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选集一
3个月前 作者: 欧阳修
詩選
七交七首(選一)
自叙
余本漫浪者,兹亦漫爲官;胡然類鴟夷,託載隨車轅〔一〕?時士不俯眉,默默誰與言;賴有洛中俊,日許相躋攀〔二〕。飲德醉醇酎,襲馨佩春蘭〔三〕。平時罷軍檄〔四〕,文酒聊相歡。
天聖九年(一○三一)作。歐陽修于天聖八年中進士後,被任命爲西京留守推官,于九年三月到洛陽赴任。《宋史</a>》本傳:“調西京推官,始從尹洙</a>游,爲古文議論當世事,迭相師友;與梅堯臣游,爲歌詩相倡和。遂以文章名冠天下。”《續資治通鑑·宋紀》三十九:“始,錢惟演留守西京,修及尹洙爲官屬,皆有時名,惟演待之甚厚。修等游飲無節。惟演去,(王)曙繼至,數加戒敕,常厲色謂修等曰:‘諸君知寇萊公(準)晚年之禍乎,正以縱酒過度耳。’衆客唯唯,修獨起對曰:‘寇公之禍,以老不知止耳。’曙默然,終不怒,更薦修及洙置之館閣,議者賢之。”《七交七首》分咏“河南府張推官(堯夫)”、“尹書記(師魯)”、“楊户曹(子聰)”、“梅主簿(聖俞)”、“張判官(太素)”、“王秀才(幾道)”六人,他們和富弼等都是歐陽修在洛陽時的知己。“自叙”是《七交七首》的最末一首。
〔一〕四句意謂自己本是散漫之人,爲官也散漫不拘,猶如裝在車子上的牛皮口袋,隨車東西。漫浪:散漫不拘。胡然:爲何。《詩·鄘風·君子偕老》:“胡然而天也,胡然而帝也。”鴟夷:《史記·越世家》索隱:“鴟夷,革囊也。”
〔二〕四句意謂自己和當時名流不相往來,幸而洛陽的才俊不棄下交。歐陽修明道元年致梅堯臣書:“某本以寒鄉下流,後進初學,諸君子不知其駑下,業已致之交游,一旦坐評賢否,欲求純雅沉實之名,終不可得,而乃特以輕儁裁之,是知善譽者不能美無鹽矣。”不俯眉:眼界高,瞧不起人。洛中俊:推崇張堯夫等人。躋攀:攀登高處,這裏是自謙之詞。
〔三〕二句比喻獲得友人良好的誘掖和熏陶。飲德:受人不言之惠。語出《漢書·朱家傳》。醇酎(zhòu宙):美酒。《三國志·吴志·周瑜傳》注引《江表傳》:“與周公瑾交,若飲醇醪,不覺自醉。”襲馨:指接受好的影響。佩春蘭:喻志趣高潔。屈原</a>《離騷》:“紉秋蘭以爲佩。”
〔四〕軍檄:西京留守兼領軍政,故以在幕府中草擬的文稿爲軍檄。
答楊辟喜雨長句
吾聞陰陽在天地,升降上下無時窮,環回不得不差失,所以歲時無常豐〔一〕。古之爲政知若此,均節收斂勤人功,三年必有一年食,九歲常備三歲凶,縱令水旱或時遇,以多補少能相通〔二〕。今者吏愚不善政,民亦游惰離于農,軍國賦斂急星火,兼并奉養過王公,終年之耕幸一熟,聚而耗者多于蜂〔三〕。是以比歲屢登稔,然而民室常虚空,遂令一時暫不雨,輒以困急號天翁〔四〕。賴天閔民不責吏,甘澤流布何其濃,農當勉力吏當愧,敢不酌酒澆神龍〔五〕!
天聖九年作。歐陽修于康定元年(一○四○)作致論《原弊》,強調“農者天下之本也,而王政所由起也,古之爲國者未嘗敢忽;而今之爲吏者不然,簿書聽斷而已矣,聞有道農之事,則相與笑之曰鄙。夫知賦斂移用之爲急,不知務農爲先者,是未原爲政之本末也;知務農而不知節用以愛農,是未盡務農之方也”。這首詩表現了作者一貫的重視改善吏治、節用愛民的政治思想,與《原弊》一文參對,如合符契。楊辟:字子静,楊愈(子聰)之弟,時在洛陽。長句:指七言古詩。杜甫</a>《簡薛華》:“近來海内爲長句,汝與山東李白</a>好。”
〔一〕四句可參《原弊》:“夫陰陽在天地間,騰降而相推,不能無愆伏;如人身之有血氣,不能無疾病也。故善醫者不能使人無疾病,療之而已;善爲政者不能使歲無凶荒,備之而已。”陰陽:古人認爲天地萬物是陰陽二氣所構成,二氣不斷運動,造成氣候的變化、年成的豐歉。
〔二〕《原弊》:“堯、湯大聖,不能使無水旱,而能備之者也。古者豐年補救之術,三年耕必留一年之蓄,是凡三歲期一歲以必災也。此古之善知天者也。”《禮記·王制》:“三年耕必有一年之食,九年耕必有三年之食。”
〔三〕《原弊》:“今乃不然,耕者不復督其力,用者不復計其出入。一歲之耕,供公僅足,而民食不過數月。甚者場功甫畢,簸糠麩而食秕稗,或採橡實、蓄菜根以延冬春。”又:“今以不勤之農,贍無節之用故也。非徒不勤農,又爲衆弊以耗之。”并指出當時有誘民之弊、兼并之弊、力役之弊等,重重壓榨,使農民無法生活。游惰:游蕩懶惰,不務正業。《南史</a>·孔靖傳》:“釐整浮華,剪罰游惰,由是境内肅清。”此指以做和尚和當兵等方式來逃避務農。《原弊》:“然民盡力乎南畝者,或不免乎狗彘之食;而一去爲僧、兵,則終身安佚而享豐腴,則南畝之民不得不日減也。”賦斂:據《原弊》,當時“有支移之賦,有和糴之粟,有入中之粟,有和買之絹,有雜料之物,茶鹽山澤之利有榷(專買)有徵;制而不足,則有司屢變其法,以争毫末之利”。兼并:通過經濟手段掠奪強佔土地,這裏指兼并土地的豪富。
〔四〕比歲:連年。登稔:豐收。號天翁:嚮天呼號求救。天翁,天公。
〔五〕甘澤:及時雨。濃:多、密。澆:祭獻。神龍:古人有“龍騰致雨”的説法,這裏有不要貪天之功,應嚮神龍致謝的意思。
秋郊曉行
寒郊桑柘稀,秋色曉依依〔一〕。野燒侵河斷〔二〕,山鴉嚮日飛。行歌採樵去,荷鍤刈田歸〔三〕。秫酒家家熟,相邀白竹扉〔四〕。
天聖九年作。
〔一〕柘(zhè):亦名黄桑。葉可飼蠶。依依:隱約可辨貌。陶潛《歸田園居五首》:“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烟。”
〔二〕野燒:秋後平原上燃燒的枯草,也指燃燒後留下的黑色痕迹。侵:近。
〔三〕荷:背負。鍤:鐵鍬。刈(yì藝):割草。《説文》:“獲,刈穀也。”
〔四〕二句寫豐收後農民熱誠好客。秫(shú熟)酒:用粘高粱釀的酒。白竹扉:指農家茅舍院落中用竹編成的門窗。
和梅聖俞杏花
誰道梅花早,殘年豈是春?何如豔風日,獨自占芳辰。
明道元年(一○三二)作。梅聖俞,梅堯臣,字聖俞,梅作有《初見杏花》詩:“不待春風遍,烟林獨早開。淺紅欺醉粉,肯信有江梅。”此詩爲和作。
游龍門分題十五首(選五)
上山
躡蹻上高山〔一〕,探險慕幽賞。初驚澗芳早,忽望巖扉敞〔二〕。林窮路已迷,但逐樵歌響〔三〕。
石樓〔四〕
高灘復下灘,風急刺舟難〔五〕。不及樓中客,徘徊川上山。夕陽洲渚遠,唯見白鷗翻。
自菩提步月歸廣化寺〔六〕
春巖瀑泉響,夜久山已寂。明月浄松林,千峰同一色。
八節灘〔七〕
亂石瀉溪流,跳波濺如雪。往來川上人,朝暮愁灘闊。更待浮雲散,孤舟弄明月。
鴛鴦
畫舷鳴兩槳〔八〕,日暮芳洲路。泛泛風波鳥,雙雙弄紋羽。愛之欲移舟,漸近還飛去〔九〕。
明道元年作。歐陽修于是歲春游龍門,據作者《送陳經秀才序》,同游者有楊愈(子聰)、張谷(應之)和陳經。序中説:“夜宿西峰,步月松林間,登山上方,路窮而返。明日,上香山石樓,聽八節灘,晚泛舟,傍山足夷猶而下,賦詩飲酒,暮已歸。”此十五首詩即爲記游之作。龍門:山名。在河南省洛陽縣南,亦名闕塞山。《水經注》:“伊水東北過伊闕。昔大禹疏龍門以通水,兩山相對,望之如闕,伊水歷其間,謂之伊闕。”石樓、八節灘都是龍門的名勝,由唐代詩人白居易</a>所構築、開鑿。《新唐書·白居易傳》:“構石樓香山,鑿八節灘,自號醉吟先生。”
〔一〕躡蹻:穿着草鞋。《史記·平原君虞卿列傳》:“躡蹻擔簦。”注:“蹻,草履。”
〔二〕初驚二句寫登山時俯仰之間景色宜人。澗芳:山澗邊的花草。因温暖濕潤,生長茂盛,花開得早,所以説“驚”。巖扉敞:指龍門兩山間的空闊。龍門有兩山,爲伊水分隔,西名龍門山,東名香山。
〔三〕林窮二句寫山路曲折,走出森林時即已迷路,祇有循着樵歌的方嚮尋路。窮:盡。
〔四〕此詩寫登石樓下瞰,并就所見情景發抒人生勞閑苦樂不同的感慨。
〔五〕刺舟:撑船。
〔六〕此詩寫月夜山行的清幽静謐。菩提:菩提寺。廣化寺:北魏所建,龍門八寺之一。
〔七〕八節灘:白居易《開龍門八節石灘詩序》:“東都龍門潭之南,有八節灘、九峭石,船筏過此,例及破傷,舟人楫師,推挽束縛,大寒之月,裸跣水中,饑凍有聲,聞于終夜。予嘗有願,力及則救之。會昌四年(八四四),有悲智僧道遇,適同發心,經營開鑿,貧者出力,仁者施財。於戲!從古有礙之險,未來無窮之苦,忽乎一旦盡除去之。”
〔八〕畫舷:畫船、游艇。舷,原注:“一作船。”鳴:指船槳擊水,發出聲響。
〔九〕愛之二句:因愛鴛鴦,準備移舟靠近觀賞,但當臨近時,鴛鴦却飛走了。
嵩山十二首(選三)
二室道〔一〕
二室對岧嶤,羣峰聳崷直〔二〕。雲隨高下起,路轉參差碧〔三〕。春晚桂叢深,日下山烟白。芝英已可茹,悠然想泉石〔四〕。
玉女窗〔五〕
玉女不可邀,蒼崖鬱岧直。石乳滴空竇,仰見泬寥碧〔六〕。徙倚難久留,桂樹含春色。
中峰〔七〕
望望不可到,行行何屈盤〔八〕。一徑林杪出,千巖雲下看〔九〕。烟嵐半明滅,落照在峰端〔一○〕。
明道元年作。是歲歐陽修曾兩度游嵩山,春末一次與梅堯臣、楊愈等同游,秋九月一次與尹洙、謝絳等同游。這組詩是第一次游嵩的記游詩,梅堯臣有和作《同永叔子聰游嵩山賦十二題》。嵩山在河南登封縣北,又名嵩高山、中嶽。有東西二山,東名太室,西名少室,相隔十七里,岧嶤相對。
〔一〕二室道:太室、少室山間的道路。梅堯臣和詩:“度嶺失羣山,千峰出天際,方欣左右看,屢改縈迴勢。勝事誰與同,芬然有蘭蕙。”
〔二〕岧嶤(tiáo yáo):山高峻貌。羣峰:太室有二十四峰,少室有三十六峰,峰勢峭拔。崷(qiú)直:高峻壁立。
〔三〕雲隨二句意謂山峰雲霧回繞,山路林木茂密。
〔四〕芝英二句意謂山色奇麗,仿佛步入仙境,油然而生超俗出世之思。芝:靈芝。英:花。茹:食。相傳仙人食芝。庾信</a>《和趙王游仙詩》:“白石香新芋,青泥美熟芝。”泉石:指隱居。《南史·陶弘景</a>傳》:“有時獨游泉石,見者以爲仙人。”
〔五〕玉女窗:《嵩高志》:“玉女窗在太室,石洞幽潔,上通日月,朗然如窗。”梅堯臣和詩:“玉洞倚霞壁,天窗微露明,驂鸞去不返,啼鳥空相驚。萬木自虧蔽,捫蘿誰復情。”
〔六〕石乳:石鐘乳。竇(dòu):孔穴。泬寥碧:指空曠碧藍的天空。宋玉</a>《九辯》:“泬寥兮天高而氣清。”
〔七〕中峰:《嵩高志》:“太室中峰,即嵩頂,端正而中居,四面諸峰環擁。上有天池、玉井,下有石室。”梅堯臣和詩:“日夕望蒼崖,嶄嶄在天外。及來步其顛,下見河如帶。半壁雲樹昏,山根已滂沛。”
〔八〕望望二句意謂遥望嵩頂不可幾及,攀登的道路曲折盤旋。
〔九〕一徑二句謂仰視見山徑在樹梢上出没;俯瞰見千巖於雲霧間隱現。
〔一○〕烟嵐:山中霧氣。落照:夕陽餘輝。
雨後獨行洛北
北闕望南山</a>,明嵐雜紫烟〔一〕。歸雲嚮嵩嶺,殘雨過伊川〔二〕。樹繞芳堤外,橋横落照前。依依半荒苑,行處獨聞蟬〔三〕。
明道元年作。刻劃洛陽夏日雨後景色。
〔一〕南山:指龍門山和香山,在洛陽南部。二句寫在洛北眺望南山,雨過天晴,山色蒼翠,霧氣明滅,氣象萬千。
〔二〕嵩嶺:嵩山,在洛陽東南。伊川:伊水,源出河南熊耳山,東北流經嵩縣、伊陽、洛陽、偃師,入洛水。二句寫雨勢已移嚮東南,是夏雨特有的景象。
〔三〕依依二句寫洛北環境的幽寂。荒苑:荒廢的古代苑囿。
被牒行縣因書所見呈僚友
周禮恤凶荒,軺車出四方〔一〕。土龍朝祀雨〔二〕,田火夜驅蝗。木落孤村迥,原高百草黄〔三〕,亂鴉鳴古堞,寒雀聚空倉〔四〕。桑野人行饁,魚陂鳥下梁〔五〕。晚烟茅店月,初日棗林霜〔六〕。墐户催寒候,叢祠禱歲穰〔七〕。不妨行覽物,山水正蒼茫。
明道元年作。是歲夏秋,洛陽地區發生旱蝗災害,歐陽修受命視察河南府屬縣的災情。作者在《六一詩話》中,曾贊賞梅堯臣以爲詩“必能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然後爲至矣”的話,此詩如“亂鴉鳴古堞,寒雀聚空倉”,寫荒年;“晚烟茅店月,初日棗林霜”,寫農村景色,殆已近之。從中可見出作者倡導宋詩革新的努力。被牒:接受任務。牒:公文。
〔一〕二句意謂官府派員視察災情,加以救濟,是《周禮》所規定。《周禮·地官·大司徒》:“以荒政(救災措施)十有二聚萬民。”其措施包括散利、薄徵、緩刑、弛力、舍禁等,以免荒年人民流離逃亡。凶荒:荒年。軺(yáo)車:古代一種一馬駕駛的輕便車輛,使者所乘。
〔二〕土龍:泥土塑的龍,古代用來求雨。《淮南子</a>·説林》:“旱則修土龍。”
〔三〕孤村迥:由樹木圍護的遠處村莊因枝葉凋落而顯露。原:高而平的土地。
