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选集八
3个月前 作者: 韩愈
潮州刺史謝上表[1]
臣某言:臣以狂妄戇愚,不識禮度,上表陳佛骨事,言涉不敬,正名定罪,萬死猶輕[2]。陛下哀臣愚忠,恕臣狂直,謂臣言雖可罪,心亦無他,特屈刑章,以臣爲潮州刺史[3]。既免刑誅,又獲禄食,聖恩弘大,天地莫量,破腦刳心,豈足爲謝[4]。臣某誠惶誠恐,頓首頓首。
【注释】
[1]本篇是韓愈爲諫迎佛骨被貶潮州刺史就任時向朝廷謝恩的表章。唐時制度,外官甫抵任所即具表謝恩。韓愈以元和十四年正月十四日貶潮州刺史,二月二日過宜城(今湖北宜城市),見《宜城驛記》;三月中旬至韶州,見《瀧吏》注[1];到潮州應已四月。題中或無“刺史”二字。
[2]戇愚:愚,直;戇,愚而剛直。不敬:《唐律疏議》卷一“十惡”:“六曰大不敬,謂……指斥乘輿,情理切害及對捍制使,而無人臣之禮。”正名:謂正定罪名。
[3]特屈刑章:特别枉改刑法規定。章,條款。此爲感恩之詞。
[4]破腦刳(kū)心:猶肝腦塗地。刳,剖開;刳心,剖心。
臣以正月十四日蒙恩除潮州刺史,即日奔馳上道[5]。經涉嶺海,水陸萬里,以今月二十五日到州上訖[6]。與官吏、百姓等相見,具言朝廷治平,天子神聖,威武慈仁,子養億兆人庶,無有親疏遠邇[7]。雖在萬里之外,嶺海之陬,待之一如</a>畿甸之閒、輦轂之下,有善必聞,有惡必見[8]。早朝晚罷,兢兢業業,惟恐四海之内,天地之中,一物不得其所[9]。故遣刺史面問百姓疾苦,苟有不便,得以上陳。國家憲章完具,爲治日久,守令承奉詔條,違犯者鮮,雖在蠻荒,無不安泰[10]。聞臣所稱聖德,惟知鼓舞讙呼,不勞施爲,坐以無事[11]。臣某誠惶誠恐,頓首頓首。
【注释】
[5]《册府元龜·帝王部》卷六三:天寶五載七月詔,左降官量情狀稍重者馳十驛以上赴任。
[6]上訖:辦理完上任手續。舊注以爲時在三月,按注〔一〕所考,似應在四月。
[7]子養億兆人庶:謂養育天下衆多百姓。子養,謂待民如子。人庶,民衆。
[8]嶺海之陬(zōu):指嶺外海濱的僻遠之地。陬,隅,角落。畿甸之閒:指京城附近地區;參閲《赴江陵途中寄贈三學士詩》注[16]。輦(niǎn)轂(ɡū)之下:指皇帝車駕之下。輦,人推輓的車;轂,車輪中心的圓木,用以插軸。司馬遷《報任少卿書》:“僕賴先人緒業,得待罪輦轂下二十餘年矣。”
[9]早朝晚罷:謂朝見羣臣議事時間很長。唐制,皇帝天明即朝見羣臣。兢兢業業:戒懼謹慎貌;《書·皋陶謨》:“兢兢業業,一日二日萬幾。”
[10]憲章完具:典章制度完備。憲章,法令。守令承奉詔條:守令,州守、縣令,泛指地方官(唐代除玄宗時一度改州爲郡,改刺史爲太守外,州守爲刺史)。詔條:詔命條款。
[11]不勞施爲,坐以無事:謂不須改作,無爲而致太平。
臣所領州在廣府極東界上,去廣府雖云纔二千里,然來往動皆經月[12]。過海口,下惡水,濤瀧壯猛,難計程期[13]。颶風鰐魚,患禍不測。州南近界漲海連天,毒霧瘴氛,日夕發作[14]。臣少多病,年纔五十,髮白齒落,理不久長。加以罪犯至重,所處又極遠惡,憂惶慚悸,死亡無日[15]。單立一身,朝無親黨,居蠻夷之地,與魑魅爲羣[16]。苟非陛下哀而念之,誰肯爲臣言者?
【注释】
[12]廣府:廣州爲嶺南五府經略使理所,故稱廣府。動皆經月:動輒就要一個多月。
[13]惡水:指韓江。上游爲福建汀江,其一分支至廣東揭陽入海,名惡谿。濤瀧:湍急的溪流。
[14]漲海:狀海面波濤騰起。瘴氛:瘴癘之氣。
[15]憂惶慚悸:憂愁驚恐,慚愧不安。悸,心動。
[16]親黨:親朋。此自明朝無黨援,實有自負貞剛之意。
臣受性愚陋,人事多所不通。惟酷好學問文章,未嘗一日暫廢,實爲時輩所見推許。臣於當時之文,亦未有過人者[17]。至於論述陛下功德,與《詩》、《書》相表裏[18];作爲歌詩,薦之郊廟[19];紀泰山之封,鏤白玉之牒,舖張對天之閎休,揚厲無前之偉蹟,編之乎《詩》、《書》之策而無愧,措之乎天地之閒而無虧,雖使古人復生,臣亦未肯多讓[20]。
【注释】
[17]當時之文:即“時下文字”,當時流行的駢體文。
[18]相表裏:謂互爲映襯。《後漢書·盧植傳》:“今《毛詩》、《左氏》、《周禮》各有傳記,其與《春秋</a>》共相表裏。”章懷太子注:“表裏,言義相須而成也。”
[19]謂制作祭祀樂辭,獻給天地神祇與宗廟。薦,獻。
[20]紀泰山之封:封,築壇祭天,即封禪,其時勒石紀號,顯揚功業,立碑紀之。紀泰山之封即書寫封泰山文。鏤白玉之牒:鏤,雕刻;牒,書版。《舊唐書·禮儀志》:“金玉重寶,質性貞堅,宗祀郊禋,皆充器幣……今請玉牒長一尺三寸,廣厚各五寸……”舖張對天之閎休:鋪陳張揚可面對上天的偉大美德。揚厲無前之偉蹟:發揚光大前無古人的偉大事業。《禮記·樂記》:“發揚蹈厲,大公之志也。”《詩》、《書》之策:《詩經》、《書經》的册頁。策,通“册”。
伏以大唐受命有天下,四海之内,莫不臣妾,南北東西,地各萬里[21]。自天寶之後,政治少懈,文致未優,武剋不剛[22]。孽臣姦隸,蠹居棋處,摇毒自防,外順内悖[23]。父死子代,以祖以孫,如古諸侯自擅其地,不貢不朝六、七十年[24]。四聖傳序,以至陛下[25]。陛下即位以來,躬親聽斷,旋乾轉坤,關機闔開,雷厲風飛,日月清照[26]。天戈所麾,莫不寧順,大宇之下,生息理極[27]。高祖創制天下,其功大矣,而治未太平也[28];太宗太平矣,而大功所立,咸在高祖之代。非如陛下承天寶之後,接因循之餘,六、七十年之外,赫然興起,南面指麾,而致此巍巍之治功也[29]。宜定樂章,以告神明,東巡泰山,奏功皇天[30]。具著顯庸,明示得意,使永永年代,服我成烈[31]。當此之際,所謂千載一時、不可逢之嘉會。而臣負罪嬰舋,自拘海島,戚戚嗟嗟,日與死迫[32]。曾不得奏薄伎於從官之内、隸御之間,窮思畢精,以贖罪過[33]。懷痛窮天,死不閉目,瞻望宸極,魂神飛去[34]。伏惟皇帝陛下天地父母,哀而憐之。無任感恩戀闕慙惶懇迫之至,謹附表陳謝以聞[35]。
【注释】
[21]莫不臣妾:謂無不在統治之下。臣妾本義爲奴隸,男爲臣,女爲妾。
[22]政治少懈:朝廷行政有所鬆弛。文致未優:以人文禮樂致治未達優勝。武尅不剛:以武力致勝不够堅强。尅,制勝。剛,堅。
[23]孽臣姦隸:忤逆的臣下,邪惡的部屬。賈誼《新書·道術》:“反孝爲孽。”蠹居棋處:形容如蠹居木隙,如星羅棋布。摇毒自防:施行毒害,割據自守。外順内悖:外示順從,實則叛逆。
[24]以上描述“安史之亂”後藩鎮世襲割據情形。《新唐書·藩鎮傳序》:“安、史亂天下,至肅宗,大難略平,君臣皆幸安,故瓜分河北地付授叛將。護養孽萌,以成禍根。亂人乘之,遂擅署吏,以賦税自私,不朝獻于廷。效戰國肱髀相依,以土地傳子孫,脅百姓,加鋸其頸,利怵逆汙。遂使其人自視由羌狄然。”自安、史亂起至作文時六十四年,故稱“六、七十年”;在此期間,成德鎮傳二姓五代(李寶臣、惟岳,王武俊、士真、承宗),魏博鎮傳四代六人(田承嗣、悦、緒、季安、懷諫、弘正),淄青鎮傳二姓四代五人(侯希逸,李正已、納、師古、師道),幽州鎮傳三姓六代七人(李懷仙,朱希彩、泚、滔,劉怦、濟、總)。
[25]四聖指肅、代、德、順四宗。傳序謂相繼承。
[26]旋乾轉坤:即旋轉乾坤,喻改變天下形勢。關機闔開:喻施行治國用兵的方略。關機謂關鍵,機宜。雷厲風飛:如雷霆之猛烈,如狂風之迅疾,喻執行的堅決迅速。
[27]天戈所麾:謂朝廷軍隊所到之處。戈是一種兵器,天戈指官軍;麾,通“揮”。大宇之下:謂普天之下。大宇,天空。生息理極:謂百姓治平達於極致。生息,生物;理,“治”之諱。
[28]唐王朝建立後,金城薛舉、涼州李軌、晉北劉武周、洛陽王世充、兩湖蕭銑仍行割據,至武德七年(六二四)全國方始平定。
[29]接因循之餘:謂在肅宗以後幾代對强藩的姑息求安之後。赫然:顯赫貌。南面指麾:帝王在朝堂面南而坐,謂居帝王之位指揮。
