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选集四

3个月前 作者: 韩愈
    畫記[1]


    雜古今人物小畫共一卷。


    騎而立者五人,騎而被甲載兵立者十人[2],一人騎執大旗前立,騎而被甲載兵、行且下牽者十人,騎且負者二人,騎執器者二人,騎擁田犬者一人[3],騎而牽者二人,騎而驅者三人,執羈靮立者二人[4],騎而下倚馬、臂隼而立者一人[5],騎而驅涉者二人[6],徒而驅牧者二人[7],坐而指使者一人,甲胄、手弓矢、鈇鉞植者七人[8],甲胄、執幟植者十人[9],負者七人,偃寢休者二人[10],甲胄坐睡者一人,方涉者一人,坐而脱足者一人,寒附火者一人,雜執器物役者八人[11],奉壺矢者一人[12],舍而具食者十有一人[13],挹且注者四人[14],牛牽者二人[15],驢驅者四人,一人杖而負者[16],婦人以孺子載而可見者六人[17],載而上下者三人[18],孺子戲者九人:凡人之事三十有二,爲人大小百二十有三而莫有同者焉[19]。


    【注释】


    [1]本篇記述一幅人物畫卷及自己得而復失之的緣由。據文中所述,作於貞元甲戌之明年即貞元十一年(七九五),時在河陽故里。


    [2]載兵:謂肩負兵器。


    [3]田犬:田,通“畋”;田犬,獵犬。《禮·少儀》:“犬則執緤,守犬,田犬。”孔疏:“犬有三種,……二曰田犬,田獵所用也。”


    [4]執羈靮(dí):牽着馬絡頭和馬韁繩。羈,絡頭;靮,韁繩。《禮·檀弓下》:“如皆守社稷,則孰執羈靮而從。”


    [5]臂隼(sǔn):臂上駕鷹。隼,即鶚,獵鷹的一種。


    [6]驅涉:驅馬涉水。


    [7]徒:步行。


    [8]甲胄(zhòu):謂披甲戴胄;胄,戰士戴的頭盔。手弓矢:手執弓矢。鈇(fū)鉞(yuè)植:把鈇鉞植立于地。鈇,斧;鉞,形如大斧,有長柄。鈇鉞本爲刑戮之具,後轉化爲儀仗。


    [9]執幟植:手執旗幟,把旗竿植立。


    [10]偃寢:卧睡。偃,卧倒。


    [11]雜執器物役:謂拿着各種器物從事勞作。


    [12]奉壺矢:奉,通“捧”。壺矢,古代宴客時一種娱樂器具,以矢投壺中,稱爲“投壺”。《禮·投壺》:“投壺之禮,主人奉矢,司士奉中,使人執壺。”


    [13]舍而具食:止息而備辦食物。


    [14]挹且注:舀水並倒入。挹,舀。


    [15]牛牽:“牽牛”的倒裝。下“驢驅”同。


    [16]杖而負:拄杖負物。朱《考》疑“一人”二字在“負者”之下。


    [17]婦人以孺子載:婦人與孩子坐在車上。孺子,小孩。别本作“婦女孺子載”。


    [18]載而上下:謂正在上下車的。


    [19]人之事:謂有關人的行事。爲:魏《集》作“焉”,屬上。


    馬大者九匹。於馬之中又有上者、下者、行者、牽者[20]、涉者、陸者[21]、翹者[22]、顧者、鳴者、寢者、訛者[23]、立者、人立者、齕者[24]、飲者、溲者[25]、陟者[26]、降者、痒磨樹者、嘘者[27]、嗅者、喜相戲者、怒相踶齧者[28]、秣者[29]、騎者、驟者[30]、走者[31]、載服物者、載狐兔者:凡馬之事二十有七,爲馬大小八十有三而莫有同者焉[32]。牛大小十一頭;槖駝三頭[33];驢如橐駝之數而加其一焉;隼一;犬、羊、狐、兔、麋、鹿共三十。旃車三兩[34]。雜兵器、弓矢、旌旗、刀劍、矛楯、弓服、矢房、甲胄之屬[35],缾盂、簦笠、筐筥、錡釜、飲食服用之器[36],壺矢、博弈之具,二百五十有一,皆曲盡其妙[37]。


    【注释】


    [20]“牽”或作“奔”,或下有“奔”字。朱《考》謂“奔”與“走”重複,不當有;童《詮》引《爾雅》“中庭謂之走,大路謂之奔”,以爲二者有别,當存。


    [21]陸者:陸,通“踛”,跳躍。《莊子·馬蹄》:“齕草飲水,翹足而陸,此馬之真性也。”


    [22]翹者:此指後足舉起,翹尾。《文選》郭璞</a>《江賦》李善</a>注引《莊子》上文作“翹尾而踛”。


    [23]訛者:訛,通“吪”,移動。《詩經·小雅·無羊》:“或降于阿,或飲于池,或寢或訛。”


    [24]齕(hé)者:謂吃草。齕,咬。


    [25]溲:便溺。


    [26]陟者,謂上坡者。


    [27]嘘者:謂呼氣者。


    [28]踶(dì)齧(niè)者:踢咬者。踶,踢。《莊子·馬蹄》:“夫馬……怒則分背相踶。”齧,咬。


    [29]秣者:謂被餵飼料者。


    [30]驟者:奔跑者。《詩經·小雅·四牡》:“駕彼四駱,載驟駸駸。”


    [31]走者:跑行者。


    [32]爲,魏《集》作“焉”,屬上。


    [33]橐駝:駱駝。


    [34]旃(zhān)車:氈篷的車子。旃,通“氈”,毛織物;或依《説文》“旃,旗曲柄也”,則旃車爲插曲柄旗的車子。兩:通“輛”。


    [35]矛楯:楯,“盾”之借字;長矛與盾牌。弓服:服,通“箙”;裝弓的袋子。《説文》:“箙,弩矢箙也。”矢房:裝箭的盒子,背在身上。


    [36]簦笠:笠,草帽;簦,有長柄的笠;《急就篇</a>》注:“簦笠,皆所以禦雨也。大而有把,手執以行,謂之簦;小而無把,首戴以行,謂之笠。”童《詮》以爲應作“簦”。“簦”爲“登”俗字,“笠”爲“豆”之訛;《詩·生民》:“於豆於登。”毛注:“木爲豆,瓦爲登。”爲祭器或食器,與“缾盂”、“筐筥”相類。筐筥(jǔ):筐,方形竹器,筥,圓形竹筐。《詩經·召南·采蘋》:“于以盛之,維筐及筥。”毛傳:“方曰筐,圓曰筥。”錡釜:釜爲無脚鍋,錡爲釜之有足者。《詩經·召南·采蘋》:“于以湘之,維錡及釜。”毛傳:“有足曰錡,無足曰釜。”


    [37]博奕:六博與圍棋;六博本稱“六簿”,共十二棋,黑白各半,兩人相博爲戲。奕,通“弈”。曲盡其妙:細微處都窮盡其奥妙。曲,謂隱微。


    貞元甲戌年[38],余在京師,甚無事。同居有獨孤生申叔者,始得此畫,而與余彈棊,余幸勝而獲焉[39]。意甚惜之,以爲非一工人之所能運思,蓋藂集衆工人之所長耳,雖百金不願易也[40]。明年,出京師,至河陽,與二三客論畫品格,因出而觀之[41]。座有趙侍御者,君子人也,見之,戚然若有感然[42]。少而進曰[43]:“噫,余之手摸也,亡之且二十年矣[44]。余少時常有志乎兹事,得國本,絶人事而摸得之,遊閩中而喪焉[45]。居閑處獨,時往來余懷也,以其始爲之勞而夙好之篤也[46]。今雖遇之,力不能爲已,且命工人存其大都焉[47]。”余既甚愛之,又感趙君之事,因以贈之。而記其人物之形狀與數,而時觀之,以自釋焉[48]。


