太太比较年纪大一点之外,其余都是很年轻的都打扮得富丽堂皇,都带满了钻石翡翠,珠光宝气的明显都是阔太太之流。只有一个少女,一望而知是一个才出学校不久的姑娘,穿的衣服也很朴素,那态度更是显然的与她们不配合,羞答答的跟在她们后头,好像十分不自然,满面带着惊恐之神,看看左右的那几位阔太太,想要退出去,又让她们拉着了手不放松,使得她不知道怎样才好。婉贞这时候看着她们觉得奇怪万分,她想这不定又是什么玩意儿呢!
胖王太太好像是一个总指挥,她一进来就拉了还有一位年纪比较稍大一点的——快三十出头,可是还打扮像二十左右的女人:穿了一件黑丝绒满滚着珠子边的衣服,不长不短,不胖不瘦,恰到好处;雪白的皮肤,两颗又黑又亮的大眼睛,但笑起来可不显得太大,令人觉得和蔼可亲。胖王太太拉着她走向镜台,自己坐在中间那张椅子上,叫她坐在椅背上,笑嘻嘻的看着那三位正走进了里间,她很得意的向着同伴说:
“张太太!你看这位李小姐好看不好看?咳!为了陈部长一句话,害得我忙了一个多礼拜,好不容易,总算今天给我骗了来啦,回头见了面还不知道满意不满意呢?真不容易伺候!”
“好!真漂亮,只要再给她打扮打扮,比我们谁都好看。你办的事还会错吗?你的交际手腕是有名的,谁不知道你们老爷的事全是你一手提携的呢!听说最近还升了一级!这一件事办完之后,一定会使部长满意的,你看着吧,下一个月你们老爷又可以升一级了。”
那位张太太在说话的时候就站了起来,面对着胖王太太靠在镜台边上,手里拿着一支香烟,脸上隐含冷讥,而带着一种不自然的笑,眼睛斜睨着口里吐出来的烟圈儿,好像有点儿看不起同伴的样子。胖王太太是多聪明的人,看着对方的姿态,眼珠一转就立刻明白了一切,对张太太翻了个白眼,抬起手来笑眯眯的要打她的嘴,同时娇声的说:
“你看你!人家真心真意的同你商量商量正经事,倒招得你说了一大串废话!别有口说人没有口说自己,你也不错呀,你看刘局长给你收拾得多驯服,叫他往东他不敢往西,只要你一开口要什么,他就唯命奉行,今儿晚上他有紧急会议都不去参加,而来陪着你跳舞,这不都是你的魔力吗?还要说人家呢!哼!”
胖太太显然的有点儿不满同伴的话,所以她立刻报复,连刺带骨的说得张太太脸上飞红,很不是味儿,可是又没有办法认真,因为她们平常说惯了笑话的,况且刚才又是自己先去伤别人的,现在只好放下了怒意,很温和的笑着,亲亲热热的拉住了胖王太太伸出来要打她嘴的那只手,低声柔气的说:
“你瞧,我同你说着玩儿的几句笑话,你就性急啦,你不知道我心里多难过!我也很同情你,我们还不是一样?做太太真不好做,又要管家的事,又要陪着老爷在外边张罗,一有机会就得钻,一个应付得不好,不顺了意,还要说我们笨。坏了他们的事,说不定就许拿你往家里一放,外边再去寻一个,你说对不对?你看我们不是一天到晚的忙!忙来忙去还不是为了他们?有时想起来心里真是烦!”
胖王太太这时候坐在那里低着头静听着同伴的话,很受感动!并撩起了自己的心事,沉默着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可是时间不允许她再往深里想,里间屋的人已经都走出来了,一位穿淡蓝衣服的女人头一个往外走,脸上十分为难的样子叫着:
“王太太!你快来劝劝吧!我们说了多少好话李小姐也不肯换衣服,你来吧!要看你的本事了。”
第二个走出来的是那位淡妆的少女,身边陪着一位较年轻的少妇。那少女脸上一点儿也不擦粉,也不用口红,可是淡扫峨眉,更显清秀;头发也不卷,只是稍儿上有一点弯曲;穿了一件淡灰色织绵的衣服,态度大方而温柔。自从一进门,脸上就带着一种不自然的笑,在笑容里隐含着痛苦,好像心里有十二分的困难不能发挥出来。这时候她慢慢的走到王太太面前低声的说:
“王太太!实在对不起您的好意,我平常最不喜欢穿别人的衣服,我不知道今天要到跳舞场来,所以我没有换衣服,这样子我是知道不合适的,所以还是让我回去吧!下次我预备好了再来好不好?况且我又不会跳,就是坐在那儿也不好看的,叫人家笑话,于您的面子也不好看!”
少女急着要想寻机会脱身,她实在不愿和她们在一起,可是她又不得不跟着走。胖王太太是决心不会放她的,无论她怎样说,胖王太太都有对付的方法。胖王太太立刻向前亲热的拉着她的手说:
“不要紧!李小姐。不换也没有关系,就穿这衣服更显得清高,你当然不能打扮得像我们这样俗气,你是有学问的,应当两样些,反正不下去跳舞,等将来你学会了跳舞再说好了。不过你的头发有点儿乱!你过来我给你梳一梳顺,回头别叫外国人笑我们中国人不懂礼貌,连头发都不理!你说对不?”
胖王太太不等对方拒绝就先拉着往镜台边走,一下就拿李小姐硬压着坐在镜子面前,拿起梳子,给她梳理。李小姐急得脸都涨红了,十分不高兴的坐了下来,可是要哭又哭不出,那种样子真叫人看了可怜!婉贞坐在椅子上看得连气都透不过来了,恨不能过去救她出来,这时候她已经看明白她们那一群人的诡计,暗下庆幸自己昨晚没有钻入圈套,因为昨晚王太太约她今天到她家去吃饭,也不是怀好意的。因此她痛恨她们!她同情李小姐,她想找一个机会告诉她,可是她怎样下手呢!正在又急又乱的当儿,她听见李小姐在那里哀声的说:
“王太太,您别费心了!我的头发是最不听话,一时三刻的叫它改样子是不行的,您白费工夫,反而不好看,我看还是让我回去吧!我母亲不知道我到舞场来,回头回去晚了她要着急的,她还等着我呢!我们出来的时候您只告诉她去吃饭,她还叫我十点以前一定要回去的,还是让我走吧!下次说好了再陪你们玩好不好?”
“别着急,老太太那面我会去说的,等一会儿,跳完了我一定亲自送你回去,到伯母面前去告罪,她一定不会怪你的。”王太太在那儿一面梳一面说,同时耍飞眼给张太太,叫她快点去买一个别针来,她这儿只要有一个别针一别就好了。
张太太立刻明白了王太太的意思,走到婉贞柜子边上,叫婉贞拿一个头上的别针,再拿一支口红,一个金丝做成的手提包,一面问多少钱,一面从包里拿出一大卷钞票,一张张地慢慢数着。
婉贞虽然手里顺着她说的一样样的搬给她,可是心中一阵阵的怒气压不住的往上直冲,恨不能立刻离开这群魔鬼。她看透了她们的用意,明白了一切,怪不得昨天那位王太太十分殷勤地同她讲话,一定要请她今天去她家吃饭,要给她交一个朋友。她昨天还以为她是真心诚意来交朋友呢,现在她才明白了她们的用意,大约她们也有所利用她的地方。心里愈想愈气,连张太太同她说话她都一句没听见,心里只想如何能将她们这一群鬼打死,救出那位天真的小姑娘才好。这时候她只听得面前站着的张太太拼命的在那儿叫她:
“唷!你这位小姐今天是怎么一回事呀!是不是有点儿不舒服呢?怎么我同你连说了几遍,你一句也没有听见呀?”张太太软迷迷的笑着对婉贞看,好像立刻希望得她一个满意答复。
婉贞想要痛痛快快地骂她几句,可是又不知如何说法,只得将自己的气往下压。在礼貌上她是不得不客客气气地回答她,因为这是她职位上应当作的事,可是再叫她低声下气地去敷衍是再也办不到的了。她的声调已经变得自己都强制不了,又慢又冷地说:
“好吧!你拿定了什么,我来算多少钱好了。”
张太太也莫名其妙的,只好很快地将别针等交给婉贞算好了钱,包也不包拿了就走。她只感到婉贞有点不对,可是她也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心想还是知趣一点少说话吧!婉贞呢,这时候的心一直缠在那位小姑娘身上,她要知道到底是否被她们强拉着走了,这时候她再往前看,只看见那位王太太已经很得意的将头给她梳好了。当然是比原来的样子好看得多,可是那小姑娘一点也没有注意到,她只是低着头愁眉苦脸的沉思着,王太太在旁边叽叽咕咕讲了许多赞美的话,她一句也好像没有听见,想了半天忽然抬起头来满脸带着哀求的样子,又急又恨地说:
“王太太!请你不要再白费时间了,你看这时候已经十点多,快十一点了,我再不回去母亲一定要大怒,您别看我已经是长得很大的人了,可是我母亲有时候还要小孩子一样的责打我呢!我们的家教是很严的,又是很顽固的,我父亲在上海的时候,哥哥读到大学</a>还要招打呢!我女孩子家更不能乱来,这次若不是为了父亲在内地,家用不能寄来,我母亲决不会让我出去做事的,事前她已经再三的说过,叫我不要到外边来交朋友,如果不听她的话,她会立刻不让我在外面工作的。所以您还是让我回去!您的好意我一定心领,等过几天我同母亲讲好了,再出来陪您玩,不然连下次都要没有机会出来的。”
胖太太听着她这一段话,心里似有所动,静默了一分钟,深思一刻,立刻脸上又变了,像下了决心一定不肯放松这个机会,急忙拉着她的手,像一个慈母骗孩子似的,放低了声调,用最和暖的口气,又带着哀求的样子说:
“得了!我的好小姐,你别再给我为难了,就算你赏我一次面子,我已经在别人面前说下了大话,别人请不到的我一定请得到,你这么一来不是叫我难为吗?”说到此地,再将声音放低着好像很郑重似的,“况且等一忽儿部长还亲自来跳舞呢!给他知道了你摆这么大架子,不太好,说不定一生气,就许给你记一个大过,或者来一个撤职,那多没有意思呀!你陪他坐一忽儿又不损失什么,他一高兴立刻给你加薪,升级都不成问题。你想想看,别人想亲近他还没有机会呢,你有这样好的机会还要推三推四的,简直成了傻子了。”她连说带诱的一大串,说得那个小姑娘也低了头一声不响的,十分意动。
这时候那张太太也走到了她们面前,并在那儿拿手里的东西给她们看,王太太立刻就拿别针抢过去往她头上带。一个不要带,一个一定要,三个人又笑又闹的正在不可开交的时候,门外边忽然又冲进来两个女人,一个是穿着西式晚礼服的在前面走,一边走一边大声的叫骂,后边一个穿了旗袍的比较年轻一点的满脸带着又急又窘的样子,在后面紧紧的追着她。这时候一屋子的空气立刻变得紧张,每个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她两个人的身上。婉贞本来是已经头晕脑涨,自己觉得连气都快喘不过来了,恨不能即刻逃出这间恼人的屋子,到一个没有人影的地方去清静一下。可是这时候给她两人进来后,她也忘记了一切,只有张大两只眼睛急急的看着她们到底又是闹的什么把戏。只听得那先进来的女人,坐在近着婉贞的桌子边上那镜台的椅子上,用木梳打着桌子出很响的声音,带着又气又急的声音对着坐在她左边椅子上少女说:
“好!多好!这是你介绍给我的朋友,多有礼貌!多讲交情!还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呢,做出这种下流不要脸的事!看她还有什么脸来见我!真正岂有此理</a>,你叫我还说什么?”说完了还气得拿木梳拼命用力气向自己的头上乱梳,看样子连自己都不知道是在梳自己的头发,简直气糊涂了。那边上的女人,听完她的话,脸上显得十分不安,也急得连话都支支吾吾的讲不清楚——
“你先慢点生气,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遭得你生这么大气,我却还不明白,大家都老朋友了,能原谅就原谅一点吧。”
“你倒说的轻松!反正不在你的身上,若是你做了我一定也要气的晕。”
“到底你是发现了什么怪事呢?”
“你听着,我告诉你!刚才不是在我家里吃完了饭大家预备到这儿来嘛,我们大家不是都在客厅里吃香烟、穿大衣嘛,是我叫亨利上楼去锁了房门,叫佣人带了小倍倍早点睡,我们今晚上回家晚。等他走了不多一忽儿,曼丽</a>也跟着上楼去。那时候我一点也不疑心,以为她是上wc去的,谁知道我们讲了许多时候闲话,他们还不下来。你同小张他们正说得热闹呢,也没有留心,我是已经奇怪了,所以就不声不响轻轻地走上楼去。在楼梯上我已经听得两个人轻微的笑声,我就更轻轻的一步步的走到房门口,轻轻的推一下。还好,没有锁上,他们大约也没有听见。等我走进一看,好,真美丽的一个镜头!两个人互相抱着很热烈的接吻呢!你说我应该怎么办!你说?”这时候她一连串说完了,还紧逼着旁边那个女人说,好像是她做错了事似的,那个女人倒有点儿不知道说什么么好!也许是事使她太惊奇,只好轻声的说:
“唔!那难怪你生气。”低声的好像说给自己听似的。
“我当时真气得要哭出来了,只好一声不响回头就下楼,他们也立刻跟了下来。大家都在门口等着上车呢,我只好直气到现在。”
“我说呢!我现在才明白,怪不得你在车子里一声也不响,谁也不理呢!原来是如此。”她虽然是低声冷静的回答她的话,可是她的脸然也立刻变了腔,眼睛看着鼻子,好像正在想着十分难解决的事情,对面讲的话也有点爱听不听的样子。
“你看你!怎么不响了?你给我出个主意呀!你看我等一会儿应该怎样对付她,还是对大家说呢,还是不响?我简直没有了办法了,同你商量你又阴阳怪气的真不够朋友!”
“你也不要太着急,大家都是社会上有地位的人,不要闹得太没趣,慢慢的再商量办法。反正曼丽也知道给你看破她还不好意思再同你亲热了,只要你对你自己的老爷稍微警戒警戒,料他以后也不会再做,闹出来大家没有意思,你说对吗?”
这一位听了对方几句很冷静的话以后倒也气消了一半,态度也不像以前那样紧张了,眼睛看着对方的脸静默了几分钟,慢慢的站了起来,低声的说:
“好吧!我听你的话。不错,闹起来也没有多大好处,只要我以后认识了她就是。那我就托你等一会儿,她若是进来,你说她几句,叫她知道知道,就是我不响,问问她自己好意吗!我是不预备再同她讲话了。”说完了就往外边走去。那一个是一只手托着脸,眼睛看着另一只手里的香烟,满脸不高兴的样子,一声也不响,这时候屋子里的空气非常之静。婉贞,自从她两个进来之后眼睛一直没有离开她们的身子,心里逼着一口气,听出了神。这时候才算把气松了,抬眼一看屋子里的人也都走完了,只有静坐的那一位——她也好像没有觉得屋子里还有第二个人,婉贞也看着她不知道想什么好。忽然里屋子的小兰匆匆忙忙的跑到婉贞面前,好像又有什么大事生了似的说:
“快点!你的电话,大约是家里来寻你,说是有要紧事叫你无论多忙也要去听一听,你快去吧!”她说完了就即刻要来拉婉贞去,婉贞可给她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身体都麻木了似的,好像是才从一个恶梦里惊醒,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可是听说是家里,她才想起一切,想起还有二宝病着呢!这时候来电话不要出了什么事——她不敢再想,她怕得连着出冷汗,心里跳得几乎站都站不起来。小兰也不管她说什么,只急急的拉着她就往里跑。拿起电话筒她只说了一声“喂”,就再也说不下去了,只听得立生的声音在说:
“你是婉贞吗?你怎么样了,问经理支着薪水没有?二宝现在已经热得不认识人了,一定要快去买了针药来打才能退热,不然恐怕要来不及了。你知道吗?喂!你为什么不说话呀!”
婉贞听着立生的急叫声,她已经失去了知觉,她心里一阵阵的痛,脑子里乱得连她自己都不知应该做什么好。老实说她自从进来之后,脑子一直没有时间去想这件事,现在才又想起二宝那只烧得像红苹果的小脸儿,她又何尝不想立刻能拿到钱呢!可是她……
“喂!喂!你说话呀!到底你什么时候回来?能不能早一点把药带回来?你为什么不开口呀?真急死人了。”
“好,我知道了,在半个钟头以内一定回来。”勉强的逼出来这一句话,说完不等回答就把电话筒挂上了,她自己也飘飘荡荡的站也站不直了,好像要摔倒似的,吓得小兰立刻上前扶着她走到外间去。婉贞由她扶着像做梦似的向前走着,可是心里简直难过得快要哭出来了。这时候她需要安静,静静的让她的脑子清一清,可是事实不允许她如此做。等她还没有走到自己座位面前,已经听得又有一个女人在那里同刚才坐在镜台边静想的一个在那儿吵架,声音非常之大,一句句地钻进婉贞的耳朵里,不由她不听。那一个坐着的女人这时候脸色变得很苍白的,瞪着大眼对立在面前的女人厉声的说:
“我告诉你,叫你醒醒不要做梦!亨利老早就是我的人,他没有同莉莉结婚之前就是爱我的,因为我不能嫁他,他才娶的莉莉。可不能让你们有任何关系,你快给丢手,不然我决不饶你,你当心点!”
那女人听了这些话,反而抬起了头大声地狂笑——笑得十分地自然而狡猾,又慢又冷地一个字一个字的说:
“真可笑!说这种话不怕人笑,亨利不是你的丈夫,你无权管,我爱谁恨谁是我的自由,谁也管不着。我高兴怎么做就怎么做,不劳你多讲!”婉贞这时候自己的心里已经乱得没有法子解脱,再听着这些无聊话更使得她的心要爆炸似的,一口气闷得连气都透不过来,简直像要疯了。她看一看自己的周围,灯光辉煌,色彩美丽,当然比自己的家要舒服得多。可是现在她觉得这个地方十分可怕,坐都快坐不住了,柔媚的空气压不住她内心的爆火,她只觉得自己的脸一阵阵发烧,心里跳得眼前金星乱转,一个人像要快被逼死。面前那两个人的吵架声,愈来愈往她耳朵里钻,她不要听——她脑子里再也放不进任何事了。可是坐在近边,那声音不知不觉的一个字一个字地钻进来,她恨不能立刻高声的叫她们走出来,或是骂她们一顿,她简直再也忍不住了,她站了起来对她们张了口正想骂出来,可是一时又开不出口,急得脸红气喘,坐立不安。这时候她不能再忍一分钟,非立刻离开此地不成,不然她可能就了疯,她自己都控制不了自己了,只感觉到屋子里的空气好像重得快把她压死了,非走不可。想到走——她就不能等有别的在转变,立刻不顾一切的一直往门外冲,走过舞池她也好像没有看见,音乐在她身边转,她也没有听见,只是直着眼睛,好像边儿上没有第二个人,急匆匆只顾向前走,连自己都不知道要向哪儿去。显然她已经失却了控制力。走到二门,可巧经理先生站在那儿招应客人。看见她那样子,以为里面出了什么意外的事,他立刻紧张的迎着问她:
“喂——婉贞小姐!您为什么这么急匆匆的,有什么事吗?”