[30]樂章:指祭祀郊廟的歌詩。東巡泰山:帝王出行曰巡狩,此指東到泰山封禪。奏功皇天:向上天奏告天下治平之功。
[31]具著顯庸:著,顯露;庸,功勳;表揚顯著的功勳。明示得意:宣示志得意滿之情。服我成烈:欣佩我朝成就的功業。
[32]負罪嬰舋(xìn):背負罪責,遭遇嫌隙。嬰,通“攖”,觸犯。舋,“釁”之後出字,血祭,引申爲嫌隙。自居海島:謂拘囚於潮州。實則潮州臨海而非島,稱“海島”指隔絶之地。
[33]薄伎:微小的伎藝。隸御:御,本義爲駕馭車馬,引申爲近臣宦御。隸御指賤役近臣。窮思畢精:窮盡思慮精神。
[34]懷痛窮天:謂痛悔之情窮盡高天。瞻望宸極:表示對朝廷無限懷戀。宸極,北極星,喻帝位與朝廷。
[35]附表:指未專差衙官入京上表,而附驛遞進上。《唐會要》卷二六:天寶十載勅:自今已後,諸郡太守謝上表並附驛遞進,務從省便。然大郡要地亦有專使遞送者。
【評箋】 歐陽修《與尹師魯第一書》:……又常與安道言,每見前世有名人,當論事時,感激不避誅死,真若知義者。及到貶所,則慼慼怨嗟,有不堪之窮愁,形於文字,其心歡戚,無異庸人。雖韓文公不免此累。用此戒安道,慎勿作慼慼之文。(《居士外集》卷一七)
員興宗《跋袁公雅集圖》:韓退之世俗所謂聞道著書者,最後言事斥潮陽,便欲碎腦刳心,以謝時主。嗟乎!書言至此,烏睹所謂聞道者乎?(《九華集》卷二〇)
洪邁《容齋五筆》卷九《韓公潮州表》:韓文公《諫佛骨表》,其詞切直,至云“凡有殃咎,宜加臣身,上天監臨,臣不怨悔”,坐此貶潮州刺史。而《謝表》云:“臣於當時之文,未有過人者。至論陛下功德,與《詩》、《書》相表裏,作爲歌詩,薦之郊廟,雖使古人復生,臣亦未肯多遜。而負罪嬰釁,自拘海島,懷痛窮天,死不閉目。伏惟天地父母,哀而憐之。”考韓所言,其意乃望召還。憲宗雖有武功,亦未至“編之《詩》、《書》而無愧”。至於“紀泰山之封,鏤白玉之牒”,“東巡奏功,明示得意”等語,摧挫獻佞,大與諫表不侔。當時李漢輩編定文集,惜不能爲之除去。東坡自黄州量移汝州,上表云:“伏讀訓詞,有‘人材實難,不忍終棄’之語。臣昔在常州,有田粗給饘粥,欲望許令常州居住,輒叙徐州守河及獲妖賊事,庶因功過相除,得從所便。”讀者謂與韓公相類,是不然。二表均爲歸命君上,然其情則不同。坡自列往事,皆其實跡,而所乞不過見地耳。且略無一佞詞,真爲可服。
樓鑰《跋李莊簡公與其壻曹純老帖》:韓文公《潮州表》、柳河東《囚山》、劉賓客《謫九年》,文愈奇而氣愈下。(《攻媿集</a>》卷七三)
王若虚</a>:韓退之不善處窮,哀號之語,見於文字,世多譏之。然此亦人之至情,未足深怪。至《潮州謝表》,以東封之事迎憲宗,則是罪之大者矣。封禪,忠臣之所諱也。退之不忍須臾之窮,遂爲此諛悦之計,高自稱譽其舖張歌誦之能而不少讓,蓋冀幸上之一動,則可憐之態,不得不至於此。其不及歐、蘇遠矣。(《滹南遺老集》卷二九《臣事實辨》)
儲欣《昌黎先生全集録》卷八:《潮州刺史謝上表》,韓公專精神、致志慮之作,氣盛思精,字鎔句鍊,天地間有數文字。臣子得罪君父,悻悻然自以爲是,不復思愆戀闕者,非純臣也。看韓、蘇貶謫後,是何等忠悃。
何焯</a>《義門讀書記·昌黎集》卷三:此文亦仿虞仲翔《交州上吴大帝書》,須玩其位置之巧。篇中並無乞憐,祇自傷耳。若以文章自任,非惟時輩見推,即憲宗亦自深知之也。孔子</a>曰:“文莫吾猶人也。”班固</a>云:“著作者前烈之餘事。”公固不僅以文章自任者,勿謂其不謙也。議之者適見其眼孔之淺耳。封禪之事,自宋以後始同辭非之,前此儒者,多以爲盛事,未可守一師之學,疑其導人主以侈心也。《漢書·藝文志》封禪録於“禮十三家”之中。 “臣受性愚陋”至“所見推許”,接縫處有痕無迹。“伏以大唐受命有天下”至“以至陛下”,拓開。 “旋乾轉坤”四句十六字,雖揚子雲不能過也。 “天地父母哀而憐之”,只一語見意,亦使之得奏薄伎以贖罪過,非爲禄位計也。
按:宋人重節義,因此不滿於韓愈的阿諛乞憐;又重性理,因此批評韓愈鼓吹封禪。實則衛道直諫與諛媚乞憐,都出於同一忠於朝廷的立場,反映了韓愈思想的不同側面。本篇值得注意的是,韓愈雖身負罪累,行文却善於自占地步,在悔過乞憐的背後流露出自負與自恃。文章結構上前後呼應亦佳,叙事述情,轉折無迹。因此本文思想内容雖多局限,但作爲代表作者思想藝術一面的一體文章,却值得一讀。
鱷魚文[1]
維年月日,潮州刺史韓愈使軍事衙推秦濟,以羊一豬一投惡谿之潭水,以與鱷魚食,而告之曰[2]:
【注释】
[1]本篇是韓愈抵潮州後在惡谿(參閲《潮州刺史謝上表》注[13])祭鱷魚文。《舊唐書·韓愈傳》:“初,愈至潮陽,既視事,詢吏民疾苦,皆曰:‘郡西有湫水,鱷魚卵而化,長數丈,食民畜産將盡,以是民貧。’居數日,愈往視之,令判官秦濟炮一豚一羊,投之湫水,呪之曰云云。”
[2]維年月日:原作應有具體日期,魏《集》作“維元和十四年四月二十四日”。衙推:唐代軍府或州郡屬官。《新唐書·百官志》:“刺史領使(指兼領軍州事)則置副使、推官、衙官、州衙推、軍衙推。”
昔先王既有天下,列山澤,罔繩擉刃,以除蟲蛇惡物爲民害者,驅而出之四海之外[3]。及後王德薄,不能遠有,則江漢之間,尚皆棄之以與蠻夷楚越,況潮嶺海之間,去京師萬里哉[4]?鱷魚之涵淹卵育於此,亦固其所[5]。今天子嗣唐位,神聖慈武,四海之外,六合之内,皆撫而有之[6];況禹跡所揜,揚州之近地,刺史、縣令之所治,出貢賦以供天地、宗廟、百神之祀之壤者哉[7]!鱷魚其不可與刺史雜處此土也[8]。
【注释】
[3]先王:指堯、舜、禹、湯、文、武等上古聖王。列山澤:列,通“烈”,熾燃。《孟子</a>·滕文公》:“舜使益掌火,益烈山澤而焚之。”罔繩擉(chuò)刃:結繩爲網,以刃來刺。罔,同“網”;擉,“矠”的後出字,刺。《易·繫辭下》:“作結繩而爲罔罟。”《莊子·則陽》:“冬則擉鼈於江。”
[4]後王:與“先王”相對,指後代帝王。遠有:領有遠地。《漢書·孝文帝紀》:“德薄而不能遠達。”去京師萬里:萬里舉成數以示遥遠,參閲《左遷至藍關示姪孫湘》注[2]。
[5]涵淹卵育:潛伏水下,孵化生長。
[6]今天子:指唐憲宗。六合:天地四方。《莊子·齊物論》:“六合之外,聖人存而不論。”
[7]禹跡所揜,揚州之近地:夏禹曾遠至南方的蒼梧,以此誇説潮州爲他足跡所至。又潮州在九州中屬揚州地區,故爲近地。
[8]雜處:混居在一起。
刺史受天子命,守此土,治此民,而鱷魚睅然不安谿潭,據處食民畜、熊、豕、鹿、麞以肥其身,以種其子孫,與刺史亢拒,争爲長雄[9]。刺史雖駑弱,亦安肯爲鱷魚低首下心,伈伈睍睍,爲民吏羞,以偷活於此邪[10]?且承天子命以來爲吏,固其勢不得不與鱷魚辨[11];鱷魚有知,其聽刺史言:
【注释】
[9]睅然:目大突出貌,狀凶惡。《左傳》宣公二年:“睅其目,皤其腹。”據處:盤據。種其子孫:謂繁殖後代。亢拒:抗拒。亢,通“抗”。
[10]駑弱:軟弱。駑,劣馬。低首下心:猶低聲下氣。“下心”方《正》、魏《集》作“下中”,洪興祖謂“中”指“中身”,“下中”言制服其身。伈伈(xǐn xǐn)睍睍(xiàn xiàn):戒懼竊視貌。“睍睍”,方《正》:“‘睍睍’當作‘睆睆’。《莊子》:‘睆睆然在纆徼之中。’字書‘睆睆’,窮視貌。”朱《考》謂“恐作‘睆睆’爲是”,“睆睆”一曰眠目貌,眠目即瞑目,與“低首下心”意合。爲民吏羞:被屬吏和百姓恥笑。
[11]辨:辨明是非。
潮之州,大海在其南,鯨鵬之大,蝦蟹之細,無不容歸,以生以食,鱷魚朝發而夕至也[12]。今與鱷魚約:盡三日,其率醜類南徙於海,以避天子之命吏[13]。三日不能至五日,五日不能至七日。七日不能,是終不肯徙也,是不有刺史聽從其言也[14]。不然,則是鱷魚冥頑不靈,刺史雖有言,不聞不知也[15]。夫傲天子之命吏,不聽其言,不徙以避之,與冥頑不靈而爲民物害者,皆可殺。刺史則選材技吏民,操强弓毒矢,以與鱷魚從事[16]。必盡殺乃止,其無悔[17]!