    【注释】


    [38]貞元甲戌年:公元七九四年,貞元十年。


    [39]獨孤生申叔:獨孤申叔,字子重,作者友人;後於貞元十三年中進士,官秘書省校書郎(參閲柳宗元</a>《亡友故秘書省校書郎獨孤生墓碣》,《柳河東集》卷一一)。彈棊:棊,“棋”本字。彈棋是漢魏流傳下來的博戲;《後漢書》卷三四《梁統傳》李賢注引《藝經》:“彈棋,兩人對局,白、黑棋各六枚,先列棊相當,更先彈也。其局以石爲之。”又柳宗元《棋序》:“……得木局,隆其中而規焉,其下方以直,置棋二十有四。貴者半,賤者半;貴曰上,賤曰下,咸自第一至十二,下者二乃敵一,用朱墨以别焉。”(《柳河東集》卷二四)此謂彈棋賭畫,僥幸獲勝贏得。


    [40]工人:指匠人,畫工。藂集:藂,“叢”的異體,聚集。百金:極言價重。《公羊傳·隱公五年》:“百金之魚公張之。”何休</a>注:“百金,猶百萬也,古者以金重一斤若重萬錢矣。”


    [41]謂貞元十一年吏部試不利,三上宰相書不報,遂於五月出長安歸河陽故里。


    [42]趙侍御:趙姓侍御史(或前曾任此職),不詳其名。侍御史爲御史臺屬官,從六品下。沈欽韓《補注》:“張彦遠《歷代名畫記》:‘趙博宣亦解畫,弟博文畫子母犬兔,善寫貌。’按趙博宣,尚書左丞。涓子《畫史會要》:‘博文、博宣,皆師周昉。’疑即是趙侍御也。”戚然若有感然:表情悲傷像很有感觸的樣子。


    [43]少而進:過一會兒進前。少,少頃。


    [44]手摸:摸,通“摹”,規倣;手摸謂親自臨摹。亡:失。且二十年:將二十年。


    [45]國本:精甲全國的畫本。絶人事:謝絶人事往還。閩中:古郡名,治侯官(今福建閩中縣),相當於今福建一帶地方。


    [46]往來余懷:謂自己常常想到。夙好之篤:平素愛好深厚。夙好,同“宿好”。


    [47]存其大都:保存其大略,此謂摹寫其大概。


    [48]自釋:自我寬慰。


    【評箋】 鄭獬《記畫》:始予讀韓退之《畫記》,愛其文尤工,謂如《禹貢》、《周官》。然其言趙御史得國本而模之,則退之之意,無乃亦類於此乎?(《鄖溪集》卷一八)


    秦觀《五百羅漢圖記》:余家既世崇佛氏,又嘗覽韓文公《畫記》,愛其善叙事,該而不煩縟,詳而有軌律。讀其文,恍然如即其畫,心竊慕焉。於是倣其遺意,取羅漢佛之像而記之。顧余文之陋,豈能使人讀之如即其畫哉!姑致叙之私意云爾。(《淮海集</a>》卷一七)


    陳善《捫蝨新話》卷九:……韓以文爲詩,杜以詩爲文,世傅以爲戲。然一文之中要自有詩,詩中要自有文。文中有詩,則句語精確……退之之《畫記》,觀其鋪張收放,字字不虚,但不肯入韻耳。或者謂其始自甲乙,非也。以此知杜詩韓文,闕一不可。


    楊慎《丹鉛總録》卷一一:東坡不喜韓退之《畫記》,謂之甲乙帳簿。此老千古卓識,不隨人觀場者也。


    茅坤</a>《唐宋八大家</a>文鈔·韓文》卷八:妙處在物數龐雜,而詮次特悉,於其記可以知其畫之絶世矣。


    林雲銘《韓文起》卷七:記本因畫而作,然記中實有畫。在當日,畫固爲入神之畫,而記尤爲入神之記也。中分人之事爲一段,馬之事爲一段,諸畜器物共爲一段。而穿插變化,使人莫可端倪。如記人一段内所騎之馬,於記馬一段内點出。所擁、所牽、所驅、所臂之畜,及所披、所戴、所執、所植、所奉、所挹注,與婦人以孺子所載之具,皆於記諸畜、器物内點出,此亦不難參互稽核。但當日畫卷中,定不是把這些人物寫在空空一個地面,必有山川草木、廬舍水火、牀榻槽櫪等件,然後人畜可行可止,器物可藏可出也。細思如此一併入記,看他記人有上下,馬有陟降,人與馬皆有涉者,非山川乎?人有驅牧,馬有磨樹,非草木乎?人有舍而具食,非廬舍乎?人有挹注,有附火,非水火乎?人有偃寢,馬有秣者,非牀榻槽櫪乎?凡畫中所有,難以入記者,無不歷歷如見,所以謂之入神。世人只在有字句中讀書,余一生耑在無字句中讀書。若世人有能向無字句中讀書,余雖不敏,願安承教。


    王元啓《讀韓記疑》卷四:歐陽公云:“吾不能爲退之《畫記》。”東坡云:“此文僅如甲乙帳,了無可取。”余謂坡題韓幹十四匹馬詩,純學公此記……余評此記,描摹生動而腕力勁遒,不失簡嚴之度。使東坡爲之,正使波瀾富有,而讕詞謾語必不能盡削,則此筆固韓所獨擅也。蘇斥歐語爲妄庸人僞託,吾謂蘇説乃妄庸人僞託耳。


    陳衍《石遺室論文》卷四:韓退之(愈)《畫記》……方望溪以爲周人以後無此種格力。然望溪亦未言與周文何者相似也。按退之此記,直叙許多人物,從《尚書·顧命》脱化而來……中間一段,又從《考工記·梓人》職脱化而來……有言如記帳簿,不畏人議其冗長者,又從《史記·曹世家》專叙攻城下邑之功,如記帳簿,千餘言皆平鋪直叙,惟用兩三處小結束……退之學而變化之,何嘗必周以前哉!


    按:文中用“甲乙帳簿”的羅列鋪叙,正是求“奇”的一途。宋人張耒《鳳翔吴生畫記》、秦觀《五百羅漢圖記》等正有意規倣這種寫法。


    與孟東野書[1]


    與足下别久矣,以吾心之思足下,知足下懸懸於吾也[2]。各以事牽,不可合并[3]。其於人人,非足下之爲見而日與之處,足下知吾心樂否也[4]。吾言之而聽者誰歟?吾唱之而和者誰歟[5]?言無聽也,唱無和也,獨行而無徒也[6],是非無所與同也[7],足下知吾心樂否也。


    【注释】


    [1]本篇作於貞元十六年三月,時在張建封幕下。孟郊</a>於一年前離汴州南歸,時在常州(治武進,今江蘇常州市)。


    [2]懸懸:挂念。署名蔡琰《胡笳十八拍》:“身歸國兮兒莫之隨,心懸懸兮長如飢。”