婉贞根本就没有留心到他,他所讲的话也没有听见,毫无表情的一直往前走,经理先生在后面紧跟着叫,也是没有用。
她一口气走出了大门,到了外边草地上,四外的霓红灯照得草地上也暗暗的发出光亮。因为这所房子四外的空地相当大,到了夏天就把空地改为舞池,所以有的地方种着许多的小树同花木,环境很觉清静。婉贞一口气跑到左边的一片草地旁边,随便的坐到石椅上,轻轻的舒了一口气,才觉得自己胸口稍微轻松了一下。晚风吹入她的脑子也使她清醒了一点,在这个时候她才像大梦初醒似的,开始记起自己现在所处的地位,她一定要决定一下应当怎么做才对。这时候她好像听得立生在电话里的声音——那种又急又怨的声调,真使她听得心都要碎了,她明知此刻二宝是多么需要医药来救他的小命儿,金钱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小脸儿烧得飞红的小二宝正在她眼前转动,她又何尝不爱这个小儿子呢!她一阵阵的心酸,恨不能自己立刻死了吧!她一个人站在椅子边上,走两步,又退两步,想来想去,她是应该尽她母亲的责任的,她决不能让二宝不治而死的,她还是顾了小的吧,于是她又慢慢的一步步的走回到大门边,想进去问经理先生预支点薪水,打电话叫立生来拿了去买药,快点给二宝吃。可是到了大门口,她已经听见里面音乐声——在那儿抑扬的响着!这时候二宝的小脸忽然消失了,只有刚才那些女人的脸一张一张的显现在她的眼前,她又回想起在屋子里的一切,她又迷糊起来了。她走到门口想进去,可是自己的腿再也抬不起来了,她已经感到她的呼吸不能像在外边那样的舒畅。她又感到气急,这种非兰非香的浓味儿,她简直是受不了,她回身再往草地上走——她想——想到今儿晚上,短短的两三个钟头内所见所闻的一切,再起头想一遍,实在是太复杂,太离奇了。不要说亲自听见、看见,就是在她所看过的小说书里,也没有看到过这许多事——难道说这就是现在的社会的真相吗?她真是不明白,如果每晚要叫她这样,叫她如何忍受呢?难道说叫她也同她们这些人去同流合污吗?
昨晚回家她已经通宵不能安睡,她感到这是另外一个世界,她过惯的是一种有秩序又清静的生活,一切是朴实的、简单的,现在忽然叫她重新去做另外的一种人,哪能不叫她心烦意乱呢?所以经夫妻俩人商量之后预备放弃这个职业,愿穷一点,等以后有机会再等别的事做吧。今天下午她看了二宝烧得那样厉害,而家里又没有钱去买药,便一时情感作用,预备牺牲自己,再来试一下,至多为了二宝做一个月,晚上就可借薪水回来了。可是现在她决定不再容忍这一类的生活,因为就算救转了二宝的生命,至少她自己的精神是摧残了,也许前途都被毁灭了。她愈想愈害怕,她怕她自己到时候会管不住自己,改变了本性,况且生死是命,二宝的病,也许不至于那样严重,就是拿了钱买好了药,医不好也说不定,就是死了——也是命——否则以后也会再生一个孩子的——她一想到此地她的心里好像一块石头落下去,立刻觉得心神一松。她透了一口气,抬起头来向天上一看,碧蓝色的天空,满布着金黄色的星,显得夜色特别幽静,四围的空气非常甜美。这时候她心里什么杂念都没有,只觉得同这夜色一样清静无边,她心中很快乐——她愿意以后再也不希望出来做什么事。因为不管做什么每天往外跑,至少衣服要多做几件,皮鞋要多买几双,也许结算下来,自己的薪水还不够自己用呢,不要说帮助家用了。
这时候她倒一身轻松了许多,也不愁,也不急,想明白了。她站起来很快的就一直往大门外边走去,连头也不回顾一下身后满布着霓红灯的舞场。一直走出大门叫了一辆黄包车,坐在上面,很悠闲的迎着晚风往家门走去,神情完全和刚来时不一样,她只觉得自己还是一个天下十分幸运的人呢!
卞昆冈(与徐志摩合作)
登场人物
阿明(卞昆冈的儿子)
卞母
李七妹
卞昆冈
严老敢(卞昆冈的助手)
老瞎子
尤桂生
石工甲
石工乙
王三嫂
地点:山西云冈附近一个村庄
卞昆冈第一幕(1)
布景
卞昆冈家,台右露一角,檐头铺松茅绽出成阴。门前一大枣树,阴下置有木桌及条凳。台后一木栅,有门。遥望见草原及远山景色。院内杂置白石小佛像及其他生物石像。
阿明年八岁,神态至活泼,眉目尤秀丽,穿青布短褂。幕起时阿明正倚枣树下木桌边吹胰子泡,身旁一小石马。天时约五月。时近傍晚远山斜阳可见。
阿明:(吹泡)瘪了!真讨厌,老不大就瘪了。我想吹一个地球那么大的……这好……上去,飞上天去……呼,呼……上去……呼……好了,好了,这回好了!唷,又瘪了!一个大地球瘪了!……(闻三弦声)咦!他来了。(至木栅门)老周,你回来了。明儿见罢。(走回,骑石马上吹泡)再来一个。
奶奶,奶奶!快来,快来,看我的大地球儿……奶奶,来呀,再不来这地球又要破了——你瞧!奶奶,你倒是哪儿去了?
卞母:(自内)来了,又这儿淘气了阿明!胡嚷嚷的叫奶奶做什么呀!奶奶这儿正做着面哪,做好好的炸酱面等你爸爸回来吃哪……(自门内转出,腰围厨裙,手沾面粉,年六十余,颇龙钟,行路微震。)
你瞧我这一手的粉……怪累人的……你怎么了?阿明!好,胰子水又泼了一桌子一地,什么地球不地球的!(檐前取水洗手)你爸爸不是今儿回家吗?太阳都快下山了,他这就该到了,快不要顽皮,好孩子,也叫你爸爸欢喜。(收拾桌子。阿明骑马,作驰骋状。)
阿明:唷,对了,可不是爸爸今儿个要回来了么!我又有糖吃了,又有好东西玩儿了!我可不喜欢爸爸那头小黑驴,老低着头一颠一颠的多难看,哪有我这大白马好,长得又美,跑得又快。得儿吁!
卞母:大白马?叫你有了大白马还了得,这房子都该让你给冲倒了呢!(取竹椅坐树下。阿明趋伏膝前)。
阿明:奶奶,奶奶!
卞母:干什么了?
阿明:(声音缓重)奶奶,爸爸真这么疼我么?
卞母:傻孩子,爸爸不疼你还疼谁。
阿明:干么他老爱看我的眼睛?
卞母(音微涩)傻孩子,你那小眼珠儿长得好看,你爸爸爱瞧。
阿明:干么就我的眼睛好看,奶奶,你的眼睛不好看吗?
卞母:爸爸爱你的眼睛就为你的娘……
阿明:奶奶说呀,我娘怎么了?我娘?奶奶不说我娘早成了仙了吗?
奶奶,可是您说我娘怎么着?
卞母:傻孩子。(手指阿明眼睛)你这对小眼珠儿,就是你娘,(音发震)你娘当初的一双眼睛一样。你爸爸就是最爱你娘的一双眼睛,现在你娘不在了,他所以这么疼你,爱看你的眼睛。谁家的爸爸也没有像你爸爸那样疼儿子。他有时简直像是发了疯似的,我看了都害怕。苦命的孩子,(抚他的头面)这年岁就没了娘,就有一个老奶奶看着你(举袖拭泪)。我又老了,管不了你,你有个娘多好!可是你爸爸……
阿明:我不,有奶奶不是一样好,爸爸疼我,我疼奶奶,奶奶别哭呀,好奶奶(举小手为拭泪)我疼你极了,你别哭了,爸爸快回来了,回头他见你哭又该不高兴了。我们到门前去望望看好不好?
他那么大个儿骑在顶小的驴儿上,我们老远就看得见的。(跃起趋栅门前站石上外望)太阳都快没了,那山上起了云,好像几个人骑着马打架呢,都快黑了,像是戴了顶帽子,白白的。怎么影儿都还没有哪,怎么回事?今儿许不来了罢?那多不好,奶奶!
唷,你瞧,爸爸倒没有来,街坊那女人像是又上我们家来了,谁要她老来?
卞母:女人,谁?
阿明:就是那姓李的寡妇!
卞母:去你的,孩子们说什么寡妇不寡妇的,越来越没有样儿了!孩子们第一得有规矩,不许胡说乱话的,她也待你顶好的,来了就该叫她一声姨。
阿明:姨!胰子泡!我才没有那么大工夫呢!
卞昆冈第一幕(2)
卞母:(怒)顽皮,再说奶奶要打了!(李七妹已推木栅门进院,说话带笑声。李年约二十四五,面有脂粉痕)
七妹:老太太在家吗?(转眼见阿明倚木栅边,急趋向欲抱之)唷,这不是小阿明么,乖孩子,就是你机灵,(阿明不顾,驰去骑弄白马)好宝贝!
卞母:啊,七妹,我说是谁呢,几天不见了?快别理阿明那孩子,他什么都好,就是怕生,要说呢岁数也不小了,小机灵什么都说得上,就是怕生不好。你又上哪儿玩儿来了,这天色好,谁都想上山去玩玩,就我这老骨头挪活不了。
七妹:可不是好天气,前儿个我和王三嫂到云冈大佛寺烧香去了。才热闹哪,老太太,哪年也没有今年旺!山里的石榴花开得多大,通红的一片,才好看呢。
卞母:噢,到大佛寺,你们没有碰见我们昆冈吗?他说今儿回来的。
七妹:可不是我们一去就见着卞爷了吗?我们还看着他雕像来了哪。他正雕着一尊骑大狮子的佛爷,就跟那山上的一模一样,真好功夫,狮子好,佛爷的相儿更好,真像活的。哪来这手劲,看着一点也不费事,一锤雕活了一双眼,又一锤雕上了那活灵的神儿,真有他的。老太太,您没看见那小傻子严老敢呢,他老张着一只大嘴,瞪着一双大眼,瞧着他老师的功夫,整个儿看呆了,那神儿才可乐哪!
卞母:这碗饭也是不容易吃的。昆冈倒是从小就近这门儿,才四五岁就拿白粉在墙上满涂,前年过世的郑老爹见了就夸这孩子有天才。我倒是难喜他雕佛像,事儿是累,可是修好的事——你不坐坐?
七妹:唷,我来胡扯了半天,倒忘了我是干什么来了!可不是,老太太,我要问您家借那水吊子使一使,我们家那个让胡掌柜家借去使坏了。我可不能使坏您的,明儿个就来还。这天干得井水都不能吃了,我还是愿意走远几步路自己去打泉水用,那清甜多了。
卞母:水吊子,门外那一个你拿去使就得了,我们屋子里另有着哪。说是,昆冈怎么还不来;阿明,你听着那道上有驴铃没有,我是真老了,牲口晃到我跟前,我有时候还听不见哪!
阿明:(正忙着拿一副草绳做的马缰给他的白马套上)哪有驴子,就有我的马——得儿吁!
七妹:(斜眼看阿明)这孩子倒真是乖;没有娘的孩子真是苦,奶奶可累着了。他爸爸不是顶疼他的吗?
卞母:我们正说哪,谁家的爸爸也没有他爸爸那么疼儿子。也是他那一双眼睛,简直跟他娘的一式儿没有两样,长长的眼毛,黑黑的眼珠子,他父亲(低声)就迷这对眼睛!你瞧着,昆冈一回来,汗也不擦,灰也不掸,先得抱住了他直瞅他那双眼睛,就像是他眼睛里另外有一个花花世界似的。
七妹:男人本来都是傻的……
阿明:唷,那不是小黑驴的小铃儿响(远远闻铃声),我来看!(奔栅门口,企着望)是的,奶奶,是的,爸爸回来了。他哼是急了,直要小黑驴跑快,小黑驴真乏,偏跑不快,哪有我那大白马跑得快。那不是到了吗!我接他去……(开栅门要跑)
卞母:耽着,孩子,不许乱跑,回头再闪跤,上回不是闪破了鼻子流了好些血,你爸爸还怪着我哪。等着罢,孩子,一忽儿就到了(驴铃声渐近。阿明一手曳开木门,探头出外,高声叫)
阿明:爸爸!爸爸!
昆冈:(自内)来了,来了,孩子,你爸爸来了!(进门。面红出汗,风尘满身)这不来了吗,孩子!(擎举阿明亲吻之)乖孩子,你等急了不是?(看阿明眼,神态凝重,如在祈祷)好孩子,我的亲孩子!(放下,携阿明手走向卞母)娘,我回来了!
卞母:(起立复坐)我说太阳都没了怎么还不来。这一时好吗,昆冈?李七妹刚才来,正说着你,你们不是在大佛寺儿见着了么?
昆冈:是的,娘,(向李颔首)这几天烧香真旺,我说娘要是有兴致出去烧烧香,山里看看大红花倒不错呢。李家嫂嫂不是前儿个当天就回来了吗?
卞昆冈第一幕(3)
七妹:回来天都全黑了!王家嫂子在路上直害怕,三步并着两步走的,差点儿闪了个大跟斗!
昆冈:怎么,这二十来里地你们全是走的,好!
七妹:不,那哪成。我们骑驴儿到百善村才跑路的。好,要全走那道儿,得半夜还不准到得了哪!你快歇着罢,走道儿怪累的,今儿个天又热,你瞧你汗都透了!我也该走了,老太太,你们吃了晚饭早点儿睡罢。那吊子我使完了就拿来还。阿明乖,叫我声姨!
阿明:我不叫!
昆冈:呒,谁说的,小孩子怎没有规矩!
七妹:今儿不叫,明儿可得叫,我买糖给你吃。走了,明儿见,卞爷!
昆冈:明儿见,李嫂。
(李出木门去,低声唱歌,时天已渐暗)
卞母:咳,七妹倒是个痛快人,可惜命运不好!
昆冈:什么,她也不知道到底是怎样的人,瞧那样儿可不怎么样——端正。
卞母:得了,别胡说八道的,人家还是新寡呢,我知道你心里反正除了青娥别人都瞧不入眼的,可是呢,死的也死了,你也有时得同活的想想,别成天的做梦了。
昆冈:唉,娘呀,谁说我不转念头呢,可是我老忘不了青娥,娘!你也是个明白人,你说罢,说句良心话,这全村上哪个女人能比得上青娥半点儿,不用说长相儿,就是性情脾气也没像她那样好的。我真不敢草率,回头一个不好,碰着个脾气不好,的不是叫我的阿明受苦么?
卞母:阿明,爸爸有一个新妈妈,好不好?
阿明:奶奶,爸爸,我可以不要新妈妈,我只要奶奶疼我,爸爸爱我就够了。我不要什么新妈妈!
昆冈:(很难过的样子)知道了,孩子,大人在这儿讲话不要多口,好孩子去玩去罢。(两眼看着远山)娘呀!你老人家放心罢,让我慢慢的来想想,反正有的是时候呢。你去做饭来吃罢。
卞母:好,这才是呢,我也不是屡次的逼你,为的是我也一年不如一年了,我这回的病(摇头)真说不定哪天……我也是为的阿明一个人,咳,真是的,好好的青娥,为什么抛了我们前头走了呢,好……也是阿明命该是没有娘……这是哪里说起……(自言自语的走了进去,昆冈一直瞧着她走了进去。等了一忽儿)
昆冈:咳!青娥,你知不知道自从你走了,我们家里再也没有乐趣了?青娥……青娥……你怎么叫我忘得了你,咳……(回头寻找阿明,见他正骑马,面转笑容)……孩子是真可爱。来,来,孩子,爸爸回了家,你快活不快活?
阿明:快活极了。爸爸,你不去了罢?我要你老跟我耽着,陪我玩儿。爸爸不在家,就有了大白马陪我玩儿,我今儿给它做了根缰绳,下回我拉紧了缰绳,它就跑不了了不是?
昆冈:明儿我请你骑驴,我做你的驴夫,好不好?
阿明:不好,你那小黑驴儿脾气怪不好的,老别扭,哪有我那大白马好,它从没有叫我闪跟斗,我就要好爸爸陪着我玩儿。(扑入怀)
昆冈:孩子,真好孩子。可是你爸爸有事,回家耽一两天就得走。奶奶领着你不好吗?
阿明:奶奶好是好,可是奶奶老了。奶奶不是忙着做活做饭,就是坐在大椅子上瞌睡。她也不叫喂我的好白马。我编故事儿给她听,她听不到三句又睡着了。她又非得逼着我叫她姨,就那个寡——
昆冈:呒,谁教你的,小孩子可不能胡说,奶奶教你总是不错的,教你叫姨你就得叫姨。她常来咱们家不?
阿明:常来,来了就要我叫姨。我可不喜欢她。她唱得也不好听,又偏爱唱,刚才不是一出咱们的门就哼上了么?
昆冈:不许胡说话,有什么好事儿讲给爸爸听?
阿明:我想想——噢,有了。爸爸我知道了!
昆冈:你知道什么了?
阿明:奶奶对我说的。
昆冈:说什么了?
卞昆冈第一幕(4)
阿明:说爸爸!
昆冈:说我什么了?
阿明:爸爸为什么老爱看我的眼睛!
昆冈:你知道了哪个,孩子!(亲之)多美的一双眼睛(神思迷惘),我的两颗珍珠,两颗星。青娥,你是没有死,我不能没有你。佛爷是慈悲的。这是佛爷的舍利子!
阿明:爸爸,怎么了?跟谁说话了,我害怕!
昆冈:(惊醒)不怕,孩子。我——我想你的娘哪!
阿明:我娘她不回来了。
昆冈:你是她给我的。
阿明:爸爸,我要是没有我这双眼睛,你还疼我不?
昆冈:别说胡话,怎么会没有这双眼睛,我的宝贝。
阿明:就像那关帝庙前小屋子里那弹琵琶的老周。
昆冈:你说那老瞎子?