〔四〕堞:城上的女牆。寒雀聚空倉:歐陽修《陪府中諸官游城南》詩寫豐年,有“禾熟雀聲喧”之句,與此句適成對照。
〔五〕饁(yè):往田間送飯。魚陂(bēi):魚池。梁:捕魚堵水的垻堰。《詩·邶風·谷風》“毋逝我梁”注:“梁,魚梁。”
〔六〕二句寫早晚景色,由唐温庭筠</a>《商山早行》“鷄聲茅店月,人迹板橋霜”化出。
〔七〕墐户:在冬天到來前用泥土填塞門窗孔隙。《詩·豳風·七月》:“塞向墐户。”叢祠:荒野叢林間的小廟宇。歲穰:豐收年。
和謝學士泛伊川,浩然無歸意,因詠劉長卿佳句作欲留篇之什
久不見南山,依然已秋色,悠哉川上行,復邀城中客。木落山半空,川明潦尤積〔一〕。飛鳥鑑中看,行雲舟中白〔二〕。夷猶白蘋裏,笑傲清風側。極浦追所遠,回峰高易夕〔三〕。觴詠共留連,高懷追昔賢〔四〕。惟應謝公興,不減嚮臨川〔五〕。
明道元年作。是歲秋九月,歐陽修與謝絳等于游嵩山後回洛陽時,曾泛舟伊川。謝絳《游嵩山寄梅殿臣(堯臣)書》:“十七日,宿彭婆鎮,遂緣伊流,陟香山,上上方,飲于八節灘上。”宋邵伯温</a>《邵氏聞見録》:“謝希深、歐陽永叔官洛陽時,同游嵩山,自潁陽歸,暮抵龍門香山,雪作。忽于烟靄中有策馬渡伊水來者,既至,乃錢相送廚傳歌妓至。吏傳公言:山行良苦,當少留龍門賞雪,府事簡,無遽歸也。”謝學士:謝絳,字希深,時官河南府通判。因曾以祠部員外郎直集賢院,所以稱學士。劉長卿:字文房,中唐詩人,擅長五言詩,有“五言長城”之稱。佳句:指劉長卿詠伊闕和伊水的《龍門八詠》。什:《詩經》的《雅》《頌》,每十篇稱什,如《小雅·鹿鳴之什》、《周頌·清廟之什》,後世轉而泛指詩篇。
〔一〕木落二句寫深秋山景。川明:河水清澈明浄。潦(lǎo)尤積:山間尚有積水。潦:雨後積水。劉長卿《龍門八詠·下山》:“木落羣峰出,龍宫蒼翠間。”宋玉《九辯》:“寂寥兮收潦而水清。”
〔二〕二句承上“川明”句,寫秋天伊川水面平静如鏡,飛鳥和行雲均倒映水中。鑑:鏡。劉長卿《龍門八詠·水西渡》:“伊水摇鏡光,纖鱗如不隔。”
〔三〕四句寫伊水泛舟的豪興雅趣。夷猶:從容貌。極浦:遥遠的水邊。南朝宋謝靈運《山居賦》:“入極浦而邅回,迷不知其所適。”回峰:指伊闕峰巒回繞。劉長卿《龍門八詠·水東渡》:“千峰秋色多。”“極浦”二句意謂游興甚濃,把船划到了極遠的水邊,高聳回繞的峰巒遮掩夕陽,所以傍晚來得早。
〔四〕二句寫飲酒賦詩,流連忘返。昔賢:指劉長卿等。晉王羲之</a>《蘭亭序》:“一觴一詠,亦足以暢叙幽情。”
〔五〕二句照應題目“和謝學士泛伊川”。謝公:本指以山水詩著名的南朝宋詩人謝靈運,曾官臨川内史,謝絳與他同姓,故借以作比。臨川:郡名,郡治在今江西臨川縣西。
黄河八韻寄呈聖俞
河水激箭險,誰言航葦游〔一〕。堅冰馳馬渡,伏浪卷沙流〔二〕。樹落新摧岸,湍驚忽改洲〔三〕。鑿龍時退鯉,漲潦不分牛〔四〕。萬里通槎漢,千帆下漕舟〔五〕。怨歌今罷築,故道失難求〔六〕。灘急風逾響,川寒霧不收。詎能窮禹迹,空欲問張侯〔七〕。
明道元年作。梅堯臣于天聖九年秋由河南縣主簿調任河陽縣主簿,在河陽作有《黄河》詩八韻寄歐陽修,這首詩是和作。古詩每兩句一用韻,八韻是十六句。歐梅唱和的詩歌,氣象宏大,語言清新,反映了宋詩改革倡導者的業績。
〔一〕二句意謂黄河水激流如箭,怎能説“一葦可渡”!航葦游:《詩·衞風·河廣》“誰謂河廣,一葦可渡”疏:“言一葦者,謂一束也,可以浮之水上而渡,若浮栰然,非一根葦也。”
〔二〕二句寫黄河冬夏的不同情狀:冬天可驅馬踐冰而渡,夏天則濁浪滔天。伏:伏天,夏季。梅堯臣《黄河》詩:“誰當大雪天,走馬堅冰上。”
〔三〕宋時黄河不斷决口,據《宋史·河渠志》:天聖六年(一○二八)八月,河在澶州(今河南濮陽縣)王楚埽决口。
〔四〕鑿龍:《尚書·禹貢》:“導河積石,至于龍門。”《水經·河水注》引《魏土地記》:“梁山北有龍門山,大禹所鑿,通孟津河,口廣八十步,巖際鑿迹遺功尚存。”時退鯉:《三秦記》:“江海魚集龍門下,登者化龍,不登者點額暴腮。”即傳説的鯉魚跳龍門。不分牛:《莊子·秋水》:“秋水時至,百川灌河,涇流之大,兩涘渚崖之間不辨牛馬。”此謂河面寬闊。
〔五〕二句寫黄河源頭之遠、漕運之利。通槎漢:《博物志</a>》載,漢代有人從海上乘槎(木筏)到達天河。漢:銀漢、天河。漕舟:運輸糧食的船隻。黄河在唐宋時代是從東南往關中運糧的水上通道。
〔六〕據《宋史·河渠志》:黄河自天聖六年决口後,一直未能封堵,明道元年停止封堵努力,第二年,“徙大名之朝城縣于杜婆村,廢鄆州之王橋渡、淄川之臨河鎮以避水”。築:指築堤堵口。故道:决口前的舊河道。
〔七〕詎能二句意謂黄河源遠流長,無法窮其底藴。禹迹:大禹治水,足迹遍九州。《左傳》襄公四年:“茫茫禹迹,畫爲九州。”張侯:漢代張騫,《漢書·張騫傳》載其曾受命探求河源。
早春南征寄洛中諸友
楚色窮千里,行人何苦賒〔一〕。芳林逢旅雁,候館噪山鴉〔二〕。春入河邊草,花開水上槎〔三〕。東風一樽酒,新歲獨思家〔四〕。
明道二年(一○三四)作。是歲正月,歐陽修因公事至開封,事畢後往隨州(今湖北隨縣)探望叔父歐陽曄。此詩即作于離開封南行時。
〔一〕楚色:楚地的景色。隨州在春秋</a>戰國時是楚國的領地。窮:盡。賒:遠。
〔二〕芳林:春天的樹林。後漢張衡《東京賦》:“濯龍芳林,九谷八溪。”候館:旅舍。
〔三〕二句寫早春景色。槎:木筏。
〔四〕思家:當時歐陽修的家眷在洛陽。
緑竹堂獨飲
夏篁解籜陰加樛,卧齋公退無喧囂,清和况復值佳月,翠樹好鳥鳴咬咬。芳尊有酒美可酌,胡爲欲飲先長謡〔一〕?人生暫别客秦楚,尚欲泣淚相攀邀,况兹一訣乃永已,獨使幽夢恨蓬蒿〔二〕。憶予驅馬别家去,去時柳陌東風高。楚鄉留滯一千里,歸來落盡李與桃〔三〕。殘花不共一日看,東風送哭聲嗷嗷〔四〕。洛池不見青春色,白楊但有風蕭蕭。姚黄魏紫開次第,不覺成恨俱零凋,榴花最晚今又拆,紅緑點綴如裙腰。年芳轉新物轉好,逝者日與生期遥〔五〕。予生本是少年氣,瑳磨牙角争雄豪:馬遷班固</a>洎歆向,下筆點竄皆嘲嘈;客來共坐説今古,紛紛落盡玉麈毛;彎弓或擬射石虎,又欲醉斬荆江蛟〔六〕。自言剛氣貯心腹,何爾柔軟爲脂膏?吾聞莊生善齊物,平日吐論奇牙聱,憂從中來不自遣,強叩瓦缶何嘵嘵〔七〕。伊人達者尚乃爾,情之所鍾况吾曹〔八〕。愁填胸中若山積,雖欲強飲如沃焦,乃判自古英壯氣,不有此恨如何消〔九〕。又聞浮屠説生死,滅没謂若夢幻泡。前有萬古後萬世,其中一世獨虭蟧〔一○〕。安得獨灑一榻淚,欲助河水增滔滔〔一一〕。古來此事無可奈,不如飲此樽中醪。
明道二年作。是歲三月,歐陽修由隨州返洛陽。其時夫人胥氏已病逝,剛生的孩子還未滿月,作者因而十分悲痛,以此詩抒發了自己深厚的悼念之情。緑竹堂,當以堂前種竹得名。洛陽當時盛産竹子,歐陽修《戕竹記》:“洛最多竹,樊圃棋錯。”
〔一〕六句以環境、時令都好,爲何有酒不飲,先要長歌當哭引起全詩。篁:竹。解籜(tuò):笋脱壳長成竹。籜:笋壳。樛(jiū):竹木梢下垂,此指竹蔭濃密。清和:農曆四月稱清和月。咬咬:鳥鳴聲。長謡:即長歌。謡:《爾雅·釋樂》:徒歌謂之謡。晉劉琨《答劉諶》:“何以叙懷,引領長謡。”
〔二〕四句意謂人們暫時離别,尚且流淚不舍,何况這次一别(指是歲正月離洛陽去開封、隨州,與夫人胥氏告别)竟成永訣,徒使我夢魂怨惆生死之隔。梁江淹</a>《别賦》:“黯然銷魂者,唯别而已矣。况秦吴兮絶國,復燕宋兮千里。”蓬蒿:野草。此指胥氏塋地。
〔三〕楚鄉留滯:指在隨州耽擱。
〔四〕二句謂返洛時夫人已去世,殘花再不能共賞,惟東風伴送哭聲。
〔五〕八句寫回洛後人亡物在的悲哀。白楊:古人墳墓上多種白楊。《古詩十九首》:“白楊多悲風,蕭蕭愁殺人。”姚黄、魏紫:名貴的牡丹品種,花期在穀雨前後。次第:猶言一一。白居易《花下對酒》:“梅櫻與桃杏,次第城上發。”拆:開花。
〔六〕八句寫自己秉性好勝,諸事不願落人之後。少年氣:少年盛氣。瑳磨:同磋磨。牙角:比喻鋒芒。韓愈《月蝕》:“東方青色龍,牙角何呀呀。”馬遷:司馬遷;歆向:劉歆、劉向,與班固同爲漢代著名的史學家、文學家。洎:及,到。點竄:指修整字句。《三國志·魏書·武帝紀》:“公又與(韓)遂書,多所點竄。”嘲嘈:譏評。落盡玉麈毛:形容議論風生。《名苑》:“鹿之大者曰麈,羣鹿隨之,皆視麈所往、麈尾所轉爲準。于文主鹿爲麈,古之談者揮焉。”玉麈,玉柄麈尾。即拂塵,用麈尾製成。晉代人好清談,多手執麈尾指授。《太平御覽》卷七○三引《郭子</a>》:“孫安國往殷中軍(浩)許共語,左右進食,冷而復暖者數四,彼我奮擲麈尾,悉墮落滿飯中。賓主遂至暮而忘餐也。”射石虎:《史記·李將軍列傳》:“(李)廣出獵,見草中石,以爲虎,射之,中石没鏃。”醉斬荆江蛟:指晉人周處,曾斬義興水中蛟。義興,今江蘇宜興縣,古屬楚地,故曰“荆江”。事見《世説新語·自新》。
〔七〕吾聞四句:《莊子·至樂》:“莊子妻死,惠子</a>吊之,莊子方箕踞鼓盆而歌。”成玄英</a>疏:“盆,瓦缶也。莊子知生死之不二,達哀樂之爲一,是以妻亡不哭,鼓盆而歌。”此謂達觀如莊子者亦不免因喪妻而悲痛。齊物:《莊子》有《齊物論》篇,主張泯人我,齊是非。奇牙聱:《莊子》文章以汪洋恣肆著稱,此指議論恢譎奇倔。
〔八〕伊人:指莊子。吾曹:吾輩。
〔九〕沃焦:《史記·田敬仲世家》:“且救趙之務,宜若奉漏甕沃焦釜也。”又《玄中記》曰:“天下之強者,東海之沃焦焉。沃焦者,山名也,在東海南,方三萬里,海水灌之而即消。”二句謂愁積胸中如沃焦山,非強飲所能解脱。判:斷定。
〔一○〕浮屠:梵語音譯,即佛,也指和尚。“滅没”句謂佛教以爲人的生命如夢幻泡影,本屬虚無。虭蟧:即蟪蛄,蟬的一種。《莊子·逍遥遊》:“蟪蛄不知春秋。”這裏慨嘆人生的短促。
〔一一〕《太平御覽》卷四八八引《孔叢子》:“費子陽謂子思</a>曰:吾念周室將滅,涕泣不可禁也。子思曰:然今一人之身憂世之不治,而涕泣不禁,是憂河水濁而泣清也。”後世詩人用眼淚增益江水、河水來形容内心的悲愁,似源于此。
代書寄尹十一兄楊十六王三
并轡登北原,分首昭陵道,秋風吹行衣,落日下霜草〔一〕。昔日憩鞏縣,信馬行苦早,行行過任村,遂歷黄河隩〔二〕。登高望河流,洶洶若怒鬧。予生平居南,但聞河浩渺,停鞍暫游目,茫洋肆驚眺〔三〕。并河行數曲,山坡亦縈繞,罌子與山口,呀險乃天竈,秤鈎真如鈎,上下欲顛倒〔四〕。虎牢吏當關,譏問名已告,滎陽夜聞雨,故人留我笑〔五〕。明朝已高塵,輤車引旌纛,傳云送主喪,窀穸詣墳兆。後乘皆輜軿,輪轂相輝照,辟易未及避,廬兒已呵噭〔六〕。午出鄭東門,下馬僕射廟,中牟去鄭遠,記里十餘堠,抵牟日已暮,僕馬困米稿〔七〕。漸望閶闔門,崛若中天表,趨門争道入,羈鞅不及掉〔八〕。浪墥游九衢,風埃嘆何浩,京師天下聚,奔走紛擾擾,但聞街鼓喧,忽忽夜復曉,追懷洛中俊,已動思歸操〔九〕。爲别未期月,音塵一何杳〔一○〕,因書寫行役,聊以爲君導。
明道二年作。據宋胡柯《廬陵歐陽文忠公年譜》,是歲“九月,莊獻劉后、莊懿李后祔葬定陵,公至鞏縣陪祭”。但未載此後的開封之行,此詩寫從洛陽到開封的旅途經過,可補年譜之缺。代書:以詩代替書信,唐人詩中已多這類體裁,宋人更習用。尹十一:尹洙;楊十六:楊愈;王三:王復。當時都在洛陽,姓下數字是他們的排行。
〔一〕并轡(pèi):并馬。北原:指洛陽北部的邙山,那裏是當時出入洛陽的要道。昭陵:宋仁宗陵墓,在鞏縣真宗定陵西北五里,當時尚在營建中。四句寫與尹洙等人在洛陽分手時的情景。
〔二〕任村:在鞏縣西北。隩:河岸曲折處。
〔三〕六句寫初見黄河,驚嘆黄河的茫洋。作者同時有《鞏縣視黄河》詩,可參看。
〔四〕六句寫黄河沿岸山勢曲折峥嶸。罌子、秤鈎:都是山谷名,在鞏縣境内。呀:大、空貌。班固《兩都賦》:“呀周池而成淵。”天竈:《吴子·治兵》:“天竈者,大谷之口。”
〔五〕虎牢:虎牢關,在汜水縣西北。譏問:查詢。《禮記·王制》“關執禁以譏”注:“譏,苛察也。”名已告:謂已説明自己身份。滎陽:縣名,位于汜水至鄭州途中。
〔六〕八句寫在滎陽遇公主葬車。高塵:應上“夜雨”,指晴朗。輤(qiàn)車:裝載棺材的車子。《禮記·雜記》“其輤有裧”注:“輤,載柩將殯之車飾也。”旌纛:旗幟。主:公主。窀穸:墓穴。輜軿:有篷的車。辟易:驚退、躲避。廬兒:奴僕、侍從。《漢書·蕭望之傳》“(王仲)翁出入,從蒼頭廬兒”注:“皆官府之給賤役者也。”呵噭(jiào):斥責。
〔七〕六句寫從鄭州抵中牟,缺乏供應。下馬:休息。僕射(yè)廟:李衞公廟,奉祀唐李靖</a>(官尚書右僕射,封衞國公)。中牟:縣名,在鄭州與開封之間。堠(hòu後):古代大道上記里程的土堆,五里單堠,十里雙堠。韓愈《路傍堠》詩:“堆堆路傍堠,一雙復一隻。”困米稿:人馬得不到飲食和飼料。稿:禾稈。