    [3]合并:相會。


    [4]人人:謂衆人,自指爲平庸之人。朱《考》:“人人乃衆人之義。此篇(《答張籍書》)下文及後《與孟東野書》、别本《歐陽詹哀詞》皆有之。然不見於他書,疑當時俗語也。”非足下之爲見:非與足下相見;爲,和“與”同義;王引之《經傳釋詞》卷二:“家大人(王念孫)曰:爲,猶‘與’也。《管子</a>·戒》篇曰:‘自妾之身之不爲人持接也。’尹知章注曰:‘爲,猶與也。’”此謂對於我這樣平庸的人,不能見到你並天天與你在一起,你會知道我心裏能否快樂。


    [5]《荀子</a>·樂論》:“唱和有應,善惡相象,故君子慎其所去就也。”


    [6]獨行無徒:謂無志同道合者。獨行,進退自任。《易·晉》:“象曰:晉如摧如,獨行正也。”正義:“獨行正者,獨猶專也,言進與退專行其正也。”徒,《左傳》宣公一二年:“知季曰:‘原、屏,咎之徒也。’杜注:‘徒,黨也。’”


    [7]與同:贊同。與,隨附。


    足下才高氣清,行古道,處今世,無田而衣食,事親左右無違[8]。足下之用心勤矣,足下之處身勞且苦矣。混混與世相濁,獨其心追古人而從之[9]。足下之道其使吾悲也。


    【注释】


    [8]才高氣清:才能傑出,神氣清明。左右無違:謂扶侍無有差違;《禮·檀弓上》:“左右就養有方。”正義:“此左右,言扶持之謂。子在親左相右相而奉持之。”


    [9]混混:渾濁。王逸</a>《九思》:“時混混兮澆饡,哀當世兮莫知。”注:“混混,濁也。”與世相濁:謂與世相混同,俯仰隨俗。此意本《楚辭·漁父》:“舉世皆濁我獨清,衆人皆醉我獨醒。”


    去年春,脱汴州之亂,幸不死,無所於歸,遂來于此[10]。主人與吾有故,哀其窮,居吾于符離睢上[11]。及秋,將辭去,因被留以職事[12]。默默在此,行一年矣[13]。到今年秋,聊復辭去[14]。江湖,余樂也,與足下終幸矣[15]。


    【注释】


    [10]去年春:指貞元十五年春。汴州之亂:參閲《此日足可惜贈張籍》詩注[21]。於歸:往歸。童《詮》:“《詩·桃夭》:‘之子于歸。’毛傳:‘于,往也。’陳奂曰:‘于讀爲於,《采繁》、《燕燕》傳皆云“于,於也”。於者自此至彼之詞。自此至彼謂之於,又謂之往,則於與往同義,于亦與往同義矣。’”


    [11]主人與吾有故:謂張建封與自己有舊交。考建封大曆末曾爲河陽三城鎮遏使馬燧判官,貞元初韓愈在長安求舉曾乞援於馬燧門下,二人其時應即相識。居吾于符離睢上:安頓我在符離縣(隸徐州,今安徽宿縣)睢水邊居住。參閲《此日足可惜贈張籍》詩注[42]。


    [12]留以職事:指被辟署爲徐州觀察推官。


    [13]行:將。


    [14]聊:願。


    [15]江湖:指閑放之地。《史記·貨殖列傳》:“(范蠡</a>)乃乘扁舟浮於江湖。”引申爲棄官退隱。終幸:謂以終於江湖爲幸。


    李習之娶吾亡兄之女,期在後月,朝夕當來此[16]。張籍在和州居喪,家甚貧[17]。恐足下不知,故具此白,冀足下一來相視也。自彼至此雖遠,要皆舟行可至[18]。速圖之,吾之望也[19]。春且盡,時氣向熱,惟侍奉吉慶[20]。愈眼疾比劇,甚無聊,不復一一[21]。愈再拜。


    【注释】


    [16]亡兄:指堂兄、雲卿之子弇。貞元三年,弇從渾瑊入吐蕃定盟遇害,夫人韋氏年十七,有女一人,並歸於韓愈。愈嫁女於李翱</a>,詳李《昌黎韓君夫人京兆韋氏墓誌銘》(《李文公集</a>》卷一五)。


    [17]居喪:謂尊親亡殁,守喪家居。


    [18]自彼至此:謂自常州來徐州。要皆舟行可至:唐時自江南北上,行漕渠(運河),入淮水至泗州,轉入汴水可至符離南埇橋。要(yāo),劉淇《助字辨略》卷四:“又韓退之《與孟東野書》云云,《答劉正夫書》云云,此‘要’字,猶云究竟也,乃約其終竟之辭。”


    [19]圖:謀劃。


    [20]侍奉吉慶:謂孟郊奉養老母平安。


    [21]比劇:近來加劇。無聊:精神無所寄托。王逸《九思·逢尤》:“心煩憒兮意無聊,嚴載駕兮出戲遊。”不復一一:不再一一細叙。


    【評箋】 儲欣《唐宋八大家類選》卷八:己之所處,足使東野悲;東野之道,足使己悲。惟共老江湖,則不悲而樂且幸矣。韓、孟賢而不遇,故其書如此。讀之令人流涕。


    林雲銘《韓文起》卷三:人生知己最難相遇,即相遇亦不能同在一方。若同在,貧賤寥落,尤可悲也。公詩與東野唱和聯句最多。願化爲雲龍,上下四方相逐,則其交情非他人可比矣。考公少東野十六歲,想定交在先;翺、籍二人以同學爲文,遂爲兩家姻親。其《送東野序》亦帶叙二人在内,蓋以此也。張徐州非知公者,其從事皆非孟比,益難與爲伍。江湖之樂,有激而談,細讀是書自見。


    林紓《韓柳文研究法·韓文研究法》:昌黎懷才不遇,間有人叩以文章,則昌黎報書,其語必與仕進相關係。其《與孟東野書》,説到自己,著眼在一樂字;説到東野,著眼在一悲字。言無倡所以無和;倡無和,所以獨行;身既獨行,則當世之是非,遂不爲一己之是非。且不説到“道”字,而抱道自高,不爲時賞,又胡能言樂?矧東野之行古道,當更不宜於今世。明明爲道悲,偏言爲東野悲。悲東野之道不行,即悲己之道不行。寄“道”字於東野身上,因東野而自悲,分外尤見親密。


    歐陽生哀辭[1]


    歐陽詹世居閩越,自詹已上皆爲閩越官,至州佐、縣令者累累有焉[2]。閩越地肥衍,有山泉禽魚之樂,雖有長材秀民通文書吏事與上國齒者,未嘗肯出仕[3]。今上初,故宰相常袞爲福建諸州觀察使,治其地[4]。袞以文辭進,有名於時,又作大官臨蒞其民,鄉縣小民有能誦書作文辭者,袞親與之爲客主之禮[5]。觀游宴饗,必召與之[6]。時未幾,皆化翕然[7]。詹于時獨秀出,袞加敬愛,諸生皆推服[8]。閩越之人舉進士繇詹始[9]。


    【注释】


    [1]歐陽生,歐陽詹,字行周,泉州晉江人,韓愈友人,集十卷行世,《新唐書》有傳。哀辭是哀祭文的一種,“或以有才而傷其不用,或以有德而痛其不壽”(徐師曾《文體明辨序説》),一般用韻語。歐陽詹死於貞元十六年(八〇〇)或稍後,本篇爲悼念之作。


    [2]閩越:古國名,據七閩之地,相當於今福建省;歐陽詹家鄉晉江在其地。州佐:州别駕、長史、司馬、録事等佐吏。縣令:縣的令長。累累:屢屢。


    [3]肥衍:肥沃豐饒。衍,豐饒。《荀子·君道》:“聖王財衍以明辨異。”長材:高才。材通“才”。《晉書·劉輿傳》:“時稱越府有三才:潘滔大才,劉輿長才,裴邈清才。”秀民:民衆中才德優異者。與上國齒:古諸侯稱帝室爲上國,引申爲都城,京畿。齒,可比併。此謂雖有傑出人才通曉文書吏事可以與中原人比美,但没有肯于出去做官的。