阿明:是呀,要是我同他一样瞎了眼怎么好,那你一定不爱我不疼我了,我知道!
昆冈:不许说,小脑子里哪来这些怪念头!
阿明:我不说了,我就要爸爸老是这么疼我,老陪着我玩,老爱看我的眼睛!
昆冈:亲儿子!
卞母:(自内)吃饭了,阿明。快来!
昆冈:奶奶叫吃饭了,快去。小黑驴儿也还没有吃哪。奶奶管你,我得管它。你去罢。
阿明:爸爸,咱们说着话这天都黑了,什么都看不见了,我怪害怕的。
昆冈:有我呢,有你爸爸。……到时候了,你先去罢。
阿明:你也就来罢?
昆冈:就来。
(昆冈起身出木门解驴身鞍座,台上已渐昏暗,屋内点有烛火,卞母咳嗽声可闻。卞母出)。
卞母:昆冈!
昆冈:(自木门入院)娘,你叫我?
卞母:快来吃饭罢,你也该歇歇了。
昆冈:来了,娘。
卞昆冈第二幕(1)
布景
云冈附近一山溪过道处,有树,有石。因大旱溪涸见底,远处有凿石声。时上午十时。石工甲乙上。
甲:这天时可受不了!卞老师这是逼着我们做工。
乙:天时倒没有什么,过了端午也该热了。倒是这老不下雨怎么得了?整整有四个月了,可不是四个月。打二月起,一滴水都没有见过,你看这好好的树都给烧干了!这泉水都见了底了!老话说的“泉水见了底,老百姓该着急,”这年成怕有点儿别扭。息息走罢,这树林里凉快。
甲:息息,息息。啊唷,这满身的汗就不用提了!(坐石上)你抽烟不?(捡石块打火点烟斗)
乙:我说老韩,这几天老卞准是有了心事了。
甲:你怎么知道?
乙:瞧他那样儿就知道。他原先做事不是比谁都做得快,又做得好。瞧他那劲儿!见了人也有说有笑的。这几天他可换了样了,打前儿个家里回来,脸上就显着有心事,做事也没有劲。昨儿个不是把一尊佛像给雕坏了?该做事的时候也不做事,老是一个人走来走去,搔头摸耳的。要没有心事他怎么会平空变了相儿呢?
甲:对了对了,给你这一说破我也想起来了。昨儿不是吗,我吃了晚饭出来,见他一个人在那块石头上坐着,身子往前撞着,手捧着脸,眼光直发呆,像看见又像看不见,我走过去对他说“卞师父,吃了饭没有?”他不能没听见,可是他还是那愣着,活像是一尊石像。回头我声音嚷高了,我说“喂,卞师父,怎么了?睡着了还是怎么着?”他这才听见了,像是做梦醒了似的站起来说“老韩,是你吗?”你说得对,要没有心事,他决不能那么愣着。
(树林外有弦声,甲乙倾听。)
乙:又是他,又是他!
甲:谁呀?
乙:那弹三弦的老瞎子。谁也不知道他是哪儿来的。他住在那什么关帝庙前的一间小屋子里。也没有铺盖,也没有什么,就有他那三弦,早晚出来走道儿,就拿在手里弹。也不使根棍儿,可从来不走错道。有人说他是神仙,有人说他算命准极了,反正他是有点儿怪。
甲:他这不过来了吗?
(瞎子自石边转出,手弹三弦。坐一石上)
乙:我们问问他,好不好?
甲:问他什么?
乙:问他——几时下雨。
甲:好,我来问他。(起身行近瞎子)我说老先生,您上这儿来有几时了?
瞎:我来的时候天还下着雪,现在听说石榴花都快开过了——时光是飞快的。
甲:听说您会算命不是?
瞎:谁说的?命会算我,我不会算命。我是个瞎子,我会弹三弦,命——我是不知道的。
甲:(回顾乙)这怎么的?
乙:(走近)别说了,人家还管你叫活神仙呢!街坊那胡老太太不是丢了一个鸡来问你,你说“不丢不丢,鸡在河边走”,后来果</a>然在河边找着了不是?别说了,是瞎子还有不会算命的?咱们也不问别的,就这天老不下雨,庄稼都快完了,劳您驾给算算哪天才下雨?
瞎:什么?
甲乙(同)哪天下雨?
瞎:下雨,下雨,下血罢,下雨!
甲乙(同)您说什么了?(指天)下雪?
瞎:你们说下雨,我说下血,说什么了!
甲乙(惊)下血?(指手)
瞎:对呀,下血,下血,下血!
(甲乙惊愕,相对无言,卞昆冈与严老敢自左侧转出。见瞎子,稍停步复前)
卞:老韩,他说什么了?
甲乙(同)我说是谁,是卞老师跟严大哥!
卞:他说什么了?
乙:我们问他哪天下雨,他不说哪天下雨,倒还罢了,他直说下血,下血,下血,他又不往下说,你说这叫人多难受,什么血不血的。
卞:你们知不知道哪天下雨?
甲乙不知道呀。
卞:还不是的,你们不知道,他怎么能知道?
卞昆冈第二幕(2)
瞎:对呀,你们不知道我怎么能知道!
甲乙(怒)你倒是怎么回事,人家好好的请教你,你倒拿人家开心,活该你瞎眼!
瞎:瞎眼的不是我一个,谁瞎眼谁活该,哈哈。
甲乙(向卞)卞老师,你说这瞎子讲理不讲理?
卞:得,得,这大热天闹什么的,你们做工去罢。
甲乙(怒视瞎子)真不讲理!(同下)
瞎:讲理,这年头还有谁讲理!
卞:得,你也少说话。
瞎:谁还爱说话了罢!他们不问我,我还不说哪!哈哈哈。
严:不管他了,老师,还是说我们的。这边坐坐罢。
(卞严就左侧石上坐。瞎子起,摸索至一树下,即倚树坐一石上,三弦横置膝上,作睡状。)
卞:咳!
严:师父有心事,可以让老敢知道不?
卞:不是心事,倒是有点儿——为难。
严:什么事为难,有用老敢的地方没有?
卞:多谢你的好意,老敢,这事儿不是旁人可以帮忙的。
严:那么你倒是说呀,为什么了,老是这唉声叹气的?
卞:也不为别的。你是知道我的,老敢。我不是一个随便的人,你是知道的。也不是忘恩负义的人。青娥真是好,我们夫妻的要好,街坊哪一个不知道?她是产后得病死的,阿明长不到六个月就没有了娘,是我和老太太费了多大的心才把这孩子领大的。
严:阿明真是个好孩子。
卞:阿明今年八岁,我的娘今年六十三。可怜她老人家苦过了一辈子,这几年身体又不见好,阿明又大了,穿的吃的,哪样不叫她老人家费心?咳,也难怪她,也难怪她!……她原先见我想念青娥,她就陪着我出眼泪,她总说,“快不要悲伤了,昆冈,这孩子就是青娥的化身,我们只要管好了他,青娥也可以放心了。”后来她看我满没有再娶的意思,她就在说话上绕着弯儿要我明白。咳,我又何尝不明白呢?青娥在着的时候,她好歹有一个帮助,婆媳俩也说得来,谁家婆媳有我们家的要好?青娥一死,一家子的事情就全得我娘来管。我又不能常在家,在家也不成,只是添她老人家的累,吃的喝的,都是她。早两年身体还要得,家事也还可以对付。去年冬天的那一病,可至少把她病老了十年,现在走道儿都显着不灵便。她自己也知道,常对我说“昆冈,我是不成的了呢。”我听了她的话我心都碎了。她呀,打头年起,就许我不回家,我要一回家,她就得唠叨。
严:她要你——
卞:可不是。她要我再娶媳妇。我这条心本来是死了的。每回我看着阿明那一双眼睛,青娥就回到了我的眼前。我和青娥是永远没有分离过的,我怎么能想到另娶的念头?可是我的娘呀,她也有她的理由。她说她自己是不中用的了,说不定哪天都可以……可是一份家是不能不管的,阿明虽则机灵,年纪究竟小,还得有人领着,万一她要有什么长短,我们这份家交给谁去,她说。她原先说话是拐着弯儿的,近来她简直的急了,敞开了成天成晚地劝我。“阿明不能没有一个娘,”她说,“你就不看我的面上,你也得替阿明想想,”她说。“谁家男人有替媳妇儿守寡的,”她说,“你为青娥守了快八年了,这恩义也就够厚的了,青娥决不能怪你,你真应得替活着的想想才是呢。”她说。这些话成天不完的唠叨,你说我怎么受得了?老敢!
严:真亏你的,师父。我听了都心酸,老太太倒真是可怜,说的话也不是没有理。本来么,死了媳妇儿重娶还有什么不对的,现在就看您自己的意思了。您倒是打什么主意?
卞:这就是我的为难。说不娶罢,我实在对不住我的娘,说娶罢,我良心上多少有点儿不舒泰。近来也不知怎么了,也许是我娘的缘故,也许是我自己什么,反正说实话,我自己也有点儿拿把不住了——
严:师父!
卞:(接说)原先我心里就有一个影子,早也是她,晚也是她。青娥,青娥,她老在我心里耽着。近几天也不知怎么了,就像青天里起了云,我的心上有点儿不清楚起来了。我的娘也替我看定了人,你知道不,老敢?
卞昆冈第二幕(3)
严:是谁呀?
卞:就是——就是我们那街坊李七妹……
严:(诧异)李七妹,不是那寡妇吗?
卞:就是她。
严:她怎么了?
卞:我不在家,她时常过来看看我的娘,陪着她说说笑笑的。她是那会说话,爱说话,你知道。原先我见着她,我心里一式儿也没有什么低哆,可是新近我娘老逼着我要我拿主意,又说七妹怎么的能干,怎么的会服侍,这样长那样短的,说了又说,要我趁早打定了主意。要不然她那样活鲜鲜的机灵人还怕没有路走,没有人要吗,我娘说。我起初只是不理会,禁不得我娘早一遍晚一遍的,说得我心上有点儿模糊了。我又想起青娥,这可不能对不住她,我就闭上眼想把她叫回来,见着她什么邪念都恼不着我。可是你说怎么了,老敢,我心上想起的分明是青娥,要不了半分钟就变了相,变别的还不说,一变就变了她……
严:她是谁?
卞:可不是我们刚才说的那李七妹吗?还有谁?
严:把她赶了去。
卞:赶得去倒好了,我越想赶她越不走,她简直是耽定了的,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严:您该替阿明想想。
卞:可不是,要不为阿明,我早就依了我娘了。哪家的后母都不能欢喜前房的子女,我看得太寒心了,所以我一望着阿明那孩子,我的心就冷了一半。
严:呒,还是的!
卞:可是我娘又说,她说李七妹是顶疼阿明的,她决不能亏待他。有一个娘总比没有娘强,她说。
严:师父!
卞:怎么了?
严:我也明白您的意思了。您多半儿想要那姓李的。
卞:可是——
严:可是,我说实话,那姓李的不能做阿明的娘,也不配做师父的媳妇。趁早丢了这意思。师父要媳妇,哪儿没有女人,干么非是那癫狂阴狠的寡——
卞:别这么说,人家也是好好的。
严:好好的,才死男人就搽胭脂粉!
卞:那是她的生性。
严:(诧视)师父,您是糊涂了!
(林外一女人唱声)
卞:听,这是什么?
瞎:(似梦呓)下雨,下雨,下血罢,下雨!
卞:(惊)怎么,他还没有走?
严:他做着梦哪!
(唱声又起,渐近。)
卞:(起立)喔,是她!
严:是谁?
卞:可不就是她,李七妹。
严:喔,是她!
(李七妹自右侧转入,手提水吊,口唱歌)
李:(见卞现惊喜色)唷!我说是谁,这不是卞爷么?
卞:(起立)喔,李嫂子。
李:(微愠)什么嫂子不嫂子的,我名字叫七妹,叫我七妹不就得了。
卞:(微窘)你怎么会上这儿来呢?
李:你想不到不是!我告诉你罢,我姑母家就在前边,昨儿她家里有事,把我叫来帮帮忙儿的。这天干得井水都吃不得了,我知道这儿有泉水,我溜踏着想舀点儿清水回去泡一碗好茶吃。谁知道这太阳凶得把这泉水都给烧干了,我说唷,这怎么的,难道这山水都没了,我就沿着这条泉水一路上来。这一走不要紧,可热坏了我了,我瞅着这儿有树,就赶着想凉快一忽儿再走,谁知道奇巧的碰着了卞爷你!唷,可不是,这里该离大佛寺不远儿了,那不就是您做工的地方么?
卞:不错,就差一里来地了。
李:(看严)这不是——严大哥么?
卞:是他。
李:唷,你好,咱们老没有见了。
严:好您了,李嫂。
李:我说这不是你们正做工的时候,你们怎么有工夫上这儿来歇着。
卞:我们打天亮就做工,到了九十点钟照例息息再做。我们也是怕热,顺道儿下来到树林里坐坐凉快凉快的。您不是要舀水么?
李:是呀,可是这山溪都见了底了,哪有一滴水?
卞昆冈第二幕(4)
卞:这一带是早没有了,上去半里地样子还有一个小潭子,本地人把它叫做小龙潭的。多少还有点儿活水,您要水就得上那边儿舀去。
李:可是累死我了,再要我走三两里地,还提留着小吊子,我的胳膊也就完了!
卞:那您坐坐罢,这石头上倒是顶凉的。
李:多谢您了,卞爷!
卞:(看严,严面目严肃)这么着好不好,您一定要水的话,就让严老敢上去替您取罢。
李:(大喜)唷,这怎么使得!严大哥不是一样得累(看严,严不动)不,多谢您好心,卞爷,我还是自己去罢……
卞:要不然就我去罢。(向李手取水吊)
李:(迟顿)我怎么让您累着,我的卞爷。
卞:咱们跑路惯着的,这点儿算什么。(取水吊将行,严向卞手取水吊)
严:师父,还是我去。
卞:(略顿)好罢,你去也好。
李:太费事了,严大哥,太劳驾了!
严:(已走几步,忽回头)师父,您还是在这儿耽着,还是您先回去?
卞:(视李)快点儿回来罢,我在这里等着你哪。
(严目注卞李有</a>顷,自左侧下)
(卞李互视,微窘,李坐石上)
李:卞爷,您不坐?
卞:我这儿有坐。
李:卞爷,您老太太近来身体远没有从前好了似的?
卞:差远了。
李:阿明那孩子倒是一天一天长大了。
卞:长大了。
李:孩子倒是真机灵。
卞:机灵。
李:奶奶一个人要管他吃管他穿的,累得了么?
卞:顶累的。
李:卞爷!
卞:李——七妹!
李:街坊谁家不说卞爷真是个好人。
卞:我?
李:可不是,您太太真好福气。
卞:死了还有什么福气?
李:人家只有太太跟老爷守节的,谁家有老爷跟太太守节的——卞爷,您真好!
卞:呒……
李:真难得,做您太太死了都有福气的……
卞:呒……
李:可不是,女人就怕男人家心眼儿不专,俗话说的见面是六月,不见面就是腊月,谁有您这么热心?
卞:七妹!
李:卞爷!
卞:(顿)您几时回家去?
李:您几时回家去?
卞:我明儿不走后儿走。
李:我哪天都可以走,您带着我一伙儿回去不好么?上回我跟王三嫂回得家顶晚怪怕人的。有您那么大个儿的在我边儿上,我什么都不怕了。
卞:老敢该回来了罢。
李:他倒是腿快,卞爷您真有心思,省了我跑,这大热天多累人。回头他回来了,您就陪着我上我姑母家去喝一杯茶不好么!就在这儿,不远儿的。
卞:我不去罢。
李:那怕什么的。那家子又没有人,您喝口水再回去做工不好?
卞:呒……
瞎:(似梦)你们不问我,我还不说哪,谁愿意多嘴多烦的?
(卞李惊视。严提水吊自左侧转上,汗满头面,卞李起立)
严:来您了!
李:这不太劳驾了,严大哥!(向卞)我们走罢。
严:师父,您还上哪儿去,今儿您不该雕完那尊像么?
卞:我陪着李嫂去去就来,你先回去罢。
(卞自严手接水吊,与李自右侧下。严兀立目注二人,作沉思状。)
严:糟!
瞎:(挈三弦起立)下雨,下雨,下血罢,下雨!(弹弦自右侧下,弦声渐远。严兀立不动,幕徐下。)
卞昆冈第三幕(1)
布景
卞昆冈家,如第一景。院中置长桌设筵。卞娶李七妹后,卞母即死,是日为卞生辰,其工友及邻居群集为卞祝寿。幕升时酒已半酣,卞昆冈居中坐,左七妹,右阿明。外客严老敢外有石工甲乙二人,邻居王三嫂,及尤某共八人,分座左右,两端右坐严老敢,左坐尤某。
幕起时闹酒声喧,工友甲乙正劝卞尽杯。七妹默坐无言,偶目注尤某,严老敢觉之,亦镇静寡言笑。
甲乙:(同)王三嫂,你说对不对,今儿个卞老师非得敞开了大唱。他们结了婚老太太就故了,咱们也没有得喝一回闹酒,今儿个可得尽兴的闹一闹哪。这生日也不比往常的,今日个不乐哪天去乐。王三嫂,卞老师,喝,喝,大家麻利点儿……直着嗓子,来,我喝个样儿给你们看看!干……干!卞老师,怎么了,怎么了,不干我们可不答应……(卞干杯)
甲乙:(相视私语)好,第十八杯了!
卞:(醉)喝,喝,还得喝,酒来,酒来!
李:(止之)少喝点儿罢,又该撒酒疯了!
卞:(起立)哈哈,你们听见了没有,她要我少喝点儿,怕我发酒疯?我老卞今儿个还是第一天快活,不敞开了喝一个痛快怎么着?老太太在着,她许不让我喝酒,你(指七妹)怎么能不让我喝酒……你不让我喝,我偏喝。来,老韩,给斟上了,满满的,来,大家来。王三嫂,您也来一口罢,大家凑合热闹。尤先生,不要那文绉绉的,也得来一杯。老敢,你怎么了,干坐着发愣,有什么心事了吗?哈哈哈,来来来,大家来!(喝)干!(合座皆举杯,甲乙欢呼,尤略附和,王三嫂亦醉笑。老敢独喝闷酒,不笑也不语。七妹擎杯不饮,若有所思。阿明注视其父,讶其变常)又没有酒了!(取酒器给七妹)劳驾太太,再给我们烫一罐来,热热的(七妹接器起离座,悻悻然,目瞟尤某,入屋内)阿明,阿明,你奶奶呢?你奶奶呢?
阿明:奶奶?奶奶不是在大佛寺吗?妈妈早死了,爸爸!