【注释】
[12]鯨鵬之大:語出《莊子·逍遥遊》:“北冥有魚,其名爲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爲鳥,其名爲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以生以食,生存飲食。以,而。
[13]醜類:駡詈之辭,醜惡之物。《左傳》文公一八年:“醜類惡物。”杜注:“醜,亦惡也。”命吏:正式任命的官員。
[14]不有刺史:謂無視刺史。
[15]冥頑不靈:愚昧頑固,毫無靈性。
[16]材技吏民:有材能技藝(指武藝)的官吏、百姓。從事:謂較量、周旋。
[17]其無悔:告戒之辭,不要後悔。其,擬議之詞,當也,將也。
【評箋】 石介</a>《讀韓文》:……揭揭韓先生,雄雄周孔姿。披榛啓其途,與古相追馳……凌凌逐鱷文,潮民蒙其禧。將無元化合,功與天地齊……(《徂徠集》卷三)
王安石</a>《送潮州吕使君》:……不必移鱷魚,詭怪以疑民……(《臨川先生文集》卷五)
王若虚:韓退之《驅鱷魚文》,苦非佳作。史臣但書其事目足矣,而全録其詞,亦何必也?(《滹南遺老集》卷二一《諸史辨惑》)
茅坤</a>《唐宋八大家</a>文鈔·韓文》卷一六:詞嚴義正,看之便足動鬼神。
何焯《義門讀書記·昌黎集》卷四:浩然之氣,悚懾百靈。誠能動物,非其剛猛之謂。此文曲折次第,曲盡情理,所以近於六經。古者猫虎之類俱有迎祭,而除治蟲獸鼃龜猶設專官,不以爲物而不教且制也。韓子斯舉,明於古義矣。辭旨之妙,兩漢以來未有。“昔先王既有天下”至“驅而出之四海之外”,發端先提破必無可容之道。“況潮嶺海之間”至“亦固其所”,開其前愆。 “鱷魚其不可與刺史雜處此土也”,責其更新。 “刺史雖駑弱”至“以偷活於此耶”,平之以情。 “且承天子命以來爲吏”二句,又一提,諭之以體。 “潮之州”至“鱷魚朝發而夕至也”,道之以路,應前“驅而出之四海之外”。 “今與鱷魚約”至“至七日”、寬之以期。 “七日不能”至“不聞不知也”,逐層逆捲,後復順下,三段有千層萬疊之勢。“不有刺史”應“與鱷魚辨”。“冥頑”三句,應“有知聽刺史言”。 “夫傲天子之命吏”至“皆可殺”,竦之以法。“爲民物害”應“惡物爲民害”句。“刺史則選材技吏民”至末,迫之以威。“强弓毒矢”,應“罔繩擉刃”句。
曾國藩《求闕齊讀書録》卷八:文氣似《諭巴蜀檄》,彼以雄深,此則矯健。 “出貢賦以供天地、宗廟、百神之祀之壤者哉”,長句,聳拔。
林紓《韓柳文研究法·韓文研究法》:嚮與及門高生論《鱷魚文》,最有工夫在能用兩“況”字。“況潮嶺海之間,去京師萬里哉”,是爲鱷魚出脱,歸罪後王之棄地,故不管鱷魚之涵淹卵育;“況禹跡所揜,揚州之近地”,以牛女分野,潮陽亦屬揚州。且天子有命,刺史有責,其勢萬不足以容鱷魚。兩“況”字,一縱一收,却用得十分有力。篇中凡五提天子之命,頗極鄭重。然在當時讀之,自見其忠;自後人觀之,不免有獃氣。試問鱷魚一無知嗜殺之介蟲,豈知文章?又豈知有天子之命?……
按:祭鱷魚爲地方官職事中的例行公事之一。此文以遊戲筆墨寫出,文氣兀傲,意趣横生,體現出與惡物戰鬭的精神和道義在手的自信。文章起得高遠,結得斬截,中間叙議結合,莊諧雜出;“今與鱷魚約”以下用排比,造成了磅礴的氣勢,筆法多被後人襲用。
南海神廟碑[1]
海於天地閒爲物最鉅,自三代聖王莫不祀事[2]。考於傳記,而南海神次最貴,在北、東、西三神、河伯之上,號爲祝融[3]。天寶中,天子以爲古爵莫貴於公侯,故海嶽之祝,犧幣之數,放而依之,所以致崇極於大神[4]。今王亦爵也,而禮海嶽尚循公侯之事,虚王儀而不用,非致崇極之意也[5]。由是,册尊南海神爲廣利王,祝號祭式,與次俱昇[6]。因其故廟,易而新之,在今廣州治之東南,海道八十里,扶胥之口,黄木之灣[7]。常以立夏氣至,命廣州刺史行事祠下,事訖驛聞[8]。而刺史常節度五嶺諸軍,仍觀察其郡邑,於南方事無所不統,地大以遠,故常選用重人[9]。既貴而富,且不習海事,又當祀時海常多大風,將往,皆憂慼;既進,觀顧怖悸[10]。故常以疾爲解,而委事於其副,其來已久[11]。故明宫齋廬,上雨旁風,無所蓋障[12];牲酒瘠酸,取具臨時[13];水陸之品,狼藉籩豆[14]。薦祼興俯,不中儀式[15];吏滋不供,神不顧享[16]。盲風怪雨,發作無節,人蒙其害[17]。
【注释】
[1]本篇爲應廣州刺史兼御史大夫、嶺南節度使孔戣之請而作。據《太平御覽》卷八八二録《太公金匱》:“南海之神爲祝融。”又《舊唐書·禮儀志》:“(天寶)十載正月,四海並封爲王,遣……義王府長史張九章祭南海廣利王……”南海神廟在番禺(今廣東廣州市番禺區)東南海濱。孔戣,字君嚴,冀州(治信都,今河北冀州市)人;元和十二年,以裴度之薦,出鎮廣府;《舊唐書·孔戣傳》云:“戣剛正清儉,在南海,請刺史俸料之外,絶其取索。先是帥南海者,京師權要多託買南人爲奴婢,戣不受託。至郡,禁絶賣女口。先是,準詔禱南海神,多令從事代祠。戣每受詔,自犯風波而往。韓愈在潮州作詩以美之。”潮州屬嶺南節度所轄,韓在潮爲孔戣部屬,受託作本文。本文石刻首云“使持節袁州諸軍事、守袁州刺史韓愈撰,使持節循州諸軍事、守循州刺史陳諫書並篆額”,末署“元和十五年十月一日建”,所録爲刻石時官銜與年月(據《舊唐書·穆宗紀》:“〔元和十五年九月〕辛酉,以袁州刺史韓愈爲朝散大夫、守國子祭酒”,辛酉爲二十八日,至十月一日朝命尚未傳至南方,故刻石仍録袁州刺史銜)。
[2]祀事:祭祀事奉。夏、商、周三代祀海神,夏、商的情況未見記録,周代見《太平御覽》卷八八二《太公金匱》:“武王都洛邑未成,陰寒雨雪十餘日,深丈餘。甲子旦,有五丈夫乘車馬從兩騎止王門外,欲謁武王。武王將不出見。太公曰:‘不可。雪深丈餘而車騎無跡,恐是聖人。’太公乃持一器粥出,開門而進五車兩騎,曰:‘王在内,未有出意。時天寒,故進熱粥以禦寒,未知長幼從何起?’兩騎曰:‘先進南海君,次東海君,次西海君,次北海君,次河伯、雨師。’粥既畢,使者具告太公。太公謂武王曰:‘前可見矣,五車兩騎,四海之神與河伯,雨師耳。南海之神曰祝融,東海之神曰勾芒,北海之神曰玄冥,西海之神曰蓐收,請使謁者各以其名召之。’武王乃於殿上,謁者於殿下門内引祝融進。五神皆驚,相視而嘆。祝融拜。武王曰:‘天陰乃遠來,何以教之?’皆曰:‘天伐殷立周,謹來受命,願敕風伯、雨師,各使奉其職。’”
[3]考於傳記:從書傳記載上考察。神次最貴:神的位次最尊貴。指南海神位居四海之首,見上。河伯:又名馮夷,河神,古代帝王封四瀆如侯伯,故稱河伯。
[4]天寶:唐玄宗</a>李隆基</a>年號,計十五年(七四二—七五六)。海嶽之祝:祝禱四海五嶽。犧幣之數:祭祀時犧牲幣帛的數量。犧,祭祀時所用純毛牲。幣,玉幣。放而依之:謂依公侯之例。放,同“倣”,依。崇極:極度崇敬。
[5]謂現今王也是一種爵位,而尊禮四海五嶽仍按對待公侯的辦法行事,把王的禮儀擱置不用,這不符極度崇敬的本意。
[6]天寶十載四海並封王,南海爲廣利王,見注〔一〕。祝號祭式:祝禱時的名號,祭祀的儀式。與次俱昇:與位次一起提高。
[7]《廣東通志</a>》卷一〇一:“廣州府番禺縣:波羅江,韓愈碑‘扶胥之口、黄木之灣’即此,在南海神廟前,嶺南諸水之會也。羅浮夜半見日,然在山巔高處。此從卑處見之,若凌空倒影,最爲奇觀。在府城東八十里。”
[8]立夏氣至:立夏節氣到來。行事:指祭祀。事指祀事。驛聞:附驛遞上報朝廷。驛遞是當時利用驛路傳送公文的制度。
[9]唐制,廣州刺史常兼嶺南節度使。節度五嶺諸軍:統轄嶺南五管,即廣州、桂州、容州、邕州、交州五都督府。觀察其郡邑:指署理各地行政;桂、容、邕三管或稱觀察使。選用重人:選擇任用德高望重之人。
[10]憂慼:憂恐。
[11]以疾爲解:託言有疾而推託其事。委事於其副:把事情託付給副使。
[12]明宫:祀廟的宫室。施於神者曰“明”。齋廬:祀前齋戒之所。上雨旁風:屋頂漏雨,牆壁透風。
[13]牲酒瘠酸:即牲瘠酒酸;犧牲瘠瘦,酒已變質。取具臨時:臨祀神之時現準備。
[14]水陸之品:祀神所用之菹(zū,醃菜)出於水,醢(hǎi,魚、肉製的醬)出於陸,故稱水陸之品。狼藉籩(biān)豆:謂盛祭品的籩豆放置零亂。籩,以竹製,盛果、脯等;豆用木(或陶、銅)製,盛虀、醬等。《禮記·郊特牲》:“籩豆之實,水土之品也。”
[15]薦祼(ɡuàn)興俯:謂祝祭時鞠躬的禮節。薦,進獻(貢品);祼,灌祭,以酒灌於地。興俯:起身躬身,鞠躬。
[16]謂執事之吏越發不加恭敬,神也不來理睬、馨饗。供,通“恭”。
[17]盲風怪雨:《禮記·月令》:“仲秋之月……盲風至。”鄭注:“疾風也。”《山海經·中山經》:“……堵山……多怪風雨。”
元和十二年,始詔用前尚書右丞、國子祭酒、魯國孔公爲廣州刺史兼御史大夫以殿南服[18]。公正直方嚴,中心樂易,秪慎所職[19];治人以明,事神以誠,内外單盡,不爲表襮[20]。至州之明年,將夏,祝册自京師至,吏以時告[21]。公乃齋祓視册,誓羣有司曰[22]:“册有皇帝名,乃上所自署,其文曰:‘嗣天子某謹遣官某敬祭[23]。’其恭且嚴如是,敢有不承[24]。明日吾將宿廟下,以供晨事[25]。”
【注释】
[18]原無“丞”字,據魏《集》校補。魯國孔公:指孔戣。戣本冀州人,魯國爲孔氏郡望。殿南服:鎮服南部地方。殿,鎮撫。服,古稱王畿</a>之外的地方。
[19]中心樂易:心中和悦。易,平静。《詩經·小雅·何人斯》:“我心易也。”祗(zhī)慎所職:謹慎地對待自己的職務。
[20]内外單(dǎn)盡:即内單外盡。内心誠厚,外事盡力。單,誠實,厚道。童《詮》謂“單”同“殫”,猶盡。表襮(bó):襮,暴露;表襮即表露。
[21]祝册:古代天子祭神的文書。
