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统一问题

    八月下旬，法国政府建议西欧联盟的五国，就是英、法、荷、比、卢，开会讨论全欧各国进一步联合的问题。美国国务院的发言人立刻声明赞助。九月初，西欧十三国的代表二百人在瑞士境内的因特拉肯开欧洲议会联合大会，九月二日提出议案，请付讨论，大意如下：


    我们认为现在时间已经成熟，欧洲各国应当成立一种经济与政治的联合，各国把自己主权的一部转移予一个新的全欧的政权，以便由公同的政治经济行动去调整，计划，与发展公同的资源。


    具体的计划，大致根据北美合众国立国时的办法。联合议会分上下两院：上院议员以国为单位，参加各国不分大小，议员数目相等；下院议员，各国数目不等，其比例与分配方法另定。行政权属于一个联合委员会，委员会自选主席，并向议会两院负责。最高司法机关为最高法院，处理有关条约案件，宪法解释的问题，各国间的纠纷，及与整个联合机构有关的司法问题。各国间的关税全部废除，整个联合机构只有一个公同的对外关税。联合机构并得答应新国加入机构。


    在变化太多消息太乱的今日世界，上面一段消息，猛看起来，或不免显得突然。其实我们若静心想一想，就可知道这不过是旧事重提。太远的过去不必说，只在第二次大战期间，最少就会有过三个相类的计划、说法或企图。在一九四〇年夏，法国战败屈服之后，纳粹认为最后的胜利已无问题，于是提出统一欧洲大陆的计划，西面把英国除外，东面把苏联除外，整个中欧西欧的大陆，在德国的主持之下，要组成一个欧洲联邦。当时苏联仍是纳粹的盟邦，对此未置可否。英国当然不肯示弱，表示最后必可战败纳粹的信心，并假借牛津大学</a>一位教授的口，提出一种半官方的计划，将来打倒纳粹后，要组织一个西欧中欧联合国，包括战败而民主化的德国在内。


    一年之后，苏联已因纳粹袭击而参战，美国虽尚未加入战团，但也已在积极援助英苏的方式下等于参战——就在此时，一九四一年九月，同盟国第二届会议在伦敦召开，欧陆各国的代表在会中通过议案，正式“呼吁英美，能于战后对欧洲采取善意的保护制，确保德国不再挑起另一世界大战”。关于这个呼吁，所可注意的，就是另一强大的同盟国，苏联，并非呼吁的对象；字里行间，很容易看出，各小国是怕德国再起，但同时更怕莫测高深的苏联；德国若已打倒，尚可设法使它不能再起，胜利国之一的苏联的可能威胁，却只有靠英美来帮助抵挡的。


    绝对主权国的观念，在今日的欧洲已经无法维持。过去大国较多，并且大国与小国之间力量的差别并不太大，小国尚可在国际均势制度之下维持真正的独立与主权。今日大国只剩下两个，并且大小之间的分别已不再是程度的不同，而可说是类别的不同，今日小国而仍图维持独当一面的独立，岂不等于白昼作梦？


    依小国的本心，当然愿意继续独立自主，但完全自主既不可能，只有两害相权而取其轻。在美苏两大中，美国与中西欧各国在文化上是一脉相通的，在美国的笼罩下组成一个欧洲合众国，精神上尚不感到过度的痛苦。至于俄罗斯文化，其主流来自希腊教，与发祥于罗马教的西欧北美，在根本精神上甚难融合，今日所谓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的对立，只不过是此种根本分别的二十世纪式的表现，任何主义就其纯理论的方面言，都是不相干的事。今日的西欧，即或是采纳社会主义，除非是由变相的第三国际标榜的共产主义，苏联不会承认的。反之，苏联即或放弃共产主义而恢复资本主义，除非成为华府的附庸，美国也不会认为满意的。今日的论客，尤其中国的论客，每多拘泥于表面的名相而忽略根本的事实，对于大的变动往往不能获有正确的判断。中西欧在美国监护下联合的运动，方才开始，前途的发展如何尚不可知，但这个运动值得我们密切注意，在注意的过程中并且必须放弃任何一套现成的口头禅，方能正确认识每一步的发展。


    （原载《周论》二卷九期，1948年9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