卞:死了,娘,我的亲娘,你儿子没有孝顺着你,你老人家怎么的就去了!娘呀!
王三嫂:娘,卞爷,这怎么了,真醉了么,大喜日子哭什么了?老太太还不是顶有福气的,你哭什么了?别,回头七妹又该多心了,咱们今儿个算是替你们贺新房哪,韩大哥,对不对?
甲乙:可不是闹新房来了?咱们且不走哪,今晚要闹得你们睡不了觉,您试试,哈哈哈哈!
卞:新房,谁做了新郎了?
甲乙:(互语)他真醉了!谁做了新郎了,这多可乐?卞师父,你猜猜谁是新郎?哈哈哈!
卞:(惝恍)阿明,我要看你的眼睛,我要看你娘的眼睛,你娘的眼睛。(抱阿明)你们看看,这孩子多美,这双眼睛多美!谁是新郎,倒运的!(时七妹已取酒就席,听卞言,怔立其旁,卞谛视之,忽笑作媚语)我说是谁,原来是青娥。青娥,我的妹子,我的太太。这是你我的儿子阿明,你瞧有这么大了,多美的一个孩子。你不疼他么,你怎么不亲他?
阿明:爸爸,你怎么了,你认错人了,她不是我的娘,她是你的新娘子,我没有娘,我没有娘!(伏卞胸前啼。座客皆惊诧)
七妹:(愤甚妒甚,冷笑)好儿子,好太太!本来么,死骨头都是香的!咱们哪配?
卞:(惝恍)青娥,青娥,你不要骂我,你不要怪我,不是我无情,那是老太太她非得我……她说阿明不能没有娘,好孩子,他这算是有娘了,哈哈哈!(对七妹)青娥,你,你怎么的不说话呀?
李:(厉声)别你妈的活见鬼了!你老娘是活人,不是死鬼,什么青娥黄娥的,你上坟堆里找去,缠不了我!(离座去枣树左侧,尤走近之,严注视)
尤:(低声)不要在这儿闹。
李:你瞧,这我怎么受得了!也是我倒了霉了!(绕树出木门,尤随之,时座客纷纷劝卞,有私语者,有嚷取茶解</a>酒者。阿明亦离座四望,严在其耳畔密嘱,阿明亦出木门去。)
卞昆冈第三幕(2)
(卞跄然离座,倚枣树上,老敢缓步行近,以手抚其肩。)
严:师父。(卞不应)师父!
卞:(举头望严,无语,眼含泪。)
严:要茶不?
卞:老敢——
严:我扶您去睡罢。
卞:老敢你——你不要笑我!
严:师父说什么!
卞:我没有听你的话——
严:师父,耐住点儿。
卞:错了,错了!
严:耐住点儿。
卞:娘呀,我的娘!
严:看老太太份上您也得忍耐。
卞:我不怪你,娘,我怪我自己。是我糊涂,没有听老敢的话……青娥,你一定怪我,笑我,我是活该,活该……可是你也应得可怜我,我知道,打头儿我就知道我是不对的,我的良心并没有死,是我一时的糊涂,现在懊悔也嫌迟,娘,青娥,你们都得可怜我,我……
严:别!师父,客人都走了。(时座客王三嫂及甲乙见卞醉态表示惊讶,相约不别而去,临行向严做手势会意)您也该息息了,这酒喝的太多了。
卞:……可怜我……阿明,我的宝贝。你们放心,我看着他,我活着就为他,我领着他,疼他,谁都不能欺他,谁敢我就跟谁拼命,他是我的性命……老敢,你帮着我,这世界上我再没有亲人,除了我的孩子。你是我的朋友,好伙计,我知道。(携严手)你一定忠心到底,你是我的臂膀!
严:放心,师父,老敢不是好惹的,谁敢!咱们明儿回山里去,什么也惹不了咱们。娘们儿就是那心眼儿小,不用跟她们一般儿见识,哪犯得着?
卞:我那阿明呢?(叫)阿明,阿明!
阿明:(自门外奔入,伏卞身上)爸爸,爸爸,我在这儿哪!
卞:(喜)好孩子,好儿子,你上哪儿去了?
阿明:(惊惶状)爸爸!
卞:怎么了?
阿明:(急看木门外),爸爸,他们说着话哪!
卞:他们说着话,谁是他们?
阿明:(迟疑,看严)爸爸你可不许告诉——
卞:告诉谁?
阿明:告诉新妈妈,回头她打我!
卞:傻孩子,爸爸自然不说。他们是谁?
阿明:我新妈妈跟那姓尤的。
卞:她跟那姓尤的?
阿明:是。新妈妈不是骂了爸爸么?她就出去,那姓尤的就跟了去,我也跟了去,他们走到那井边就站住说话了。我呀,爸爸,我就躲在那棵树下,他们没有看见我——
卞:呒,孩子,怎么样?
阿明:他们没有看见我,我想听听他们说什么话。我心里可真害怕。
卞:你听到他们说什么了?
阿明:我没有听见。
卞:笨孩子!
阿明:他们是这么曲曲曲曲说话的。两个头碰在一起,谁知道他们说什么了。
卞:那么你一句也没有听见?
阿明:我就听见提我的名字。
卞:(惊)提你怎么了?
阿明:他们不喜欢我,恨我。我怕,爸爸!
卞:乖孩子,他们能欺负你,有爹爹哪,还有严</a>叔叔,他是你的好朋友。
阿明:(看严笑)严叔叔好!
卞:他们还说什么了?
阿明:他们也说爸爸。
卞:说我怎么样?
阿明:他们也不喜欢你,他们恨你,我看他们说话的神儿我就知道。爸爸,你怕不怕?
卞:(沉思有顷)孩子,那姓尤的常来我们家吗?
阿明:我,我不知道……
卞:你知道,怎么不知道,来,告诉你好爸爸,乖。
阿明:我说了新妈妈要打我。
卞:你说罢,有什么事?全告诉爸爸。
阿明:我告你,你可不能让新妈妈知道。
卞:说罢。爸爸不在家,那姓尤的不时常上咱们家来么?
阿明:他不来,他白天才不来哪。
卞昆冈第三幕(3)
卞:难道他晚上来?
阿明:总要天快黑他才来,偷偷的也不像个客人。他一来就在咱们的门上打两下,新妈妈就着急似的赶出来,不是靠在木门外面就在这树背后站着说话。他们且说哪,老说不完。他们先不让我看见,我可早看见了。有时候他们在这里说话,我在外边玩儿了回来,我就偷偷的躲在一边看他们。
卞:他们怎么样?
阿明:他们俩顶要好的,新妈妈跟他且比跟爸爸亲热哪。
卞:他们知道你看见了他们没有?
阿明:他们先不知道,有一天我正想偷偷的进屋子去,给他们看见了,新妈妈就叫我,待我顶好的,那晚上,她后来问我认识那个人不,我说不,实在我早认识的,他还不是那开杂货铺的,白白的脸子,顶讨厌的。妈就告诉我不许我对爸爸说他上咱们家来,说了她不答应我,要打我,我就说我不说,她说好,乖孩子,明儿给你做件新衣服穿,这不就是她给我做的罢,爸爸你看,顶好的!
卞:还有怎么样?
阿明:到明儿我到那杂货铺门前去玩儿,那姓尤的就叫住了我,给了我一包糖,可不好吃,我先不要,他一定要我要,塞在我口袋里。随后他来就不避我了,有时他也到妈屋子里去,见了我就哄我。我可不喜欢他,见了他我心里怪害怕的,我直想对爸爸说,新妈妈可老是吓呵我,不让我言语,我今儿可给说了。爸爸,还是爸爸顶好,我见了新妈妈也真害怕。爸爸不是顶喜欢我的眼睛么,她呀——
卞:(急)怎么样?
阿明:她可顶不喜欢我的眼睛。
卞:你怎么知道?
阿明:我不知怎么的,我知道她就不喜欢我的眼睛,我知道。
卞:你明儿跟我们到山里去,好不好?
阿明:(喜跳)好极了,爸爸,好极了,爸爸。严叔叔,你们非得带我去。爸爸老答应我,可老不带我去,我不爱在家里耽着。我害怕。
卞:为什么害怕?怕什么?
阿明:家里没有爸爸,多不好玩儿。我怕新妈妈,她不疼我,我也害怕那姓尤的。
严:有我哪,你怕什么的?
阿明:(狂喜)唷,你们听呀!
卞:严听什么了?
阿明:老周来了!
卞:严谁是老周?
阿明:那弹三弦的。听,那不是他弹着来了!
(三弦清切可闻,音调急促而悲切,三人凝听有顷,卞严若有所感。)
阿明:(跳起)爸爸,我去叫他来好不好?
卞:你怎么认识他?
阿明:呒,他待我顶好的,除了爸爸,就是他待我好。他每天都得打咱们门口过,弹着三弦,好听极了。我就跟他说话,他说话顶好玩儿的,讲故事,说笑话给我听,我不是笑就是哭,哭了他就摸我的手,又说笑话!非得把我说笑了,爸爸,咱们俩才好哪。他也让我到他那小屋子里去,好玩极了,什么都没有的,就是一地的草。他也让我弄他的三弦,他说他要教我,爸爸,你让不让我学,有他那么会弹多好玩!
卞:小孩子胡说胡跑的,不许你跟生人乱说话。他要是个拐子呢?
阿明:他不是拐子,他是个好人。有一回新妈妈让他进院子来不知说什么了,我没有听懂,他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新妈妈就生气了,把他撵了出去,不许他再来。他倒没有生气,他真是个好人。咱们让他来罢。
(弦声又作,调变凄缓,似已走远。)
卞:别让他来了,他已经走过去了。
阿明:那让我到门口去望望他。
(阿明正开木门,七妹走进,阿明惊,退回卞处)
阿明新妈妈回来了!(小语)爸爸,你可别说!
七妹:(悻悻然举目看院内)好,酒鬼倒全溜了!
卞:(厉声)你骂谁!
七妹:(惊)还在哪,我当是全死完了!
卞:(厉声)过来!
卞昆冈第三幕(4)
七妹:你叫谁?
卞:叫你,叫谁?
七妹:我不是在这儿吗,有什么说的?
卞:(起立行近,七妹微却步,严携阿明手,阿明作惧态)我明儿一早回山里去!
七妹:我没有留你!
卞:(声和缓)你——你得好好的替我看家。
七妹:谁偷了你的!
卞:一个人得有良心,我没有亏待你。(声哑)
七妹:这有什么说的。
卞:你知道我一生的宝贝就是阿明。当初我娶你也就为了他。我娘说小孩儿非得有个母亲,又说你怎么的能干,会当心人,我才娶你的。
七妹:好,你不娶我,我怕没有饭吃了罢!
卞:(高声)你听我说。你已嫁了我,就得守我们的家规。我们家虽是穷,可是清白。老太太的勤俭你是知道的。你现在是我们家主妇,是阿明的娘,你听着了没有?是阿明的娘,我把我的家,我的孩子交付给你,你的责任可不是轻的。我不常在家,你得替我看好了家,看好了我的孩子。要有什么差池,哼,女人,我可不能跟你干休!
七妹:唷,你这话多好听!倒像是我败了你的门风,害了你的孩子似的!好,要我看好了这样,看好了那样,我可受不了。你要不放心,你自个儿看去,我,我才不来管你妈的宝贝!(急步进屋)
(卞怒极,握拳露齿,严与阿明趋拥之)
严:得,师父,跟娘们儿有什么说的。天快晚了,咱们溜踏溜踏去。(挽卞手同出木门去,阿明独留台上,张顾左右,欲随去,复止,欲进屋,复止。)
阿明:我害怕!
(三弦声忽作,近在门际,阿明喜跃起,趋门,见瞎子立门外,露笑容。)
阿明:喔,老周!
瞎子他们呢?
阿明:全跑了!
瞎子好孩子,跟我来罢。
(阿明回头探望,悄悄出门随去。同下。三弦声复作。)
(台上空有顷。李七妹自屋内出,见无人,趋木门外望,口作吁响,尤自屋右侧转出。)
李:进来罢,没有人。
(尤进门,二人作亲昵状,同至台左侧。)
尤:可别惹那姓严的,他那凶相儿可怕。
李:你明儿晚上来罢,他天亮就走。
尤:小心,那小孩儿没有说什么话罢。
李:我恨极了那小杂种了,我们非得收拾他那双眼睛,我就恨毒了他那双眼睛!你说的那个东西别忘了!
尤:下得了手罢?
李:怕什么的,又没有破绽,咱们也好敞开了玩儿。
尤:(涎脸)你让我敞开了玩儿!(李笑披其颊,幕下)
卞昆冈第四幕(1)
布景
卞昆冈家内景。左侧一门,垂有布帘。设备简朴,一壁悬佛及观音像。一壁供卞母灵位。桌凳而外靠左侧有一小榻,上铺布被。右侧门外即前幕庭院。壁角杂置石作刀锯器具。
幕启时七妹独坐右门侧缝衣,频转眼望左门,面有得意色,间发冷笑,忽起趋左侧揭门帘探身内窥,复归坐,微喟。户外有剥啄声,七妹微惊,急起驰出,偕尤某同入。
七妹:谁让你这时候来的?叫他给碰着了又该我倒霉。
尤:我知道他不在家。
李:你怎么知道?
尤:今儿早上我看他们师徒俩骑着驴往西边去的。
李:你知道他们上哪儿去的?
尤:求那老道去了。
李:哪一个老道,你怎么知道?
尤:就是西山脚下火神庙里修行的老道,会治病的。昨天我在茶馆</a>里听见村东那姓陈的对姓严的说让老卞去试试那老道,又说非得一早去,迟了老道就不在家。又说他灵着哪,什么疑难急症大夫治不了他全能治,他有的是古怪的秘方。今儿我起一个大早,果然见他们俩奔丧似的跑了去。(四顾)唉,那小的呢?
李:(口呶向左屋)在里面。
尤:咱们说话他听得见么?
李:我才看过,正睡着哪。昨晚那疯子哭了一宵,那小的也哭,哼,哭死也哭不活那妈的乌珠子,倒闹得我一宵也没有睡好。说是,倒有你的,那东西真见效!
尤:敢情,咱们动手的事儿没有错儿。他疑心不?
李:谁疑心?
尤:你说的那疯子。
李:他是粗心大眼的,就是急,简直是疯子,可不是,这几天他压根儿没有吃一碗饭!他那疯劲儿可受不了,也算是我活该倒霉,你瞧,我这儿一个疤,(指颈根左侧)可不是,这事我还没有告诉你哪。
尤:(抚其颈)粥粥!真的有一个血印子,那是怎么来的?
李:他生日那天不大发酒疯么?要不为那次发疯,当着众人面叫我下不来,我还不下毒手哪!那晚上更可笑了。我气极了,晚饭也没有吃就上床睡了,他回来自个儿弄的饭吃。后来他也来睡了,还来黏着我,我直没有理他。好,到了半夜,你说怎么着,他又见鬼了:打头儿先是青鹅白鹅的胡叫,一忽儿手伸来了,直摸我这儿,嘴里说“让我亲亲你那小多多儿,让我亲亲你那小多多儿”……你说是什么,还是老太太告诉我的,他的前妻的颈子上长这么一颗黑痣,他管它叫小多多儿。我没睡着,直不言语,他老摸,摸来摸去的,小多多儿摸不着,倒摸得我怪痒痒的。我再也耐不住,我就骂。一骂他也醒了,一醒他就恨,本来他是恨极了我的,就拉着我使他那狗牙狠命这么一咬,妈呀,差点儿一块肉都叫他咬掉了,直痛了我好几天,你说多气人!本来你那东西弄了来,我还有点心软,让他这么一疯,好,我再不给他颜色看怎么着!
尤:敢情你有理!可是当初谁叫你嫁他的?
李:(脸红)什么当初不当初的?你拿着这小拐杖干什么了?
尤:(笑)唷,我倒忘了,这是我送你们家的节礼!
李:什么哟?
尤:你家出了一个小瞎子,走道儿不用得着它么?我还是亲手做的哪。
李:(笑)小鬼倒真会……唷,什么了(听。携尤同趋左门揭帘内窥,复轻步走回右侧)
尤:睡得着哪。老七,你说咱们这事情不碍罢?
李:他倒是容易对付,疯一阵,痴一阵,也就完了。倒是那姓严的,你别看他长相粗,他有时心眼儿倒是细。打头儿我就不敢正眼望着他。他对那姓卞的倒真是忠心,比狗还忠心,单说这几天为了那小鬼,连他都急得出了性了。前儿个有天他带住了我——
尤:怎么了?
李:没有什么,他没有敢明说,他仿佛是替他师父来求着我,说他是个好人,全村子都看重他,他这份家现在全得靠我,小孩没有亲娘也是怪可怜,这个那个的说了一大篇。他说话都抖着的,听得我心直跳,就像他早知道咱们要来玩一手似的,你说怪不怪?咱们第一得防着他。我看他也注意你,你没有觉着生日那天他老望着你么?
卞昆冈第四幕(2)
尤:不错,那姓严的是讨厌,我见他也有点慌。他那两只大眼睛直瞅着你,什么都叫他看透了似的。他们这回回来怎么了?
李:这回回来自然忙着那乌珠子。什么法儿都试到了。前儿个也不知听了谁的,拿一个什么,那长长毛的刺猬,活着的,就这么手拿住用刀拉出那皮里的油,说可以擦得好。又一回更腻了,我想着都腻,姓严的去街上捉了一个小黑狗,拿它活剥了皮,血呀,拉拖了一地,那狗要死不死刮淋淋的叫,才叫得人难受,就拿这活狗身上剥下来的皮给塞着那孩子的脑袋上,说这样什么眼病都治得好。
尤:有效没有呢?
李:有效?有效还不错哪。白糟蹋了一条狗命,多造孽。你说老道能治吗?
尤:老道,嘿!老仙爷老佛爷都治不了!
李:这家子我的日子可也过不了了。
尤:咱们再想法子,干了小的再干老的——
李:吁,你听,这不是驴铃儿响吗?你快去罢!
尤:(仓皇出门)明儿晚上——
李:去罢!(尤下,七仍坐原处缝衣)
(铃声渐及门,卞严同上。卞面目瞧悴,衣服不整,严较镇定,然亦风尘满身。)
卞:(入室喘息有顷,周视室内)怎么了?
李:(冷)什么怎么了?
卞:阿明怎么了?
李:我知道他怎么了?
卞:(厉声)他上哪儿去了?
阿明:(七未答,阿明自内室)爸爸,我在这儿睡着哪。
严:他睡着哪。
卞:(音慈和而颜色凄惶)你睡着哪,好孩子,你爸爸出去替你弄药回来了。(急步入内室)孩子!