[22]齋祓(fú):齋戒。祓,古代除災祈福的儀式。誓羣有司:誓,告誡,相約束;羣有司指部屬。
[23]據《通典</a>·吉禮》,岳瀆以上祝版皇帝署名,由中使往送。嗣天子是皇帝謙稱,意謂嗣位爲天子;二“某”字原文應有名字。
[24]敢有不承:謂豈敢有不恭敬承順之理。
[25]晨事:祀事質明而行,故曰晨事。
明日,吏以風雨白,不聽。於是州府文武吏士凡百數,交謁更諫,皆揖而退[26]。公遂陞舟,風雨少弛,櫂夫奏功[27]。雲陰解駮,日光穿漏,波伏不興[28]。省牲之夕,載暘載陰[29];將事之夜,天地開除,月星明穊[30]。五鼓既作,牽牛正中,公乃盛服執笏以入即事[31];文武賓屬,俯首聽位,各執其職[32]。牲肥酒香,罇爵静潔,降登有數,神具醉飽[33]。海之百靈秘怪,慌惚畢出,蜿蜿虵虵,來享飲食[34]。闔廟旋艫,祥飈送颿,旗纛旌麾,飛揚晻藹[35]。鐃鼓嘲轟,高管噭譟,武夫奮櫂,工師唱和[36]。穹龜長魚,踊躍後先,乾端坤倪,軒豁呈露[37]。祀之之歲,風災熄滅,人厭魚蟹,五穀胥熟[38]。明年祀歸,又廣廟宫而大之,治其庭壇,改作東西兩序,齋庖之房,百用具脩[39]。明年其時,公又固往,不懈益虔,歲仍大和,耋艾歌詠[40]。
【注释】
[26]交謁更諫:交相進見,輪番諫阻。揖而退:禮揖而請退。
[27]少弛:稍緩。櫂夫奏功:謂船夫駕船順利航行。櫂夫,船夫。
[28]謂烏雲解散呈斑駁狀,日光從雲隙穿洩而下,波濤亦平息不起。
[29]省(xǐnɡ)牲:祭祀前察看所用犧牲,是祭祀前的準備。《周禮·春官·小宗伯》:“大祭祀,省牲,眡滌濯。”載暘(yánɡ)載陰:陰晴不定。暘,出太陽。
[30]開除:謂開朗無雲霧。明穊(jì):明亮而稠密。穊,稠。
[31]五鼓既作:五更鼓聲響過。牽牛正中:牽牛即牛宿,屬摩羯座。《禮·月令》:“季春之月……旦,牽牛中。”盛服執笏:謂穿正式官服、捧着手版,此爲恭敬肅穆狀。
[32]聽(tìnɡ)位:處於其位。聽,任。
[33]降登有數:謂尊卑有序。《左傳》桓公二年:臧哀伯曰:“夫德,儉而有度,登降有數。”杜注:“登降謂上下尊卑。”
[34]百靈秘怪:指海中的各種神靈怪物。慌惚畢出:隱約模糊地顯現。蜿蜿虵虵(yí yí),蜿轉自如。虵虵,委曲自如貌。歐陽修《集古録跋尾》謂“虵虵”集本作“蜒蜒”。來享飲食:“享”别作作“慕”,童《詮》謂爲“籑”之訛。
[35]闔廟旋艫:關上廟門,調轉船頭。艫,《説文》:“舳艫也,一曰船頭。”又“漢律名船方長爲舳艫”。或以爲船尾爲艫。祥飈送颿:祥風吹起風帆。飈,疾風。颿,同“帆”。童《詮》釋“祥飈”爲“扶摇風”。旗纛旌麾:指儀仗中的各種旗幟。晻藹:旌旗蔽日貌。
[36]鐃鼓嘲轟:鐃與鼓轟鳴。鐃,青銅製打擊樂器,如鈴,有柄;高管噭(jiào)譟:響亮的管樂器發出高大噪雜的聲音。噭,呼叫,《説文》:“噭,吼也。”譟,同“噪”。武夫奮櫂:士卒奮力摇船。童《詮》謂“櫂”爲“蹈”的假借字,“奮櫂”謂發揚蹈厲。工師唱和:船工相互唱和。
[37]穹龜:大龜。乾端坤倪:即乾坤端倪。乾坤,天地。端倪,邊際,引申爲微末之處。軒豁:開朗,清晰。
[38]祀之之歲:“祀”:石本作“祝”;馬《校》謂“祀”是。人厭魚蟹:謂人人飽足了魚蟹。厭,同“饜”,飽,足。胥熟:全都成熟。胥,通“與”,皆。
[39]東西兩序:東西厢房。《書·顧命》孔傳:“東西厢謂之序。”齋庖之房:齋戒房室與厨房。
[40]固往:堅持前往。益虔:越發誠敬。耋(dié)艾:老年人。耋,八十曰耋(或七十);艾,五十曰艾,或泛稱老年人。
始公之至,盡除他名之税,罷衣食於官之可去者[41]。四方之使,不以資交[42]。以身爲帥,燕享有時,賞與以節[43]。公藏私畜,上下與足[44]。於是免屬州負逋之緡錢廿有四萬,米三萬二千斛[45]。賦金之州,耗金一歲八百,困不能償,皆以丐之[46]。加西南守長之俸,誅其尤無良不聽令者[47]。由是,皆自重慎法[48]。人士之落南不能歸者與流徙之胄百廿八族,用其才良而廪其無告者[49]。其子女可嫁,與之錢財,令無失時[50]。刑德並流,方地數千里,不識盜賊[51]。山行海宿,不擇處所。事神治人,其可謂備至耳矣。咸願刻廟石以著其美,而繫以詩[52]。乃作詩曰:
【注释】
[41]除他名之税:除去常賦以外的各種征課。韓愈《唐正議大夫尚書左丞孔公墓誌銘》:“境内諸州負錢至二百萬,悉放不收。蕃舶之至,泊步有下碇之税,始至有閲貨之燕,犀珠磊落,賄及僕隸,公皆罷之。”衣食於官之可去者:指官吏中之冗員。
[42]謂四方使者往來,不以財賄結交。
[43]燕享:同“宴饗”,指宴飲僚屬。此謂自身爲一府之帥,按一定時日宴飲部下,賞賜部屬有一定節度。
[44]與足:俱足。
[45]負逋(bū):拖欠賦税與人口流亡。逋,逃亡。緡錢:緡,穿錢繩,引申爲成串的錢;又千錢爲緡。
[46]嶺南某些州歲貢金,如融州、廉州、交州貢金,蒙州貢麩金,驩州、演州貢金箔等,見《元和郡縣圖志》。此謂貢金州有損耗,無力補償,全部施與之。丐,施與。
[47]《全唐文</a>》卷六九三有孔戣《奏加嶺南州縣官課料錢狀》。
[48]謂以此全都自知貴重,慎於執法。
[49]此謂對於中原士大夫流落南方及流徙人的後代,擢用其有才德者,並存養無依靠的人。據柳芳《姓系論》:“魏孝文帝遷洛,有八氏、十姓、三十六族,九十二姓。八氏、十姓出於帝宗屬或諸國從魏者,三十六族、九十二姓世爲部落大人,並號‘河南洛陽人’”(《全唐文》卷三七二),後二者合爲百廿八族。文中百廿八族指士族人;廪謂廪食;無告者謂鰥寡孤獨;謂以官糧接濟鰥寡孤獨。沈欽韓《補注》引《名勝志·廣州》:“府城北一里有廣恩館,唐節度使孔戣建,以居南謫子孫不能自存者,歲撥田租千五百石以贍之。”《禮·王制》:“少而無父者謂之孤,老而無子者謂之獨,老而無妻者謂之矜,老而無夫者謂之寡,此四者,天民之窮而無告者也。”
[50]失時:錯過適當時機,此謂年長未婚。
[51]刑德並流:刑罰與德治一起流布。
[52]著其美:表顯其美善。
南海陰墟,祝融之宅,既祀於旁,帝命南伯[53]。吏惰不躬,正自今公,明用享錫,右我家邦[54]。惟明天子,惟慎厥使,我公在官,神人致喜。海嶺之陬,既足既濡,胡不均弘,俾執事樞[55]。公行勿遲,公無遽歸,匪我私公,神人具依[56]。
【注释】
[53]陰墟:幽陰空曠之所。南伯:指嶺南節度使。伯,邦伯,統治一方的長官。
[54]不躬:不躬親行事。享錫:宴饗與賜與。右我家邦:謂有助於國家。右:同“佑”,助。
[55]既足既濡:已經富足並沾濡了仁德。俾執事樞:謂使其執宰相之權。事樞,中樞,指宰相職務。
[56]此謂您不要遲留在南方,但也不要亟急回朝廷,並不是我們對您偏私,而是神與人都信賴您。
【評箋】 蘇軾《頃年楊康功使高麗還奏乞立海神廟》:退之仙人也,遊戲於斯文。談笑出偉奇,鼓舞南海神。(《東坡後集》卷三)
康與之《夢昨録》:……少董曰:余評隱士之畫,如韓退之作《海神祠記》,蓋劈頭便言“海之爲物,於人閒爲至大”。使他人如此,則後必無可繼者。而退之之文累千言,所言浩瀚無溢。蓋力竭而不窮,文竭而不困,至於奪天巧而破鬼膽,筆勢猶未得已。世之作文者,孰能若是!
張表臣《珊瑚鈎詩話》卷一:退之作《南海神廟碑》,序祀事之大,神次之尊,固已讀之令人生肅恭之心。其述孔公嚴天子之命,必躬必親云:“遂陞舟,風雨少弛……雲陰解駮,日光穿漏。”又云:“省牲之夕,載暘載陰;將事之夜,天地開除,月星明穊。五鼓既作,牽牛正中,公乃盛服以入即事。”又云:“牲肥酒香……神具醉飽。百靈秘怪,慌惚畢出,蜿蜿虵虵,來饗飲食。”又云:“祥飈送颿,旗纛旌麾,飛揚晻靄……穹龜長魚,踴躍後先。”其造語用字,一至如此。不知何物爲五臟、何物爲心胸乎?
李日華《六研齋筆記》卷二:東坡云:……《南海碑》首曰:“海於天地間爲物最巨。”其後運思施設極奇怪,正爲劈頭得勝氣耳。
儲欣《昌黎先生全集録》卷五:公潮州以後文字至此乎?辭不足不可謂成文。“談笑出奇偉,鼓舞南海神。”辭足之效也。辭必至此,而後謂之足。吁,其難哉!
林雲銘《韓文起》卷八:題是《南海神廟碑》,文却是孔公重修碑記。不但記重修一事,且純是孔公廣州德政碑也。開手説南海神最貴,本朝祀典最隆,而前此奉行不虔,亦爲孔公作一反襯話頭。次轉入孔公治人以明,事神以誠,分叙二大段,備極贊揚。即舟行致祭,往返海洋,鋪張許多異景,總言其有誠必格。雖寫神靈,亦是寫孔公也。若論廟碑正格,末段許多政績不應一齊攙入。故昌黎因於叙政績之前,加“耋艾歌詠”四字,末又云“咸願刻廟石,以著其美,而繫以詩”,是明明以稱頌之詞,借百姓之意,作個卸擔之法。謂非恐涉於獻諛而然乎?按孔公字君嚴,孔子三十八世孫,嗣爲尚書左丞,以老致仕,公曾上疏請留;及薨,又爲作《墓誌銘》,皆叙其清正,似亦可以當此碑之言而無愧。若文之佳,以排山倒海之力,濟以敲金戛玉之韻,尤不易得也。
曾國藩《求闕齋讀書録》卷八:筆力足以追相如作賦之才,而鋪叙少傷平直,故王氏謂骨力差減也。然古來文士,並以賦物爲難。蓋藻繪三才,刻畫萬態,而不可剽襲一字,故其難也。後人雜綴前人字句爲文,又不究事物之情狀,淺矣。
按:本文在表現上突出顯示了注重創意造言、“辭必己出”的特點。描摹雄奇富麗,用語新異傑特;多鋪叙而不傷於繁密堆垛,善刻劃亦未流於險怪艱澀。
柳子厚墓誌銘[1]
子厚諱宗元。七世祖慶,爲拓跋魏侍中,封濟陰公[2];曾伯祖奭,爲唐宰相,與褚遂良、韓瑗俱得罪武后,死高宗朝[3];皇考諱鎮,以事母棄太常博士,求爲縣令江南,其後以不能媚權貴失御史,權貴人死,乃復拜侍御史,號爲剛直,所與遊皆當世名人[4]。
【注释】