〔八〕四句寫離中牟後從望見京城宫闕到進入開封。閶闔:傳説中的天門,此指宫門。漢張衡《西京賦》:“正紫宫于未央,表嶢闕于閶闔。”表:外。羈鞅不及掉:形容進城時的擁擠。鞅(yāng央),套在馬上的皮帶。掉,整理。掉鞅比喻悠閑或從容執筆。唐柳宗元</a>《送苑論登第後歸覲詩序》:“觀其掉鞅于術藝之場,游刃乎文翰之林。”
〔九〕八句寫在開封生活的不適,抒懷友思歸之情。浪墥:即浪疃,漫步。九衢:四通八達的道路。風埃:即風塵。晉陸機《爲顧彦先贈婦》:“京洛多風塵,素衣化爲緇。”浩:大。街鼓:更鼓。《大唐新語》:“舊制,京城内金吾曉暝傳呼,以戒行者。馬周獻封章,始建街鼓,號咚咚鼓,公私便焉。”思歸操:琴曲有《思歸引》,相傳春秋時衞侯女爲邵王太子所拘,思歸不得,作此曲,自縊。操,琴曲體裁名。《後漢書·曹褒傳》“歌詩曲操”注引劉向《别録》:“君子因雅琴之適,故從容以致思焉。其道閉塞悲愁,而作者名其曲曰操。”
〔一○〕期月:一個月。音塵:信息。李白《憶秦娥》:“樂游原上清秋節,咸陽古道音塵絶。”
曉詠
簾外星辰逐斗移,紫河聲轉下雲西〔一〕。九雛烏起城將曙〔二〕,百尺樓高月易低。露裛蘭苕惟有淚,秋荒桃李不成蹊〔三〕。西堂吟思無人助,草滿池塘夢自迷〔四〕。
此詩與以下《送趙山人歸舊山》、《寄張至秘校》、《早夏鄭工部園池》、《柳》、《小圃》、《高樓》諸首,《歐陽文忠公文集》定爲“未第時及西京作,天聖、明道間”,具體時間已難考,故仍按文集順序。
〔一〕斗:北斗星。紫河:銀河,拂曉銀河西落,此謂其如車輪,仿佛轉動有聲。
〔二〕九雛烏:即烏鴉。晉司馬彪《續漢書》:“桓帝時童謡曰:城上烏,尾畢逋,一年生九雛。公爲吏,兒爲徒,一徒死,百乘車。”
〔三〕裛(yì):沾濕。秋荒句:《史記·李將軍列傳贊》:“諺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索隱:“按姚氏云:桃李不能言,但以華實感物,故人不期而往,其下自成蹊徑也。”此謂秋深,桃李之下已無蹊徑。
〔四〕南朝宋謝靈運《登池上樓》詩,有名句“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據説是他在西堂夢見其族弟謝惠連而得,以爲“此有神助,非吾語也”。
送趙山人歸舊山
屈賈江山思不休,霜飛翠葆忽驚秋,吟拋楚畹蘭苕老,歸有淮山桂樹留〔一〕。聒耳春池蛙兩部,比封秋塢橘千頭〔二〕。嗔條怒穎真堪愧,莫染衣塵更遠游〔三〕。
山人,山野之人,隱士。唐宋時代的隱士,多以詩文爲媒介,奔走權門,邀取名利,趙山人當亦爲這類人物。舊山即舊居、故鄉。
〔一〕屈賈:屈原、賈誼,著名的楚辭作家。“屈賈江山”泛指楚地。翠葆:青翠的草木。唐杜牧</a>《華清宫》:“嫩嵐滋翠葆,清渭照紅妝。”楚畹蘭苕:屈原《離騷》:“余既滋蘭之九畹兮,又樹蕙之百畝。”畹:王逸</a>注:“十二畝曰畹。”淮山桂樹:漢淮南小山《招隱士》:“桂樹叢生兮山之幽。”此趙山人當係楚人,出游不得意,歸山,時間在秋天。
〔二〕蛙兩部:《南齊書·孔稚圭傳》記孔稚圭家居荒僻,蛙聲聒耳,他説:“此以當兩部鼓吹。”鼓吹是官府儀仗隊中的樂隊。橘千頭:《史記·貨殖列傳》:“蜀、漢、江陵千樹橘,……此其人皆與千户侯等。”意謂在長江流域有千棵橘樹,其收入可與千户侯相比。又《襄陽記》記丹陽太守事,對橘有“千頭木奴”之稱。
〔三〕嗔條怒穎:孔稚圭《北山移文》寫鍾山山神呵斥託名隱士曰:“叢條瞋膽,疊穎怒魄,或飛柯以折輪,乍低枝而掃跡。請迴俗士駕,爲君謝逋客。”莫染衣塵:陸機《爲顧彦先贈婦》:“辭家遠行游,悠悠三千里。京洛多風塵,素衣化爲緇。”
過張至秘校莊
田家何所樂,籉笠日相親〔一〕。桑條起蠶事,菖葉候耕辰〔二〕。望歲占風色,寬徭知政仁〔三〕。樵漁逐晚浦,鷄犬隔前村。泉溜塍間動,山田樹杪分〔四〕。鳥聲梅店雨,野色柳橋春。有客問行路,呼童驚候門。焚魚酌白醴,但坐且歡欣〔五〕。
秘校爲秘書省校書郎的簡稱。此詩着重寫田莊四圍的農家景色,以襯出主人的不俗。
〔一〕薹(tái),笠的一種。籉笠亦作臺笠。《詩·小雅·都人士》“臺笠緇撮”毛傳:“臺所以禦暑,笠所以禦雨也。”日與籉笠相親,即無論晴雨都需下地勞動之意。
〔二〕二句意謂桑葉初生準備養蠶,蒲葉緑時開始耕種。菖:菖蒲,一種多年生草本植物,多生水中石間,葉狹長如劍,亦稱蒲劍。
〔三〕望歲:祈望年成豐稔。《左傳》昭公三十二年:“閔閔焉如農夫之望歲。”占風色:觀測氣象以測吉凶。《周禮·春官·保章氏》:“以五雲之物辨吉凶、水旱降豐荒之祲象。”寬徭:減輕徭役。古代人民每年於規定時限内爲官府服役,稱徭。
〔四〕泉溜二句寫山泉在田溝中流動,層層梯田高出樹梢。塍(chéng):田埂。
〔五〕焚魚:指煮魚。荀悦</a>《漢紀·高祖贊》:“焚魚斬蛇,異功同符,豈非精靈之感哉!”白醴:白酒。二句寫主人殷勤好客。
寄張至秘校
關山一里一重愁,念遠傷離兩未休。南陌望窮雲似帳,西樓吟斷月如鈎〔一〕。柳綿飛後春應減,蘭徑荒時客倦游〔二〕。擬寄東流嚮溝水,亦應溝水更東流〔三〕。
此詩寫懷友之情,其時張至當已離洛,出游開封。
〔一〕四句寫送别時的依戀和離别後的思念。“窮”和“斷”互文見義,極言思戀之切。西樓句係概括後主李煜</a>《烏夜啼》“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鈎……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詞意而成。
〔二〕張至出游在春天,作者希望他秋後能返歸。柳綿:柳絮。倦游:指游覽已倦,萌動歸鄉之思。唐獨孤及《將赴京答李紓贈别》:“膠漆常投分,荆蠻各倦游。”
〔三〕開封在洛陽之東,故云。
早夏鄭工部園池
夜雨殘芳盡,朝輝宿霧收。蘭香纔馥徑〔一〕,柳暗欲翻溝。夏木繁堪結,春蹊翠已稠〔二〕。披襟楚風快,伏檻更臨流〔三〕。
洛陽宋時多園林池苑。鄭工部未詳。
〔一〕蘭香:魏曹植</a>《豔歌行》:“夏節純和天清涼,百草滋殖舒蘭芳。”
〔二〕繁堪結:形容樹蔭濃密。蹊:原注:“一作畦。”
〔三〕披襟句:宋玉《風賦》:“楚襄王游于蘭臺之宫,宋玉、景差侍。有風颯然而至,王乃披襟而當之,曰快哉此風!寡人所與庶人共者邪?”快:暢快。流:與上“檻”,均指納涼佳處。
柳
緑樹低昂不自持,河橋風雨弄春絲。殘黄淺約眉雙歛,欲舞先誇手小垂〔一〕。快馬折鞭催遠道,落梅横笛共餘悲〔二〕。長亭送客兼迎雨,費盡春條贈别離〔三〕。
〔一〕殘黄:柳葉新生,芽色嫩黄,稱爲柳眼,由于眉葉未成,所以曰“歛”。手小垂:即小垂手,舞名。樂府雜曲歌辭有《大垂手》、《小垂手》,《樂府解題》:“皆言舞而垂其手也。”
〔二〕樂府横吹曲辭有《折楊柳》、《落梅花》,其曲皆爲傷離苦辛之辭。《唐書·樂志》:“梁樂府有胡吹歌云:‘上馬不捉鞭,反拗楊柳枝,下馬吹横笛,愁殺行客兒。’此歌辭元出北國,即鼓角横吹曲《折楊柳枝》是也。”
〔三〕古人有折柳送别的習俗,驛館、津亭多植柳樹。李白《勞勞亭》:“天下傷心處,勞勞送客亭,春風知别苦,不遣柳條青。”
小圃
桂樹鴛鴦起,蘭苕翡翠翔〔一〕。風高絲引絮,雨罷葉生光〔二〕。蝶粉花沾紫,蜂茸露濕黄〔三〕。愁酲與消渴,容易爲春傷〔四〕。
此詩寫小圃春色,體物細膩,文字綺妮,有晚唐李商隱、唐彦謙等人的風格。和下面《高樓》、《宿雲夢館》等作相類,見出歐陽修早期也受西崑體的影響。
〔一〕翡翠:一種羽毛美麗的水鳥。晉郭璞</a>《游仙詩》:“翡翠戲蘭苕,容色更相輝。”
〔二〕絲:指春日晴空中飛舞的昆蟲游絲。絮:柳絮。二句寫小圃晴雨時的不同景色。
〔三〕茸:細毛。
〔四〕酲:《詩·小雅·節南山》“憂心如酲”疏:“《説文》云:酲,病酒也,醒而覺。”消渴:即糖尿病。《史記·司馬相如列傳》:“相如口吃而善著書,常有消渴疾。”二句謂人於酲時病中,最易傷春。
高樓
六曲雕欄百尺樓,簾波不定瓦如流〔一〕。浮雲已映樓西北,更嚮雲西待月鈎〔二〕。
〔一〕簾波:謂簾影摇曳如波。李商隱《燒香曲》:“簾波日暮衝斜門。”瓦如流:謂碧瓦起伏如水波流轉。李商隱《陳後宫》:“茂苑城如畫,閶門瓦欲流。”
〔二〕《古詩十九首》:“西北有高樓,上與浮雲齊。交疏結綺窗,阿閣三重階。上有弦歌聲,音響一何悲。”
晚過水北
寒川消積雪,凍浦漸通流。日暮人歸盡,沙禽上釣舟〔一〕。
景祐元年(一○三四)早春作。
〔一〕沙禽:沙灘上的水鳥。梁何遜《答丘長史》:“漁舟乍回歸,沙禽時獨赴。”
徽安門曉望
都門收宿霧,佳氣鬱葱葱〔一〕。曉日寒川上,青山白霧中。樓臺萬瓦合,車馬九衢通〔二〕。恨乏登高賦,徒知京邑雄〔三〕。
景祐元年作。徽安門在洛陽城北。
〔一〕都門:即徽安門,宋代以洛陽爲西京,因也稱“都”。佳氣:《後漢書·光武帝紀》:“氣佳哉,鬱鬱葱葱然。”
〔二〕四句寫洛陽山川環抱,城市繁榮。洛陽城面龍門,背邙山,東、西、南面有洛水、伊水、瀍水、澗水,清晨都在薄霧籠罩之中。霧:原注:“一作露。”萬瓦合:屋舍櫛比。九衢:註見前。
〔三〕東漢班固《兩都賦》、張衡《二京賦》,晉左思</a>《三都賦》,都描寫了京邑洛陽的雄偉壯觀。二句謂自己缺乏“登高能賦”之才,徒知洛陽雄壯而不能把它寫出來,是作者的自謙之詞。
答錢寺丞憶伊川
之子問伊川,伊川已春色〔一〕:緑芷雜芳浦〔二〕,青溪含白石。山阿昔留賞,屐齒無遺迹。惟有巖桂花,留芳待歸客〔三〕。
景祐元年作。錢寺丞指錢暄,字載陽,錢惟演之子。寺丞,光禄、大理、鴻臚等寺的輔佐官。錢暄曾歷光禄卿等職,在洛陽時曾和歐陽修等交游,明道二年十二月,與其父同離洛陽。
〔一〕之子:這人,指錢暄。唐韋應物《贈丘員外》:“每一睹之子,高詠遂起予。”
〔二〕芷:香草名。生於水邊澤地,此處以“緑芷”泛指雜生於浦邊之芳草。
〔三〕四句意謂舊時游踪已無跡可尋,惟巖桂盛放,似待歸客欣賞。山阿:山中曲處。魏嵇康</a>《悲憤詩》:“采薇山阿,散發岩岫。”屐齒:《宋書·謝靈運傳》記謝靈運好山水,尋山涉嶺必造幽峻,巖嶂數十重,莫不備盡登躡,常着木屐,上山則去其前齒,下則去其後齒。此指游踪。巖桂:《本草》:“巖桂,乃蘭桂之類。”歐陽修《集古録·唐德州長壽寺舍利碑》:“余屢嘆文章至陳、隋,不勝其弊,而怪唐家能臻致治之盛,而不能遽革文弊。以爲積習成俗,難于驟變。及讀斯碑有云‘浮雲共嶺松張蓋,明月與巖桂分叢’,乃知王勃</a>云‘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當時士無賢愚,以爲警絶,豈非其餘習乎。”
遠山
山色無遠近,看山終日行。峰巒隨處改,行客不知名。
景祐元年作。歐陽修晚年在青州作《留題南樓二絶》,有句云:“須知我是愛山者,無一詩中不説山。”可見他對自然山水的愛好。
書懷感事寄梅聖俞
相别始一歲,幽憂有百端,乃知一世中,少樂多悲患〔一〕。每憶少年日,未知人事艱,顛狂無所閡,落魄去羈牽〔二〕。三月入洛陽,春深花未殘,龍門翠鬱鬱,伊水清潺潺。逢君伊水畔,一見已開顔,不暇謁大尹,相擕步香山〔三〕。自兹愜所適,便若投山猿,幕府足文士,相公方好賢〔四〕。希深好風骨,迥出風塵間;師魯心磊落,高談羲與軒;子漸口若訥,誦書坐千言;彦國善飲酒,百盞顔未丹;幾道事閑遠,風流如謝安;子聰作參軍,常跨破虎鞯;子野乃秃翁,戲弄時脱冠;次公才曠奇,王霸馳筆端;聖俞善吟哦,共嘲爲閬仙;惟予號達老,醉必如張顛〔五〕。洛陽古郡邑,萬户美風烟,荒涼見宫闕,表裏壯河山〔六〕。相將日無事,上馬若鴻翩,出門盡垂柳,信步即名園。嫩籜筠粉暗,渌池萍錦翻,殘花落酒面,飛絮拂歸鞍〔七〕。尋盡水與竹,忽去嵩峰巔,青蒼緣萬仞,杳藹望三川。花草窺澗竇,崎嶇尋石泉,君吟倚樹立,我醉欹雲眠。子聰疑日近,謂若手可攀,共題三醉石,留在八仙壇〔八〕。水雲心已倦,歸坐正杯盤,飛瓊始十八,妖妙猶雙環。寒篁暖鳳嘴,銀甲調雁弦,自製白雲曲,始送黄金船。珠簾卷明月,夜氣如春烟,燈花弄粉色,酒紅生臉蓮。東堂榴花好,點綴裙腰鮮,插花雲髻上,展簟緑陰前〔九〕。樂事不可極,酣歌變爲嘆,詔書走東下,丞相忽南遷,送之伊水頭,相顧淚潸潸〔一○〕。臘月相公去,君隨赴春官,送君白馬寺,獨入東上門〔一一〕。故府誰同在,新年獨未還。當時作此語,聞者已依然〔一二〕。