(严挺立室中,目送卞入内室,复注视七妹有顷,移步近之。七妹缝衣不辍。)
严:(郑重)师母!
李:(惊震,举头强笑)唷,老敢,你也回来了,你们上哪儿去了?
严:山里去——为阿明求治。我说师母,不是我放肆说句话,做人不能太没有心——太没有情……
李:(强笑)唷,这怎么了?
严:我是个粗人,我也没有家,我一辈子就敬重卞师父一个人,为了他的事情,我老敢什么时候说拼命就拼命。可怜他运气是够坏的,死了太太,又死了老太太。阿明是他的性命,偏偏又是这怪事的眼睛出了毛病,说不定这眼睛就治不回来,我怕很难……
李:可不是,你们也算尽了心了,什么法儿都试到了,他还是不见效,那有什么法儿想呢?
严:真可恨,也不知怎么会有这怪事儿的,总不能是有人暗地里害(声沉着)他罢,为什么好好的眼睛忽然的变坏了呢?(目注七)
李:(低头)真是,也不知怎么了,你们上回离家的那天都还是好好的不是?你说有人算计他……
严:呒……
李:别是那老瞎子罢,有人说瞎子要收徒弟就想法子挑聪明的孩子给弄瞎了,他们为了自己就顾不得人家,阿明那孩子生相也怪,他就爱跟那老瞎子说话玩儿,谁家孩子都不能跟瞎子亲热不是?
严:快别这么说,那老周是好人,他跟这家子又没有仇又没有恨,他哪会下这样阴险的毒手?
李:唷,这谁知道,常言说的人不可以貌相,我就最讨厌那班走江湖的。……可不是么,他初来的时候,我还让他上咱们家算命来着,他打头儿说话就有点儿怪,他说什么丧门白虎,年内一定见血什么一死的胡话,我听气极了,就把他撵了出去,准是他记恨了。偏偏阿明那孩子一听着他那倒运的三弦,就非得跑出去跟他胡扯,我看他准有点儿嫌疑。
严:天有报应,谁造孽谁受报,王法到不了的时候自有天条,也用不着咱们胡冤枉人的。倒是老师他,我看是太可怜了。他本来是最敬佛爷的,这回他简直是痛伤了心,阿明要是不好,他,他就此发了疯都说不定!原来他过庙总是要拜庙的,今儿到山里去,他对着火神爷土地直骂,他说他一辈子亲手造了好几处庙,亲手雕了不知道多儿个的佛像,又是逢山拜山,见庙进香的,谁想好处不见,反而家里出了这希奇的事情,他怎么能不怨,他怎么能不恨?不说别的,你不看他这几天简直连饭都不吃,晚上觉都不睡,眼睛里直冒火,说话声音都是发抖的,人家说话有时他都听不真,师母你又是这躁脾气,没有得好脸子给他看。可是除了你,师母,还有谁能帮着他一点。我怕我们再不想法子舒疼舒疼他,他要再有什么长短,师母……
卞昆冈第四幕(3)
李:(低头不语有顷,微露焦躁。)我明白你的意思,老严,可是这话你别用跟我说,单瞧他疯劲儿,谁受得了他的,我是受够的了!
严:那你……
(卞自内室出)
严:(转向卞)怎么了?
卞:那符我给化在水里给他吃了。
严:你没有忘了那小包朱砂罢?
卞:没有忘,你进去看看他去。
(严入内室。卞行至佛像前,握拳作愤怒态,继低头似自艾,复至灵位前,对遗像凝视,摇头未感。忽转身笑,七妹惊顾。)
卞:(指灵位)怎么,老太太这儿茶都不用供了!活人你不管也罢了,连故世人的面前你都不该尽一点心么?(七不语)阿明,多活灵的一个孩子,我交在你的手里,好好的一双眼睛,怎么会出这怪病,我不在家,你可在家。(愤)我不问你问谁!(七不语)我这辈子就有这一个孩子,又是这双眼睛,(悲)这双眼睛,叫我怎么能不心痛?(七不语)老太太,娘呀!你想不到罢,你去了不到几个月,我们家就变成了这个样儿,一杯茶水都没有人管。(七不语)还有阿明,我也无非顾着您的意思,算是有了一个娘,多少可以看着他一点,唉!娘,他眼睛都快瞎了!(七不语)好,你没有得话说,你也该惭愧了罢,女人!阿明的眼睛要是好不了,哼,你看着罢!
(卞诉说时七表情由羞转怒,正欲发作,严自内室出,七逡巡出门去。)
严:师父,阿明说他眼睛不痛了,他要到外间来。
卞:(喜)怎么,不痛了!好,你扶着他出来。
(严复</a>入挈阿明出,阿明眼上包有白布,一手拉严手,一手向前扪索,卞感情激动。)
阿明:爸爸!
卞:孩子,怎么了?严叔叔说你现在眼珠子不痛了,真的呀?
阿明:是不痛了,爸爸。
卞:脑袋也不昏了?
阿明:不昏了,我现在顶快活的,我一定会好的。(略顿)爸爸!
卞:(蹲伏把阿明手)孩子,怎么着?
阿明:爸爸,你不要难过,你难过我更难过,爸爸!
卞:孩子!
阿明:我眼睛是一定会好的,爸爸。爸爸最爱我的眼睛,我知道。
卞:孩子!
阿明:爸爸,你放心,我的眼睛一定不能有毛病,我要是没有这眼睛,爸爸你也不疼我了,那我还不如死了哪。
卞:亲孩子!
阿明:爸爸你也不用跟新妈妈打架。新妈妈不在屋子里么?
卞:她才出去,不在屋子里。只要你乖乖的好了,爸爸自然不难过,回头我让严叔叔买糖给你吃。
严:准是那老道的符有点儿道理,怎么吃了那符水一阵子就不痛了呢?
卞:也许佛父保佑。我们把他包的布去了看看好不好?
严:去了包布好不好,阿明?
阿明:好,去了试试,这回我一定看得见了,这回打你们回来我就没有见过你们。快去了罢,爸爸。
(卞严合蹲侍一边,卞解去布缚,手发震。)
阿明:怎么爸爸你发着抖哪。
(布已解去,阿明双目紧闭,卞严疑喜参半。)
卞严:(同)阿明!你慢慢的睁开试试!
(阿明,徐张眼,光鲜如故,卞狂喜)
卞严:(同)阿明,你看见我们不?
阿明:(微蹙)我——见。
(但眼虽张而瞳发呆,卞严相视。卞以手指划阿明眼前,不瞬。)
卞:你真的见吗?
阿明:不——我会见的,爸爸。
卞:那你现在还看不见?
阿明:我——见。
(卞跳起,趋室一边,倚壁上。)
卞:明儿你见我不?
阿明:(循声音方向举手指)你在那里,爸爸。
卞:(复乐观)老敢,你知道,他初睁开,近的瞧不见,远的许看得见。
卞昆冈第四幕(4)
严:这许是的,你再试试他。
(卞空手举起)
卞:阿明!
阿明:(现笑容)爸爸!
卞:我手里拿着什么东西?
(阿明略顿)
严:你爸爸现在手里拿着什么东西,你看不看见?
阿明:(微窘)我看——见。
卞:那你说呀,我手里是什么?
阿明:(似悟)一根棍子!
卞:(极苦痛)天呀!(更不能自持,抱头伏墙泣。严亦失望。阿明仓皇,伸手向空摸索。)
阿明:爸爸,爸爸,别结,别结!(幕下)
卞昆冈第五幕(1)
景如上幕
幕时台上全黑,惟左侧内屋有油灯光,屋外有风雨声,院内大枣树呜咽作响。风雨稍止,院外木门有剥啄声,七妹自左侧内院驰出,偕尤同上。
尤:喔,好大雨!我全湿了。
李:怎么早不来,我还当你不来了哪。
尤:我还有不来的!
李:快脱了你的笨鞋,再进我屋子里去,糊脏的!(摸一椅使坐)
尤:(坐脱鞋)脱了鞋又没有拖鞋。
李:房里有他的鞋,你正穿,就这穿着袜子进去罢。
尤:那小的睡了罢?
李:早睡着了。他就睡在这榻上。
尤:疯子几时回来?
李:还说哪,他明儿一早就回来,你今晚不到天亮就得走!
尤:不走怎么着?
李:别胡扯了,快进去罢!
(尤七同进房,油灯亦灭。风声又作。月光射入,正照阿明睡榻。房中有猥亵笑语声,阿明惊醒,起坐呼唤。)
阿明:妈,妈妈!(声止)妈妈你睡着了?(复睡下。亵声复作,阿明疾坐起)妈妈,你那儿是谁呀?是谁跟你说着话哪?别是爸爸回来了罢?是爸爸回来怎么没有来看我?我晓得了,我瞎了眼,爸爸也不疼我了,我早知道他不疼我了!妈妈,妈妈,我怕,我害怕,我什么也看不见!(屋外风怒号)这风多可怕,像是有好多人喊救命哪。妈妈,你怎么也不答应我,我才听见你说话的,我又不是做梦。妈妈,爸爸!妈妈,爸爸!我怕呀,我怕!(睡下取被蒙头有顷,亵声复作,复坐起,举手摸索啜泣。忽抬头睁眼,目光炯然,似有决心,潜取衣披上,摸索床头得杖,移步及门,手触帘,作闯入状,复止,转步摸索出右门去。目光转暗,风势复狂)。
李:(自左室内)别闹了,不早了,趁早走罢!
(尤自室内出。扪索而行。)
尤:这多黑,天还没有亮就赶人走!(及门)摸着了,我走了,啊。
(尤出门,即遭狠击。)
李:(自内惊问)怎么了?
尤:哼,是你啊,小鬼!
李:(已出房)谁?
尤:(气喘)那小王八,小坏蛋,小瞎子,他,他想打我哪……不要紧,我已经逮住了他了……你再凶,试试,好,好胆子,想干你的老子</a>!
阿明:(嘶声,极微弱,似将毙然)爸爸!
李:(亦在门边)把他带进屋子去!
(尤七共曳阿明入内,时天已黎明,屋内有光,隐约可辨,户外风拂树梢,作呜咽声。)
尤:(喘息)小鬼,你凶!
李:别掐他了……呀,怎么了,阿明,阿明!不好了,死了!
尤:诈死罢,哪有这么容易,我又没有使多大的劲。
李:阿明,阿明!你摸摸,气都没了,这怎么办?
尤:死了也活该,谁让他黑心要害人?
李:你倒说得容易。这事情闹大了,怎么好?疯子一回来,我们还有命么?
尤:别急,咱们想个主意。
李:你害了我了……
尤:别闹。咱们把他给埋了,就说他自个儿跑了,好不好?
李:不成,他们找不着他还得问咱们要人。
尤:咒他妈的,咱们趁此走了不好么?
李:上哪儿去?
尤:赶大同上火车到北京去,不就完了?
李:你能走么?
尤:还有什么不能的!快罢,迟了他们回来。你东西也不用拿,我有点儿钱,我们逃了命再说罢。
李:(指阿明)他呢?
尤:还管他哪,让他躺着罢,自然有他老子来买棺材给他睡。天不早了,我们走罢。
(尤曳七踉跄奔出,天已渐明,阿明横卧地上不动,三弦声忽起,阿明苏醒,强支起,手扪喉际,面上有血印污泥。)
阿明:爸爸,爸爸!你来罢!你怎么不来啊!(复倒卧)
瞎:(扪索入门)我早知道这家子该倒运,我早知道!阿明,阿明,你在哪儿哪?(杖触阿明)。这是什么?阿明!(俯身摸之)可怜的孩子!凶恶的神道,要清白的小羔羊去祭祀——这回可牺牲着了!(坐地下,抱阿明头,置膝上,抚其胸)阿明,阿明,你有话趁早对我说罢。麻雀儿噪得厉害,太阳都该上来了。昨晚上刮了一宵的大风,一路上全是香味:杀人的香味,好淫的香味,种种罪恶的香味。可怜的小羔羊,可怜的小羔羊!醒罢,阿明。
卞昆冈第五幕(2)
阿明:(微笑)是你呀,老周!
瞎:除了我还有谁,孩子。
阿明:你是怎么来的?
瞎:我听见小羊的叫声,我闻着罪恶的香味。
阿明:你说的什么话?
瞎:下雨,下雨,这回可真下了血了。
阿明:你说的什么话?
瞎:你爸爸几时回来?
阿明:他今天回来,也许就快回来。
瞎:你觉着痛不?
阿明:我觉得倦,可是我很快活,有你来陪着我。
瞎:你有什么话对你爸爸说,孩子?
阿明:对他说,我爱他,好爸爸,对他说,我想替他杀那个人,可是我气力小,打不过他。对他说我见了我的亲妈,我的眼一定看得见了。对他说,我要见他,可是我倦极了要睡了。对他说,我——爱——他——好——爸——爸……
瞎:还有什么说的,孩子,慢点儿睡。
阿明:(音渐低)我——也——爱——你——老——周。我——想——听——你——弹——听——你——唱——我——要——睡——了……
瞎:(取三弦调之)好,我唱给你听。(弹三弦,曲终阿明现笑容,渐瞑目死)。歌:——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
更无须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暗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瞎:阿明,阿明!(抚其头面,及胸)。去了,好孩子!(抱置怀中)张目前望。若有听见,(面有喜色)再会罢,孩子!(户外闻急骤铃声)最后的人回来了。
(卞严入室,见状惊愕,木立不动。)
瞎:(自语)走的走了,去的去了,来的又来了……
卞:(走近)阿明,阿明!
瞎:他不会答应了。
(卞疾驰至内室,复驰出,听瞎子自语,立定,严见尤所遗雨鞋,捡起察看,点头似悟。)
瞎:我闻着罪恶的香味,我听见小羊的叫声。走的走了,去的去了,来的又来了。
卞:(张眼作疯状,严伸手欲前扶持之,复止)哈哈!我明白了!
(卞握拳露齿,狞目回顾,见壁间佛像,径取摔地上,复趋灵案前,伏案跪下。)
(长号)妈呀!(踉跄起立,双手抱头,行至阿明模卧处,伏地狂吻之)阿明,阿明,我的亲孩子!(复起立。狂笑)哈哈——哈哈——哈哈……
(自语)走的走了,去的去了,来的又来了。(忽示决心,疾驰出门)
严:(卞狂叫时木立不动,似有所思,见卞出,惊叫)师父,不忙,还有我哪!
卞:(复入,立开口)老敢!(严未应,卞复驰出。严随出。户外有巨声)
瞎:好的,又去了一个!
(严回入室,手抱头悲痛,忽抬头。趋壁角捡得利刀,环顾室内,疾驰出门)
瞎:好的,报仇!好的,报仇!血,还得流血!(抚阿明)好好睡罢,孩子,没有事了!(取三弦弹,幕徐下)
《卞昆冈》序
余上沅不知是什么缘故,志摩、小曼都和意大利的戏剧发生了一种关系:志摩译过《死城》,小曼译过《海市蜃楼》。或许是偶然的罢,他俩最近合作的《卞昆冈》,在我个人看,也仿佛有一点意大利的气息。
提到意大利的戏剧,我们便不能不想到他们的两个重要时期:文艺复兴以后和现代。文艺复兴以后的意大利戏剧观念是“食古不化”;变本加厉,批评家误解了亚里士多德及何瑞思的原理,把它们铸成了一堆死的规律。他们蔑视中世纪的成绩,蔑视民间的戏剧,他们不明白编剧家与剧场演员及观众间的关系:结果是意大利没有戏剧,除掉一些仿古的空洞作品,一般人没有品味,除掉维持粗俗的短打和蒙面喜剧。经过了18世纪的法国影响和19世纪的沉寂,四十年来,意大利的戏剧在世界文艺上终于占了一个地位。从近代意大利戏剧里,我们看得见诗同戏剧的密切关系,我们看得出他们能够领略人生的奥秘,并且能够火焰般的把它宣达出来。急进一步,他们中间并且创立了所谓之未来派的戏剧,虽然它不能得到生命的延长。在意大利的现代戏剧里,除了一两个作家之外,能够持平不偏的几乎再没有了。但是他们的气魄,他们的胆量,总是配受相当的敬意的罢。
刚才我不是说志摩、小曼合作的《卞昆冈》仿佛有一点意大利的气息么?这话可又得说回来了,这个仿佛是有限制的,并不是绝对的。虽然《卞昆冈》也多少有些古典的体制,可它并不是死守那文艺复兴以后的呆板理论,并且,我还以为作者在动笔以先并不会想到过任何戏剧理论。至于气魄和胆量,《卞昆冈》倒比较的和意大利现代剧接近得多。在有意无意之间,作者怕免不了《死城》和《海市蜃楼》一类的影响罢。这都是我妄测的,作者及读者都不见得肯和我同意,我知道。
其实,志摩根本上是个诗人,这也在《卞昆冈》里处处流露出来的。我们且看它字句的工整,看它音节的自然,看它想象的丰富,看它人物的选择,看它——不,也得留一些让读者自己去看不是?他的内助在故事及对话上的贡献,那是我个人知道的。志摩的北京话不能完全脱去硖石土腔,有时他自己也不否认;《卞昆冈》的对话之所以如此动人逼真,那不含糊的是小曼的贡献——尤其是剧中女人说的话。故事的大纲也是小曼的;如果在穿插呼应及其他在技术上有不妥当的地方,那得由志摩负责,因为我看见原稿,那是大部分志摩执笔的。两人合作一个剧本实在是不很容易,谁都不敢冒这两人打架的危险。像布孟(Beaumont)弗雷琪(Fletcher)两人那样和气不是常有的事。诗人叶芝(W.B.Yeats)同格里各雷夫人(Lady Gregory)合作剧本时是否也曾经打架,我不得而知,不过我想用他们来比譬志摩、小曼的合作,而且我以为这个比譬是再切贴没有的了。至于究竟是否切贴,我也不在此地多说,还是请读者去看一看“The Unicornfrom the Stars”罢。
说志摩根本上是个诗人,在此地并不含有恭维他的意思。假使莎士比亚不进剧场,没有白贝治一班朋友,也许他只继续写他的商籁(So)。诗人上再加戏剧两个字是非经过剧场的训练不可的,这件事似乎在历史上还没有过例外。我曾劝志摩约几个朋友排演《卞昆冈》,把它排印单行本,我也是怂恿最力的一个(因此志摩便责成我写一篇序)。那么,有不妥的地方以后我们及作者自己都好避免,而我们更乐得领会它的长处。我们的戏剧界沉闷极了,有它出来给我们一个刺激多少是件好事不是?新戏剧的成功早晚就要到的,《卞昆冈》正好做一个起点。
我不希望《卞昆冈》有人把它当一件杰作,因为作者还有无穷的希望,而这个无穷的希望又是在《卞昆冈》里可以感觉得到的。我更不希望只是《卞昆冈》的作者有无穷的希望,因为建设新戏剧决不是一两个人的私事。
生命闪耀出最美的光芒——小曼日记
三月十一日
一个月之前我就动了写日记的心,因为听得“先生”们讲各国大文豪写日记的趣事,我心里就决定来写一本玩玩,可是我不记气候,不写每日身体的动作,我只把我每天的内心感想,不敢向人说的,不能对人讲的,借着一支笔和几张纸来留一点痕迹。不过想了许久老没有实行,一直到昨天摩叫我当信一样的写,将我心里所想的,不要遗漏一字的都写了上去,我才决心如此的做了,等摩回来时再给他当信看。这一下我倒有了生路了,本来我心里的痛苦同愁闷一向逼闷在心里的,有时候真逼得难受,说又没有地方去说;以后可好了,我真感谢你,借你的力量我可以一泄我的冤恨,松一松我的胸襟了。以后我想写什么就可以写什么,反正写出来也不碍事,不给别人看就是了。本来人的思想往往会一忽儿就跑去的,想过就完,现在我可要留住它了,不论什么事想着就写,只要认定一个“真”字,以前的一切我都感觉到假,为什么一个人先要以假对人呢?大约为的是有许多真的话说出来反要受人的讥笑,招人的批评,所以吓得一般人都迎着假的往前走,结果真纯的思想反让假的给赶走了。我若再不遇着摩,我自问也要变成那样的,自从我认识了你的真,摩,我自己羞愧死了,从此我也要走上“真”的路了。希望你能帮助我,志摩!