[1]本篇是爲亡友柳宗元</a>所作墓誌銘。柳於元和十四年(八一九)十一月八日卒於柳州(今廣西柳州市)任上(《舊唐書》本傳作十月五日)。是年冬,韓愈自潮州移袁州(屬江南道,治宜春縣,今江西宜春市)刺史。劉禹錫《祭柳員外文》曰:“退之承命,改牧宜陽……勒石垂後,屬於伊人。”(《劉賓客外集》卷一〇),則此文爲受劉所託在袁州作。
[2]柳慶,字更興,解(今山西運城市西南)人。據《周書》本傳:慶在後魏官至尚書右丞、通直散騎常侍,封清河縣男,入北周進爵平齊縣公,不言爲侍中、封濟陰公。柳宗元《先侍御史府君神道表》:“六代祖諱慶,後魏侍中、平齊公。”北魏皇族姓拓跋,故稱拓跋魏;侍中秦始置,丞相屬官,自漢以來,權勢日重,南北朝時居天子左右,備對顧問。
[3]柳奭,貞觀中爲中書舍人。據《舊唐書·柳亨傳》:“以外生女(王氏)爲皇太子(李治)妃,擢拜兵部侍郎;妃爲皇后,奭又遷中書侍郎。永徽三年(六五二),代褚遂良爲中書令,仍監修國史。俄而後漸見疏忌,奭憂懼,頻上疏,請辭樞密之任,轉爲吏部尚書。及后廢,累貶愛州刺史。爲許敬宗、李義府所構……高宗遣使就愛州殺之,籍没其家。”又據上引《神道表》:“曾伯祖奭,字子燕,唐中書令。”奭與子厚高祖子夏</a>爲從父兄弟,於子厚爲高伯祖,此處輩份有誤。褚遂良與韓瑗都是高宗朝宰相,均以反對廢王皇后、立武則天爲后貶官卒。
[4]柳鎮:據柳宗元《神道表》:“常(袞)吏部命爲太常博士。先君固曰:‘有尊老孤弱在吴,願爲宣城令。’三辭而後獲徙爲宣城……遷殿中侍御史……後數年,登朝爲真。會宰相與憲府比周,誣陷正士,以校私讎。有擊登聞鼓以聞於上,上命先君總三司以聽理,至則平反之。爲相者……卒中以他事,貶夔州司馬。”此即文中所謂不能媚權貴失御史事。事發於貞元四年(七八八),陝虢觀察使盧岳卒,岳妻分貲不及妾子,妾訴之;中丞盧佋欲重妾罪,而侍御史穆贊不聽,佋與竇參共誣贊受金,賴柳鎮等得以申理;貞元八年,竇參貶死,柳鎮拜侍御史。所與遊皆當世名人:柳宗元《先君石表陰先友記》謂“先君之所與友,凡天下善士舉集焉”,並列出爲宰相者姜公輔、齊映、杜黄裳</a>、鄭餘慶及梁肅、許孟容等名人六十五人的名字。
子厚少精敏,無不通達[5]。逮其父時,雖年少已自成人,能取進士第,嶄然見頭角[6]。衆謂柳氏有子矣。其後,以博學宏詞授集賢殿正字[7]。儁傑廉悍,議論證據今古,出入經史百子,踔厲風發,率常屈其座人[8]。名聲大振,一時皆慕與之交。諸公要人争欲令出我門下,交口薦譽之[9]。
【注释】
[5]精敏:精純聰慧。
[6]成人:參閲《進學解》注[26]。嶄然:傑特、突出貌。見頭角:見,同“現”;露出頭角。劉禹錫《唐故尚書禮部員外郎柳君集紀》:“子厚始以童子有奇名於貞元初。”柳宗元《神道表》:“貞元九年,宗元得進士第。上問有司曰:‘得無以朝士子冒進者乎?’有司以聞,上曰:‘是固抗姦臣竇參者耶?吾知其不爲子求舉矣。’”
[7]“集賢殿正字”魏《集》作“校書郎、藍田尉”。
[8]儁傑廉悍:儁,同“俊”;儁傑謂才智出衆。廉悍謂品格峻厲。踔厲風發:踔,超越;踔厲,高超貌。風發,意氣飛揚。
[9]諸公要人:指朝中有權位者。薦譽:推薦贊譽。
貞元十九年,由藍田尉拜監察御史[10]。順宗即位,拜禮部員外郎[11]。遇用事者得罪,例出爲刺史[12];未至,又例貶州司馬[13]。居閑,益自刻苦,務記覽,爲詞章,汎濫停蓄,爲深博,無涯涘,而自肆於山水閒[14]。元和中,嘗例召至京師,又偕出爲刺史,而子厚得柳州[15]。既至,歎曰:“是豈不足爲政邪?”[16]因其土俗,爲設教禁,州人順賴[17]。其俗以男女質錢,約不時贖,子本相侔,則没爲奴婢[18]。子厚與設方計,悉令贖歸[19]。其尤貧力不能者,令書其傭,足相當,則使歸其質[20]。觀察使下其法於他州,比一歲,免而歸者且千人[21]。衡湘以南爲進士者,皆以子厚爲師;其經承子厚口講指畫爲文詞者,悉有法度可觀[22]。
【注释】
[10]貞元十七年(八〇一),柳宗元由集賢殿正字出爲藍田尉;十九年,拜監察御史裏行。藍田縣隸京兆府,今陝西藍田縣;裏行爲試用之意。
[11]順宗李誦即位于貞元二十一年正月。禮部員外郎爲尚書禮部屬官,從六品上。
[12]用事者得罪:指“永貞革新”主持者王叔文、王伾、韋執誼等被貶黜;參閲《赴江陵途中寄贈……三學士》詩注[20][37][48]。例出爲刺史:謂依罪貶之例貶爲刺史;貞元二十一年八月順宗被迫禪位,改元永貞,王叔文、王伾、韋執誼先後被斥逐;九月,二王所親重者朝官八人被貶爲遠州刺史,柳宗元得邵州(屬江南道,治邵陽縣,今湖南邵陽市)。
[13]是年十一月,朝議以爲八人貶斥太輕,加貶爲遠州司馬,柳宗元得永州(屬江南道,治零陵縣,今湖南永州市);司馬爲州佐官,永州爲中州,司馬正六品下。
[14]居閑:謂無職事。柳宗元爲“永州司馬員外置同正員”,是編外閑員。又唐司馬多由“内外文武官左遷右移者第居之”(白居易</a>《江州司馬廳記》,《白氏長慶集》卷四三)。汎濫停蓄:汎,同“泛”;停,同“渟”;此狀文思如積水横溢而又蓄積淵深。無涯涘:涯涘本義爲水邊;此謂文章無任何羈束。自肆於山水閒:謂在山水間逸樂不拘。
[15]元和九年末,王叔文之黨謫官者凡十年不量移,執政有憐其才欲漸進之者,皆召至京師,旋被出爲遠州刺史,官職雖有昇遷,但被置於更加遠惡之地;柳宗元得柳州;柳州隸桂管經略觀察使,今廣西柳州市。
[16]謂在此職任上難道不能做出一番政績嗎?
[17]土俗:地方風俗。教禁:條教禁令。
[18]以男女質錢:以兒女作抵押借錢。男女指兒女。約不時贖:相約不按時贖回。子本相侔:利錢與本錢相等。侔,相等。
[19]方計:辦法。
[20]書其傭:寫下做工日數。傭,受僱爲人勞作。使歸其質:使放還做抵押的人。質,抵押品。
[21]觀察使:指桂管經略觀察使,管州十二,柳州爲所轄州之一;時任職者爲裴行立。比一歲:近一年。且千人:將近千人。
[22]爲進士者:指求進士舉者。悉有法度可觀:謂全都表現得有所規範。法度指作文的規範、法則。
其召至京師而復爲刺史也,中山劉夢得禹錫亦在遣中,當詣播州[23]。子厚泣曰:“播州非人所居,而夢得親在堂[24]。吾不忍夢得之窮,無辭以白其大人,且萬無母子俱往理[25]。”請於朝,將拜疏,願以柳易播,雖重得罪,死不恨[26]。遇有以夢得事白上者,夢得於是改刺連州[27]。嗚呼!士窮乃見節義。今夫平居里巷相慕悦,酒食遊戲相徵逐,詡詡强笑語以相取下,握手出肺肝相示,指天日涕泣,誓生死不相背負,真若可信[28];一旦臨小利害,僅如毛髮比,反眼若不相識,落陷穽不一引手救,反擠之又下石焉者,皆是也[29]。此宜禽獸夷狄所不忍爲,而其人自視以爲得計,聞子厚之風,亦可以少媿矣[30]。
【注释】
[23]劉禹錫字夢得,洛陽人,郡望中山;中山,參閲《毛穎傳》注[2]。亦在遣中:也在放逐人員之中。遣,逐,《左傳》僖公二十三年:“公子不可,姜與子犯謀,醉而遣之。”播州,屬江南道,治遵義縣,今貴州遵義市。
[24]親在堂:謂家有老母。親指母親。
[25]謂我不忍心夢得陷於困境,没有適當的話向母親説明;而且没有母子一起去播州的道理。《史記·刺客列傳》:“故進百金者,將用爲大人麤糲之費。”此稱母爲“大人”所本。
[26]拜疏:上疏。重得罪:再一次受處罰。死不恨:至死而無遺憾。
[27]此指裴度疏救劉禹錫事。《舊唐書·劉禹錫傳》:“御史中丞裴度奏曰:‘劉禹錫有母,年八十餘。今播州西南極遠,猿狖所居,人迹罕至。禹錫誠合得罪,然其老母必去不得,則與此子爲死别。臣恐傷陛下孝理之風,伏請屈法稍移近處。’憲宗曰:‘夫爲人子,每事尤須謹慎,常恐貽親之憂。今禹錫所坐,更合重於他人,卿豈可以此論之?’度無以對。良久,帝改容而言曰:‘朕所言是責人子之事,然終不欲傷其所親之心。’乃改授連州刺史。”
[28]平居里巷相慕悦:平日居於同一里巷相互企羨友好。相徵逐:相互招呼追隨。徵,召求。詡詡(xǔ xǔ)强笑語以相取下:此謂裝出討好的樣子,談笑風生以示謙卑。詡詡,媚好貌。《漢書·張敞傳》注孟康曰:“北方人謂媚好爲詡。”
[29]不一引手救:不伸手救援。一,表總括之詞。
[30]子厚之風:柳宗元的風範。少媿:稍感慚愧。
子厚前時少年,勇於爲人,不自貴重顧藉,謂功業可立就,故坐廢退[31]。既退,又無相知有氣力得位者推挽,故卒死於窮裔,材不爲世用,道不行於時也[32]。使子厚在臺省時,自持其身已能如司馬、刺史時,亦自不斥[33];斥時有人力能舉之,且必復用不窮。然子厚斥不久,窮不極,雖有出於人,其文學辭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傳於後如今無疑也[34]。雖使子厚得所願,爲將相於一時,以彼易此,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
【注释】
[31]勇於爲人:勇於助人。陳《勘》:“鄭康成詩箋云:爲,猶助也。”此指參與“二王”集團事。不自貴重顧藉:謂不珍重顧惜自身。顧藉猶顧惜,顧慮。廢退:指貶黜棄置。
[32]推挽:提拔援助。挽,牽引。窮裔:極邊遠之地,指柳州。
[33]臺省:御史臺與尚書省,泛指朝廷。柳宗元任監察御史裏行屬御史臺、尚書禮部員外郎屬尚書省。自持其身:約束自身,謂謹慎行事。
[34]有出於人:出人頭地,意指爲顯宦。文學辭章:此指詩文創作。
子厚以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八日卒,年四十七[35]。以十五年七月十日歸葬萬年先人墓側[36]。子厚有子男二人,長曰周六,始四歲;季曰周七,子厚卒乃生;女子二人,皆幼。其得歸葬也,費皆出觀察使裴君行立[37]。行立有節槩,立然諾,與子厚結交[38]。子厚亦爲之盡,竟賴其力[39]。葬子厚於萬年之墓者,舅弟盧遵[40]。遵,涿人,性謹慎,學問不厭[41]。自子厚之斥,遵從而家焉,逮其死不去。既往葬子厚,又將經紀其家,庶幾有始終者[42]。銘曰:
【注释】
[35]“十一月八日”魏《集》作“十月五日”。
[36]歸葬:指靈柩自柳州運回祖塋安葬。萬年:屬京兆府,治長安西部。
[37]裴行立,絳州(屬河東郡,治正平縣,今山西新絳縣)人,曾爲安南經略使、桂管觀察使。
[38]有節概:有氣節。立然諾:謂然諾必定做到。
[39]爲之盡:爲之盡全力。
[40]舅弟盧遵:子厚母盧氏,遵爲表弟。
[41]涿人:涿州屬河北道,治范陽縣,今河北涿州市。學問不厭:爲學請問不饜足。
[42]經紀:料理。庶幾有始終者:算得上是有始有終的人。《莊子·大宗師》:“善始善終。”《晉書·劉聰載記》:“小人有始無終。”
是惟子厚之室[43]。既固既安,以利其嗣人[44]。
【注释】
[43]室:墓室。《詩經·唐風·葛生》:“百歲之後,歸於其室。”
[44]嗣人:後嗣,子孫。
【評箋】 劉禹錫《唐故尚書禮部員外郎柳君集紀》:子厚之喪,昌黎韓退之誌其墓,且以書來弔曰:“哀哉,若人之不淑!吾嘗評其文,雄深雅健,似司馬子長,崔、蔡不足多也。”安定皇甫湜</a>,於文章少所推讓,亦以退之之言爲然。凡子厚名氏與仕與年暨行己之大方,有退之之誌若祭文在,今附於第一通之末云。(《劉賓客文集》卷一九)
張端義《貴耳集》卷上:作文之法,先觀時節,次看人品,又當玩味其立意。如退之作《柳子厚墓銘》,自“士窮乃見節義”,三、四十言,皆自道胸中事……
程端禮《昌黎文式》卷一前集上:子厚失身王叔文之黨,大節已虧。以柳易播一事,頗合道理。其可傳後世者惟文章。退之乃厚交,欲以善揜惡,故叙二事最詳。自“召至京師”以下,乃反復論子厚之文章卓然,可敬可愛,此文章之妙也。
儲欣《唐宋八大家類選》卷一三:昌黎墓誌第一,亦古今墓誌第一。以韓誌柳,如太史公傳李將軍,爲之不遺餘力矣。
林雲銘《韓文起》卷一二:……若篇首不叙姓氏,却於取進士第後點出柳氏有子;不叙里居,却於歸葬時點出萬年先人墓側,則姓氏里居自見,其作法皆與他篇不同。至中段,忽把世俗交情感慨一番,又把文章必傳欣幸一番,在誌銘尤無此格……總之,公與子厚,文章聲氣,一時無兩;所作祭文、誌銘、廟碑三篇,皆絶頂出色,不可以常格論也。
吴闓生《古文範》:韓、柳至交,此文以全力發明子厚之文學風義,其酣恣淋漓、頓挫盤鬱處乃韓公真實本領,而視所爲墓銘以雕琢奇詭勝者,反爲别調。蓋至性至情之所發,而文字之變格也。
錢基博《韓愈志·韓集籀讀録》:看似順次叙去,其實駕空立論,並不實叙子厚生平。只就其早達終蹶、前後盛衰相形,以議論見意。沈鬱以出頓挫,唱嘆而能雄實,不同桐城末流之虚腔摇曳。其原出太史公《六國年表》、《秦楚之際月表》及《游俠》、《貨殖》列傳諸序……抑遏掩蔽,茹涵吞吐,而出之沛然,讀之鏗然。蕩軼俊邁,不見其抑遏掩蔽;祇見其吐而罕見其吞,此太史公之妙筆,惟愈能會之也。
按:本文重點在贊揚柳宗元文章風義,而略於其政治活動,這反映了韓、柳二人政治立場的分歧,在文章寫作上則可見作者取材、結構避實就虚的技巧。文章叙述雅潔精嚴,而特别着力於議論,筆墨間又充滿感情。這樣,雖然陳述較略,而所叙碑主的人物風彩却顯得鮮明生動,而所議各節又有相當深刻的意義。
祭柳子厚文[1]
維年月日[2],韓愈謹以清酌庶羞之奠,祭於亡友柳子厚之靈:
【注释】
[1]本篇作於袁州任所。《文苑英華》題作《祭亡友柳子厚文》。
[2]“維年月日”,《文苑英華》作“維某年歲次庚子五月壬寅朔五日丙午”。清酌庶羞:參閲《祭河南張員外文》注[2]。
嗟嗟子厚,而至然耶[3]?自古莫不然,我又何嗟?人之生世,如夢一覺,其閒利害,竟亦何校[4]?當其夢時,有樂有悲,及其既覺,豈足追惟[5]?
【注释】
[3]嗟嗟:悲嘆之語。至然:謂至於如此。
[4]何校(jiào):謂何所計較。
[5]追惟:追思。本節意本《莊子·齊物論》:“夢飲酒者,旦而哭泣;夢哭泣者,旦而田獵。方其夢也,不知其夢也。夢之中又占其夢焉,覺而後知其夢也。且有大覺而後知此其大夢也。而愚者自以爲覺,竊竊然知之。君乎,牧乎,固哉!丘也與女,皆夢也;予謂汝夢,亦夢也。”
凡物之生,不願爲材,犧尊青黄,乃木之災[6]。子之中棄,天脱馽羈,玉佩瓊琚,大放厥辭[7]。富貴無能,磨滅誰紀[8]?子之自著,表表愈偉[9]。不善爲斲,血指汗顔,巧匠旁觀,縮手袖閒[10]。子之文章,而不用世,乃令吾徒,掌帝之制[11]。子之視人,自以無前,一斥不復,羣飛刺天[12]。
【注释】
[6]犧尊青黄:犧尊指犧牛形的酒樽,或以爲樽腹上畫牛形;青黄指所塗青黄文彩;《禮·明堂位》:“尊用犧象山罍,鬱尊用黄目。”此意本《莊子·人閒世》:“子綦曰:‘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於此其大也。嗟乎神人,以此不材。’”又《莊子·天地》:“百年之木,破爲犧尊,青黄而文之,其斷在溝中。比犧樽於溝中之斷,則美惡有閒矣,其於失性一也。”
[7]子之中棄:謂子厚宦途中被棄置。天脱馽(zhí)羈:謂是上天脱卸了羈束。絡首曰馽,絡足曰羈。語本《莊子·馬蹄》:“及至伯樂,曰:‘我善治馬。’燒之,剔之,刻之,雒之,連之以羈馽,編之以皁棧。”玉佩瓊琚:喻文章之精美華貴。《詩經·衛風·木瓜》:“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毛傳:“瓊,玉之美者;琚,佩玉名。”又《詩經·鄭風·有女同車》:“有女同車,顔如舜華,將翱將翔,佩玉瓊琚。”正義:“所佩之玉是瓊琚之玉,言其玉聲和諧,行步中節也。”大放厥辭:謂大肆舖揚其辭章。
[8]謂身處富貴而無材能,終當磨滅而無人記録。意本司馬遷《報任安書》:“古者富貴而名磨滅,不可勝記,唯倜儻非常之人稱焉。”
[9]自著:自我表露。《禮·中庸</a>》:“誠則形,形則著,著則明。”表表:特出貌。
[10]不善爲斲(zhuó),血指汗顔:斲,砍,削。謂不善於做木匠活,傷指流血,汗流滿面。義本《老子</a>》:“夫代大匠斲者,希有不傷其手矣。”
[11]乃令吾徒,掌帝之制:謂讓我們一輩人來職掌朝廷詔誥的起草工作。制,制書,泛指詔命。韓愈於元和九年十一月到十一年初曾任知制誥之職。
[12]自以無前:自認爲没有超過自己的。《漢書·尹翁歸傳》:“延年大重之,自以能不及翁歸。”一斥不復:一經貶黜即不復被重用。羣飛刺天:謂攻擊者如大批飛蟲充滿天空;張衡《南都賦》:“杳藹蓊鬱於谷底,森而刺天。”李善</a>注:“皆茂盛貌也。”
嗟嗟子厚,今也則亡,臨絶之音,一何琅琅[13]。徧告諸友,以寄厥子,不鄙謂余,亦託以死[14]。凡今之交,觀勢厚薄,余豈可保,能承子託[15]?非我知子,子實命我,猶有鬼神,寧敢遺墮[16]?念子永歸,無復來期,設祭棺前,矢心以辭[17]。嗚呼哀哉,尚饗!
【注释】
[13]臨絶:臨終。琅琅:聲音響亮貌。司馬相如《子虚賦》:“礧石相擊,琅琅礚礚。”
[14]以寄厥子:謂寄託遺孤。不鄙謂余:不鄙棄我。謂,語辭。亦託以死:也以死後事相託。
[15]謂今日交友,只看勢力大小;如我自身已難以保全,還能接受你的託付嗎?
[16]遺墮:棄置不顧。
[17]永歸:謂死去。矢心以辭:謂以文辭表白自心。矢,誓。
【評箋】 林雲銘《韓文起》卷八:子厚卒於官,在元和十四年十一月,時公方調袁州。想歸葬時取道於袁,故得躬詣棺前致祭。開手彼此不叙官爵,以明千古性命之交,與自己骨肉無異,親狎之至也。其大意謂人無不死,即生前之窮通得失,可以付之夢覺,不足輕重。所痛惜者,以蓋世文章,竟不能供國家之用,實因前此爲才名所誤,以致一斥不復,反不如碌碌之徒得以致身通顯,使人皆以才爲戒耳。末以生死相託之情,自矢不負。一片血淚,不忍多讀。
吴闓運《古文範》卷三:祭文亦四言詩之一種也。韓公爲之,鎚幽鑿險,神駴鬼眩,蓋導源於《招魂》、《九歌》、《大招》,而以自發其光怪駭愕、磊砢不平之氣……今擇其沉鬱質厚者一首,以備體例,他不具載。
按:本篇立意用語,多本《莊子》,句法上</a>又多用反詰,表現出强烈的憤世疾俗之情。取材同樣多從虚處斡旋,這是韓愈哀祭文字善用的筆法。他往往把這種文字作爲抒寫自己情志的作品來寫。
韋侍講盛山十二詩序[1]
韋侯昔以考功副郎守盛山[2]。人謂韋侯美士,考功顯曹,盛山僻郡,奪所宜處,納之惡地以枉其材,韋侯將怨且不釋矣[3]。
【注释】
[1]本文是爲韋處厚《盛山詩》及其和詩所作的序,時韋爲翰林侍講學士。處厚,字德載,京兆人,元和初登進士第,賢良方正登科,授秘書省校書郎,歷禮部、考功二員外;爲宰相韋貫之所重。元和十一年貫之以議淮西用兵不合旨出官,坐出開州(屬山南道,治開江縣,開江曾名盛山,今重慶市開縣)刺史;入拜户部侍郎、知制誥,穆宗立,召入翰林爲侍講學士;後再遷中書舍人,文宗時爲相,大和二年卒。韋在開州作《盛山詩》十二篇,白居易、元稹</a>等均有和作,集録爲一卷,韓愈爲作此序。作於長慶二年(八二二)。
[2]韋侯:敬稱,古士大夫間相互尊稱爲侯。考功副郎:指考功員外郎,爲考功郎中之副,故稱副郎,從六品上。守盛山:指署理開州。
[3]美士:優秀人才。顯曹:顯要官署。盛山僻郡:此以舊名稱開州。僻,偏僻。枉其材:屈抑其材。怨且不釋:怨恨且不得開解。
或曰:不然。夫得利則躍躍以喜,不利則戚戚以泣若不可生者,豈韋侯謂哉[4]!韋侯讀六藝之文,以探周公、孔子之意,又妙能爲辭章,可謂儒者[5]。夫儒者之於患難,苟非其自取之,其拒而不受於懷也,若築河堤以障屋霤[6];其容而消之也,若水之於海,冰之於夏日[7];其翫而忘之以文辭也,若奏金石以破蟋蟀之鳴、蟲飛之聲[8]。況一不快於考功、盛山一出入息之閒哉[9]!