景祐元年作。歐陽修于是歲三月西京留守推官任滿歸襄城,五月抵開封,由王曙推薦參加學士院考試,閏六月任命爲館閣校勘,參與編纂《崇文總目》。梅堯臣于明道二年十二月離河南府赴開封應禮部試落選,改官德興縣令知建德縣事,時在建德。此詩反映了歐陽修在洛陽時的生活和交游。
〔一〕四句寫與梅堯臣别後一年中的失意。洛陽的交游已星散,作者懷有知遇之感的原西京留守錢惟演亦于是歲七月病逝隨州,所以説“幽憂有百端”。
〔二〕顛狂:放蕩不羈,亦即《七交》詩中“漫浪”之意。閡:阻礙。落魄:同落拓。《北史</a>·楊素傳》:“素少落拓,有大志,不拘小節。”
〔三〕八句寫初到洛陽,先遇梅堯臣,同游香山。君:指梅堯臣。大尹:和下文的“相公”都指以同平章事判河南府兼西京留守的錢惟演。僚屬赴任應該先謁見長官,這裏反映詩人和梅堯臣一見如故。
〔四〕四句意謂在洛陽受到府尹的青睞和同僚的誘掖,自己像猿猴歸山一樣愜意舒適。宋魏泰</a>《東軒筆録》:“錢文僖(惟演)晚年以使相留守西京,時通判謝絳、掌書記尹洙、留守推官歐陽修,皆一時文士,游宴吟詠未嘗不同。”
〔五〕以上諸句分寫洛陽朋友的才能、特色。希深:謝絳字,《宋史》本傳謂其“以文學知名一時,爲人修潔醖藉”。師魯:尹洙字,《宋史》本傳稱其“内剛外和,博學有識度,尤深于《春秋》……爲文簡而有法”。又《文苑傳》:“洙議論明辨,果于有爲。”羲與軒:伏羲</a>和軒轅,傳説中上古帝王。子漸:尹源字,尹洙之兄。《宋史·文苑傳》稱其“少博學強記”,並謂“源自晦,不矜飾,有所發即過人”。訥:出言遲鈍。坐:猶“自”。鮑照《蕪城賦》:“驚砂坐飛。”彦國:富弼字,《宋史》有傳。幾道:王復字。謝安:東晉名臣。《晉書》本傳謂其“神識沈敏,風宇條暢”。子聰:楊愈字。參軍:官名。鞯:襯托馬鞍的墊子。《木蘭詩》:“西市買鞍鞯。”子野:張先字,時爲河南府法曹參軍。次公:孫延仲字,時爲河南府判官。王霸:此指治世之道。《世説新語·品藻》:“論王霸之余策,覽倚杖之要害。”閬仙:賈島字,以苦吟著稱,由于梅堯臣善詩,故以賈島作比。達老:據歐陽修明道元年致梅堯臣書,當時洛陽文士互相品題,有“八老之名”,如“師魯之辯”爲辯老,“子聰之俊”爲俊老等。歐陽修初品爲“逸”,書中争辯説:“前承以逸名之,自量素行少岸檢,直欲使當此稱然,伏内思平日脱冠散髮、傲卧笑談,乃是交情已照,外遺形骸而然爾,諸君便以輕逸待我,故不能無言。今若以才辯不窘爲逸,又不足以當之也。”于是改品爲“達”。張顛:指唐代書法家張旭。張旭喜飲酒,其草書逸勢奇狀,連綿回繞,與懷素有“顛張狂素”之稱。
〔六〕四句寫洛陽地處中原,爲周、秦以來古都,多古宫闕遺跡。表裏壯山河:指洛陽有山河作爲屏障。《左傳》僖公二十八年:“若其不捷,表裏山河,必無害也。”
〔七〕八句寫在洛陽游賞之樂。洛陽多池苑,盛竹樹;當時風俗,池苑雖屬私家,主人不在時他人亦可入内游息。相將:相隨。若鴻翩:曹植《洛神賦》:“翩若驚鴻。”嫩籜:新竹。筠粉:指剛脱壳的新竹竿上的白粉。唐李賀《昌谷北園新笋》:“斫取青光寫楚辭,膩香春粉黑離離。”翻:動。
〔八〕以上十二句寫城中游遍,遂登嵩山。歐陽修于明道元年春與梅堯臣、楊愈同游嵩山,參見《嵩山十二首》及注。緣:攀登。萬仞:形容嵩山高峻。八尺爲仞。三川:東周以伊水、洛水、黄河爲三川。《戰國策·秦策》:“今三川周室,天下之市朝也。”此指洛陽地區。三醉石、八仙壇:皆嵩山名勝。《嵩山十二首·三醉石序》:“三醉石,在八仙壇上,南臨巨崖,峰岫迤邐,蒼烟白雲,鬱鬱在下,物外之適,相與酣酌,坐石欹醉,似非人間。因索筆目梅聖俞書‘三醉’字于石</a>上,而三人者又各題名而刻之。”
〔九〕以上十六句總結游踪及宴飲之樂。唐宋時代官府宴飲,常召官妓侑酒。歐陽修早年生活放縱,游飲無節,宋人筆記中多有記載,他自己在《答孫正之第二書》中也説:“僕知道晚,三十以前尚好文華,嗜酒歌呼,知以爲樂不知其非也。及後識聖人之道,而悔其往咎。”水雲:指遨遊山水。飛瓊:女仙名,借指官妓。雙環:古代未婚女子的髮式。寒篁暖鳳嘴:謂吹奏管樂。《宋書·樂志》:“列其管爲簫,聚其管爲笙。鳳皇于飛,簫則象之,鳳皇戾止,笙則象之。”銀甲調雁弦:指彈奏弦樂。銀甲,銀製彈奏用的指套。杜甫《陪鄭廣文游何將軍山林》:“銀甲彈筝用。”雁弦,言弦柱排列整齊如雁行。白雲曲:即白雲謡。相傳穆天子與西王母宴于瑶池,西王母爲其謡,首曰“白雲在天,山陵自出”。黄金船:即金船。《海録碎事》:“金船,酒器中大者。”庾信詩:“玉節調笙管,金船代酒巵。”珠簾卷明月:《拾遺記》:“越貢二美人于吴,吴處于椒華之房,貫細珠爲簾幌,朝下以蔽景,夕卷以待月。”宋錢愐《錢氏私志》:“歐陽文忠任河南推官,親一妓。時先文僖罷政爲西京留守,梅聖俞、謝希深、尹師魯同在幕下。一日宴于後園,客集,歐與此妓不至,移時方來,在坐相視以目。公責妓曰:‘末至何也?’妓云:‘中暑在涼堂睡著,覺失金釵,猶未見。’公曰:‘若得歐推官一詞,當爲償汝。’歐即席云:‘柳外輕雷池上雨,雨聲滴破荷聲。小樓西角斷虹明,闌干倚遍,待得月華生。燕子飛來棲畫棟,玉鈎垂下簾旌,涼波不動簟紋平。水晶雙枕,傍有墮釵横。’坐皆稱善,遂命妓滿酌賞歐,而令公庫償釵,戒歐公當少戢。”
〔一○〕明道二年九月,錢惟演因御史中丞范諷奏劾落平章事,解西京留守,赴隨州崇信軍節度使本任。東下:洛陽在開封西。南遷:隨州在洛陽南。
〔一一〕四句寫錢惟演于十二月離洛陽,梅堯臣亦即赴開封應禮部試。春官:即禮部。白馬寺:在洛陽東。《大清一統志》:“漢明帝時,摩騰、竺法蘭初自西域以白馬馱經而來,舍于鴻臚寺,遂取寺爲名,創置白馬寺,此僧寺之始也。”東上門:即上東門。《文選》阮籍</a>《詠懷》注引《河南郡圖經》:洛陽“東有三門,最北頭曰上東門”。
〔一二〕故府二句當爲梅堯臣别離時的詩句,但今《宛陵先生集》中不存。依然:感戀之意。《晉書·華廙傳》:“帝登陵雲臺,望見廙苜蓿園,阡陌甚整,依然感舊。”
送子野
四時慘舒不可調,冬夏寒暑易鬱陶,春陽著物大軟媚,獨有秋節最勁豪〔一〕。金方堅剛屏炎瘴,兑氣高爽清風飆,烟霞破散灝氣豁,山河震發地脈摇〔二〕。天開寶鑑露寒月,海拍積雪卷怒潮,光輝通透奪星耀,蟠潛驚奮鬥蜃蛟〔三〕。高樓精爽毛髮竦,壯懷直恐衝斗杓,欲飛輕衣上拂漢,擬乘王氣戲鷺濤〔四〕。念時文法密于織,羈縻束縛不自聊,豈無策議獻人主,扼持舌在口已膠,當秋且幸際軒豁,誰能兒女聽螗蜩〔五〕。君方壯歲襟宇快,名聲樂與家聲高,輕舟從游山川底,詩酒合興皆翹翹〔六〕。堪嗟宋玉自悲攪,可并張翰同逍遥,功名富貴有時到,忍把壯節良辰消〔七〕。
景祐二年(一○三五)秋,歐陽修在開封。子野,張先字。張先是歲河南法曹參軍任滿,赴開封聽調,被任命爲監鄭州酒税,此詩即爲送别之作。詩中對秋天作了盡情贊美,和後來所寫悲秋的詩文氣氛完全不同,這反映了歐陽修當時積極嚮上的思想。唐劉禹錫《秋詞二首》:“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晴空一鶴排雲上,便引詩情到碧霄。”“山明水浄夜來霜,數樹深紅出淺黄,試上高樓清入骨,豈如春色嗾人狂。”可與此詩合讀。
〔一〕四時慘舒:張衡《西京賦》:“夫人在陽時則舒,在陰時則慘。”薛綜注:“陽,謂春夏;陰,謂秋冬。”《文心雕龍·物色》:“春秋代序,陰陽慘舒。”調:調和,調節。鬱陶(yáo):《尚書·五子之歌》“鬱陶乎予心”傳:“言哀思也。”四句謂一年四季,唯有秋季最振奮人心。
〔二〕四句寫秋來暑氣消退,天朗氣清。金方:金爲五行之一,古人把五行和四方、四時等相配,四方西爲金,四時秋爲金。唐陳子昂《感遇》:“金天方肅殺,白露始專征。”兑氣:秋氣。兑係八卦卦名,《易》“四象生八卦”疏:“震木、離火、兑金、坎水,各主一時。”灝:通“浩”。
〔三〕四句寫秋月明朗和秋潮洶涌。寶鑑:寶鏡,形容秋月的明亮。蟠潛:指深藏海底的龍。蜃蛟:明李時珍《本草綱目·鱗部》:“蛟之屬有蜃,其狀似蛇而大,有角,能呼氣成樓臺城郭之狀,將雨即現,名蜃樓,亦名海市。”
〔四〕四句寫秋來人的精神奮發。斗杓:北斗星。輕衣:即五銖衣,傳説係神仙所服。李商隱《聖女祠》:“無質易迷三里霧,不寒長著五銖衣。”漢:霄漢、天空。王氣:古代認爲王者興起有氣相應,此指宋王朝的氣運。戲鷺濤:《禽經》“寀寮雝雝,鴻儀鷺序”注:“鷺,白鷺也。小不逾大,飛有次序,爲百官紳之象。”
〔五〕宋代士大夫言事之風,主要始于仁宗康定、慶曆之時,并和歐陽修的倡導有關。這裏即抒寫作者對當時下情無由上達的憤慨。人主:指皇帝。舌在:《史記·張儀列傳》:張儀游説楚國,被辱歸家,其妻嘻之。“張儀謂其妻曰:‘視吾舌尚在否?’其妻笑曰:‘舌在也。’儀曰:‘足矣。’”際:值。軒豁:開朗空闊。螗蜩(táng tiáo):蟬的一種。《詩·大雅·蕩》:“如蜩如螗,如沸如羹。”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按詩意蓋爲時人悲嘆之聲,如蜩螗之鳴;憂亂之心,如沸羹之熱。”
〔六〕贊譽張先之氣度名聲,回憶與其同游洛陽。襟宇:胸襟氣宇。名聲樂與家聲高:張先祖官樞密副使,父張敏中官尚書比部郎中,是仕宦世家。《七交詩·張判官》“人將孰君子,盍視其友執”,即譽張先的交游都爲名士。翹翹:高貌。
〔七〕宋玉:著名的楚辭作者,他的《九辯》有“悲哉秋之爲氣也”之句,因此説他徒自悲秋。張翰:字季鷹,晉吴人,曾因秋風起思故鄉菰菜、蒓羹、鱸魚膾,辭官歸吴,所以説逍遥。壯節良辰消:年華虚度之意。張先所任參軍、監税,均爲末秩,地位卑微,故作者于詩末予以寬慰。
仙草
世説有仙草,得之能隱身,仙書已怪妄,此事况無文〔一〕。嗟爾得從誰,不辨僞與真。持行入都市,自謂術通神,白日攫黄金,磊落揀奇珍。旁人掩口笑,縱汝暫歡欣,汝方矜所得,謂世盡盲昏。非人不見汝,乃汝不見人〔二〕。
景祐三年(一○三六)作。時天章閣待制、權知開封府范仲淹</a>因主張改革朝政,與宰相吕夷簡衝突,吕責范“越職言事,離間君臣,引用朋黨”,并以辭職要脅,由是范貶饒州知州。歐陽修對此事十分憤慨,因諫官高若訥在事件發生時依違不言,事後又在余靖</a>家詆諆范仲淹,所以在《與高司諫書》中對高加以譴責:“昔漢殺蕭望之與王章,計其當時之議,必不肯明言殺賢者也;必以石顯、王鳳爲忠臣,望之與章爲不賢而被罪也。今足下視石顯、王鳳果忠邪,望之與章果不賢邪?當時亦有諫臣,必不肯自言畏禍而不諫,亦必曰當誅而不足諫也。今足下視之,果當誅邪?是直可欺當時之人,而不可欺後世也。今足下又欲欺今人,而不懼後世之不可欺邪?况今之人未可欺也。”即爲此詩本事。
〔一〕仙草:傳説中的一種隱身草,不見書本記載。
〔二〕以上十二句用魏邯鄲淳《笑林</a>》故事:楚地有人在《淮南方書》上讀到“得螳螂捕蟬自障葉,可以隱形”,于是在樹下待螳螂捕蟬時摘葉。不料葉落樹下,樹下先有落葉,不能分别,祇有掃取數斗而歸,然後一一以葉自障,問妻子能不能見到他。妻子被問得不勝其煩,就説已見不到他。其人大喜,便帶此葉到市場去,公然取别人的東西,結果自然被抓住了。磊落:公然無忌之意。
江行贈雁
雲間征雁水間棲,矰繳方多羽翼微〔一〕。歲晚江湖同是客,莫辭伴我更南飛。
景祐三年作。歐陽修因致書高若訥得罪朝廷,被貶爲峽州夷陵(今湖北宜昌市)令。由開封乘船溯江而下,于十月二十六日到達貶所。此詩引南飛的鴻雁爲同調,抒寫危機四伏的遷謫之情。
〔一〕征雁:雁爲候鳥,秋季南飛時稱征雁。南朝梁江淹《赤亭渚》:“遠心何所類,雲邊有征鴻。”矰繳:射鳥的工具。《淮南子·説山》“好弋者先具矰與繳”注:“矰,短矢;繳,所以繫者。”微:指力弱。唐虞世南</a>《秋雁詩》:“日暮霜風急,羽翮轉難任。”
琵琶亭上作
九江烟水一登臨,風月清含古恨深。濕盡青衫司馬淚,琵琶還似雍門琴〔一〕。
景祐三年作于貶謫途中。琵琶亭在江西九江西長江東南岸。唐白居易謫官江州司馬,送客于此,曾作《琵琶行</a>》,後人因築亭紀念。
〔一〕白居易《琵琶行序》記其送客湓浦口,聞船中商婦夜彈琵琶,經交談獲知其身世後,始覺有遷謫意,因作《琵琶行》贈之。詩中有“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與“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濕”等句。雍門琴:漢劉向《説苑·善説》:“雍門子周嘗爲孟嘗君鼓琴,徐動宫徵,微揮羽角,切終而成曲。孟嘗君涕浪汗增,欷而就之曰:‘先生之鼓琴,令文(孟嘗君名田文)立若破國亡邑之人也!’”