昨天摩出国,我本不想去车站送他,可是又不能不去,在人群中又不能流露出十分难受的样子,还只是笑嘻嘻的谈话,恍惚满不在意似的。在许多人的目光之下,又不能容我们单独的讲几句话。这时候我又感觉到假的可恶,为什么要顾虑这许多,为什么不能要说什么就说什么呢?我几次想离开众人,过去说几句真话,可是说也惭愧,平时的决心和勇气不知都往哪里跑了,只会泪汪汪的看着他,连话都说不出口来。自己急得骂我自己,再不过去说话,车可要开了;那时我却盼望他能过来带我走出众人眼光之下,说几句最后的话,谁知他也是一样的没有勇气。一双泪汪汪的眼睛只对着我发怔,我明知道他要安慰我,要我知道他为什么才弃我远去,他有许多许多的真话、真的意思,都让社会的假给碰回去了,便只好大家用假话来敷衍。那时他还走过来握我的手,我也只能苦笑着对他说“一路顺风”。我低头不敢向他看,也不敢向别人看,一直到车开,我还看见他站在车头上向我们送手吻(我知道一定是给我一个人的)。我直着眼看,只见他的人影一点一点糊涂起来,我眼前好像有一层东西隔着,慢慢的连人影都不见了,心里也说不出是什么味儿,好像一点知觉都没有了似的,一直等到耳边有人对我说“不要看了,车走远了”,我才像梦醒似的回头看见人家都在向着我笑,我才很无味的回头就走。走进车子才知道我身旁还有一个人坐着。他(王赓)冷冷对我说:“为什么你眼睛红了?哭吗?”咳!他明知我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还要假意儿问我,怄我;我知道他乐了,走了我的知己,他还不乐?
回家走进了屋子,四面都露出一种冷清的静,好像连钟都不走了似的,一切都无声无嗅了。我坐到书桌上,看见他给我的信、东西、日记,我拿在手里发怔,也不敢去看,也不想开口,只是呆坐着也不知道自己要做点什么才好。在这静默空气里我反觉得很有趣起来,我希望永远不要有人来打断我的静,让我永远这样的静坐下去。
昨天家里在广济寺做佛事,全家都去的,我当然是不能少的了,可是这几天我心里正在说不出的难过,还要我去酬应那些亲友们,叫我怎能忍受?没有法子,得一个机会我一个人躲到后边大院里去清静一下。走进大院看见一片如白画的月光,照得栏杆、花、木、石桌,样样清清楚楚,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可爱极了。那一片的静,真使人能忘却了一切的一切,我那时也不觉得怕了,一个人走过石桥在栏杆上坐着,耳边一阵阵送过别院的经声、钟声、禅声,那一种音调真凄凉极了。我到那个时光,几天要流不敢流的眼泪便像潮水般的涌了出来,我哭了半天也不知是哭的什么,心里也如同一把乱麻,无从说起。
今天早晨他去天津了。我上了三个钟头的课,先生给我许多功课,我预备好好的做起来。不过这几天从摩走后,这世界好像又换了一个似的,我到东也不见他那可爱的笑容,到西也不听见他那柔美的声音,一天到晚再也没有一个人来安慰我,真觉得做人无味极了——为什么一切事都不能遂心适意呢?随处随地都有网包围着似的,使得手脚都伸不开,真苦极了。想起摩来更觉惆怅,现在不知道已经走到什么地方了,也许已过哈尔滨了吧。昨晚庙里回来就睡下,闭着眼细细回想在庙后大院子里得着的那一忽儿清闲,连回味都是甜的。像我现在过的这种日子,精神上、**上,同时的受着说不出的苦,不要说不能得着别人一点安慰与怜惜,就是单要求人家能明白我、了解我,已是不容易的了!
今天足足地忙了一天,早晨做了一篇法文,出去买了画具,饭后陈先生来教了半天,说我一定能进步得快,倒也有趣。晚饭时三伯母等来请我去吃饭,m、l也来相约,我都回绝她们了,因为我只想一个人静静的坐坐,况且我还要给摩写信。在灯下不知不觉的就写了九张纸,还是不能尽意,薄薄的几张纸能写得上多少字呢?
临睡时又看了几张摩的日记,不觉又难受了半天。可叹我自小就是心高气傲,想享受别的女人不大容易享受得到的一切,而结果现在反成了一个一切都不如人的人。其实我不羡富贵,也不慕荣华,我只要一个安乐的家庭,如心的伴侣,谁知连这一点要求都不能得到,只落得终日里孤单的,有话都没有人能讲,每天只是强自欢笑的在人群里混。又因为我不愿意叫人家知道我现在是不快乐、不如意,所以我装着是个快乐的人,我明知道这种办法是不长久的,等到一旦力尽心疲,要再装假也没有力气了,人家不是一样会看出来的吗?所幸现在已有几个知己朋友们知道我、明白我,最知我者当然是摩!他知道我,他简直能真正的了解我;我也明白他,我也认识他是一个纯洁天真的人,他给我的那一片纯洁的爱,使我不能不还给他一个整个的、圆满的、永没有给过别人的爱。
三月十四日
昨天忙了一天,起身就叫娘来赶了去,叫我陪她去医院,可是几件事一做,就晚了来不及去了。吃了饭回家写了一封信给摩,下午s来谈话,两人不知不觉说到晚上十一点才走,大家有相见恨晚的感想,痛快得很。
三月十七日
可恨昨天才写得有趣的时候,他忽然的回来了。我本想一个人舒舒服服的过几晚清闲的晚上的,借着笔泄泄心里的愁闷,谁知又不能如愿。w、c都来过,也无非是大家瞎谈一阵闲话,一无可记的,倒是前天s的几句话,引起我无限的怅惘。我现在正好比在黑夜里的舟行大海,四面空阔无边,前途又是茫茫的不知何日才能达到目的地。也许天空起了云雾,吹起狂风,降下雷雨,将船打碎沉没海底永无出头之日;也许就能在黑雾中走出个光明的月亮,送给黑沉沉的大海一片雪白的光亮,照出了到达目的地去的方向。所以看起来一切还须命运来帮忙,人的力量是很有限的。s说当初他们都不大认识我的,以为不是同她们一类的,现在才知道我。咳,也难怪!我是一个没有学问的很浅薄的女子,本来我同摩相交自知相去太远,但是看他那样的痴心相向,而又受到了初恋的痛苦,我便怎样也不能再使他失望了。摩,你放心,我永不会叫你失望的就是,不管有多少荆棘的路,我一定走向前去找寻我们的幸福,你放心就是!
s走后,我倒床就哭,自己也不知道何处来的那许多眼泪,我想也许是这一个礼拜实在过得太慢了,太凄惨了,以后的日子不知怎样才能度过呢?昨天接着摩给娘的信,看得我肝肠寸断了,那片真诚的心意感动了我,不怕连日车上受的劳顿,在深夜里还赶着写信,不是十二分的爱我怎能如此?摩,我真感谢你。在给我的信中虽然没有多讲,可是我都懂得的。爱!你那一个字一个背影我都明白的,我知道你一字一泪,也太费苦心了,其实你多写也不妨。我昨晚得一梦,早知你要来信,所以我早预备好了,不会叫他看见的。我近日常梦见你,摩,梦见你给我许多梅花,又香,又红,又甜,醒来后一切都有了,可是那时我还闭着眼不敢动(怕吓走了甜蜜的梦境),来回的想——想起我们在月下清谈的那几天是多有趣呀!现在呢?远在千里外,叫亦不听见;要是我们能不受环境的压迫,携手同游欧美,度我们理想的日子,够多美呢!到今天我有些后悔不该不听你的话了。
刚才念信时心里一阵阵的酸,真苦了你了!我的爱,我害你了,使你一个人冷清清的受那孤单旅行的苦,我早知道没有人照顾你是不行的,你看是不是又着凉了?我真不放心,不知道有什么法子可以使得你自己会当心一点冷暖才好,你要知道你在千里外生病,叫我怎能不急得发晕?
今天是礼拜,我偏有不能辞的应酬,非去不可,但是我的心直想得一个机会来静静的多写几张日记,多写几行信,哪有余来做无谓的应酬?难怪我一晚上闹了几个笑话,现在自己想想都是可乐的,“心无二用”这句话真是透极了,一个人只要心里有了事,随便做什么事都要错乱的。
s说,男女的爱一旦成熟结为夫妇,就会慢慢地变成怨偶的,夫妻间没有真爱可,倒是朋友的爱较能长久。这话我认为对极了,我觉得我们现在精神上的爱是不会变的,我也希望我们永远做一个精神上的好朋友,摩,不知你愿否?我现在才知道夫妻间没有真爱而还须日夜相缠,身体上受的那种苦刑是只能苦在心,不能为外人道的。我今天写得很舒服,明天恐怕没有机会了,因为早晨须读书,饭后随娘去医院,下午又要到妹妹家去,晚上又是那法国人请客,许多不能不去做的事又要缠着一整天,真是苦极了。
三月十九日
你瞧!一下就连着三天不能亲近我的日记。十六那天本想去妹妹家的,谁知是三太太的生日,又是不能不去,在她家碰见了寄妈,被她取笑得我泪往里滚。摩!我害了你了,我是不怕,好在叫人家说惯了,骂我的人、冤枉我的人也不知有多少,我反正不与人争辩,不过我不愿意连你也为我受骂。咳!我真恨,恨天也不怜我,你我已无缘,又何必使我们相见,且相见而又在这个时候,一无办法的时候!在这况之下真用得着那句“恨不相逢未嫁时”的诗了。现在叫我进退两难,丢去你不忍心,接受你又办不到,怎不叫人活活的恨死!难道这也是所谓天数吗?
今天是s请吃饭,有w、h等几个人的清谈,倒使我精神一畅呢!回家就接着你由哈尔滨寄来的一诗,咳!真苦了你了。我知道你是那样的凄冷,那样的想念我,而又不能在笔下将一片痴寄给我,连说话都不能明说,反不如我倒可以将胸中的思念一字一句都寄给你,让你看了舒服,同时我也会感觉着安慰。因此我就想到你不能说的苦,慢慢的肚子一定要胀破的。不过你等着信的地址。今晚我无意中说</a>了一句“这个礼拜为什么过得这样慢”,w他们都笑起来,我叫他们笑得脸红耳热,越的难过了,因为我本来就不好过,叫他们再一取笑,我真要哭出来了,还是s看我可怜救了我的。
三月二十二日
昨天才写完一信,t来了,谈了半天。他倒是个很好的朋友,他说他那天在车站看见我的脸吓一跳,苍白得好像死去一般,他知道我那时的心一定难过到极点了。他还说外边谣极多,有人说我要离婚</a>了,又有人说摩一定是不真爱我,若是真爱决不肯丢我远去的。真可笑,外头人不知道为什么都跟我有缘似的,无论男女都爱将我当一个谈话的好材料,没有可说也得想法造点出来说,真奇怪了。t也说现在是个很好的脱离机会,可是娘呢?咳,我的娘呀!你可害苦了我啦,我一生的幸福恐怕要为你牺牲了!
摩,为你我还是拼命干一下的好,我要往前走,不管前面有几多的荆棘,我一定直着脖子走,非到筋疲力尽我决不回头的。因为你是真正的认识了我,你不但认识我表面,你还认清了我的内心。我本来老是自恨为什么没有人认识我,为什么人家全拿我当一个只会玩、只会穿的女子;可是我虽恨,我并不怪人家,本来人们只看外表,谁又能真生一双妙眼来看透人的内心呢?受着的评论都是自己去换得来的,在这个黑暗的世界有几个是肯拿真性灵透露出来的?像我自己,还不是一样成天埋没了本性以假对人的吗?只有你,摩!第一个人能从一切的假假笑中看透我的真心,认识我的苦痛,叫我怎能不从此收起以往的假而真正的给你一片真呢!我自从认识了你,我就有改变生活的决心,为你我一定认真的做人了。
因为昨晚一宵苦思,今晨又觉满身酸痛,不过我快乐,我得着了一个全静的夜。本来我就最爱清静的夜,静悄悄只有我一个人,只有滴答的钟声做我的良伴,让我爱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论坐着、睡着、看书,都是安静的;再无聊时耽着想想,做不到的事,得不着的快乐,只要能闭着眼像电影似的一幕幕在眼前飞过也是快乐的,至少也能得着片刻的安慰。昨晚我想你,想你现在一定已经看得见西伯利亚的白雪了,不过你眼前虽有不容易看得到的美景,可是你身旁没有了陪伴你的我,你一定也同我现在一般的感觉着寂寞,一般心内叫着痛苦的吧!我从前常听人生离死别是人生最难忍受的事,我老是笑着说人痴,谁知今天轮到了我身上,才知道人家的话不是虚的,全是从痛苦中得来的实。我今天才身受着这种说不出、叫不明的痛苦,生离已经够受的了,死别的味儿想必更不堪设想吧。
回家去陪娘去看病,在车中我又探了探她的口气,我说照这样的日子再往下过,我怕我的身体上要担受不起了。她倒反说我自寻烦恼,自找痛苦,好好的日子不过,一天到晚只是去模仿外国小说上的行为,讲爱,说什么精神上痛苦不痛苦,那些无味的话有什么道理。本来她在四十多年前就生出来了,我才生了二十多年,二十年内的变化与进步是不可计算的,我们的思想当然不能符合了。她们看来夫荣子贵是女子的莫大幸福,个人的喜、乐、哀、怒是不成问题的,所以也难怪她不能明了我的苦楚。本来人在幼年时灌进脑子里的知识与教育是永不会迁移的,何况是这种封建思想与礼教观念更不容易使她忘记。所以从前多少女子,为了怕人骂,怕人背后批评,甘愿自己牺牲自己的快乐与身体,怨死闺中,要不然就是终身得了不死不活的病,呻吟到死。这一类的可怜女子,我敢说十个里面有九个是自己明知故犯的,她们可怜,至死还不明白是什么害了她们。摩!我今天很运气能够蜷曲着你,在我不认识你以前,我的思想、我的观念也同她们一样,我也是一样的没有勇气,一样的预备就此糊里糊涂的一天天往下过,不问什么快乐、什么痛苦,就此埋没了本性过它一辈子完事的;自从见着你,我才像乌云里见了青天,我才知道自埋自身是不应该的,做人为什么不轰轰烈烈的做一番呢?我愿意从此跟你往高处飞,往明处走,永远再不自暴自弃了。
三月二十八日
一连又是几天不能亲近你了,摩!这日子真有点过不下去了,一天到晚只是忙些无味的酬应,你的信息又听不到,你的信也不来,算来你上工了也有十几天了,也该有信来了,为什么天天拿进来的信我老也见不着你的呢?难道说你真的预备从此不来信了吗?也许朋友们的劝慰是有理的。你应该离开我去海外洗一洗脑子,也许可以洗去我这污浊的黑影,使你永远忘记你曾经认识过我。我的投进你的生命中也许是于你不利,也许竟可破坏你的终身的幸福的,我自己也明白,也看得很清,而且我们的爱情是不能让社会明了,是不能叫人们原谅的。所以我不该盼你有信来,临行时你我不是约好不通信、不来往,大家试一试能不能彼此相忘的吗?在嘴里说的时候,我的心里早就起了反对(不知你心里如何),口内不管怎样的硬,心里照样还是软绵绵的;那一忽儿的口边硬在半小时内早就跑远了,因此不等到家我就变了主意,我信你也许同我一样,不过今天不知怎样有点信不过你了,难道现在你真想实行那句话了吗?难道你才离开我就变了方向了吗?你若能真的从此不理我倒又是一件事了。本来我昨天就想退出了,大概你在第三封信内可以看见我的意思了,你还是去走那比较容易一点的旧路吧,那一条路你本来已经开辟得快成形了,为什么又半路中断去呢?前面又不是绝对没有希望,你不妨再去走走看,也许可以得到圆满的结果,我这边还是满地的荆棘,就是我二人合力的工作也不知几时才可以达到目的地呢!其中的形还要你自己再三想想才好。我很愿意你能得着你最初的恋爱,我愿意你快乐,因为你的快乐就和我的一样。我的爱你,并不一定要你回答我,只要你能得到安慰,我心就安慰了,我还是能照样的爱你,并不一定要你知道的。是的,摩!我心里乱极了,这时候我眼里已经没有了我自己,我心里只有你的影子、你的身体,我不要想自身的安全,我只想你能因为爱我而得到一些安慰,那我看着也是乐的。
三月二十九日
前天写得好好的,他又回来了。本来这几天因为他在天津,所以我才得过着几天清闲的日子,在家里一个人坐着看看书,写写字,再不然想你时就同你笔上谈谈,虽然只是我一个人自写自意,得不着一点回音,可是我觉得反比同一个不懂的人谈话有趣得多。现在完了,我再也不能得到安慰了。所以昨天我就出去了一整天,吃饭,看戏,反正只要有一个去处,便能将青天快快的变成黑天。怪的倒是你为什么还没有信来?你没有信来我就更坐立不安了。我的心每天只是无理由的跳,好好的跟人家说着话的时候我也会一阵阵的脸红心跳,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这样下去,我怕要得心脏病了。
四月十二日
好,这一下有十几天没有亲近你了,吾爱,现在我又可以痛痛快快的来写了。前些日因为接不着你的信,他又在家,我心里又烦,就又忘了你的话,每天只是在热闹场中去消磨时候,不是东家打牌就是出外跳舞;有时精神委顿下来也不管,摇一摇头再往前走,心里恨不得从此消灭自身,眼前又一阵阵的糊涂起来,你的话、你的劝告也又在耳边打转身了。有时娘看得我有些出了神似的就逼着我去看医生,碰着那位克利老先生又说得我的病非常的沉重,心脏同神经都有了十分的病。因此父母为我又是日夜不安,尤其是伯伯每天跟着我像念经似的劝,叫我不能再如此自暴自弃。看了老年人着急的形,我便只能答应吃药,可笑!药能治我的病吗?再多吃一点也是没有用的,心里的病医得好吗?一边吃药,一边还是照样的往外跑,结果身体还是敌不过,没有几天就真正病倒在床上了。这一来也就不得不安静下来,药也不能不吃了。还好,在这个时候我得着了你的安慰,你一连就来了四封信,他又出了远门,这两样就医好了我一半的病,这时候我不病也要求病了,因为借了病的名字我好一个人静静的睡在床上看信呀!摩!你的信看得我不知道蒙了被哭了几次,你写得太好了,太感动我了!今天我才知道世</a>界上的男人并不都是像我所想象那样的,世界上还有像你这样纯粹的人呢,你为什么会这样的不同的呢?