    [4]今上:指唐德宗李适,大曆十四年(七七九)即帝位,次年改元建中。常袞:京兆人,大曆十二年四月至閏五月爲宰相,故稱故相;建中元年遷福建觀察使,四年正月卒。


    [5]袞以文辭進:指常袞由進士而非由門蔭、經術或武功等出身。《舊唐書·常袞傳》:“袞天寶末舉進士,歷太子正字,累授補闕、起居郎;寶應二年選爲翰林學士,考功員外、郎中、知制誥,依前翰林學士;永泰元年遷中書舍人。袞文章俊拔,當時推重。”臨蒞:面對,此謂治理。客主之禮:謂以主待客之禮。


    [6]觀游:遊覽。宴饗:宴會。召與:召請參加。與,通“豫”、“預”,參與。


    [7]皆化翕(xī)然:全都受到教化而和睦相處。翕,聚集。《詩經·小雅·常棣》:“兄弟既翕,和樂且湛。”毛傳:“翕,合也。”


    [8]秀出:傑出。秀,特異。《禮·王制》:“司徒論選士之秀者而升之學,曰俊士。”諸生:指州、縣學生員。


    [9]此乃稱頌之詞,或表示由于詹文詞震躍而不知有他人,實則如《唐摭言</a>》記載:薛令之,閩之長溪人,神龍二年(七〇六)趙彦昭下及第;《蘇州府志》:林披字彦則,莆田人,年二十以經業擢第,爲汀州别駕,大曆中,御史大夫李栖筠奏授太子詹事兼蘇州别駕;《登科記考》:莆人林藻貞元七年杜黄裳</a>下進士及第,皆在詹前。


    建中、貞元間,余就食江南,未接人事,往往聞詹名閭巷間[10]。詹之稱於江南也久[11]。貞元三年,余始至京師舉進士,聞詹名尤甚[12]。八年春,遂與詹文辭同考試登第,始相識[13]。自後詹歸閩中,余或在京師、他處。不見詹久者,惟詹歸閩中時爲然;其他時與詹離,率不歷歲[14]。移時則必合,合必兩忘其所趨,久然後去[15]。故余與詹相知爲深。


    【注释】


    [10]就食江南:建中二年(七八一)十二月,以“建中之亂”,中原多故,韓愈隨嫂夫人鄭氏避亂至宣城,約滯留至貞元元年(七八五)。未接人事:謂不涉外務。韓《復志賦》:“值中原之有事兮,將就食於江之南。始專專於講習兮,非古訓爲無所用其心。”閭巷間:謂同里居人之間。


    [11]稱:被稱譽。


    [12]此謂自己第一次參加貢舉至長安。韓初至長安實在貞元二年十九歲時,見《祭十二郎文》。


    [13]貞元八年,兵部侍郎陸贄知貢舉,試《明水賦》、《御溝新柳詩》,進士二十三人,即賈稜、陳羽、歐陽詹、李博、李觀、馮宿、王涯、張季友、齊孝若、劉遵古、許季同、侯繼、穆贄、韓愈、李絳、温商、庾承宣、員結、胡諒、崔羣、邢册、裴光輔、萬璫,時稱得人,詳徐松《登科記考》卷一三。


    [14]關於韓愈與歐陽詹的離合可考見者:貞元九年,詹有《江夏留别華二》詩、《泉州刺史席公宴邑中赴舉秀才於東湖亭序》,可知詹擢第後即歸閩;貞元十一年五月,詹有《右街副使廳壁記》,可知詹已回京,是年五月韓愈出長安東歸,二人有會合機會;貞元十四年,詹赴洛陽求調選,途中次汴,有《東風二章》詩頌董晉,時韓愈在晉幕,或爲之介;貞元十五年,詹授四門助教,是年冬,韓愈以徐州部屬身份朝正京師,詹曾謀薦之國學,見下。


    [15]所趨:所向,謂離異之地。


    詹事父母盡孝道,仁於妻子,於朋友義以誠,氣醇以方,容貌嶷嶷然[16]。其燕私善謔以和,其文章切深喜往復,善自道[17]。讀其書,知其於慈孝最隆也[18]。十五年冬,余以徐州從事朝正於京師[19]。詹爲國子監四門助教,將率其徒伏闕下舉余爲博士[20]。會監有獄,不果上[21]。觀其心有益於余,將忘其身之賤而爲之也[22]。


    【注释】


    [16]仁於妻子:《禮·仲尼燕居》鄭注:“仁,猶存也;凡存此者,所以全善之道也。”氣醇以方:神氣醇樸而方正。嶷嶷(nì nì):魁梧貌。嶷,高峻。《詩經·大雅·生民》:“誕實匍匐,克岐克嶷。”毛傳:“嶷,識也。”鄭箋:“嶷嶷然有所識别也。”


    [17]燕私:本指祭祀畢宴請同姓的私誼,引申爲退公休暇游息。善謔(xuè)以和:善於諧戲而和樂。謔,戲言。《詩經·衛風·淇奥》:“善戲謔兮,不爲虐兮。”切深:切實而深刻。自道:表述自己心志。


    [18]隆:盛,厚。


    [19]從事:漢制,以州守佐官爲從事史,因此以之稱屬官。朝正:參閲《歸彭城》詩注[1]。


    [20]國子監四門館教授一般官員與平民子弟,助教六人,從八品上,官品低微,因此下有“忘其身之賤”之語。伏闕下:謂跪伏朝堂前請求。


    [21]此指國子監有訟案,没能上奏。訟案詳情不可考,或以爲指前一年陽城貶道州。


    [22]有益:謂做自己的益友,意本《論語·季氏》:“益者三友:……友直,友諒,友多聞,益矣。”


    嗚呼,詹今其死矣。詹,閩越人也,父母老矣,捨朝夕之養以來京師,其心將以有得於是而歸爲父母榮也[23]。雖其父母之心亦皆然[24]。詹在側,雖無離憂,其志不樂也;詹在京師,雖有離憂,其志樂也。若詹者,所謂以志養志者歟[25]!詹雖未得位,其名聲流於人人,其德行信於朋友,雖詹與其父母皆可無憾也[26]。詹之事業文章,李翺既爲之傳,故作哀辭,以舒余哀,以傳于後,以遺其父母而解其悲哀,以卒詹志云[27]。


    【注释】


    [23]朝夕之養:指對父母定省問安,引申爲孝養。《禮·曲禮上》:“凡爲人子之禮,冬温而夏清,昏定而晨省。”有得於是:謂致身通顯。


    [24]雖:縱使。


    [25]以志養志:指從順父母之意,使在精神上得到安慰。語出《孟子</a>·離婁上》:“……此所謂養口體者也;若曾子</a>,則可謂養志也。”趙注:“有恐違親意也,故曰養志。”


    [26]人人:衆人,參閲《與孟東野書》注[4]。信於朋友:被朋友所信任。《論語·學而》:“與朋友交而不信乎?”