晚泊岳陽
卧聞岳陽城裏鍾,繫舟岳陽城下樹。正見空江明月來,雲水蒼茫失江路〔一〕。夜深江月弄清輝,水上人歌月下歸,一闋聲長聽不盡,輕舟短楫去如飛〔二〕。
景祐三年作。歐陽修《于役志</a>》九月“己卯(初四日),至岳州,夷陵縣吏來接,泊城外。”岳陽即今湖南岳陽市,爲長江水路交通要衝,宋時係岳州州治。
〔一〕四句寫傍晚繫舟岳陽城外,江上月華初上,暮靄與水氣相接,一片蒼茫朦朧,視綫不能及遠。
〔二〕一闋(què):歌曲一首叫一闋。楫:船槳。末二句化用李白《早發白帝城》“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句意。
宿雲夢館
北雁來時歲欲昏,私書歸夢杳難分〔一〕。井桐葉落池荷盡,一夜西窗雨不聞〔二〕。
景祐三年作于貶謫途中。此詩題下原注:“未及第時西京作,天聖、明道間。”按,歐陽修未第時,行蹤未嘗至雲夢一帶,此注爲後人編集時所加,疑誤,詩當作於貶夷陵時。雲夢館當指雲夢驛館。宋玉《高唐賦序》:“楚襄王與宋玉游于雲夢之臺。”此雲夢爲縣名,在今湖北省孝感專區。
〔一〕二句寫秋晚聞雁,更增旅人愁懷。舊傳雁能傳書,故著“私書”字。
〔二〕井桐:古人多在井邊植桐。魏明帝《猛虎行》:“雙桐生空井,枝葉自相如。”李商隱《宿駱氏亭寄懷崔雍崔袞》:“秋陰不改霜飛晚,留得枯荷聽雨聲。”又《夜雨寄北》:“何當共剪西窗燭,却話巴山夜雨</a>時。”二句本此。
和丁寶臣游甘泉寺
江上孤峰蔽緑蘿,縣樓終日對嵯峨〔一〕。叢林已廢姜祠在,事迹難尋楚語訛〔二〕。空餘一派寒巖側,澄碧泓渟涵玉色〔三〕。野僧豈解惜清泉,蠻俗那知爲勝跡〔四〕。西陵老令好尋幽〔五〕,時共登臨嚮此游。欹危一徑穿林樾,盤石蒼苔留客歇。山深雲日變陰晴,澗柏巖松度歲青,谷裏花開知地暖,林間鳥語作春聲〔六〕。依依渡口夕陽時,却望層巒在翠微。城頭暮鼓休催客,更待横江弄月歸〔七〕。
景祐三年作。題下原注:“寺在臨江一山上,與縣廨相對。”宋陸游《老學庵筆記》:“歐陽修謫夷陵時,詩云‘江上孤峰蔽緑蘿’,孤峰者,即甘泉寺山,有孝女泉及祠,在萬竹間,幽邃可喜。”丁寶臣字元珍,時爲峽州判官,名義上是歐陽修的上級。
〔一〕縣樓:即題注中的“縣廨”,夷陵衙署。嵯峨:高峻貌。此指山。
〔二〕二句原注:“寺有清泉一泓,俗傳爲姜詩泉,亦有姜詩祠。案詩廣漢(今四川梓潼縣)人,疑泉不在此。”《後漢書·姜詩妻傳》:“廣漢姜詩妻者,……姑嗜魚膾,又不能獨食,夫婦常力作供膾,呼鄰母共之。舍側忽有涌泉,每旦輒出雙鯉魚,常以供二母之膳。”叢林:寺院别稱。《大智度論》:“僧聚處得名叢林。”此指甘泉寺。訛:此謂難解、不好懂。
〔三〕一派:一條水流。唐羅隱《上霅川裴郎中》:“一派水清疑見膽,數重山翠欲留人。”泓渟:深水潭。
〔四〕蠻俗:夷陵人民的習俗。古代中原地區稱南方少數民族爲蠻,夷陵在中古時爲“五溪蠻”所居之地。
〔五〕西陵老令:作者自稱。《三國志·吴書·吴主傳》:黄武元年,“改夷陵爲西陵”。
〔六〕欹危:崎曲傾斜。林樾:茂密的樹林。樾,樹蔭。六句寫山嶺嶮巇,林木茂密,雲霧出没,氣候宜人,雖在冬季,仍有花香鳥語。
〔七〕暮鼓:古代城中擊鼓報時,傍晚擊鼓稱暮鼓。李賀《官街鼓》:“曉聲隆隆催轉日,暮聲隆隆催月出。”
夷陵歲暮感事呈元珍表臣
蕭條鷄犬亂山中,時節峥嶸忽已窮〔一〕。游女髻鬟風俗古,野巫歌舞歲年豐〔二〕。平時都邑今爲陋,敵國江山昔最雄〔三〕。荆楚先賢多勝跡,不辭攜酒問鄰翁〔四〕。
景祐三年作。題下原注:“一本作‘元珍判官表臣推官’。”元珍姓丁,表臣姓朱。
〔一〕峥嶸:原意爲高峻,引申爲變化繁富。宋秦觀《阮郎歸》詞:“鄉夢斷,旅魂孤,峥嶸歲又除。”
〔二〕二句原注:“夷陵俗樸陋,惟歲暮祭鬼,則男女數百相從而樂飲,婦女競爲野服,以相游嬉。”
〔三〕二句原注:“三國時吴蜀戰争于此。”案即吴蜀彝陵之戰。陋:狹小、簡陋。歐陽修《夷陵縣至喜堂記》:“地僻而貧,故夷陵爲下縣而峽爲小州。州居無郭郛,通衢不能容車馬。”
〔四〕原注:“處士何參,居縣舍西,好學,多知荆楚故事。”
戲答元珍
春風疑不到天涯,二月山城未見花〔一〕。殘雪壓枝猶有桔,凍雷驚笋欲抽芽〔二〕。夜聞歸雁生鄉思,病入新年感物華〔三〕。曾是洛陽花下客,野芳雖晚不須嗟〔四〕。
景祐四年(一○三七)作。元珍是丁寶臣的字。歐陽修《筆説·峽州詩説》:“‘春風疑不到天涯,二月山城未見花。’若無下句,則上句何堪;既見下句,則上句頗工。文意難評,蓋如此也。”可見他對此詩是頗自負的。題下原注:“一本下云‘花時久雨之什’。”
〔一〕天涯、山城:均指夷陵。
〔二〕凍雷:春天的雷聲。《禮記·月令》:“仲春之月,日夜分,雷乃發聲;仲秋之月,雷乃收聲。”歐陽修《初至夷陵答蘇子美見寄》:“野篁抽夏笋,叢桔長春條,未臘梅先發,經霜葉不凋。”同寫夷陵風物,可參看。
〔三〕二句一作“鳥聲漸變知芳節,人意無聊感物華”。歸雁:春季雁嚮北飛,稱歸雁。隋薛道衡《人日思歸》:“人歸落雁後,思發在花前。”物華:美好的景物。杜甫《曲江陪鄭南史飲》:“自知白髮非春事,且盡芳樽戀物華。”
〔四〕二句意謂自己曾在洛陽觀賞過牡丹,對夷陵野花的遲開,並不介意。花:指牡丹。作者《洛陽牡丹記》:“洛陽亦有黄芍藥、緋桃、瑞蓮、千葉李、紅鬱李之類,皆不減它出者,而洛陽人不甚惜,謂之果子花,曰某花某花,至牡丹則不名,直曰花。”清陳衍《宋詩精華録》:“案:結韻用高一層意自慰。又《黄溪夜泊》云‘行見江山且吟詠,不因遷謫豈能來’亦是。”
千葉紅梨花
峽州署中舊有此花,前無賞者;知郡朱郎中始加欄檻,命坐客賦之〔一〕。
紅梨千葉愛者誰,白髮郎官心好奇,徘徊繞樹不忍折,一日千匝看無時〔二〕。夷陵寂寞千山裏,地遠氣偏時節異,愁烟苦霧少芳菲,野卉蠻花鬥紅紫〔三〕。可憐此樹生此處,高枝絶豔無人顧,春風吹落復吹開,山鳥飛來自飛去〔四〕。根盤樹老幾經春,真賞今才遇使君,風輕絳雪樽前舞,日暖繁香露下聞〔五〕。從來奇物産天涯,安得移根植帝家,猶勝張騫爲漢使,辛勤西域徙榴花〔六〕。
景祐四年作。梨花一般都爲白色單瓣,千葉紅梨花是特異的品種,因生長在夷陵偏僻地區,故感嘆其湮没不彰。
〔一〕峽州署:峽州州府衙門,夷陵爲其州治。朱郎中:朱慶基,當時以尚書駕部員外郎知峽州,是歐陽修的上級。
〔二〕以朱慶基愛賞紅梨花領起全詩。郎官:即郎中,指朱官駕部員外郎。匝:環繞一周稱一匝。無時:不時、經常。
〔三〕夷陵地遠氣偏,風物多異,歐陽修在詩文中屢有描寫。芳菲:指名貴的花草樹木。
〔四〕四句即詩序中“前無賞者”之意。
〔五〕使君:漢代稱州刺史爲使君,其地位、職務與宋代知州相等。絳雪:一般用來形容杏花、薔薇、海棠等紅色的花,如宋王禹偁</a>《杏花》:“雙成灑道迎王母,十里蒙蒙絳雪飛。”此因梨花紅色,故借以作比。
〔六〕四句意謂從古以來奇異之物都出自邊地,紅梨花這樣的珍品,應該像石榴花一樣移植到中原去。帝家:指京城。張騫:漢武帝時曾兩次出使西域,因功封博望侯。《博物志》:“張騫使西域,得安石國榴種以歸,故名安石榴。”
春日西湖寄謝法曹歌
西湖春色歸,春水緑于染,羣芳爛不收,東風落如糝〔一〕。參軍春思亂如雲,白髮題詩愁送春〔二〕,遥知湖上一樽酒,能憶天涯萬里人〔三〕。萬里春思尚有情,忽逢春至客心驚,雪消門外千山緑,花發江邊二月晴。少年把酒逢春色,今日逢春頭已白,異鄉物態與人殊,惟有東風舊相識〔四〕。
景祐四年作。謝法曹即謝伯初,時在許州官法曹參軍。歐陽修《六一詩話》:“閩人有謝伯初者,字景山,當天聖、景祐間,以詩知名。余謫夷陵時,景山方爲許州(今河南省許昌市)法曹,以長韻見寄,頗多佳句。有云:‘長官衫色江波緑,學士文華蜀錦張。’余答云:‘參軍春思亂如雲,白髮題詩愁送春。’蓋景山詩有‘多情未老已白髮,野思到春如亂雲’之句,故余以此戲之也。”“歌”爲近體歌行,由樂府流變而成。
〔一〕四句寫想象中的許州西湖暮春景色。原注“西湖者,許昌勝地也”。緑于染:謂水比染過的還要緑。唐白居易《憶江南》有“春來江水緑如藍”句。爛不收:指落花委地,不可挽留。不收,《後漢書·光武紀》:“反水不收。”東風:春風。糝(sǎn):飯粒,引申爲花瓣飛散。宋周邦彦</a>《大酺》詞:“紅糝鋪地,門外荆桃如菽。”
〔二〕原注:“謝君有‘多情未老已白髮,野思到春亂如雲’之句。”參軍:州的輔佐官。
〔三〕天涯萬里人:被貶夷陵的作者自稱。
〔四〕四句寫在夷陵生活的落寞。頭已白:歐陽修時年三十一歲,頭白之説恐半係事實,半係誇張。惟有東風舊相識:唐羅鄴《賞春》:“年年點檢人間事,唯有春風不世情。”
古瓦硯
磚瓦賤微物,得廁筆墨間,于物用有宜,不計醜與妍〔一〕。金非不爲寶,玉豈不爲堅,用之以發墨〔二〕,不及瓦礫頑。乃知物雖賤,當用價難攀,豈惟瓦礫爾,用人從古難〔三〕。
景祐四年作。據歐陽修《與謝景山書》、《答謝景山遺古瓦硯歌》,此硯係謝伯初在許昌獲魏銅雀臺瓦當鐫成,贈給作者,爲作者所寶重,因有“走官南北未嘗舍,緹襲三四勤緘包”之句。“古瓦”即指銅雀臺瓦當。
〔一〕四句寫磚瓦雖賤,但一製成硯,即可使用。廁(cè):置、列。用有宜:即有宜于用。
〔二〕發墨:硯石磨墨易濃曰發墨。歐陽修《硯譜》:“凡瓦皆發墨。”
〔三〕此詩借物取喻,發爲自古以來人才難以量材而用的感慨。攀:援引,引申爲根據。難:原注:“一作‘然’。”
三游洞
漾楫泝清川,捨舟緣翠嶺。探奇冒層嶮,因以窮人境〔一〕。弄舟終日愛雲山,徒見青蒼杳靄間,誰知一室烟霞裏,乳竇雲腴凝石髓〔二〕。蒼崖一徑横查渡,翠壁千尋當户起。昔人心賞爲誰留,人去山阿跡更幽〔三〕。青蘿緑桂何岑寂,山鳥嘐嘐不驚客〔四〕。松鳴澗底自生風,月出林間來照席。仙境難尋復易迷,山回路轉幾人知。惟應洞口春花落,流出巖前百丈溪〔五〕。
景祐四年作。《三游洞》爲作者《夷陵九詠》之一,詠夷陵山水名勝。《荆州府志》:“在州治西北二十里,唐白居易與弟行簡及元稹</a>三人游此,作記刻石,因名爲三游洞。”白居易《三游洞序》:“平淮西之明年冬,予自江州司馬授忠州刺史,微之(元稹)自通州司馬授虢州長史。又明年春,各祗命之郡,與知退(白行簡)偕行。三月十日,參會于夷陵。翌日,微之返棹,送予至下牢戍。又翌日,將别未忍,引舟上下者久之。酒酣,聞石間泉聲,因捨棹進策,步入缺岸。初見石,如疊如削,其怪者如引臂,如垂幢;次見泉,如瀉如灑,其奇者如懸練,如不絶綫。遂相與維舟岩下,率僕夫芟蕪刈翳,梯危縋滑,休而復上者,凡四五焉。仰睇俯察,絶無人跡;但水石相薄,磷磷鑿鑿,跳珠濺玉,驚動耳目。自未訖戌,愛不能去。俄而峽山昏黑,雲破月出,光氣含吐,互相明滅,晶瑩玲瓏,象生其中,雖有敏口,不能名狀。……”
〔一〕四句即白居易《三游洞序》“維舟岩下”、“梯危縋滑”、“絶無人跡”之意。漾楫:蕩槳、泛舟。泝:逆流而上。緣:攀登。層嶮:重疊險峻的峰巒。窮:謂尋至盡頭。
〔二〕四句寫耽游夷陵山水,不意雲烟中有此神奇之洞。室:指石洞。乳竇雲腴:指洞中鍾乳石潤滑瑰奇。
〔三〕四句寫三游洞的幽僻。横查渡:以斷木爲橋。“查”通“槎”。《漢書·貨殖傳》注:“槎,邪斫木也。”千尋:形容高峻,八尺爲尋。昔人:指白居易等。
〔四〕岑寂:清静。杜甫《樹間》:“岑寂雙甘樹,婆娑一院香。”嘐(jiāo)嘐:象聲詞。元稹《江邊》:“犬驚狂浩浩,鷄亂響嘐嘐。”不驚客:見人不驚。
〔五〕仙境四句暗用晉陶潛《桃花源記》漁人重尋桃花源,迷不得路的故事。唐張旭《桃花溪》:“桃花盡日隨流水,洞在清溪何處邊。”百丈溪:原注:“即下牢溪也。”下牢溪亦夷陵名勝,歐陽修有《下牢溪》詩:“隔谷聞溪聲,尋溪度横嶺。清流涵白石,静見千峰影。巖花無時歇,翠柏鬱何整。安能戀潺湲,俯仰弄雲景。”
黄牛峽祠