【注释】
[4]躍躍:歡喜踴躍貌。戚戚:憂懼貌;《論語·述而》:“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豈韋侯謂哉:意謂難道這還算是韋侯嗎(説他絶不會如此)。
[5]六藝之文:指六經,參閲《師説》注[23]。儒者:謂聖人之徒。
[6]障屋霤(liù):圍擋屋檐流水。霤,通“溜”,屋檐水。
[7]容而消之:容納並消解之。
[8]此謂以寫作文辭來玩賞自遣,就如樂器齊奏壓下了蟋蟀鳴叫、蟲飛的嗡嗡聲。翫,玩味。金石,鐘磬之類樂器,參閲《送孟東野序》注[8]。
[9]此謂何況是由考功謫守盛山這短時間的不如意呢。一出入息,喻時間短暫。
未幾,果有以韋侯所爲十二詩遺余者[10]。其意方且以入谿谷、上巖石,追逐雲月不足日爲事[11]。讀而歌詠之,令人欲棄百事、往而與之遊,不知其出於巴東、以屬朐也[12]。
【注释】
[10]未幾:不久。遺余:贈送給我。
[11]此謂韋詩的立意在要抓緊時日、玩賞山水雲月了此餘生。方且,劉淇《助字辨略》卷三:“又《莊子》:‘方且本身而異形,方且尊知而大馳。’陸德明《音義》云:‘凡言方且者,言方將有所爲也。’”不足日:時日不足,謂時間不够。韋詩今佚,從和詩知道題目爲《宿雲亭》、《隱月岫》、《茶嶺》、《梅溪》、《流盃渠》、《盤石磴》、《桃塢》、《竹嵓》、《琵琶臺》、《胡盧沼》、《繡衣石塌》、《上士瓶泉》等。
[12]謂讀了這些詩,讓人想遺棄世務前去與之遊,想不到它們竟寫在巴東原屬朐地方。巴東,古郡名,至唐廢,此指開州(開州爲義寧二年〔六一八〕析巴東郡盛山、新浦,通川郡萬世,西流置,見《新唐書·地理志》)。朐(chǔn rěn),同“朐忍”,古縣名,漢屬巴郡,即開州一帶,《後漢書·吴漢傳》注引《十三州志》:“朐音春,音閏,其地下濕,多朐蟲,因以名縣。”朐即蚯蚓,《本草綱目》卷四二《蟲》:“《爾雅》謂之螼螾,巴人謂之朐,皆方音之轉也。”
于時應而和者凡十人。及此年,韋侯爲中書舍人,侍講六經禁中[13]。和者通州元司馬爲宰相,洋州許使君爲京兆,忠州白使君爲中書舍人,李使君爲諫議大夫,黔府嚴中丞爲秘書監,温司馬爲起居舍人,皆集闕下[14]。於是盛山十二詩與其和者大行於時,聯爲大卷,家有之焉[15]。慕而爲者將日益多,則分爲别卷。韋侯俾余題其首[16]。
【注释】
[13]此年,指長慶二年。《舊唐書·穆宗紀》:“(元和十五年三月)壬子,召侍講學士韋處厚、路隨於太液亭講《毛詩·關雎》、《尚書·洪範》等篇。”“(長慶二年四月)癸未……翰林侍講學士韋處厚、路隨進所撰《六經法言</a>》二十卷,賜錦綵二百疋,銀器二百事,處厚改中書舍人。”
[14]通州元司馬爲宰相:元稹於元和十年貶通州(屬山南西道,治永穆縣,今四川達縣)司馬,十四年回朝;又《舊唐書·穆宗紀》:“(長慶二年二月辛巳)以工部侍郎元稹守本官同平章事。”“六月甲戊朔,甲子……工部侍郎平章事元稹爲同州刺史。”以下包括元稹六人所列官職前者爲和詩時所任,後者爲集闕下時所任,和詩非一時所作,到京亦非同時。洋州許使君爲京兆:許季同,孟容弟,舊史載曾爲京兆少尹,官終宣歙觀察使,而未載爲洋州和京尹事,然據元稹《授吉旼京兆府渭南縣令制》:“今京兆尹季同以旼有幹蠱之稱……”元稹掌制誥在元和十五年五月至長慶元年十月,則許爲京尹在此前後。忠州白使君爲中書舍人:白居易元和十三年爲忠州(屬山南西道,治臨江縣,今重慶市忠縣)剌史,十五年入京;又《舊唐書·穆宗紀》:“(長慶元年十月)壬午,以尚書主客郎中、知制誥白居易爲中書舍人。”“(長慶二年七月)壬寅,出中書舍人白居易爲杭州刺史。”李使君爲諫議大夫:李景儉字寬中,貞元十五年進士,曾爲忠州、灃州刺史,《舊唐書·穆宗紀》:“(長慶元年八月)庚寅,以建州刺史李景儉爲諫議大夫。”“(十二月)丁卯,貶諫議大夫李景儉爲楚州(今安徽淮安市楚州區)刺史。”黔府嚴中丞爲秘書監:嚴謩,《舊唐書·憲宗紀》:“(元和十四年)二月己酉朔,以商州刺史嚴謩爲黔中觀察使。”中唐時期出使例帶臺省銜,觀察使一般爲御史中丞;又“(長慶二年四月)丁亥,以秘書監嚴謩爲桂管觀察使。”則嚴謩任秘書監當在此前;秘書監爲秘書省長官,從三品。温司馬爲起居舍人:温造,字簡輿,河内(屬懷州,今河南省沁陽市)人;少隱王屋山,爲張建封所重,妻以兄女,曾爲建封徐州幕節度參謀;後歷内外官,爲山南西道節度等使,官終禮部尚書。温爲司馬,未詳;《舊唐書·穆宗紀》:“(長慶元年十二月戊寅)起居舍人温造朗州刺史。”據本傳,任起居舍人在本年;起居舍人,中書省屬官,從六品上。皆集闕下:全都聚集到京城。
[15]大行於時:一時間大爲流行。聯爲大卷:相聯接爲一長卷;其時文書以卷軸抄録。
[16]俾余題其首:讓我在卷首寫一篇序。
【評箋】 洪邁《容齋三筆》卷六《韓、蘇文章譬喻》:韓、蘇兩公爲文章,用譬喻處,重複聯貫,至有七八轉者。韓公《送石洪序》云:“論人高下,事後當成敗,若河決下流東注,若駟馬駕輕車就熟路而王良、造父爲之先後也,若燭照數計而龜卜也。”《盛山詩序》云:“儒者之於患難,其拒而不受於懷也,若築河隄以障屋霤;其容而消之也,若水之於海,冰之於夏日;其玩而忘之以文辭也,若奏金石以破蟋蟀之鳴、蟲飛之聲。”蘇公《百步洪》詩云“長虹斗落生跳波,輕舟南下如投梭。水師絶叫鳧鴈起,亂石一線争蹉磨。有如兔走鷹隼落,駿馬下注千丈坡。斷弦離柱箭脱手,飛電過隙珠翻荷”之類是也。
黄震</a>《黄氏日鈔》卷五九:“其拒而不受於懷也……”,以上皆雜喻形容,亦曲盡文字之妙。
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鈔·韓文》卷七:前半是經,下半是緯,而氣亦跌宕。
答吕毉山人書[1]
愈白:惠書責以不能如信陵執轡者[2]。夫信陵,戰國公子,欲以取士聲勢傾天下而然耳[3]。如僕者,自度若世無孔子,不當在弟子之列[4]。以吾子始自山出,有朴茂之美意,恐未礱磨以世事[5];又自周後文弊,百子爲書,各自名家,亂聖人之宗,後生習傳,雜而不貫[6]。故設問以觀吾子:其已成熟乎?將以爲友也;其未成熟乎?將以講去其非而趨是耳[7]。不如六國公子有市於道者也[8]。
【注释】
[1]吕毉山人,行年事迹不詳。山人即隱居山野之人,爲唐時盛行的稱謂。詳文義,吕毉到韓愈處求汲引,愈答以此書。吕毉比韓愈爲信陵君,其時韓必爲顯官,而長慶二年九月任吏部侍郎後有用人之權,姑繫於其時。
[2]惠書:指來信,自謙之詞。責以不能如信陵執轡:責備我不能像信陵君那樣爲侯嬴駕車執轡,參閲《縣齋有懷》詩注[11]。
[3]謂信陵君乃是戰國公子,想以取士製造聲勢而傾動天下才這樣做。傾,超越。《史記·田蚡列傳》:“欲以傾魏其諸將。”《史記·吕不韋傳》:“當是時,魏有信陵君,楚有春申君,趙有平原君,齊有孟嘗君,皆下士,喜賓客以相傾。”
[4]自度:自己思量。
[5]朴茂:質樸優秀。茂,義同“秀”。礱(lónɡ)磨以世事:經世事磨練。礱,磨。
[6]周後文弊:意本《論語·子罕》:“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聖人之宗:聖人的本旨。宗,本源,主旨。雜而不貫:混雜無條理。杜預《春秋左氏傳序》:“經之條貫,必出於傳。”
[7]講去其非而趨是:講習以去其錯誤,達於正確。
[8]六國公子:戰國時齊、楚、燕、韓、趙、魏六國合縱以反秦,各招賢納士,以注〔二〕引《史記·吕不韋列傳》所述四公子爲代表。有市於道:意謂收買有道義的名聲。《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夫天下以市道交,君有勢,我則從君;君無勢則去。此固其理也。”
方今天下入仕,惟以進士、明經及卿大夫之世耳[9]。其人率皆習熟時俗,工於語言,識形勢,善候人主意[10]。故天下靡靡,日入於衰壞,恐不復振起[11]。務欲進足下趨死不顧利害去就之人於朝,以争救之耳[12]。非謂當今公卿閒無足下輩文學、知識也[13]。不得以信陵比。
【注释】
[9]卿大夫之世:指官僚後代,以門蔭得官。《新唐書·選舉志》:“凡用蔭,一品子正七品上,二品子正七品下,三品子從七品上,從三品子從七品下,正四品子正八品上,從四品子正八品下,正五品子從八品上,從五品及國公子從八品下。”唐時,作官除通過科舉外,還有門蔭、流外(即不入流的胥吏)入流、入伍(取軍功)、保舉入幕等途徑。
[10]工於語言:謂善於語言聲韻、對偶等技巧。識形勢:了解形勢所在。形勢指權勢地位,參閲《送李願歸盤谷序》注[17]。善候人主意:善於伺察帝王心意。
[11]靡靡:相隨附。《書·畢命》:“商俗靡靡。”正義:“商之舊俗靡靡然好相隨順。”衰壞:衰敗破弊。
[12]趨死不顧利害去就之人:視死如歸、不顧及個人利害與前途的人。去就謂被斥去還是被容納。
[13]足下輩:你們一類人。文學:文章之學。
然足下衣破衣,繫麻鞋,率然叩吾門[14]。吾待足下,雖未盡賓主之道,不可謂無意者[15]。足下行天下,得此於人蓋寡,乃遂能責不足於我[16]。此真僕所汲汲求者[17]。議雖未中節,其不肯阿曲以事人者,灼灼明矣[18]。方將坐足下,三浴而三薰之[19]。聽僕之所爲,少安無躁[20]。愈頓首[21]。
【注释】
[14]率然:直接地。《論語·先進》:“子路率爾而對。”
[15]不可謂無意:謂不可説無器重之意。
[16]責不足於我:在我身上找缺點。責,取,求。
[17]汲汲:急切貌。參閲《答崔立之書》注[27]。
[18]中節:合乎法度,無過或不及。《禮·中庸》:“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阿(ē)曲:曲從所好。灼灼:鮮明貌。