摩!我现在又后悔叫你走了,我为什么那样的没有勇气,为什么要顾着别人的闲话而叫你去一个人在冰天雪地里过那孤单的旅行生活呢?这只能怪我自己太没有勇气,现在我恨不能丢去一切飞到你的身边来陪你。我知道你的苦,摩,眼前再有美景也不会享受的了。咳!我的心简直痛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这样的日子等不到你回来就要完的。这几天接不着你的信已经够害得我病倒,所以只盼你来信可以稍得安心,谁知来了信却又更加上几倍的难受。这一忽儿几百支笔也写不出我心头的乱,什么味儿自己也说不出,只觉得心往上钻,好像要从喉管里跳出来似的,床上再也睡不住了,不管满身热得多厉害,我也再按止不住了,在这深夜里再不借笔来自己安慰自己,我简直要疯了。摩,你再不要告诉我你受了寒的话吧,你不病已经够我牵挂的了,你若是再一病,那我是死定了。我早知道你是不会自己管自己的,所以临行时我是怎样叮咛你的,叫你千万多穿衣服,不要在车上和衣睡着,你看,走了不久就着冷了。你不知道过西伯利亚时候够多冷,虽然车里有热气,你只要想薄薄的一层玻璃哪能挡得住成年不见化的厚雪的寒气。你为什么又坐着睡着呢?这不是活活急死我吗?受了一点寒还算运气,若是变了大病怎么办?我又不能飞去,所以只能你自己保重啊。
你也不要怨了,一切一切都是命,我现在看得明白极了,强求是无用,还是忍着气,耐着心等命运的安排吧。也许有那么一天等天老父一看见了我们在人间挣扎的苦况,哀怜的叫声,也许能叫动他的怜恤心给我们相当的安慰,到那时我们才可以吐一口气了!现在纵然是苦死也是没有用的,有谁来同情你?有哪一个能怜恤你?还不如自认了吧。人要强命争气是没有用的,只要看我们现在一隔就是几千里,谁叫谁都叫不着,想也是枉然。一个在海外惆怅,一个在闺中呻吟,你看!这不是命运吗?这难道不是老天的安排?这不是他在冥冥中使开他那蒲扇般的大手硬生生的撕开我们吗?柔弱的我们,哪能有半点的倔犟?不管心里有多少的冤屈,事实是会有力量使得你服服帖帖的违背着自己的心来做的。这次你问心是否愿意离着我远走的,我知道不是!谁都能知道你是勉强的,不过你看,你不是分明去了吗?我为什么不留你?为什么会甘心的让你听了人家的话而走呢?为什么我们两人没有决心来挽回一切?我心里分明口口声声的叫你不要走,可是你还不是照样的走了!你明白不?天意如此,就是你有多大的力量也挽回不转的。所以我一到愁闷得无法自解的时候,就只好拿这个理由来自骗了。
现在我一个人静悄悄地独坐在书桌前,耳边只听见街上一声两声的打更声,院子里静得连风吹树叶的声音都没有。什么都睡了,为什么我放着软绵绵的床不去睡?别人都一个个正浓浓的做着不同的梦,我一个人倒肯冷清清的呆坐着呢?为谁?怨谁?摩,只怕只有你明白吧!我现在一切怨、恨、哀、痛,都不放在心里,我只是放心不下你。我闭着眼好像看见你一个人和衣耽在车厢里,手里拿了一本书,可是我敢说你是一句也没有看进去,皱着眉闭着眼的苦想。车声风声大的也分不出你我,窗外是黑得一样也看不出,车里虽有暗暗的一支小灯,可也照不出什么来。在这样惨淡的形下,叫你一个人去受,叫我哪能不想着就要疯?摩!我害了你,事到如今我也明知没有办法的了,只好劝你忍着些吧;你快不要独自惆怅,你快不要让眼前风光飞过,你还是安心多作点诗、多写点文章吧,想我是免不了的。我也知道,在我们现在所处的地位,彼此想要强制着不想是不可能的,我自己这些日子何尝不是想得你神魂颠倒。虽然每天有意去寻事做,想减去想你的成分,结果反做些遭人取笑的举动,使人家更容易看得出我的心有别思,只要将我比你,我就知道你现在的情形是怎样了。别的话也不用说了,摩,忍着吧!我们现在是众人的俘虏了,快别乱动,一动就要招人家说笑的,反正我这一面由我尽力来谋自由,一等机会来了我自会跳出来,只要你耐心等着不要有二心。
我今天提笔的时候是满心云雾,包围得我连光亮都不见了,现在写到这里,眼前倒像又有了希望,心底里的彩霞比我台前的灯光还亮,满屋子也好像充满了热气使人遍体舒适。摩!快不用惆怅,不必悲伤,我们还不至于无望呢!等着吧!我现在要去寻梦了,我知道梦里也许更能寻着暂时的安慰,在梦里你一定没有去海外,还在我身边低声的叮咛,在颊旁细语温存。是的,人生本来是梦,在这个梦里我既然见不着你,我又为什么不到那一个梦里去寻你呢?这一个梦里做事都有些碍手阻脚的,说话的人太多了,到了那一个梦里我相信你我一定能自由做我们所要做的事,决没有旁人来毁谤,再没有父母来干涉了!摩,要是我们能在那一个梦里寻得着我们的乐土,真能够做我们理想的伴侣,永远的不分离,不也是一样的吗?我们何不就永远住在那里呢?咳!不要把这种废话再说下去了,天不等我,已经快亮了,要是有人看见我这样的呆坐着写到天明,不又要被人大惊小怪吗?不写了,说了许多废话有什么用处呢?你还是你,还是远在天边,我还是我,一个人坐在房里,我看还是早早的去睡吧!
四月十五日
病一好就成天往外跑,也不知哪儿来的许多事,躲也躲不远,藏也没有地方藏,每天像囚犯似的被人监视着,非去不可,也不管你心里是什么味儿。更加一个娘,到处都要我陪着去,做女儿的这一点责任又好像无可再避,只得成天拿一个身体去酬应她们,不过心里的难过是没有人可以知道的了。害得我一连几天不能来亲近你,我的爱,这种日子也真亏我受得了!今天又和母亲大闹,我就问她“一个人做人还是自己做呢,还是为着别人做呢”?我觉得一个人只要自己对得住自己就成了,管别人的话是管不了许多的。这许多人你顺了这个做,那个也许不满意,听了那一个的话又违背了这一个,结果是永远不会全满意的。为了要博取人家一句赞美的话而牺牲了自己的幸福,我看这种人多得很呢!我不愿再去把自己牺牲了,我还是管了我自己的好,摩,你说对吗?
真的,今天还有一件事使我难受到极点:今天我同娘争论了半天,她就说“我忘了告诉你一件事,你先慢慢的走我还有话呢”,说着她就从床前抽屉里拿出一封信往我面前一掷,我一看,原来是你的笔迹。我倒呆了半天,不知你写的什么,心里不由得就跳荡起来了,我拿着一口气往下看,看得我眼里的泪珠遮住了我的视线,一个字一个字都像被浓雾裹着似的,再也看不下去了。
摩!我的爱,你用心太苦了,你为我想得太周密</a>了,你那一片清脆得像稚儿的真诚的呼唤声,打动了我这污浊的心胸,使我立刻觉得我自身的庸俗。你的信中哪一句话不是从心底里回转几遍才说出来的,哪一字不是隐含着我的?你为我,咳!你为我太苦了,摩!你以为你婉转劝导一定能打动她的心,多少给我们一条路走走,哪知道你明珠似的话好似跌入了没底的深海,一点光辉都不让你,你可怜的求告又何尝打得动她像滑石一般硬的心呢!一切不是都白费了吗?到这种况之下你叫我不想死还去想什么呢?不死也要疯了,我再不能挣扎下去了,我想非去西山静两天不可了。只能暂时放下了你再讲,我也不管他们许不许,站起来就走,好在这不是跟人跑,同去的都是长辈亲友,他们再也说不出别样新鲜话了。只是一件,你要有几天接不到我的信呢。
四月十八日
那天写着写着他就回来了,一连几天乱得一点空闲也没有,本想跑到西山养病,谁知又改了期,下星期一定去得成了。事是一天比一天复杂,他又有到上海去做事的消息,这次来进行的,若是事办成,我又不知道要发配到何处呢?摩!看起来我们是凶多吉少。怎(么)办?我的身体又成天叫他们缠着,每次接着你的信,虽然片刻的安慰是有的,不过看着你一个人在那里呻吟痛苦,更使我心碎。我以前见着人家写“心碎”这两个字,我老以为是说得过分——一个人心若是碎了,人不是也要死了吗?谁知道天下的成句是无有不从经验中得来的,我现在真的会觉着心碎了。一到心里沉闷得无法解说时,我就会感得心内一阵阵的痛,痛得好似心在那儿一块一块撕下来,还同时觉得往下坠,那一种味儿我敢说世界上没有几个人能享受得到。摩!我也可算得不冤枉了,什么味儿我都尝着过了,所谓人生,我也明白了。要是没有你,我真可以死了。
这两天我连娘的面都不敢见了,暂且躲过两天再说,我只想写信叫你回来,写了几次都没有勇气寄!其实你走了也不过一个多月,可是好像有几年似的,而且心里老有一种感想,好像今生再见不着你了。这是一种坏现象,我知道。我心里总是一阵阵的怕,怕什么我也不知道,只觉着我身边自从没有了你就好似没有了灵魂一样。我只怕没有了你的鞭督,我要随着环境往下流,没有自拔的勇气,又怕懦弱的我容易受人家的支配。眼前一切都乱得像一蓬乱无从理起,就是我的心也乱得坐卧不宁,我知道一定又要有不幸的事生了,他又成天的在家,我简直连写日记的工夫都没有了。
四月二十日
昨天在酒宴前听到说你的小儿子死了,听了吓一跳,不幸的事为什么老接连着缠扰到我们身上来?为什么别人的消息倒比我快,你因何信中一字不提!不知你们见着最后的一面没有?我知道你很喜欢这个小的孩子,这一下又要害你难受几天,但愿你自己保重。摩!我这几日不大好,写信也不敢告诉你,怕你为我担忧,看起来我的身体要支撑不住了,每天只是无故的一阵阵心跳,自你走后我常无端的就耳热心跳。起头我还以为是想着你才有这现象,现在不好了,每天要来几回了。恐怕大病就在这眼前了,若是不立刻离开这环境,简直一两天内就要倒下来了。
四月二十四日
现在我要暂时与你告别,我的爱!我决定去大觉寺休养两礼拜了,在那儿一定没有机会写的,虽然我是不忍片刻离开你的,可是要是不走又要生出事来了,只好等你回来再细细的讲给你听吧!现在我拿你暂时锁起来!爱!让你独自闷在一方小屋子里受些孤单!好不?你知道!要是不将你锁起,一定有贼来偷你!一定要有人来偷看你!我怕你给别人看了去,又怕偷了去,只好请你受点闷气了,不要怨我、恨我!
五月十一日
这一回去得真不冤,说不尽的好,等我一件件的事告诉你。我们这几天虽然没有亲近,可是没有一天我不想你的,在山中每天晚上想写,只可恨没有将你带去,其实带去也不妨,她们都是老早上了床,只有我一个睡不着呆坐着,若是带了你去不是我可以照样每天亲近你吗?我的日记呀,今天我拿起你来心里不知有多少欢喜,恨不能将我要说的话像机器似的倒出来,急得我反不知从哪里说起了。
那天我们一群人到了西山脚下改坐轿子上大觉寺,一连十几个轿子一条蛇似的游着上去。山路很难走,坐在轿上滚来滚去像坐在海船上遇着大风一样的摇摆,我是平生第一次坐,差一点将我滚了出来。走了三里多路快到寺前,只见一片片的白山,白得好像才下过雪一般,山石树木一样都看不清,从山脚一直到山顶满都是白,我心里奇怪极了。这分明是暖和的春天,身上还穿着夹衣,微风一阵阵吹着入夏的暖气,为什么眼前会有雪山涌出呢?打不破这个疑团,我只得回头向那抬轿的轿夫:“喂!你们这儿山上的雪,怎么到现在还不化呢?”那轿夫跑得面头流着汗,听了我的话他们也好像奇怪似的一面擦汗一面问我:“大姑娘,您说什么?今年的冬天比哪年都热,山上压根儿就没有下过雪,您哪儿瞧见有雪呀?”他们一边说着便四下里去乱寻,脸上都现出了惊奇的样子。那时我真急了,不由得就叫着说:“你们看那边满山雪白的不是雪是什么?”我话还没有说完,他们倒都狂笑起来了。“真是城里姑娘不出门!连杏花儿都不认识,倒说是雪,您想五六月里哪儿来的雪呢?”什么?杏花儿!我简直叫他们给笑呆了。顾不得他们笑,我只乐得恨不能跳出轿子一口气跑上山去看一个明白。天下真有这种奇景吗?乐极了也忘记我的身子是坐在轿子里呢,伸长脖子直往前看,急得抬轿的人叫起来了:“姑娘,快不要动呀,轿子要翻了!”一连几晃,几乎把我抛入小涧去。这一下才吓回了我的魂,只好老老实实的坐着再也不敢乱动了。
上山也没有路,大家只是一脚脚的从这块石头跳到那一块石头上,不要说轿夫不敢斜一斜眼睛,就是我们坐的人都连气都不敢喘,两只手使劲拉着轿杠儿,两个眼死盯着轿夫的两只脚,只怕他们一失脚滑下山涧去。那时候大家只顾着自己性命的出入,眼前不易得的美景连斜都不去斜一眼了。
走过一个石山顶才到了平地,一条又小又弯的路带着我们走进大觉寺的山脚下。两旁全是杏树林,一直到山顶,除了一条羊肠小路只容得一个人行走以外,简直满都是树。这时候正是五月里杏花盛开的时候,所以远看去简直像是一座雪山,走近来才看出一朵朵的花,坠得树枝都看不出了。
我们在树荫里慢慢的往上走,鼻子里微风吹来阵阵的花香,别有一种说不出的甜味。摩,我再也想不到人间还有这样美的地方,恐怕神仙住的地方也不过如此了。我那时乐得连路都不会走了,左一转右一转,四围不见别的,只是花。回头看见跟在后面的人,慢慢在那儿往上走,好像都在梦里似的,我自己也觉得我已经不是一个人了。这样的所在简直不配我们这样的浊物来!你看那一片雪白的花,白得一尘不染,哪有半点人间的污气?我一口气跑上了山顶,站上一块最高的石峰,定一定神往下一看,呀,摩!你知道我看见了什么?咳,只恨我这支笔没有力量来描写那时我眼底所见的奇景!真美!从上往下斜着下去只看见一片白,对面山坡上照过来的斜阳,更使它无限的鲜丽,那时我恨不能将我的全身滚下去,到花间去打一个滚,可是又恐怕我压坏了粉嫩的花瓣儿。在山脚下又看见一片碧绿的草,几间茅屋,三两声狗吠声,一个田家的景象,满都现在我的眼前,荡漾着无限的温柔。这一忽儿我忘记了自己,丢掉了一切的烦恼,喘着一口大气,拼命的想将那鲜甜味儿吸进我的身体,洗去我五脏内的浊气,重新变一个人,我愿意丢弃一切,永远躲在这个地方,不要再去尘世间见人。真是,摩,那时我连你都忘了。一个人呆在那儿,不是他们叫我我还不醒呢!