大川雖有神,淫祀亦其俗〔一〕。石馬繫祠門,山鴉噪叢木。潭潭村鼓隔溪聞〔二〕,楚巫歌舞送迎神。畫船百丈山前路,上灘下峽長來去,江水東流不暫停,黄牛千古長如故〔三〕。峽山侵天起青嶂,崖崩路絶無由上,黄牛不下江頭飲,行人惟嚮舟中望〔四〕。朝朝暮暮見黄牛,徒使行人過此愁,山高更遠望猶見,不是黄牛滯客舟〔五〕。
景祐四年作。黄牛峽祠也稱黄牛廟、黄陵廟。此詩也是《夷陵九咏》之一。《荆州府志》:“在州西九十里,相傳神嘗助禹治水有功,漢諸葛武侯祠之,今黄陵廟是其遺構也。”宋蘇軾《黄陵夢跋》:“昔軾嘗聞之歐陽公曰:予昔以西京留守推官爲館閣校勘時,同年丁寶臣元珍適來京師,夢與予泝江入一廟中,拜謁堂下,予班元珍下,既出門,見一馬隻耳。覺而語予,固莫識也。已而,元珍出峽州判官,余亦貶夷陵令,一日,與元珍同泝峽謁黄牛廟,入門惘然,皆夢中所見。予爲縣令,固班元珍下。出門外,鐫石爲馬,缺一耳,相視大驚。乃留詩廟中,蓋私識其事也。”
〔一〕大川:指長江。古代祭四瀆,長江是四瀆之一。《初學記》卷六引衞弘《漢舊儀》:“祭四瀆者,江、河、淮、濟。”淫祀:《禮記·曲禮》:“非其所祭而祭之,名曰淫祀。祀淫祀無福。”又《漢書·地理志》:“楚人信巫鬼,重淫祀。”
〔二〕潭潭:擊鼓聲。
〔三〕黄牛:黄牛山。明雷思霈《荆州方輿書》:“又東爲黄牛山,灘曰黄牛灘,江中有三石磥砢,南岸重嶺疊起,最外高崖間有石,如人負刀牽牛,人黑牛黄,成就分明。既人跡罕至,莫得究焉。”
〔四〕四句寫黄牛峽之險峻。
〔五〕原注:“語曰:‘朝見黄牛,暮見黄牛,一朝一暮,黄牛如故。’言江惡難行,久不能過也。”《水經·江水注》:“峽中有灘,名曰黄牛,巖石既高,江流紆回,雖途經信宿,猶望見之。故行者謡云:‘朝見黄牛,暮見黄牛,三朝三暮,黄牛如故。’”
金鷄五言十四韻
蠻荆鮮人秀,厥美爲物怪。禽鳥得之多,山鷄稟其粹〔一〕。衆綵爛成文,真色不可繪。仙衣霓紛披,女錦花綷縩。輝華日光亂,眩轉目睛憊〔二〕。高田啄秋粟,下澗飲寒瀨。清唳或相呼,舞影還自愛〔三〕。豈知文章累,遂使網羅掛。及禍誠有媒,求友反遭賣〔四〕。有身乃吾患,斷尾亦前戒。不羣世所驚,甚美衆之害〔五〕。稻粱雖云厚,樊縶豈爲泰。山林歸無期,羽翮日已鎩〔六〕。用晦有前言〔七〕,書之可爲誡。
景祐四年作。金鷄即錦鷄、山鷄。宋范成大</a>《桂海虞衡志</a>》:“錦鷄又名金鷄,形如小雉。”
〔一〕四句意謂南方邊遠地區人才少見,天地的靈氣都表現在奇特的物産上,其中以山鷄最特出。此與唐柳宗元貶永州時,作《小石城山記》,謂“其氣之靈,不爲偉人,而獨爲是物,故楚之南少人而多石”含義相同。蠻荆:《春秋》書楚國爲“荆蠻”,此指夷陵地區。鮮:稀少。厥:代詞,其。稟:承受。粹:精華。
〔二〕六句寫山鷄羽毛彩色繽紛,如披霓裳仙衣,飛翔時耀日炫彩,令觀者目眩。爛:燦爛。綷縩(cuì cài):行動時衣裙磨擦聲。漢班倢伃《自悼賦》:“紛綷縩兮紈素聲。”此指羽毛相擦聲。
〔三〕四句寫山鷄在自然界的自由生活。瀨:湍水。舞影:《異苑》:“山鷄愛其毛,映水則舞。”
〔四〕四句意謂山鷄爲美麗的羽毛所累,被人用鳥媒誘捕。文章:錯雜的色彩或花紋。媒:鳥媒。用經過訓練的鳥引誘他鳥,伺機捕捉。求友:《詩·小雅·伐木》:“嚶其鳴矣,求其友聲。”
〔五〕四句爲詩人借山鷄遭遇所發的人生感慨。有身:《老子</a>》:“吾有大患者,爲我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斷尾:《左傳》昭公二十二年:“賓孟適郊,見雄鷄自斷其尾,問之。侍者曰:自憚其犧也。”不羣:不平凡。屈原《九章·惜誦》:“行不羣以顛越兮,又衆兆之所咍也。”甚美:《左傳》昭公二十八年:“吾聞之,甚美必有甚惡。”
〔六〕四句寫山鷄被捕獲後所食雖精,但失去了自由,日見瘦損。樊縶(zhí):拘囚籠中。泰:安寧。鎩(shā):摧折、傷殘。
〔七〕用晦:《易·明夷》“用晦而明”正義:“藏明用晦,反得其明。”
新營小齋鑿地爐輒成五言三十七韻
霜降百工休,居者皆入室。墐户畏初寒,開爐代温律。規模不盈丈,廣狹足容膝。軒窗共幽窳,竹柏助蒙密〔一〕。辛勤慚巧宦,窮賤守卑秩。無術政奚爲,有年秋屢實。文書少期會,租訟省鞭抶。地僻與世疏,官閑得身佚〔二〕。荆蠻苦卑陋,氣候常壹鬱。天日每陰翳,風飆多凛凓。衰顔慘時晚,病骨知寒疾。蠻床倦晨興,籃輿厭朝出〔三〕。南山近樵採,童僕免呵叱。禦歲畜蹲鴟,饋客薦包橘。霜薪吹晶熒,石鼎沸啾唧。披方養丹砂,候節煎秋朮〔四〕。西鄰有高士,坎坷卧蓬蓽。鶴髮善高談,鮐背便炙熨。披裘屢相就,束緼亦時乞。傳經伏生老,愛酒揚雄吃。晨灰暖餘杯,夜火爆山栗。無言兩忘形,相對或終日〔五〕。微生慕剛毅,勁強早難屈。自從世俗牽,常恐天性失。仰兹微官禄,養此多病質。省躬由一言,無枉慕三黜〔六〕。因知吏隱樂,漸使欲心窒。面壁或僧禪,倒冠聊酒逸。螟蛉輕二豪,一馬齊萬物。啓期爲樂三,叔夜不堪七〔七〕。負薪幸有瘳,舊學頗思述。興亡閲今古,圖籍羅甲乙。魯册謹會盟,周公彖凶吉。詳明左丘辯,馳騁馬遷筆。金石互鏗鍧,風雲生倏忽。豁爾一開卷,慨然時掩帙。浮沉恣其間,適若遂聱耴〔八〕。吾居誰云陋,所得乃非一。五斗豈須慚,優游歲將畢〔九〕。
景祐四年作。是歲十二月,歐陽修由夷陵令調任光化軍乾德(今湖北襄陽專區光化與均縣間)令,于次年三月到任。此詩爲詩人在夷陵一年多的生活寫實,全詩可分三部份,自開始至“籃輿厭朝出”二十四句,寫夷陵的風物和官况;自“南山近樵採”至“相對或終日”,述生活的清苦和交游的落寞;自“微生慕剛毅”至篇末,作放達語,抒失志的憤慨。
〔一〕霜降:《淮南子·時則》:“季秋之月,霜始降,百工休。”墐户:用泥土塗塞門窗孔隙。《詩·豳風·七月》:“穹窒熏鼠,塞向墐户。”温律:漢王充</a>《論衡·變動篇》:“傳曰:燕有寒谷,不生五穀,鄒衍吹律,寒谷復温。”律,音律。古人認爲音樂的律吕和氣候相應。容膝:僅能起坐的小屋。陶潛《歸去來辭》:“審容膝之易安。”窳(yǔ):器物粗陋曰窳。蒙密:樹蔭茂密。以上寫霜降後人們停止了生産活動,準備過冬,自己也在小齋中置備地爐防寒。
〔二〕《宋史》本傳:“方貶夷陵時,無以自遣,因取舊案反復觀之,見其枉直乖錯不可勝數,于是仰天嘆曰:‘以荒遠小邑且如此,天下固可知。’自爾,遇事不敢忽也。學者求見,所與言未嘗及文章,惟談吏事,謂文章止于潤身,政事可以及物。”歐陽修後來在政治上主張寬簡、愛民、求實,和夷陵令的經歷有很大關係。巧宦:擅長鑽營的官吏。《史記·汲黯列傳》記汲黯姑姊子司馬安“文深巧善宦”。卑秩:低下微賤的官職,此指縣令。奚爲:何爲,怎麽能有作爲。有年:豐收年。鞭抶(chì):鞭笞。佚:通“逸”,閑適。
〔三〕以上八句寫夷陵風俗樸野,氣候潮濕,自己多病。壹鬱:同“氤氲”,雲烟繚繞貌。唐張九齡《湖口望廬山瀑布》:“靈山多秀色,空水共氤氲。”衰顔:指病容。時晚:一年將盡,指冬季。病骨知寒疾:病軀能迅速感知氣候變化。蠻床:指夷陵當地簡陋的床。興:起。籃輿:竹轎。
〔四〕八句寫日常生活。免呵叱:指小齋近山,便于樵採,對童僕無須訓斥催促。禦歲:備歲節之需。猶《詩·邶風·谷風》:“我有旨蓄,亦以禦冬”意。蹲鴟:《史記·貨殖列傳》“吾聞汶山之下沃野,下有蹲鴟”正義:“芋也……《華陽國志》云:汶山郡都安縣有大芋,如蹲鴟也。”薦:進。包橘:《南唐近事</a>》:“鍾傅鎮江西,以曆日(曆書)包一橘致袖中,有客覆謝曰:太歲當頭立,諸神莫敢當,其中有一物,常帶洞庭香。”霜薪:經霜後砍的木柴。晶熒:指火苗旺盛。石鼎:指瓦罐。啾唧:細碎之聲,此指水沸聲。丹砂:道家煉丹砂服食,以爲可以養生。秋朮:即蒼朮。《本草》:“蒼朮服之可成仙,故有山精仙朮之號。”
〔五〕以上十二句寫與西鄰隱士的交往。坎坷:喻生活艱辛。宋玉《九辯》:“坎坷兮貧士失職而志不平。”蓬蓽:蓬門蓽户,簡陋的草屋。鶴髮:老年白髮。鮐(tāi):河豚魚。鮐背指皮膚上有黑色老斑。《爾雅·釋詁》:“鮐背,耇老壽也。”郭璞注:“鮐背,背皮如鮐魚。”便炙熨:喜歡烤火。緼:亂麻。束緼,《漢書·蒯通傳》:“里婦夜亡肉,姑以爲盜,怒而逐之。婦晨過所善諸母,語以事而謝之。母曰:‘汝安行,我今令而家追汝矣。’即束緼請火于亡肉之家,曰:‘昨暮夜犬得肉争鬥相殺,請火治之。’亡肉家遽追呼其婦。”後即以“束緼請火”謂求援于人。伏生、揚雄:喻西鄰高士博學而嗜酒。《史記·儒林列傳》:伏生名勝,秦時博士,始皇焚書,伏生將《尚書》藏屋壁中,至漢文帝時,伏生已九十歲,文帝派晁錯從學,伏生口授《尚書》。《漢書·揚雄傳》:“揚雄字子雲,……少而好學,不爲章句訓詁通而已,博覽無所不見。爲人簡易佚蕩,口吃不能劇談。”又:“家素貧,嗜酒,人希至其門,時有好事者載酒肴從游學。”忘形:《莊子·讓王》:“養志者忘形。”“相對”句:《世説新語》稱王安北相對不厭,去後人亦不思。
〔六〕以上八句寫自己的志趣、抱負。微生:猶言生平。世俗牽:指爲官場陋習所影響。仰:依仗。省躬:反省自己的行爲。《論語·學而》:“曾子</a>曰:吾日三省吾身:爲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一言:一字。《論語·衞靈公》:“子貢問曰:有一言可以終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三黜:多次被罷官。《論語·微子》:“柳下惠爲士師,三黜。人曰:子未可以去乎?曰:直道而事人,焉往而不三黜;枉道而事人,何必去父母之邦。”
〔七〕八句寫謫官以來的情懷。吏隱:作小官,隱居下位。杜甫《院中晚晴懷西郭茅舍》:“浣花溪裏花含笑,肯信我兼吏隱名。”欲心:指名利之心。窒:阻塞。面壁:面對墻壁默坐静修。《神僧傳》:梁武帝</a>時,菩提達摩止嵩山少林寺,“終日面壁而坐,九年,形入石中”。倒冠:晉山簡鎮守襄陽時,常出游飲酒,有民歌説:“日暮倒載歸,酩酊無所知,復能騎駿馬,倒着白接(冠)。”螟蛉輕二豪:晉劉伶《酒德頌》:“二豪侍側,如蜾蠃之與螟蛉。”注:“謂貴介公子、紳處士。”一馬齊萬物:《莊子·齊物論》:“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啓期爲樂三:榮啓期,春秋時人,《列子</a>·天瑞》:“孔子</a>游于泰山,見榮啓期行乎郕之野,鹿裘帶索,鼓琴而歌。孔子問曰:‘先生所以樂,何也?’對曰:‘吾樂甚多。天生萬物,唯人爲貴,我得爲人,是一樂也;男女之别,男尊女卑,故以男爲貴,吾既得爲男矣,是二樂也;人生有不見日月、不免襁褓者,吾既已行年九十矣,是三樂也。貧者士之常,死者人之終也,處常得終,當何憂哉。’”叔夜不堪七:魏嵇康,字叔夜,不願出仕爲官。他在《與山巨源絶交書》中提出“有必不堪者七,甚不可者二”。
〔八〕以上十四句寫縱情於典籍之樂。負薪:疾病。《漢書·公孫弘傳》:“臣弘行能不足以稱,加有負薪之疾。”瘳(chōu):病愈。述:《禮記·樂記》:“作者之謂聖,述者之謂明,明聖者述作之謂也。”羅:陳列。甲乙:次序。魯册:指《春秋》。《文心雕龍·祝盟》:“周衰屢盟,以及要契,始之以曹沫,終之以毛遂。”晉杜預《春秋左氏經傳集解》有“盟會圖”。周公:周文王的兒子姬旦。《周易</a>》是古代占卜吉凶的書,演繹八卦,每卦六畫,稱六爻,彖辭是解釋爻義的。《周易正義》:“伏犧重卦,周公作爻辭。”左丘:左丘明</a>,傳爲孔子同時人,著有《左氏春秋》,也稱《春秋左氏傳》,簡稱《左傳》,文字以明晰犀利見著。馬遷:司馬遷,《史記》的作者,我國著名的歷史學家。金石、風雲:喻史書所述内容擲地有聲,風雲變幻。《世説新語·文學》:“孫興公作《天台賦》成,以示范榮期,曰:‘卿試擲地,要作金石聲。’”鏗鍧(kēng hōng):鐘鼓并作聲。漢班固《西都賦》:“鐘鼓鏗鍧,管弦燁煜。”聱耴(yǐ):《文選》左思《吴都賦》“魚鳥聱耴”注:“聱耴,衆聲貌。”二句意謂精神沉浸書中,耳不旁聞。