    [27]舒:展。遺(wèi)其父母:留贈給他的父母。遺,留贈。卒詹志:謂完成其“以志養志”的心願。朱《考》謂當删後“哀”字,馬《校》亦謂“上文已有兩‘哀’字,不應如此重複。”


    求仕與友兮,遠違其鄉。父母之命兮,子奉以行。友則既獲兮,禄實不豐[28]。以志爲養兮,何有牛羊[29]。事實既修兮,名譽又光[30]。父母忻忻兮,常若在旁[31]。命雖云短兮,其存者長。終要必死兮,願不永傷[32]。友朋親視兮,藥物甚良。飲食孔時兮,所欲無妨[33]。壽命不齊兮,人道之常。在側與遠兮,非有不同。山川阻深兮,魂魄流行[34]。祀祭則及兮,勿謂不通[35]。哭泣無益兮,抑哀自彊[36]。推生知死兮,以慰孝誠[37]。嗚呼哀哉兮,是亦難忘。


    【注释】


    [28]禄:官吏的俸給。四門助教從八品,按唐初定制每年禄米五十石、月俸一千六百文,後續有變動。


    [29]何有牛羊:謂何須有牛羊,不須有牛羊。


    [30]事實既修:謂立身行事既已修美。


    [31]忻忻(xīn):忻,通“欣”;欣喜貌。


    [32]終要:終究。要,總歸。


    [33]孔時:甚爲適時。孔,甚,很。無妨:無阻礙,指所欲均已達到。


    [34]流行:謂四處游走。


    [35]祀祭則及:謂人死在外,但魂魄游行無阻,祭祀可得馨饗。


    [36]自彊:自我勉勵,此謂自制。


    [37]推生知死:謂由生前可知死後(指必給家屬帶來福德)。


    【評箋】 葛立方</a>《韻語陽秋》卷一九:韓退之作《歐陽詹哀詞》,言其事父母至孝。又曰:“讀其書,知其於慈孝最隆。”又曰:“詹舍朝夕父母之養,而來京師,其心將以有得而歸爲父母榮也。”及觀《閩川名士傳》,載詹溺太原之妓,未及迎歸,而有京師之行。既愆期,而妓病革將死,割髻付女奴以授詹,詹一見大慟,亦卒。集中載《初發太原寄所思》詩,所謂“高城已不見,況復城中人”者,乃其人也。豈退之以同榜之故,而固護其短,飾詞而解人之疑歟?嗚呼!詹能義何蕃之不從亂,而不能割愛於一婦人;能薦韓愈之賢,而不能以貽親憂爲念,殆有所蔽而然也。如《樂津北樓》絶句與《聞唱涼州》詩,皆賦情不薄,有以知其享年之不長也。(按:歐陽詹溺太原妓,事詳孟簡《詠歐陽行周事并序》(《全唐詩》卷四七三)。文中所謂“仁於妻子”,顯然是有所回護。但哀詞著其仁義大節,而略其私情細事,不僅是文體所求,亦出於朋友之義。葛氏所舉詩題爲《聞鄰舍唱涼州有所思》和《樂津店北陂》。)


    曾國藩《求闕齋讀書録》卷八:前半叙述矜富,後半就“父母老矣”反復低徊,絶耐紬誦。“詹,閩越人也”,油然入情。


    林紓《春覺齋論文》:昌黎集中,哀辭凡兩篇,一《哀獨孤申叔文》,無序;一爲《歐陽生哀辭》……詞中既哀詹矣,又哀其父母;見詹之死,尚有父母悲梗於上,所以可哀也……子固、震川皆不長於韻語,去昌黎遠甚。


    答李翊書[1]


    六月二十六日,愈白,李生足下[2]:


    生之書辭甚高,而其問何下而恭也[3]?能如是,誰不欲告生以其道?道德之歸也有日矣,況其外之文乎[4]?抑愈所謂望孔子</a>之門牆而不入于其宫者,焉足以知是且非邪[5]?雖然,不可不爲生言之。


    【注释】


    [1]李翊:貞元十八年進士;《唐摭言》卷八:“貞元十八年,權德輿主文,陸傪員外通榜帖。韓文公薦十人於傪。”薦書即《與祠部陸員外書》,李翊爲十人之一。本篇爲翊未及第前向韓請教爲文之道的答覆,姑繫於貞元十七年(八〇一)。題中“翊”或作“翺”,訛。


    [2]或無“六月二十六日”六字。


    [3]辭甚高:文辭甚爲高妙。下而恭:謙下而恭敬。


    [4]道德之歸:此承上“告生以其道”,“德”字連類而及。其外之文:意文爲“道”的外在表現。“外”别本作“餘”,童《詮》引《論語·學而》“行有餘力,則以學文”,謂亦通。


    [5]此意本《論語·子張》:“子貢曰:‘譬之宫牆,賜之牆也及肩,窺見室家之好;夫子之牆數仞,不得其門而入,不見宗廟之美,百官之富。’”自謙謂個人對聖人之道尚未登堂入室。宫:室;《爾雅·釋宫》:“宫謂之室,室謂之宫。”


    生所謂立言者是也[6]。生所爲者與所期者甚似而幾矣[7]。抑不知生之志蘄勝於人而取於人邪[8]?將蘄至於古之立言者邪?蘄勝於人而取於人,則固勝於人而可取於人矣。將蘄至於古之立言者,則無望其速成,無誘於勢利[9];養其根而竢其實,加其膏而希其光[10]。根之茂者其實遂,膏之沃者其光曄[11];仁義之人,其言藹如也[12]。


    【注释】


    [6]《左傳》襄公二四年:“大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不朽。”孔疏:“立言,謂言得其要,理足可傳。”


    [7]似而幾(jī):相似而接近。幾,近。


    [8]蘄:通“祈”,求。此謂但不知道李生的志向是求勝過别人並被别人所贊許呢?


    [9]速成:急速有所成就。《論語·憲問》:“闕黨童子將命……子曰:‘……非求益者也,欲速成者也。’”勢利:權勢與私利。


    [10]喻如培養根部以求菓實豐碩,增加油膏而求燈火光明。膏,油。


    [11]此謂根部生長繁茂則菓實長成,油膏豐盛則燈光明亮。遂,成。《吕氏春秋</a>·去私》:“而萬物得遂長焉。”高注:“遂,成也。”沃,豐美。


    [12]藹如:和氣可親貌。


    抑又有難者,愈之所爲,不自知其至猶未也。雖然,學之二十餘年矣[13]。始者非三代兩漢之書不敢觀,非聖人之志不敢存[14];處若忘,行若遺,儼乎其若思,茫乎其若迷[15];當其取於心而注於手也,惟陳言之務去,戛戛乎其難哉[16]!其觀於人,不知其非笑之爲非笑也。如是者亦有年,猶不改,然後識古書之正僞,與雖正而不至焉者,昭昭然白黑分矣[17]。而務去之,乃徐有得也[18]。當其取於心而注於手也,汩汩然來矣[19]。其觀於人也,笑之則以爲喜,譽之則以爲憂,以其猶有人之説者存也[20]。如是者亦有年,然後浩乎其沛然矣[21]。吾又懼其雜也,迎而距之,平心而察之,其皆醇也,然後肆焉[22]。雖然,不可以不養也[23]。行之乎仁義之途,遊之乎《詩》、《書》之源,無迷其途,無絶其源,終吾身而已矣[24]。氣,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畢浮。氣之與言猶是也,氣盛則言之短長與聲之高下者皆宜[25]。雖如是,其敢自謂幾於成乎[26]?雖幾於成,其用於人也奚取焉[27]?雖然,待用於人者其肖於器邪[28]?用與舍屬諸人[29]。君子則不然:處心有道,行己有方[30];用則施諸人,舍則傳諸其徒,垂諸文而爲後世法[31]。如是者其亦足樂乎?其無足樂也?