一天的劳乏,到了晚上,大家都睡得正浓,我因为想着你不能安睡,窗外的明月又在纱窗上映着逗我,便一个人就走到了院子里去,只见一片白色,照得梧桐树的叶子在地下来回的飘动。这时候我也不怕朝露里受寒,也不管夜风吹得身上抖,一直跑出了庙门,一群小雀儿让我吓得一起就向林子里飞,我睁开眼睛一看,原来庙前就是一大片杏树林子。这时候我鼻子里闻着一阵芳香,不像玫瑰,不像白兰,只熏得我好像酒醉一般。慢慢的我不觉耽了下来,一条腿软得站都站不住了。晕沉沉的耳边送过来清呖呖的夜莺声,好似唱着歌,在嘲笑我孤单的形影;醉人的花香,轻含着鲜洁的清气,又阵阵的送进我的鼻管。忽隐忽现的月华,在云隙里探出头来从雪白的花瓣里偷看着我,也好像笑我为什么不带着爱人来。这恼人的春色,更引起我想你的真挚,逗得我阵阵心酸,不由得就睡在蔓草上闭着眼轻轻的叫着你的名字(你听见没有)。我似梦非梦的睡了也不知有多久,心里只是想着你——忽然好像听得你那活泼的笑声,像珠子似的在我耳边滚:“曼,我来!”又觉得你那伟大的手紧握着我的手往嘴边送,又好像你那顽皮的笑脸,偷偷的偎到我的颊边抢了一个吻去。这一下我吓得连气都不敢喘,难道你真回来了吗?急急的睁眼一看,哪有你半点影子?身旁一无所有,再低头一看,原来才现我自己的右手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握住了我的左手,身上多了几朵落花,花瓣儿飘在我的颊边好似你来偷吻似的。真可笑!迷梦的幻影竟当了真!自己便不觉无味得很,站起来,只好把花枝儿泄气,用力一拉,花瓣儿纷纷落地,打得我一身,林内的宿鸟以为起了狂风,一声叫就往四外里乱飞。一个美丽的宁静的月夜叫我一阵无味的恼怒给破坏了。我心里也再不要看眼前的美景,一边走一边想着你,(想着)为什么不留下你,为什么让你走。
五月十四日
回来了不过三天,气倒又受了一肚子。你的信我都见着了,不要说你过的是什么日子,我又何尝是过的人的日子?两个人在两地受罪,为的是什么?想起来真恼人,这次山中去了几天,再受着无限的伤感,在城里每天沉醉在游戏场中、戏园里,同跳舞场里,倒还能暂时忘记自己,随着歌声舞影去附和;这次在清静的山中让自然的景一熏,反激起我心头的悲恨,更引动我念你的深切。我知道你也是一般的痛苦,我相信你一个人也是独乐不了,这何苦——摩!你还是回来吧。
事看起来又要变化了,这几天他又走了,听说这次上海事若是成功,就要将家搬去,我现在只是每天在祝祷着不要如了他们的愿,不知道天能可怜我们不?在山中我探了一探亲友们的口气,还好!她们大半都同于我的,却叫我做事不要顾前顾后,要做就做,前后一顾倒将胆子给吓小了——这话是不错的,不过别人只会说,要是犯到自己身上,也是一样的没有主意。现在我倒不想别的,只想躲开这城市。
这一番山中的生活更打动了我的心,摩!我想到万不得已时我们还是躲到山里去吧!我这次看见好几处美丽的庄园,都是花两三千块钱买一座杏花山,满都是杏花,每年结的杏子,卖到城里就可以度日;山脚下造几间平屋,竹篱柴门,再种下几样四季吃的素菜,每天在阳光里栽栽花、种种草,再不然养几只鸟玩玩,这样的日子比做仙人都美。
这次我们坐着轿出去玩的时候,走过好几处这样的人家,有的还请我吃饭呢!他们也不完全是乡下人,虽然他们不肯告诉我们名姓,我们也看得出是那些隐居的人;若是将他们的背景一看,也难说不是跟我们一样的。我真羡慕他们,我眼看他们诚实的笑脸,同那些不欺人的语,使我更感觉到自己的渺小。摩!我看世间纯洁的心,只有山中还有一两颗。
我知道局面又要有转变,但不知转出怎样的面目来。为了心神的不安定,我更是坐立不安,不知道做什么才好,要想打电报去叫你回来,却又不敢,不叫又没有主意。摩!这日子真不如死去!我也曾同朋友们商量过,他们劝我要做就不可失去这个机会,不如痛痛快快的告诉了他们,求他们的同意,等他们不答应时,我们再想对付的办法;若是再低头跟他们走,那就再没有出头的日子了。摩!这时候我真没有主意了,这个问题一天到晚的在我脑中转,也决不定一个办法。你又不在,一封信来回就要几十天;不要说几十天,就是几天都说不定出什么变化呢!睡也睡不着,白天又要去酬应,所以精神觉得乏极,你看罢!大病快来了。
五月十九日
这几日无日不是浸在愁云中,看形是一天不对一天了,我们家里除了爸爸之外,其余都是喜气冲冲,尤其是娘,脸上都饰了金,成天的笑。
看起来我以后的日子是没有法子过的了,在这个圈子里是没有我的位置的,就是有也坐不住的。摩!你还不回来,我怕你没有机会再见我了,我的心脏都要裂了,我实在没有法子自己安慰自己,也没有勇气去同她们争语的短长了。今天和他大闹了一回,回进房里倒在床上就哭,摩!我为什么要受人的奚落!叫人家看着倒像我做了愧心事似的!这种日子我再也忍受不下了。
六月二十一日
好!这一下快一个月没有写了。昨天才回来的,摩,你一定也急死了,这许久没有接着我的信。自从同他闹过我就气病了,一件不如意,件件不如意,不然还许不至于病倒,实在是可气的事太多了,心里收藏不下便只好爆发。那天闹过的第三天又为了人家无缘无故的把意外的事闹到我头上来,我当场就在饭店里病倒,晕迷得人事不知,也不知什么时候他们把我抬了回来,等我张开眼,已经睡在自己床上了。我只觉得心跳得好像要跑出喉管,身体又热得好像浸在火里一般,眼前只看见许多人围在床边叫我不要急,已经去请医生了。到三点多钟b才将医生打仗似的从床上拉了起来,立刻就打了两针,吃了一点药。这个老外国克利医生本是最喜欢我的,见我病了他更是尽心的看,坐在床边拉着我的手数脉跳的数目,屋子里的人却是满面愁容连大气都不敢出,我看大家的样子,也明白我病的不轻。等了二十几分钟我心跳还不停,气更喘得透不过来,话也一句说不出,只看见w、b同医生轻轻的走出外边唧唧的细语,也不知道说些什么。一忽儿w轻轻的走到床边在我耳旁细声的说:“要不要打电报叫摩回来?”
我虽然神志有些昏迷,可是这句话我听得分外清楚的。我知道病一定是十分凶险,心里倒也慌起来了:“是不是我要死了?”他看我急的样子,又怕我害怕,立刻和缓着脸笑眯眯的说:“不是,病是不要紧,我怕你想他,所以问你一声。”我心里虽是十二分愿意你立刻飞回我的身旁,可是懦弱的我又不敢直接的说出口来,只好含着一包热泪对他轻轻的摇了一摇头。
医生看我心跳不停也只好等到天亮将我送进医院,打血管针,照x光,用了种种法子才将我心跳止住。这一下就连着跳了一日一夜,跳得我睡在床上软得连手都抬不起来;到了第三天我才知道w已经瞒着我同你打了电报,不见你的回电,我还不知道呢!
自从接着你的电报我就急得要命,自己又没有力气写信,看你又急得那样子,又怕你不顾一切的跑了回来,只好求w给你去信将病骗过,安了你的心再说。头几天我只是心里害怕,他们又不肯对我实说,我只怕就此见不着你,想叫你回来,一算日子又怕等你到,我病已经好了,反叫人笑话。到第四天,医生坐在床上同我说许多安慰的话,他说:“你若是再胡思乱想不将心放开,心跳不能停,再接连的跳一日一夜就要没有命了!医生再有天大的能力也挽不回来了。天下的事全凭人力去谋的,你若先失却了性命,你就自己先失败。”听了他这一遍话我才真正的丢开一切,什么也不想,只是静静的休养。一个人住了一间很清静的病房,白天有w同b等来陪我说笑,晚上睡得很早,一个星期后才见往好里走。
在院里除了想你外,别的都很好:这次病中多亏w同b的好意,你回来必须好好的谢谢他们呢!这时候我又回到自己家里。他是早就在我病的第二天动身赴沪了,官要紧,我的病是本来无所谓的。走了倒好,使我一心一意的静养,总算过着二十天清闲日子,不过一个人静悄悄的睡在床上更是想你不完。你的信虽然给我不少安慰,可也更加我的惆怅。现在出了院问题就来了,今天还是初次动笔,不能多写,明后天再说吧!
六月二十六日
今天又接着你的电报!真是要命的!我知道你从此不会安心的了,其实你也不必多忧,我已经好多了,回家后只跳了五天,时间并不长,不久一定要复原的。真急死我了,路又远,信的来回又日子长,打电报又贵,你叫我怎样安慰你呢?看着你干着急我心里也是难过,想要叫你回来又怕人笑,虽然半年的期限已经过了一半,以后的三个月恐怕更要比以前的难过。目前我是一切都拿病来推,娘那里也不敢多去,更不敢多讲,见面只是说我身体上种种的病,所以她们还没有开口叫我南去呢,这暂时的躲避是没有用的;我自己也很明白,不过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个良善的法子来对付,真是过了一天算一天,你我的前程真不知是怎样一个了局呢?
六月二十八日
因为没有力气所以耽在床上看完一本“the paint edveil”(《假面》),看得我心酸到万分,虽然我知道我也许不会像书里的女人那样惨的。书中的主角是为了爱,从千辛万苦中奋斗,才达到了目的;可是欢聚了没有多少日子男的就死了,留下她孤单单的跟着老父苦度残年。摩!你想人间真有那样残忍的事吗?我不知道为什么要为故人担忧,凭空哭了半天,哭得我至今心里还是一阵阵的隐隐作痛呢!想起你更叫我抖,但愿不幸的事不要寻到我们头上来。只可恨将来的将来,不能让我预先知道,你我若是有不幸的事临头,还不如现在大家一死了事的好。
我正在伤心的时候又接到你三封信,看了使我哭笑不能。摩,我知道你是没有一分钟不在那儿需要我,我也知道你随时随地的在那儿叫着我的名字。爱!你知道我的身体虽然远在此地,我的灵魂还不是成天环绕在你的身旁;你一举一动我虽不能亲眼看见,可是我的内心什么都感觉得到的。
今天在外边吃饭!同桌的人无意(也许是有意)说了一句话,使我好像一下从十八层楼上跌了下来。原来他有一个朋友新从巴黎回来,看见你成天在那里跳舞,并且还有一个胖女人同住。不管是真是假,在我听得的时候怎能不吃惊!况且在座的朋友们,都是知道你我交很深,说着话的时候当然都对我笑,好像笑我为什么不识人!那时我虽然装着快乐的样子,混在里面有说有笑,其实我心里的痛苦真好比刀刺还厉害,恨不能立刻飞去看看真假。虽然我敢相信你不会那样做,不过人家也是亲眼看见的,这种话岂能随便乱说呢?这一下真叫我冷了半截,我还希望什么?我还等什么?我还有什么出头的日子?你看你写的那一封封的信,哪一封不是满含至诚的爱?哪一封不是千斛的相思?哪一字、哪一语不感动得我热泪直流,百般的愧恨?现在我才明白一切都是幻</a>影,一切都是假的。咳,我不要说了,我不忍说了,我心已碎,万事完了,完了,一切完了。
七月十六日
为了一时的气愤凭空丢了好些日子,也无心于此了。其实今天回过来一想,你一定不会如此的;虽然心里恨你,可是没有用,照样日夜的想你。前天实在忍受不住了,打了一个电报叫你回来,出了电报又后悔,反正心里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白日虽跟着他们游玩,一到夜静,什么都又回到脑子里来了。
今天我的动笔是与你告别了,摩!你知道事出了大变化——这变化本来是在我预料中的,我也早知道要这样结果的,我自问我的力量是太薄弱,没有勇气,所以只好希望你回来帮助我,或许能挽回一切。你知道,前天我还没有起床就叫家里来的人拉了回去,进门就看见一家人团团围坐在一个屋子里,好像议论什么国家大事似的,有的还正拿着一封信来回的看,有的聚在一起细声的谈论。看了这样严重的形,倒吓我一跳,以为又是你来了什么信,使得他们大家纷纷议论呢。见我进去,娘就在母舅手里抢过信来掷在我身上,一边还说,“你自己去看吧!倒是怎么办?快决定!”我拿起来一看才知道是他来的信。一封哀的美敦书(哀的美敦,英语ultimatum,意为“最后通牒”),下令叫娘即刻送我到南方去,这次再不肯去就永远不要我去了。口吻非常严厉,好像长官给下属的命令一般,好大的口气!我一边看一边心里打算怎样对付;虽然我四面都像是满布着埋伏,不容我有丝毫的反响,可是我心里始终不愿意就此屈服,所以我看完了信便冷冷的说:“我道什么大事!原来是这一点小事!这有什么为难之处呢?我愿意去就去,我不愿去难道能抢我去吗?”娘听了这话立刻变了脸说:“哪有这样容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是古话,不去算什么?”我那时也无心同他们争论,我只是心里算着你回来的日子,要是你接着电报就走,再有二十天也可以到了,无论如何这几天的工夫总可以设法迟延的,只是眼前先要拖得下才成。所以当时我决定不闹,老是敷衍他们,谁知他们更比我聪明,我心里的意思他们好似看得见一般,简直连这一点都不允许你,非逼着我答应在这一个星期中动身不可。这一来可真恼恨了我,连气带急,将我的老毛病给请了回来。当时心跳得就晕了过去,到灵魂儿转回来时,一屋子的人都已静悄悄的不敢再争着讲话了。我回到家中,什么都不想要了,我觉得眼前一切都完了,希望也没有了,我这里又是处于这种环境之下,你那里要是别人带来的消息是真的话,我不是更没有所望了吗?看起来我是一定要叫他们逼走的,也许连最后的一面都要见不着你,我还求什么?不过我明天还要去同他们作一个最后的争论,就是要我走,也非容我见着你永诀了再走不可。咳,摩,这时候你能飞来多好!你叫我一个人怎(么)办?说又没有地方去说,只有w还能相商,不过他又是主张决裂的、强霸的。我又有点不敢。天呀!你难道不能给我一点办法吗?我难道连这点幸福都不能享得吗?
七月十七日
昨晚苦思一宵,今晨决定去争闹,无论什么来都不怕,非达到目的不可,谁知道结果还是一样,现在又只剩我一个人大败而回。这一回是真绝望定了,我的力量也穷了。
我走去的时候是勇气百倍,预备拿性命来碰的,所以进内就对他们说,要是他们一定要逼我去的话,我立刻就死,反正去也是死,不过也许可以慢点,那何不痛快点现在就死了呢?这话他们听了一点也不怕,也不屈服,他们反说:“好的,要死大家一同死!”好!这一下倒使我无以下台。真死,更没有见你的机会,不死就要受罪,不过我心里是痛苦到万分,既然讲不明白我就站起来想走了。他们见我真下了决心倒又叫了我回去,改用软的法子来骗我,种种的解说,结果是二老对我双泪俱流的苦苦哀求。咳!可怜的他们!在他们眼光下离婚是家庭中最羞惭的事,儿女做了这种事,父母就没脸见人了,母亲说只要我允许再给他一个机会,要是这次前去他再待我不好,再无理取闹,自有他们出面与我离,决不食,不过这次无论如何再听他们一次。直说得太阳落了山,眼泪湿了几条手帕,我才真叫他们给软化了。父母到底是生养我的,又是上了年纪;生了我这样的女儿已经不能随他们心,不能顺他们的志愿,岂能再害他们为我而死呢?所以我细细的一想,还是牺牲了自己吧!我们反正年轻,只要你我始终相爱,不怕将来没有机会,只是太苦了。话是容易讲的,只怕实行起来不知要痛苦到如何程度呢!我又是一身的病,有希望的日子也许还能多活几年,要是像现在的岁月,只怕过不了几个月就要委颓下来了。
摩!我今天与你永诀了,我开始写这本日记的时候本预备从暗室走到光明,忧愁里变出欢乐,一直的往前走,永远的写下去,将来若是到了你我的天下时,我们还可以合写你我的快乐,到头白了拿出来看,当故事讲,多美满的理想!现在完了,一切全完了,我的前程又叫乌云盖住了,黑暗暗的又不见一点星光。
摩!唯一的希望是盼你能在二星期中飞到,你我做一个最后的永诀。以前的一切,一个短时间的快乐,只好算是一场春梦、一个幻影,没有留下一点痕迹;可以使人们纪念的,只能闭着眼想想,就是我唯一的安慰了。从此我不知道要变成什么呢?也许我自己暗杀了自己的灵魂,让躯体随着环境去转,什么来都可以忍受;也许到不得已时我就丢开一切,一个人跑入深山,什么都不要看见,也不要想,同没有灵性的树木山石去为伍,跟不会说话的鸟兽去做伴侣,忘却我自己是一个人,忘却世间有人生,忘却一切的一切。
摩!我的爱!到今天我还说什么?我现在反觉得是天害了我,为什么天公造出了你又造出了我?为什么又使我们认识而不能使我们结合?为什么你平白的来踏进我的生命圈里?为什么你提醒了我?为什么你来教会了我爱?爱,这个字本来是我不认识的,我是模糊的,我不知道爱也不知道苦,现在爱也明白了,苦也尝够了,再回到模糊的路上去倒是不可能了,你叫我怎(么)办?
我这时候的心真是碎得一片片的往下落呢!落一片痛一阵,痛得我连笔都快拿不住了,我好怨!我怨命,我不怨别人。自从有了知觉我没有得到过片刻的快乐,这几年来一直是忧忧闷闷的过日子,只有自从你我相识后,你教会了我什么叫爱情,从那爱情里我才享受了片刻的快乐——一种又甜又酸的味儿,说不出的安慰!可惜现在连那片刻的幸福也没福再享受了。好了,一切不谈了,我今后也不再写什么日记,也不再提笔了。
现在还有一线的希望!就是盼你回来再见一面,我要拿我几个月来所藏着的话全盘的倒了出来,再加一颗满含着爱的鲜红的心,送给你让你安排,我只要一个没有灵魂的身体让环境去践踏,让命运去支配。
你我的一段缘,只好到此为止了,此后我的行止你也不要问,也不要打听,你只要记住那随着别人走的是一个没有灵魂的人。我的灵魂还是跟着你的,你也不要灰心,不要骂我无,你只来回的拿我的处境想一想,你就一定会同我的,你也一定可以想象我现在心头的苦也许更比你重三分呢!
要是我们来不及见面的话,你也不要怨我,不是我忍心走,也不是我要走,我只是已经将身体许给了父母!我一切都牺牲了,我留给你的是这本破书,虽然写得不像话,可是字字是从我热血里滚出来的,句句是从心底里转了几转才流出来的,尤其是最后这两天!哪一字、哪一句不是用热泪写的?几次写得我连字都看不清,连笔都拿不动,只是伏在桌上喘。我心里的痛也不用多说,我也不愿意多说;我一直是个硬汉,什么来都不怕;我平时最不爱哭,最恨流泪,可是现在一切都忍受不住了。
摩,我要停笔了,我不能再写下去了;虽然我恨不得永远的写下去,因为我一拿笔就好像有你在边儿上似的,永远的写就好像永远与你相近一般,可是现在连这唯一的安慰都要离开我了。此后“安慰”二字是永远不再会跑上我的身了,我只有极大的加速前跑;走最近的路——最快的路——往老家走吧,我觉得一个人要毁灭自己是极容易办得到的。我本来早存此念的——一直到见着你才放弃,现在又回到从前一般的境地去了。
此后我希望你不要再留恋于我,你是一个有希望的人,你的前途比我光明得多,快不要因我而毁坏你的前途。我是没有什么可惜的,像我这样的人,世间不知要有多少,你快不要伤心,我走了,暂时与你告别,只要有缘也许将来会有重见天日的一天,只是现在我是无力问闻。我只能忍痛的走——走到天涯地角去了。不过——你不要难受,只要记住,走的不是我,我还是日夜的在你心边呢!我只走一个人,一颗热腾腾的心还留在此地等——等着你回来将它带去啊!
(一九二五年三月十一日至七月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