〔九〕四句用劉禹錫《陋室銘》室雖陋而人有德,“何陋之有”之意。五斗:晉陶潛爲彭澤令,在官八十餘日,歲終,郡遣督郵至縣,吏白應束帶見之。潛曰:“吾豈能爲五斗米折腰嚮鄉里小兒。”即日棄官歸家。這裏反用其意。優游:《左傳》襄公二十一年:“詩曰:優哉游哉,聊以卒歲。”
離峽州後回寄元珍表臣
經年遷謫厭荆蠻,惟有江山興未闌〔一〕。醉裏人歸青草渡,夢中船下武牙灘〔二〕。野花零落風前亂,飛雨蕭條江上寒。荻笋時魚方有味,恨無佳客共杯盤〔三〕。
景祐五年(一○三八)作,是歲十一月改元寶元。三月,歐陽修離夷陵赴乾德任。
〔一〕二句意謂貶謫夷陵已一年,祇有當地江山景色令人留戀。闌:盡。
〔二〕歐陽修這次仍沿長江東行,溯漢水至乾德。詩從行者角度寫餞别和别後登程。唐許渾《謝亭送别》:“日暮酒醒人已遠,滿天風雨下西樓”,則是從送者的角度寫别離之情。青草渡:夷陵餞别之處。武牙灘:即虎頭灘,唐避諱改“虎”爲“武”。《明史</a>·地理志》:夷陵“有西陵、明月、黄牛三峽,峽中有使君、虎頭、狼尾、鹿角等灘,皆江流至險處也”。
〔三〕二句寫對丁元珍、朱表臣的憶念之情。荻:禾本科,與蘆同類,生水邊及原野,萌芽可食,略如竹笋。時魚:可能指河豚,不是鰣魚。《六一詩話》:“梅聖俞嘗于范希文席上賦河豚魚詩云:‘春洲生荻芽,春岸飛楊花,河豚當是時,美不數魚蝦。’河豚常出于春暮,羣游水上,食絮而肥,南人多與荻芽爲羹,云最美。故知詩者謂止破題兩句,已道盡河豚好處。聖俞平生苦于吟咏,以閑遠古淡爲意,故其構思極艱。此詩作于樽俎之間,筆力雄贍,頃刻而成,遂爲絶唱。”
聽平戎操
西戎負固稽天誅,勇夫戰死智士謨;上人知白何爲者,年少力壯逃浮屠〔一〕?自言平戎有古操,抱琴欲進爲我娱。我材不足置廊廟,力弱又不堪戈殳,遭時有事獨無用,偷安飽食與汝俱〔二〕。爾知平戎竟何事,自古無不由吾儒:周宣六月伐獫狁,漢武五道征匈奴,方叔召虎乃真將,衞青去病誠區區,建功立業當盛日,後世稱詠于詩書〔三〕。平生又欲慕賈誼,長纓直請繫單于,當衢理檢四面啓,有策不獻空踟蹰〔四〕。慚君爲我奏此曲,聽之空使壯士吁,推琴置酒恍若失,誰謂子琴能起予〔五〕。
寶元二年(一○三九)作。是歲歐陽修在乾德令任,六月遷升權武成軍節度判官公事,于次年二月赴任。詩寫國家多難,自己有志不能施展的慨嘆。《平戎操》,琴曲名。
〔一〕四句意謂國家多難,文武都在爲國出力,知白年少力壯,爲何出家做和尚?西戎:指西夏。寶元元年,西夏元昊稱帝,與宋開戰,宋兵屢敗。負固:《周禮·夏官·大司馬》“負固不服則侵之”注:“負,猶恃也。固,險可依以固者也。”稽天誅:指尚未受到朝廷懲罰。稽:遲、待。上人:對和尚的敬稱。知白:曾學琴于夷中,得夷中真傳。歐陽修同時作有《送琴僧知白》詩,介紹他到襄城見梅堯臣。梅亦有《贈琴僧知白》詩。浮屠:梵語音譯,指佛教。
〔二〕我材四句感慨自己不用于世,與知白無異。廊廟:指朝廷。《戰國策·秦策》:“今君相秦,計不下席,謀不出廊廟,坐制諸侯。”戈殳(shū):兵器。《詩·衞風·伯兮》:“伯也執殳,爲王前驅。”俱:同。
〔三〕八句列舉歷史上平戎故事推揚儒者。周宣:周宣王,西周的中興之主。《詩·小雅·六月》:“獫狁孔熾,我是用急,王于出征,以匡王國。”“薄伐獫狁,至于太原,文武吉甫,萬邦爲憲。”獫狁:古代北方民族,商周之間稱獯鬻,周稱獫狁,秦漢稱匈奴。漢武:漢武帝。武帝曾多次派兵出擊匈奴。元光二年六月,曾命護軍將軍韓安國、驍騎將軍李廣、輕車將軍公孫賀、將屯將軍王恢、材官將軍李息將兵三十萬伏擊匈奴。又《漢書·常惠傳》記宣帝伐匈奴,“大發十五萬騎,五將軍分道出”。唐王維《老將行》:“節使三河募年少,詔書五道出將軍。”方叔、召虎:都是周宣王時將領。《小雅·采芑》:“蠢爾蠻荆,大邦爲仇,方叔元老,克壯其猶。方叔率止,執訊獲醜。”《詩·大雅·江漢》:“江漢之滸,王命召虎,式辟四方,徹我疆土,匪疚匪棘,王國來極。”衞青、去病:衞青和霍去病,都是漢武帝時的名將,曾多次出征匈奴。區區:微不足道。
〔四〕四句寫平生抱負未遂。賈誼:漢文帝時人,歐陽修有《賈誼不至公卿論》一文,慨嘆賈誼未受重用,説:“誼指陳當世之宜,規畫億載之策,願試屬國以繫單于之頸,請分諸子以弱侯王之勢,上徒善其言而不克用。”長纓直請:《漢書·終軍傳》:“軍自請,願受長纓,必羈南越王而致之闕下。”意謂自請擊敵。單(chán)于:匈奴君主之稱。當衢,當路,指秉政者。啓:泛指文件。有策不獻:歐陽修于景祐三年作有《原弊》,分析宋王朝積貧積弱的根源及改革的辦法,由于當時言禁未開,一直未送朝廷。後來他把《原弊》中的意思寫入了慶曆二年作的《准詔言事上書》。
〔五〕慚:羞愧,引申爲感謝之意。起予:《論語·八佾》:“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與言詩已矣。”疏:“起,發也;予,我也;商,子夏</a>名。孔子言能發明我意者,是子夏也。”
贈杜默
南山有鳴鳳,其音和且清,鳴于有道國,出則天下平〔一〕。杜默東土秀,能吟鳳凰聲,作詩幾百篇,長歌仍短行〔二〕。擕之入京邑,欲使衆耳驚。來時上師堂,再拜辭先生,先生頷首遣,教以勿驕矜,贈之三豪篇,而我濫一名。杜子來訪我,欲求相和鳴,顧我文字卑,未足當豪英;豈如子之辭,鏗鍠間鏞笙〔三〕。淫哇俗所樂,百鳥徒嚶嚶,杜子卷舌去,歸衫翩以輕〔四〕。京東聚羣盜,河北點新兵,饑荒與愁苦,道路日以盈〔五〕。子盍引其吭,發聲通下情,上聞天子聰,次使宰相聽,何必九包禽,始能瑞堯庭。子詩何時作,我耳久已傾,願以白玉琴,寫之朱絲繩〔六〕。
康定元年(一○四○)作。是歲六月,歐陽修由滑州武成軍節度判官廳公事調回開封,復官館閣校勘,修《崇文總目》。題下原注:“一本注云:默師太學先生石守道介。”蘇軾《志林》:“石介</a>作《三豪詩》,其略云:‘曼卿豪于詩,永叔豪于文,而杜默師雄豪于歌也。’永叔亦贈默詩云:‘贈之三豪篇,而我濫一名。’默之歌少見于世,初不知之,後聞其一篇云‘學海波中老龍,聖人門前大蟲’,皆此等語。甚矣,介之無識也。永叔不欲嘲笑之者,此公惡争名,且爲介諱也。吾觀杜默豪氣,止是京東學究飲私酒,食瘴死牛肉,醉飽後所發者也。作詩狂怪至盧仝、馬異極矣,若更求奇,便作杜默矣。”歐陽修的贈詩,仍能見出對杜的針砭之意,且能見出歐陽修主張作詩要反映民生疾苦的正確觀點。
〔一〕《山海經》:“丹穴之山,有鳥名曰鳳凰,是鳥自歌自舞,見則天下大安寧。”
〔二〕東土秀:杜默是石介設教山東徂徠山時的學生。長歌、短行:即長短歌行體詩。
〔三〕鏗鍠:象聲詞,鍾和琴瑟發出的聲音。鏞:大鍾。《尚書·益稷》:“笙鏞以間。”
〔四〕四句寫杜默不遇歸去。淫哇:邪僻的詩歌。《文心雕龍·諧隱》:“蠶蟹鄙諺,狸首淫哇。”徒:原注:“一作方。”卷舌:不言。庾信《哀江南賦》:“猛士嬰城,謀臣卷舌。”
〔五〕四句寫當時内憂外患頻仍,社會動亂,災民流離。京東:宋置京東東路、京東西路,約當今山東和河南東部、江蘇北部地區。河北:宋置河北東路、河北西路,約當今河北南部、山西東部地區。點新兵:徵兵。《木蘭辭》:“昨夜見軍帖,可汗大點兵。”
〔六〕以上十句對杜默提出規誡。盍:“何不”二字合音。引其吭:指吟詩歌唱。唐韓愈《燕河南府秀才》:“引吭吐鏗轟。”通下情:班固《兩都賦序》:“抒下情以通諷諭。”聰:聽,聽覺。九包禽:即九苞禽,指鳳凰。《初學記》卷三十引《論語摘襄聖》:“鳳有六像、九苞。”瑞堯庭:《尚書中候》:“堯即政七十年,鳳皇止庭。”朱絲繩:琴弦。期望杜默能寫出反映民瘼的詩歌來,以便被之管弦。
哭曼卿
嗟我識君晚,君時猶壯夫,信哉天下奇,落落不可拘。軒昂懼驚俗,自隱酒之徒,一飲不計斗,傾河竭崑墟〔一〕。作詩幾百篇,錦組聯瓊琚,時時出險語,意外研精粗。窮奇變雲烟,搜怪蟠蛟魚。詩成多自寫,筆法顔與虞,旋棄不復惜,所存今幾餘,往往落人間,藏之比明珠〔二〕。又好題屋壁,虹蜺隨卷舒,遺踪處處在,餘墨潤不枯〔三〕。朐山頃歲出,我亦斥江湖,乖離四五載,人事忽焉殊。歸來見京師,心老貌已癯,但驚何其衰,豈意今也無〔四〕。才高不少下,闊若與世疏〔五〕。驊騮當少時,其志萬里途,一旦老伏櫪,猶思玉山芻〔六〕。天兵宿西北,狂兒尚稽誅,而今壯士死,痛惜無賢愚〔七〕。歸魂渦上田,露草荒春蕪〔八〕。
康定二年(一○四一)作,是歲十一月改元慶曆。曼卿,石延年的字,宋城(今河南商丘市)人,當時有“天下奇才”之譽,死于康定二年二月四日。歐陽修對石延年十分欽慕,集中有《石曼卿墓表》、《祭石曼卿文》,都寫得感情深摯。
〔一〕歐陽修于景祐元年(一○三四)和石延年同官館閣校勘,開始結識,時石四十歲。《石曼卿墓表》:“曼卿少亦以氣自豪,讀書不治章句,獨慕古人奇節偉行、非常之功,視世俗屑屑,無足動其意者。自顧不合于時,乃一混于酒,然好劇飲大醉,頽然自放。由是益與時不合,而人之從其游者,皆知曼卿落落可奇,而不知其才之有以用也。”信哉:確信無疑。落落:《後漢書·耿弇傳》“常以爲落落難合”注:“猶疏闊也。”軒昂:謂人舉止氣度不凡。崑墟:《初學記》卷六引《山海經注》:“河源出崑崙之墟。”此句形容石延年酒量之大,能飲乾黄河,枯竭其源。
〔二〕以上十二句贊美石延年的詩歌與書法。《宋史·石延年傳》:“于詩最工而善書。”錦組:梁明山賓《薦朱异表》:“珪璋新琢,錦組初構。”瓊琚:唐韓愈《祭柳子厚文》:“玉佩瓊琚,大放厥辭。”錦組、瓊琚皆形容曼卿詩作的華麗。雲烟:杜牧《李長吉歌詩叙》:“雲烟綿聯,不足爲其態也。”蛟魚:《南史·陳武帝受禪文》:“蛟魚并見,謳歌攸屬。”顔與虞:唐代顔真卿和虞世南,都是著名的書法家。人間:民間。
〔三〕石延年好題壁,游踪所及,均留有墨迹。宋僧文瑩《湘山野録》即載有石與僧秘演題繁臺寺閣壁的故事。虹蜺:形容書法的逎麗飛動。
〔四〕朐(qú)山:又名馬耳山,在今江蘇東海縣東南,宋時屬海州。頃歲:不到一年。癯:瘦削。八句叙石延年于景祐元年末因范諷事牽連,出爲海州通判;歐陽修亦于景祐三年出爲夷陵令,至康定元年始回開封,分别四五年後,兩人重又相晤。當時已驚其衰弱,現在又不料其謝世,作者爲之感慨係之。
〔五〕《石曼卿墓表》:“其視世事蔑若不足爲,及聽其施設之方,雖精思深慮不能過也。”闊:疏曠。
〔六〕四句用曹操</a>《步出夏門行》“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之意。驊騮:駿馬。《史記·秦本紀》:“造父以善御幸于周穆王,得驥、温驪、驊騮、騄耳之駟,西巡狩,樂而忘歸。”玉山芻:玉山的草料。《穆天子傳》:周穆王駕八駿,往訪西王母,“至于羣玉之山”。
〔七〕四句意謂當時宋正與西夏作戰,石延年死,國家損失有用之才,無論賢與不肖都感痛惜。天兵:指宋兵。狂兒:指西夏元昊。稽誅:有待誅戮。《石曼卿墓表》:“曼卿上書言十事,不報。已而元昊反,西方用兵,始思其言,召見,稍用其説。……天子方思盡其才,而且病矣。”
〔八〕石延年葬河南永城縣太清鄉,在渦水北部。《祭石曼卿文》:“奈何荒烟野蔓,荆棘縱横,風凄露下,走磷飛螢。”
憶山示聖俞
吾思夷陵山,山亂不可究,東城一堠餘,高下漸岡阜,羣峯迤邐接,四顧無前後〔一〕。憶嘗祗吏役,巨細悉經覯:是時秋卉紅,嶺谷堆纈綉,林枯松鱗皴,山老石脊瘦;斷徑履頽崖,孤泉聽清溜,深行得平川,古俗見耕耨;澗荒驚麏奔,日出飛雉雊;盤石屢欹眠,緑巖堪解綬,幽尋嘆獨往,清興思誰侑〔二〕。其西乃三峽,險怪愈奇富:江如自天傾,岸立兩崖鬥;黔巫望西屬,越嶺通南奏〔三〕。時時縣樓對,雲霧昏白晝。荒烟下牢戍,百仞寒溪漱;蝦蟆噴水簾,甘液勝飲酎〔四〕。亦嘗到黄牛,泊舟聽猿狖,巉巉起絶壁,蒼翠非刻鏤;陰巖下攢叢,岫穴忽空透,遥岑聳孤出,可愛欣欲就〔五〕。惟思得君詩,古健寫奇秀〔六〕。今來會京師,車馬逐塵瞀,頽冠各白髮,舉酒無蒨袖。繁華不可慕,幽賞亦難遘,徒爲憶山吟,耳熱助嘲詬〔七〕。