    【注释】


    [13]韓愈自稱十三歲學文,至此二十一年。


    [14]韓愈論文,多不取揚雄以後,李翺《行狀》謂其“深於文章,每以爲自揚雄之後,作者不出”(《李文公集》卷一一)。參見《送孟東野序》、《進學解》等篇。“兩漢”别本作“秦漢”;童《詮》以爲作“秦漢”是。


    [15]忘:通“亡”,與下“遺”同義。儼:端莊。《禮記·曲禮》:“儼若思。”茫:迷茫。此狀學文時神情集中沉迷的情形:居止和外出都若有所失,儼然似在思索,茫然又若迷惑。


    [16]注於手:謂流注於手下,狀文字自筆下流泄而出。戛戛(jiá jiá):艱難的樣子。關於“陳言務去”,黄宗羲</a>《論文管見》謂:“昌黎‘陳言之務去’,所謂‘陳言’者,每一題必有庸人思路共集之處,纏繞筆端,剥去一層,方有至理可言。”


    [17]正僞:指是否符合“聖人之志”,合爲正,不合爲僞。雖正而不至:指大體醇正但仍有不足,即《讀荀》所謂“大醇而小疵”者。昭昭:清晰貌。


    [18]謂務去其“僞”與“不至”者,則逐漸有所長進。


    [19]汩汩(gǔ gǔ):擬聲詞,流水聲,這裏狀文思如水流,即陸機《文賦》所謂“淋漓於翰墨”。


    [20]有人之説者存:謂尚介意於他人之褒貶。


    [21]沛然:充盛貌。此意取《孟子·公孫丑上》“吾善養吾浩然之氣”和《盡心上》“及其聞一善言,見一善行,若決江河,沛然莫之能禦也”。


    [22]此形容對沛然湧出的文思的態度,由於懼其駮雜不純,因而要停蓄神思,静下心來明察;當其全部醇正時,再放手寫出來。醇,通“純”,純正;肆,放縱。


    [23]謂對已取得的成果加以培養。


    [24]《詩》《書》:代指儒家經典;《論語·述而》:“子所雅言</a>,《詩》《書》執禮。”


    [25]此謂氣盛大則文辭音節的短長與聲調的抑揚全都適宜。


    [26]幾於成:接近於完善。


    [27]謂雖然接近於完善了,其爲人所接受又被何所取呢?


    [28]謂雖然如此,文之待他人所接受就像器物一樣吧?


    [29]此承上“肖於器”,謂取舍之權決於他人。舍:通“捨”,棄而不用。


    [30]處心:謂安頓自心。行己:謂自己立身行事。有方:方與上“道”同義,皆指正確的方法。《論語·雍也》:“可謂仁之方也已。”


    [31]垂諸文:傳之於文章。爲後世法:做後世的法則。此意本《論語·述而》“用之則行,舍之則藏”,但突出傳之後學,爲後代立法的意義,態度更爲積極。


    有志乎古者希矣[32]。志乎古必遺乎今[33]。吾誠樂而悲之。亟稱其人,所以勸之,非敢褒其可褒而貶其可貶也[34]。問於愈者多矣,念生之言不志乎利,聊相爲言之[35]。愈白。


    【注释】


    [32]希:同“稀”,少。志乎古即《論語·述而》所謂“好古敏以求之者也”。


    [33]謂好古者必爲今人所遺棄。


    [34]亟稱其人:屢屢表揚其人。亟(qì),屢次,一再;《左傳·成公十六年》:“吾先君之亟戰也。”杜注:“亟,數也。”勸之:勉勵之。非敢褒其可褒而貶其可貶:杜預《春秋左氏傳序》謂《春秋》“以一字爲褒貶”,“推變例以正褒貶”;韓愈作此謙詞,實爲高自標識。


    [35]相爲:複義偏指,爲你。此句暗用《論語·里仁》:“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


    【評箋】 宋祁</a>《宋景文公筆記》卷上:夫文章,必自名一家,然後可以傳不朽。若體規畫圓,準方作矩,終爲人之臣僕。古人譏屋下作屋,信然。陸機曰:“謝朝花於已披,啓夕秀於未振。”韓愈曰:“惟陳言之務去。”此乃爲文之要。《五經》皆不同體。孔子没後,百家奮興,類不相沿,是前人皆得此旨。嗚呼,吾亦悟之晚矣。


    王安石</a>《韓子》:紛紛易盡百年身,舉世何人識道真。力去陳言夸末俗,可憐無補費精神。(《臨川先生文集》卷三四)


    吕本中</a>《童蒙詩訓》:韓退之《答李翺(翊)書》、老泉《上歐陽公書》,最見爲文養氣之妙。


    朱熹</a>《滄州精舍諭學者》:予謂老蘇但爲欲學古人説話聲響,極爲細事,乃肯用功如此,故其所就,亦非常人所及。如韓退之、柳子厚輩,亦是如此。其答李翊、韋中立之書,可見其用力處矣。然皆只是要作好文章,令人稱賞而已。究竟何預己事,却用了許多歲月,費了許多精神,甚可惜也。(《朱文公文集》卷七四)


    劉克莊《詩話》:韓退之嘗云:“氣,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小大畢浮。氣之與言猶是也,氣盛則言之短長與聲之高下者皆宜。”此論最親切。李、杜是甚氣魄?豈但工於有韻者及古體乎?(《後村先生大全集》卷一七六)


    黄震</a>《黄氏日鈔》卷五九:自叙歷學之次第,然後及其養所自出者,當熟味,如面承公之教我可也。


    郝經《答友人論文法書》:二帝三王無文人。仲尼之門,雖曰文學,亦無後世篇題辭章之文,故先秦不論文。騷人作而辭賦盛,故西漢始論文,時則有揚雄之書;東漢復論文,時則有蔡邕</a>之書。建安以來,詩文益盛,語三國則有魏文帝</a>、陳思王之論;語晉、宋則有陸機、沈約之作;折衷南北七代,則有文中子</a>之説;至李唐,則韓、柳氏爲規矩大匠。如韓之《答李翊》、《上于襄陽》、《答尉遲生》、《與馮宿》,柳之《與楊京兆》、《答韋中立》、《報陳秀才》、《答韋珩》、《復杜温夫》及《與友人》等作,加之以李翺之《答王(朱)載言》,《寄從弟正辭》、皇甫湜</a>之《答李生》、《復答李生》,下逮歐、王、蘇、黄之論議,則窮原極委,無所不至其極,無法復可説,百世有餘師矣。(《郝文忠公文集》卷九)


    林雲銘《韓文起》卷四:李生以立言問於韓愈,不過欲求其文之工而已,初未嘗必以古之立言爲期也。昌黎却就其所問,詰其所志,把求用於人而取於人伎倆擱置一邊,而以古人立言不朽處用功取效,説過一番,然後把自己一生工夫,層層叙出。其曰“二十年”、“亦有年”、“終其身”等語,是“無望速成”注脚;其曰“不知其非笑”、“笑則喜”、“譽則悲”等語,是“無誘勢利”注脚。至得手之後,尤須養氣,探本溯源,所謂“仁義之人,其言藹如”,有自然而然之妙矣。末段以樂、悲二意見得學古立言,必不能蘄用於人而取於人,耐得悲過,方期得樂來,原不敢以此加褒貶於其間,使世人必從事乎此,但論其人之志何如耳。此一篇之大旨也。其行文曲折無數,轉换不窮,盡文章之致矣……