[19]三浴而三薰之:再三沐浴塗香,以表極其敬重。薰,通“舋”、“釁”,塗香。《國語·齊語》:“莊公使束縛(管仲</a>)以予齊使,齊使受之而退。比至,三舋三浴之。”注:“以香塗身曰舋,亦或爲薰。”
[20]聽僕之所爲:謂讓我來辦。聽,任憑。少安無躁:規勸之詞,慢慢來不要着急。《左傳》襄公七年:“寡君未知所過,吾知其少安。”杜注:“安,徐也。”
[21]頓首:《周禮·春官·大祝》九拜之二,以首叩地;後世爲書信中致敬套語。
【評箋】 黄震《黄氏日鈔》卷五九:自謂“世無孔子,不當在弟子之列”。蓋山人,矜誕人也,責公以不能如信陵執轡,公故盛其説以折之。
儲欣《昌黎先生全集録》卷三:抑極忽揚,抑盡處揚處倍有聲氣光焰,得司馬子長之神。
曾國藩《求闕齋讀書録》卷八:絶傲兀自負。
吴汝綸《桐城吴氏古文讀本》卷四:此篇似《諫獵書》。
按:吕毉以一山人身份乞援,顯然是以狂傲態度、責難言詞表乞憐之意,在高自標幟之中恭維了對方。韓愈的答書正應和了吕毉來信的幽默情趣,也有争奇鬭勝的“以文爲戲”之意。在這樣一篇普通的應酬文字中,對當世士風進行了抨擊,也表明了自己尚義重才的立場。
故幽州節度判官贈給事中清河張君墓誌銘[1]
張君名徹,字某,以進士累官至范陽府監察御史[2]。長慶元年,今牛宰相爲御史中丞,奏君名迹中御史選,詔即以爲御史[3]。其府惜不敢留,遣之[4]。而密奏幽州將父子繼續,不廷選且久,今新收,臣又始至,孤怯,須强佐乃濟[5]。發半道,有詔以君還之[6]。仍遷殿中侍御史,加賜朱衣、銀魚[7]。至數日,軍亂,怨其府從事,盡殺之,而囚其帥[8]。且相約,張御史長者,毋侮辱,轢蹙我事,無庸殺[9]。置之帥所[10]。
【注释】
[1]本篇是張徹的墓誌銘。徹,元和四年進士,爲幽州節度判官,被亂軍所殺。徹娶雲卿子俞之女,於韓愈爲堂姪女壻。據《新唐書·百官志》,節度使、副使下有判官一人;清河爲張姓郡望。本文作於長慶二或三年。
[2]范陽府監察御史:范陽府指幽州節度使府。監察御史爲張徹任判官的京銜。
[3]此謂長慶元年(八二一),牛僧孺</a>上奏張徹的名聲事迹符合監察御史的人選標準,詔命真拜爲監察御史。牛僧孺,字思黯,鶉觚(今甘肅靈臺縣)人,《舊唐書·穆宗紀》:“(元和十五年十二月)己丑,以庫部郎中知制誥牛僧孺爲御史中丞。”“(長慶三年三月丁巳)以牛僧孺同中書門下平章事。”
[4]謂幽州節度使雖珍惜却不敢留難,只得遣張徹回京。時節度使爲張弘靖。弘靖,字元理,憲宗朝曾爲相,《舊唐書·穆宗紀》:“(長慶元年二月)己卯,幽州節度使劉總奏請去位,落髮爲僧。”“(三月)癸丑,以幽州、盧龍軍節度副大使知節度事、押奚、契丹兩蕃經略等使、檢校司空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楚國公劉總可檢校司徒兼侍中、天平軍節度使、鄆、曹、濮等州觀察等使;以宣武軍節度使、檢校右僕射同平章事張弘靖爲檢校司空同平章事兼幽州大都督府長史充幽州、盧龍軍節度使。”
[5]幽州將父子繼續:劉怦於貞元元年任幽州、盧龍節度副大使知節度事,在位三月,九月卒,子濟繼爲幽州節度使;元和五年,濟被子總及親吏所殺,總繼爲使,至是憂懼,請落髮。不廷選且久:不由朝廷選任已久。須强佐乃濟:須有强有力的輔佐才能成功。
[6]謂出發至半路,有詔將張徹還給幽州節度使府。
[7]殿中侍御史爲京銜,從七品上;而五品以上始得服朱、佩銀魚袋,這是加賜的章服。
[8]《舊唐書·張弘靖傳》:“弘靖之入幽州也,薊人無老幼男女皆夾道而觀焉。河朔軍帥冒寒暑多與士卒同,無張蓋安輿之别。弘靖久富貴,又不知風土,入燕之時,肩輿於三軍之中,薊人頗駭之。弘靖以禄山、思明之亂始自幽州,欲於事初盡革其俗,乃發禄山墓,毁其棺柩,人尤失望。從事有韋雍、張宗厚數輩,復輕肆嗜酒,常夜飲醉歸,燭火滿街,前後呵叱,薊人所不習之事。又雍等詬責吏卒,多以反虜名之,謂軍士曰:‘今天下無事,汝輩挽得兩石力弓,不如識一丁字。’軍中以意氣自負,深恨之。劉總歸朝,以錢一百萬貫賜軍士,弘靖留二十萬貫充軍府雜用,薊人不勝其憤。遂相率以叛,囚弘靖於薊門舘,執韋雍、張宗厚輩數人,皆殺之。”
[9]長者:德高望重之人。轢(lì)蹙:轢,車輪輾過;蹙,同“蹴”,踏,踢。轢蹙意謂敗壞。無庸:不要。
[10]指囚於張弘靖所在薊門舘。
居月餘,聞有中貴人自京師至[11]。君謂其帥[12]:“公無負此土人[13]。上使至,可因請見自辨,幸得脱免歸[14]。”即推門求出,守者以告其魁[15]。魁與其徒皆駭曰:“必張御史。張御史忠義,必爲其帥告此餘人,不如遷之别舘[16]。”即與衆出君[17]。君出門駡衆曰:“汝何敢反!前日吴元濟斬東市,昨日李師道斬於軍中,同惡者父母妻子皆屠死,肉餧狗鼠鴟[18]。汝何敢反!汝何敢反!”行且駡,衆畏惡其言,不忍聞[19]。且虞生變,即擊君以死[20]。君抵死口不絶駡。衆皆曰:“義士!義士!”或收瘞之以俟[21]。
【注释】
[11]中貴人:指前來幽州觀察、安撫的宦官。《史記·李將軍列傳》:“天子使中貴人從廣。”集解引《漢書音義》:“内官之貴幸者。”
[12]帥:指張弘靖。
[13]謂您没有虧待這裏的人。
[14]自辨:謂通過中使向叛軍辯解。脱免歸:脱身免禍回朝廷。
[15]魁:指叛軍首領。《書·胤征》:“殲厥渠魁,脅從罔治。”孔傳:“魁,帥。”
[16]必爲其帥告此餘人:謂必定爲張弘靖把這些告訴他人。朱《考》疑“告”當作“言”。遷之别舘:遷住另外的舘舍。
[17]出君:押出張徹。
[18]前日吴元濟斬東市:淮西吴元濟叛,元和十二年裴度帥師討平之。前日,虚指,不久前;東市,長安東市,斬東市取古刑人肆之朝市之義,參閲《奉和裴相公東征途經女几山下作》注[1]、《平淮西碑》注[1]。昨日李師道斬於軍中:李師道爲淄青節度使李師古異母弟,元和元年繼爲節度使,負固跋扈;元和十四年被部下劉悟率兵殺死。昨日亦虚指,與“前日”相照應。肉餧狗鼠鴟(chī):鴟,鴟鵂,猫頭鷹的一種;,同“鴉”。
[19]畏惡:畏懼厭惡。
[20]虞生變:顧慮發生變故。
[21]或收瘞(yì)之以俟:謂有人收尸體掩埋以待朝廷表彰。瘞,埋葬。
事聞天子,壯之,贈給事中[22]。其友侯雲長佐鄆使,請於其帥馬僕射,爲之選於軍中[23]。得故與君相知張恭、李元實者,使以幣請之范陽[24]。范陽人義而歸之[25]。以聞,詔所在給船,傳歸其家,賜錢物以葬[26]。長慶四年四月某日,其妻子以君之喪葬於某州某所[27]。
【注释】
[22]謂事跡奏聞皇帝,得到贊許,贈官給事中。
[23]侯雲長佐鄆使:雲長,貞元十八年進士,韓愈《與祠部陸員外書》向陸傪薦舉十人居第二位,被稱爲“文章之尤者”。佐鄆使謂在鄆、濮、曹節度使府爲僚佐,該府爲李師道平後析淄青鎮所設,賜號天平軍,馬總爲使。總於長慶二年加尚書左僕射銜,故稱“馬僕射”。
[24]使以幣請之范陽:謂派人拿着幣帛去范陽請求歸還尸體。
[25]義而歸之:認爲(這一行動)有道義而歸還尸體。
[26]所在給船傳歸:所經各地驛站供給車船傳送回來。
[27]“四年”或作“三年”、“二年”。馬總加左僕射在二年秋,三年夏召還,方《正》以“三年”或“二年”爲是。朱《考》謂“或喪歸踰年,與既召還,乃克葬也。”
君弟復亦進士,佐汴宋,得疾,變易喪心,驚惑不常[28]。君得閒即自視衣褥薄厚,節時其飲食,而匕筯進養之[29]。禁其家無敢高語出聲。醫餌之藥,其物多空青、雄黄諸奇怪物,劑錢至十數萬,營治勤劇,皆自君手,不假之人[30]。家貧,妻子常有飢色。祖某,某官;父某,某官。妻韓氏,禮部郎中某之孫,汴州開封尉某之女,於余爲叔父孫女[31]。君常從余學,選於諸生而嫁與之。孝順祗修,羣女效其所爲[32],男若干人,曰某;女子曰某。銘曰:
【注释】
[28]張復,元和元年進士。佐汴宋:爲宣武軍幕僚。變易喪心:謂精神有病變。驚惑不常:時常驚悸錯亂。
[29]節時其飲食:按時調節飲食。匕筯進養之:謂親自用羹匙和筷子餵食。匕,匙。
[30]醫餌之藥:治療服用的藥物。空青:雜於銅礦中的一種礦石,又稱“楊梅青”,入藥可通血脈、養精神。雄黄:亦名“石黄”、“鷄冠石”,入藥可除邪氣。營治勤劇:操辦非常辛苦。不假之人:不借助他人之手。
[31]禮部郎中指韓雲卿;汴州開封尉指韓俞。
[32]祗修:謹敬端正;祗,敬。陶潛《感士不遇賦》:“獨祗修以自勤。”
嗚呼徹也!世慕顧以行,子揭揭也[33]。噎喑以爲生,子獨割也[34]。爲彼不清,作玉雪也[35]。仁義以爲兵,用不缺折也[36]。知死不失名,得猛厲也[37]。自申於闇明,莫之奪也[38]。我銘以貞之,不肖者之呾也[39]。
【注释】
[33]謂世人都趨赴顧望而行動,你却高自標置。慕顧,趨赴顧望。《戰國策·齊策》:“夫(顔)斶前爲慕勢。”慕勢謂趨附權勢。揭揭,高揚貌。
[34]謂世人都吞聲不語以求生存,你却單單糾治不阿。噎,食塞咽喉。喑(yīn),通“瘖”,啞。割,糾。
[35]謂只因爲别人不清白,自己才做到如玉雪之潔。
[36]謂有仁義爲武器,使用起來永不斷壞。
[37]謂自知死所也要保全名譽,做到了勇猛剛厲。
[38]謂自己在黑暗中得以表顯,没有人能奪去其光彩。申,申張。意本張衡《靈憲》:“繇暗視明,明無所屈……繇明瞻暗,暗還自奪。”
[39]貞之:貞指墓石;貞之謂刻石。呾(dá):呵責。
【評箋】 王應麟《困學紀聞》卷二〇《雜識》:歐陽公記醉翁亭,用“也”字;荆公誌葛源,亦終篇用“也”字,蓋本於《易》之雜卦。韓文公銘張徹亦然。
按:本篇歌頌在與驕兵叛將鬭争中犧牲的張徹。爲突出主旨,重點記述其死前英勇抗暴一節。通過典型細節的描繪,把人物表現得形神兼備,大義凛然。後幅補寫侍弟醫藥事,以明其忠孝出於天性,抗暴犧牲非一時之偶然。銘文疊用“也”字,一唱三嘆,感慨至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