康定二年作。梅堯臣于康定元年解襄城令任,赴京待調,與歐陽修會于開封。
〔一〕堠:古代記里程的土堆,五里一堠。阜:土山。迤邐:連綿不斷。六句寫夷陵山勢。
〔二〕以上十六句回憶初至夷陵時所見之山區秋色,及後來在夷陵的游踪,惋惜當時没有知友伴游。祗吏役:指官縣令。經覯:親見、親歷。是時:歐陽修于景祐三年十月下旬到達夷陵,其時已初冬。纈綉:彩色的絲織品。此形容花草的美豔。石脊瘦:謂冬天樹木凋落,山石裸露。履:踐踏、經過。清溜:清徹的澗水,此指水聲。耕耨:此指刀耕火種。作者另有《寄梅堯臣》詩:“邀龜卜雨趁燒畬”,故稱“古俗”。麏:獐。雊(gòu):雄雉鳴聲。解綬:指辭去官職。綬,繫官印的絲帶。清興:指詩興。侑:酬答,此指唱和。
〔三〕六句寫上游風光及夷陵地望。夷陵係長江水路交通要衝,江水西來,爲兩岸千丈峭壁所阻,湍急如瀑,景色奇險。《水經·江水注》引袁山松</a>《宜都山川記》:“常聞峽中水疾,書記及口傳常以臨懼相戒,曾無稱山水之美也。及余來踐躋此境,既至欣然,始信耳聞之不如親見矣。其疊崿秀峯,奇構異形,固難以辭叙。林木蕭森,離離蔚蔚,乃在霞氣之表。仰矚俯映,彌習彌佳,流連信宿,不覺忘返,目所履歷,未嘗有也。既自欣得此奇觀,山水有靈,亦當驚知己于千古矣。”三峽:《明史·地理志》夷陵“有西陵、明月、黄牛三峽,峽中有使君、虎頭、狼尾、鹿角等灘,皆江流至險處也”。岸立兩崖鬥:寫峽中峭壁隔江對峙。歐陽修慶曆四年作《登絳州富公嵩巫亭示同行者》有句云:“其後竄荆蠻,始識峽山惡,長江瀉天來,巨石忽開拓。始疑茫昧初,渾沌死鐫鑿,神功夜催就,萬仞成一削。”黔巫:黔州、巫郡,今四川一帶地,在夷陵西。唐元</a>稹《酬樂天東南行詩一百韻》:“鯨吞近溟漲,猿鬧接黔巫。”越嶺:越州、五嶺,今廣東、廣西地區(宋時越州爲今浙江紹興),在夷陵南。唐宋之問《過蠻洞》:“越嶺千重合,蠻溪十里斜。”奏:通“輳”,南奏即南方輻輳之地。
〔四〕四句寫夷陵名勝。下牢戍:《明史·地理志》:“大江在南,西北有關曰下牢關,夾江爲險。”歐陽修《下牢津》詩:“依依下牢口,古戍鬱嵯峨,入峽江漸曲,轉灘山更多。”蝦蟆:蝦蟆碚,在湖北宜昌西北石鼻山下,有泉自巖腹洞中流注蝦蟆口鼻間,下注于江。歐陽修《蝦蟆碚》詩:“石溜吐陰崖,泉聲滿空谷,能邀弄泉客,繫舸留巖腹。陰精分月窟,水味標茶録,共約試春芽,槍旗幾時緑。”甘液:指泉水。
〔五〕八句紀游黄牛峽所見,參見《黄牛峽祠》詩及注。猿狖(yòu):《淮南子·覽冥》“猿狖顛蹶而失木枝”注:“狖,猿屬,長尾而昂鼻。”三峽兩岸多猿,《水經·江水注》:“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澗肅,常有高猿長嘯,屬引凄異,空谷傳響,哀轉久絶。”
〔六〕古健:歐陽修對梅堯臣詩歌風格的評價,參見《水谷夜行寄子美聖俞》。
〔七〕八句寫兩人在開封的不得意。瞀(mào):昏暗。南朝宋顔延年《北使洛》詩:“陰風振涼野,飛雪瞀窮天。”頽冠:脱帽。蒨袖:指歌妓。宋代官府飲宴可招官妓侑酒。難遘:難遇,指開封没有好風景。耳熱:酒酣耳熱。嘲詬:戲謔、排遣。
聖俞會飲
傾壺豈徒強君飲,解帶且欲留君談,洛陽舊友一時散,十年會合無二三〔一〕。京師旱久塵土熱,忽值晚雨涼纖纖。滑公井泉釀最美,赤泥印酒新開緘,更吟君句勝啖炙,杏花妍媚春酣酣〔二〕。吾交豪俊天下選,誰得衆美如君兼〔三〕。詩工鑱刻露天骨,將論縱横輕玉鈐。遺編最愛孫武説,往往曹杜遭夷芟〔四〕。關西幕府不能辟,隴山敗將死可慚。嗟余身賤不敢薦,四十白髮猶青衫〔五〕。吴興太守詩亦好,往奏玉琯和英咸〔六〕。杯行到手莫辭醉,明日舉棹天東南〔七〕。
康定二年作。是歲秋,梅堯臣被任命監湖州酒税,此詩即送别之作。梅亦作有《醉中留别永叔子履》。此詩題下原注:“時聖俞赴湖州,一本作送梅堯臣赴湖州。”
〔一〕四句以洛陽友情勸酒慰留。解帶:古人脱帽解帶,是不拘禮節的意思。洛陽舊友一時散:指當時謝絳、楊愈已死,尹洙等人亦天各一方。
〔二〕六句意謂時值晚涼,有滑州美酒,且有梅堯臣的好詩相佐,應該開懷痛飲。滑公井泉:歐陽修于康定元年任武成軍(滑州)節度判官,同年冬回開封。滑州著名的井有江井、八角井、豢龍井等,但未見有名酒的記載。赤泥:指酒壜上的泥封,一般多加釀造酒坊的印記。緘:封閉。炙:烤肉。杏花句原注:“君詩有‘春風酣酣杏正妍’之句。”
〔三〕原注:“一本有‘鏗鏘文律金玉寫,森羅武庫戈戟銛’兩句。”
〔四〕四句贊美梅堯臣才兼文武,詩作能深入造化底藴,韜略勝過兵書戰策。鑱:通“劖”,鑿。玉鈐:兵書。唐沈珣《授契苾通振武節度使制》:“挺鶚立鷹揚之操,知玉鈐金匱之書。”遺篇最愛孫武説:梅堯臣曾注《孫子》,歐陽修爲之作《孫子後序》,有句云:“吾知此書當與三家(曹操、杜牧、陳皥都有《孫子注》)并傳,而後世取其説者,往往于吾聖俞多焉。”夷芟(shān):删削。
〔五〕康定元年,范仲淹任陝西經略安撫副使,歐陽修曾嚮范推薦梅堯臣,未被接受。康定二年二月,環慶路副都部署任福與西夏戰于好水川,兵敗死難。四句即叙此事。辟(bì):《文選》阮籍《詣蔣公奏記辭辟命》“辟書始下,下走爲首”注:“辟,猶召也。”山:原注:“一作西。”隴西,指好水川,在今甘肅隆德縣。四十:梅堯臣時年四十歲。青衫:低級官員的服色。
〔六〕湖州治所吴興,時吴宿爲湖州知州,歐陽修《送胡學士知湖州》,有“寄詩無憚煩,以慰離居念”之句,見出其能詩。此謂梅去湖州可以和吴唱和。玉琯:琯同“管”,泛指笳笛等管樂器。宋徐鉉《柳枝詞》:“人間欲識靈和態,聽取新詩玉琯聲。”英咸:《樂緯》:“黄帝</a>之樂曰咸池,帝嚳之樂曰六英。”
〔七〕天東南:湖州在開封東南。
送曇穎歸廬山
吾聞廬山久,欲往世俗拘〔一〕。昔歲貶夷陵,扁舟下江湖,八月到湓口,停帆望香爐;香爐雲霧間,杳靄疑有無,忽值秋日明,彩翠浮空虚〔二〕。信哉奇且秀,不與潛霍俱〔三〕,偶病不時往,中流但踟蹰〔四〕,今思尚仿佛,恨不傳畫圖。曇穎十年舊,風塵客京都,一旦不辭訣,飄然卷衣裾,山林往不返,古亦有吾儒〔五〕。西北苦兵戰,江南仍旱枯,新秦又攻寇,京陝募兵夫;聖君念蒼生,賢相思良謨〔六〕。嗟我無一説,朝紳拖舒舒,未能膏鼎鑊,又不老菰蒲,羨子識所止,雙林歸結廬〔七〕。
康定二年作。歐陽修反對佛教,但也常和他所看重的和尚來往,特别是詩僧,總認爲他們是“遺賢”,希望他們還俗。集中反映有詩文往來的和尚除曇穎外,還有秘演、惟儼、鑒聿、慧勤等人。《六一詩話》:“國朝浮屠以詩名于世者九人,故時有集號《九僧詩》。”
〔一〕世俗拘:指爲世務所拘,未能實現游廬山之願。
〔二〕以上八句回憶往年貶夷陵時,于八月舟行過九江,遥望廬山香爐峯在雲霧中隱現出没。當時適逢秋日晴朗,廬山彩翠鮮明,倒映水中,蔚爲奇觀。湓口:湓水入長江處,在今江西九江市西。香爐:廬山香爐峯,以瀑布著稱,經年雲霧繚繞。李白《望廬山瀑布》:“日照香爐生紫烟,遥望瀑布挂前川。”杳靄:深遠貌。唐韋應物《往雲門郊居塗經迴流作》:“明滅泛孤景,杳靄舍夕虚。”
〔三〕潛:潛山,即皖公山,最高峯名天柱,在今安徽潛山縣西北,與霍山縣接界;霍:霍山,在今安徽省霍山縣南,西北接大别山。
〔四〕偶病:《于役志》:“八月丁巳(十四日),在江州約陳侍禁游廬山,余病呼醫者,不果往。”踟蹰:躊躇不前。
〔五〕以上六句意謂自己和曇穎是舊交,如今他厭倦風塵,决心離開封歸去,這與古來儒家之徒因不遇而遁世的情况一樣。十年舊:由康定二年上推十年爲景祐二年,作者當在洛陽時即和曇穎結識。山林:隱居之地,此指廬山。晉張華《招隱二首》:“隱士托山林,遁世以保真。”
〔六〕以上六句寫時事。是歲二月宋兵敗于好水川後,“夏人再寇劉王尋堡”,宋仁宗下詔,于“京東、西等九路增募鄉兵,置宣毅軍,大州兩指揮,小州一指揮,爲就糧禁軍,合十餘萬人”。秦:指陝西地區。謨:計謀。
〔七〕以上六句慨嘆自己居官坐食俸禄,進不能犯顔直諫,退不能歸耕田野。説:指上書言事。朝紳:官服。舒舒:寬緩、安閑貌。膏鼎鑊:就鼎鑊烹煮之酷刑。《史記·廉頗傳》:“臣知欺大王之罪當誅也,臣請就鼎鑊。”此句意爲居官未能克盡厥職,爲國宣勞,又不領罪就罰。歐陽修《與尹師魯書》:“往時砧斧鼎鑊,皆是烹斬人之物,然士有死不失義,則趨而就之,與几席枕藉之無異。”老菰蒲:指歸田。菰蒲:水生植物。子:指曇穎。雙林:廬山有東林、西林二寺。
洛陽牡丹圖
洛陽地脈花最宜,牡丹尤爲天下奇,我昔所記數十種,于今十年半忘之〔一〕。開圖若見故人面,其間數種昔未窺,客言近歲花特異,往往變出呈新枝;洛人驚誇立名字,買種不復論家貲〔二〕,比新較舊難優劣,争先擅價各一時。當時絶品可數者,魏紅窈窕姚黄妃;壽安細葉開尚少,朱砂玉版人未知;傳聞千葉昔未有,祇從左紫名初馳;四十年間花百變,最後最好潛溪緋〔三〕。今花雖新我未識,未信與舊誰妍媸,當時所見已云絶,豈有更好此可疑。古稱天下無正色,但恐世好隨時移。鞓紅鶴翎豈不美,歛色如避新來姬;何况遠説蘇與賀,有類異世誇嬙施〔四〕。造化無情宜一概,偏此著意何其私,又疑人心愈巧僞,天欲鬥巧窮精微;不然元化樸散久,豈特近歲尤澆漓,争新鬥麗若不已,更後百載知何爲〔五〕?但應新花日愈好,惟有我老年年衰。
慶曆二年(一○四二)作。牡丹以洛陽最著,歐陽修景祐元年在洛陽作有《洛陽牡丹記》。
〔一〕四句追述十年前譜寫洛陽牡丹事。《洛陽牡丹記》:“洛陽城方圓數十里,而諸縣之花莫及城中者,出其境則不可植焉。”又説在錢惟演雙桂樓屏上見記牡丹名九十餘種,“然余所經見而今人多稱者,纔三十許種”。
〔二〕買種:唐宋時皆以牡丹爲貴,愛花者不惜多金買之。唐李賀《牡丹種曲》:“蓮枝未長秦蘅老,走馬馱金斸春草。”王琦</a>注:“春草即指牡丹,謂亦是春草之類。走馬馱金而往者,祇掘此春草而歸,以見一時好尚之奢。”《洛陽牡丹記》:“洛陽之俗,大抵好花,春時,城中無貴賤皆插花,雖負擔者亦然。”
〔三〕魏紅、姚黄、壽安、朱砂、玉版、左紫、潛溪緋:均係《洛陽牡丹記》所記牡丹名品。魏紅,“魏家花者,千葉肉紅花,出于魏相仁溥家”。“姚黄者,千葉黄花,出于民姚氏家”。壽安“細葉、粗葉壽安者,皆千葉肉紅花,出壽安縣錦屏山中,細葉者尤佳”。“朱砂紅者,多葉紅花,不知其所出”。“玉版白者,單葉白花,葉細長如拍板,其色如玉而深檀心,洛陽人家亦少有”。“左花者,千葉紫花,出民左氏家,葉密而齊如截,亦謂之平頭紫”。“潛溪緋者,千葉緋花,出于潛溪寺”。
〔四〕以上十句謂古人與今人的愛好不一,花的新舊妍媸難辨。《洛陽牡丹記》:“初,姚黄未出時,牛黄爲第一;牛黄未出時,魏花爲第一;魏紅未出時,左花爲第一;左花之前,唯有蘇家紅、賀家紅、林家紅之類,皆單葉花,當時爲第一。自多葉、千葉花出後,此花黜矣,今人不復種也。”天下無正色:《莊子·齊物論》:“毛嬙、驪姬,人之所美也,魚見之深入,鳥見之高飛,麋鹿見之决驟,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白居易亦有“人間無正色,悦目即爲姝”的詩句。鞓紅、鶴翎,皆牡丹名品。《洛陽牡丹記》:“鞓紅者,單葉深紅花,出青州,亦曰青州紅。”“鶴翎紅者,多葉花,其末白而本肉紅,如鴻鵠羽色。”蘇與賀:即蘇家花、賀家花。嬙施:王嬙(即王昭君)、西施,古代著名的美女。
〔五〕八句慨嘆人心與天鬥巧,窮極機變,未有盡時。造化:大自然,此指天地之和氣。《洛陽牡丹記》:“又况天地之和氣,宜遍被四方上下,不宜限其中(指洛陽)以自私。”元化樸散,自然變化不正常。樸通“撲”。《洛陽牡丹記》又云:“物之常者,不甚美亦不甚惡。及元氣之病也,美惡隔并而不相和入,故物有極美與極惡者,皆得于氣之偏也。”澆漓:浮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