    劉大櫆《初月樓古文緒論》:《莊子》文章最靈脱,而最妙於宕,讀之最有音節。姚惜抱評昌黎《答李翊書》,以爲善學《莊子》,此意須會。能學《莊子》,則出筆甚自在。


    高步瀛《唐宋文舉要》甲編卷二:養氣之説,發自孟子;《論衡·自紀》篇亦言之。而以氣論文,則始自魏文帝《典論·論文》。其言“文以氣爲主”,遂開後來善氣之功。《文心雕龍·風骨》篇、《顔氏家訓·文章》篇皆有所闡發。而公言“氣盛則言之短長與聲之高下者皆宜”,尤爲深造自得之言。


    按:本文講文章與學養俱進的三階段,體會有得,深切著明,與後來王國維論治學三種境界見(《人間詞話》)實有異曲同工之妙。文中闡發自己見解,多隱括《語》、《孟》文意,融彙貫通,不見痕跡,正表明作者自身學養之深厚,也爲寫作明道之文樹立了一個典範。


    答尉遲生書[1]


    愈白,尉遲生足下:


    夫所謂文者,必有諸其中,是故君子慎其實;實之美惡,其發也不揜[2]:本深而末茂,形大而聲宏,行峻而言厲,心醇而氣和[3];昭晰者無疑,優游者有餘[4];體不備不可以爲成人,辭不足不可以爲成文[5]———愈之所聞者如是。有問於愈者,亦以是對[6]。


    【注释】


    [1]“尉遲”下或注“汾”字。尉遲汾與李翊等均爲貞元十八年進士,考試前韓愈曾薦之陸傪,見《答李翊書》注[1]。韓集《遺文》中有《洛北惠林寺題名》,中有“尉遲汾”,時在貞元十七年七月。本文即作於其時前後。《金石萃編》卷一〇八收尉遲汾《狀嵩高靈勝詩刻》,題“朝散大夫守衛尉少卿”,爲後來歷官。


    [2]有諸其中:謂心中確有所得。慎其實:謂注重在心中實有所得。其發也不揜:揜,同“掩”;其發露於外者不會被掩蔽。


    [3]謂根本深固則枝葉茂盛,形體宏大則發聲響亮,行爲高直則言辭嚴正,内心純厚則神氣平和。


    [4]昭晰:即“昭晳”,清晰明白。陸機《文賦》:“情瞳曨而彌鮮,物昭晰而互進。”童《詮》謂“晰”當作“晣”。優游:悠閒不迫;班固</a>《東都賦》:“莫不優游而自得,玉潤而金聲。”此謂文字表達清晰者心中必無疑惑,文思優游不迫者所得必充沛有餘。


    [5]體:謂體格,規範。《管子·君臣上》:“君明,相信,五官肅,士廉,農愚,商工愿,則上下體。”注:“上下各得其體也。”成人:成就人格,成材。《論語·憲問》:“子路問成人。子曰:‘若臧武仲之知,公綽之不欲,卞莊子之勇,冉求之藝,文之以禮樂,亦可以爲成人矣。’曰:‘今之成人者何必然?見利思義,見危授命,久要不忘平生之言,亦可以爲成人矣。’”


    [6]例如上《答李翊書》。


    今吾子所爲皆善矣,謙謙然若不足而以徵於愈[7]。愈又敢有愛於言乎[8]?抑所能言者皆古之道。古之道不足以取於今,吾子何其愛之異也[9]?


    【注释】


    [7]謙謙:謙虚貌。《易·謙》:“謙謙君子,卑以自牧也。”


    [8]有愛於言:謂吝惜言辭。有,語辭。愛,吝嗇;《孟子·梁惠王下》:“百姓皆以王爲愛也。”趙注:“愛,嗇也。”


    [9]愛之異:喜好特殊。


    賢公卿大夫在上比肩,始進之賢士在下比肩,彼其得之必有以取之也[10]。子欲仕乎?其往問焉,皆可學也。若獨有愛於是而非仕之謂,則愈也嘗學之矣,請繼今以言[11]。


    【注释】


    [10]比肩:并肩,狀人數衆多。《晏子</a>春秋</a>·雜下》:“比肩繼踵而在。”有以取之:指有用來取得“在上”的官位或“在下”的進身之道的手段。


    [11]有愛於是:謂喜愛這裏所説的爲文之道。非仕之謂:即非謂仕,不是説仕進爲官。繼今以言:謂以後再詳談。


    【評箋】 林雲銘《韓文起》卷四:文本乎實,立心勵行是也。起手提出“心”與“行”二字,則知古人言立不苟,非如後世從事雕琢以爲求仕之資者也。尉遲生之問,想不能忘求仕之意,故分言之,聽其自擇。把應時之文,明明説他不顧行,不由中,可羞可醜。


    曾國藩《求闕齋讀書録》卷八:傲兀自喜。


    送李愿歸盤谷序[1]


    太行之陽有盤谷[2]。盤谷之閒,泉甘而土肥,草木藂茂,居民鮮少[3]。或曰:謂其環兩山之閒,故曰盤;或曰:是谷也,宅幽而勢阻,隱者之所盤旋[4]。友人李愿居之。


    【注释】


    [1]李愿,據五百家注本所載《唐人跋盤谷序後》:“隴西李愿,隱者也,不干譽以求達,每韜光而自晦……昌黎韓愈,知名之士,高愿之賢,故叙而送之。”又有代、德兩朝名將、曾封西平郡王的李晟子名愿,貞元初,起家銀青光禄大夫、太子賓客,後屢遷夏州、徐州、鳳翔、汴州等大鎮,晚年結託權幸,縱情聲色。自宋人多以爲所送非此李愿。盤谷,在河南府濟源縣(今河南濟源市)。此文寫作年代不可確考,據舊本跋語有“貞元辛巳歲建丑月”語,爲貞元十七年、離徐州後,依以繫於此。又韓愈有《盧郎中雲夫寄示送盤谷子詩兩章歌以和之》詩,中有“昔尋李愿向盤谷”之句,詳詩意作於元和七年(八一二)。可確證文作於此前。


    [2]太行之陽:太行山在唐河東道(大體相當今山西省)和河北道(大體相當今河北省)之間,北起淶水(今拒馬河),南行至黄河北轉向西南。文中“太行之陽”指太行山南端向陽一面,即濟源一帶。


    [3]藂茂:藂,同“叢”;繁雜茂密。


    [4]宅幽:處於幽閉之處。勢阻:山勢險阻。盤旋:謂逗留不出;此意本《詩經·衛風·考槃》:“考槃之澗,碩人之寬。”毛傳:“考,成;槃,樂也。”槃,通“盤”;《小序》:“刺莊公也,不能繼先公之業,使賢者退而窮處。”


    愿之言曰:“人之稱大丈夫者,我知之矣[5]:利澤施于人,名聲昭于旹,坐於廟朝,進退百官而佐天子出令[6];其在外則樹旗旄,羅弓矢,武夫前呵,從者塞途,供給之人各執其物,夾道而疾馳[7];喜有賞,怒有刑,才畯滿前,道古今而譽盛德,入耳而不煩[8];曲眉豐頰,清聲而便體,秀外而惠中,飄輕裾,翳長袖,粉白黛緑者,列屋而閑居,妬寵而負恃,争妍而取憐[9]———大丈夫之遇知於天子、用力於當世者之所爲也[10]。吾非惡此而逃之,是有命焉,不可幸而致也[11]。窮居而野處,升高而望遠,坐茂樹以終日,濯清泉以自潔[12];採於山,美可茹,釣於水,鮮可食[13];起居無時,惟適之安[14];與其有譽於前,孰若無毁於其後,與其有樂於身,孰若無憂於其心[15];車服不維,刀鋸不加,理亂不知,黜陟不聞[16]———大丈夫不遇於時者之所爲也,我則行之。伺候於公卿之門,奔走於形勢之途[17];足將進而趑趄,口將言而囁嚅[18];處穢污而不羞,觸刑辟而誅戮,徼倖於萬一,老死而後止者[19],其於爲人,賢不肖何如也[20]?”


    【注释】


    [5]《孟子·滕文公下》:“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此文中“大丈夫”語所本。


    [6]利澤:恩惠。昭於旹:旹,“時”古體;顯耀于一時。廟朝:指朝廷之上。進退百官:昇黜各級官吏。此形容在朝廷坐而議政,掌握朝政大權。


    [7]羅弓矢:謂排列弓矢儀仗。武夫前呵:衛士在前面喝道。供給之人:侍候應用物品的僕從。此形容外出威勢赫奕,僕從成羣。


    [8]喜有賞,怒有刑:語本《左傳》昭二五年:“喜有施舍,怒有戰鬭。”而語意則取《新序</a>·雜事》:“喜則無賞,怒則無刑,今禍福已在前矣。”才畯:畯,通“俊”,才能傑出之人。盛德:崇高的道德。此謂賞罰由己,喜逢迎諂媚。


    [9]清聲而便(pián)體:謂歌喉清亮,舞姿靈活。便,童《詮》釋爲便嬛,輕利。秀外而惠中:惠,通“慧”;外貌秀美,内心聰慧。飄輕裾:飄動衣襟。裾,衣前襟。曹植</a>《美女篇》:“羅衣何飄飄,輕裾隨風還。”翳(yì)長袖:長袖遮身。翳,遮蔽。曹植《洛神賦》:“揚輕袿之猗靡兮,翳修袖以延佇。”粉白黛緑:面敷粉而白,眉施黛而青,語本《漢武故事》:“同輦者十六人……皆自然美麗,不假粉白黛緑。”又《戰國策·楚策》:“張子(儀)曰:‘彼鄭、周之女,粉白黛黑,立於衢閭,非知而見之者以爲神。’”妬寵而負恃:嫉妬争寵,自負有所依恃。争妍而取憐:相互争比美貌,取得寵愛。此謂女伎成羣。


    [10]遇知:即知遇,謂受重用。


    [11]有命:有天命,即天命所注定。幸而致:僥倖達到。


    [12]濯(zhuó)清泉:以泉水洗濯體膚。濯,洗去污垢。意本《孟子·離婁上》《孺子歌》:“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


    [13]美可茹:鮮美的野菜野菓可以吃。茹,吃。《詩經·大雅·蒸民》:“人亦有言,柔則茹之,剛則吐之。”鮮可食:鮮,通“鱻”;鮮魚可吃。《老子</a>》:“治大國者若烹小鮮。”


    [14]謂坐息没有一定的時間約束,只求安身適體。“惟適之安”即惟安于適。


    [15]孰若:何若;此猶言不若,不如。無毁:不受譏謗。毁,謗。


    [16]車服不維:不受車服的約束。車服指做官乘坐的車子和穿的官服。維,維繫。《書·舜典》:“車服以庸。”孔傳:“功成則賜車服以表顯其能用。”刀鋸不加:不受刀鋸之刑。刀鋸,古刑具,刀用於割截,鋸用於刖劓。《國語·魯語上》:“中刑用刀鋸。”理亂不知:謂不理會國家治亂。理爲“治”之諱。黜陟不聞:謂没有昇遷與貶黜之事。《書·舜典》:“三載考績,三考,黜陟幽明。”孔傳:“黜退其幽者,升進其明者。”


    [17]公卿:古有三公九卿,此謂顯貴。形勢:同“形埶”,權力地位。《荀子·正論》:“爵列尊,貢禄厚,形埶勝。”注:“形埶,猶埶位也。”此本蔡邕《釋誨》:“卑俯乎外戚之門,乞助乎近貴之譽。”


    [18]趑趄(zī jī):且進且退、徘徊不進貌。張載《劍閣銘》:“矧兹狹隘,土之外區。一人荷戟,萬夫趑趄。”童《詮》:“段(玉裁)以‘趑趄’爲俗字,其本字應依《易》作‘次且’(‘其行次且’),是也。”囁嚅(niè rú):謂言而又止。東方朔《七諫·怨世》:“改前聖之法度兮,喜囁嚅而妄作。”此二句意本揚雄《解嘲</a>》:“欲談者宛舌而固聲,欲行者擬足而投迹。”


    [19]穢污:謂貪黷非義之事。刑辟:刑法。辟(bì),法;《詩經·小雅·雨無正》:“如何昊天,辟言不信。”毛傳:“辟,法也。”誅戮:被處罰或殺戮。徼倖:非分之幸,此謂萬一幸運而未被誅殺。


    [20]此謂這種人的爲人(比起前兩種人)好壞如何呢?或釋爲如此爲人其是否賢明不是很顯然嗎?亦通。


    昌黎韓愈聞其言而壯之,與之酒而爲之歌曰[21]:盤之中,維子之宫;盤之土,可以稼[22]。盤之泉,可濯可沿;盤之阻,誰争子所[23]。窈而深,廓其有容;繚而曲,如往而復[24]。嗟盤之樂兮,樂且無殃[25]。虎豹遠跡兮,蛟龍遁藏[26]。鬼神守護兮,呵禁不祥[27]。飲則食兮壽而康,無不足兮奚所望[28]。膏吾車兮秣吾馬,從子於盤兮終吾生以徜徉[29]。


    【注释】


    [21]壯之:謂認爲以上言論有魄力。


    [22]維子之宫:是你的居室。維,同“惟”,發語詞。宫,室。可以稼:可以種植。


    [23]可濯:應前“濯清泉”。或以爲“濯”通“櫂”,棹舟而行。可沿:沿,同“”;可順流而下;《書·禹貢》:“于江海,達于淮、泗。”阻:險阻之處。


    [24]窈(yǎo)而深:幽遠而深邃;窈,幽深。廓其有容:開闊寬敞。有,通“又”,語辭。繚而曲:繚繞盤曲。


    [25]無殃:無患害。“殃”别本或作“央”,義爲盡;俞樾</a>《俞樓雜纂》卷二六以爲“作‘央’是”。


    [26]遠跡:蹤跡遠離。遁藏:逃避隱藏。遁,逃走。


    [27]呵禁不祥:喝止妖怪魑魅之類爲祟者。


    [28]飲則食:飲而食。王引之《經傳釋詞》卷八:“則,猶‘而’也。”“則”,魏《集》作“且”,許景重《韓文校注辯證》謂“且”爲是。奚所望:何所望。


    [29]膏吾車:給我的車軸加油。秣吾馬:喂我的馬。徜徉:徘徊,留連不去。


    【評箋】 歐陽修《集古録跋尾》卷八《唐韓愈盤谷詩序》:右《送李愿歸盤谷序》,韓愈撰。盤谷在孟州濟源縣。貞元中,縣令刻石於其側。令姓崔,其名浹。今已磨滅。其後書云:“昌黎韓愈,知名士也。”當時退之官尚未顯,其道未爲當世所宗師,故但云知名士也。然當時送愿者爲不少,而獨刻此序,蓋其文章已重於時也。以余家集本校之,或小不同,疑刻石誤。集本世已大行,刻石乃當時物,存之以爲佳翫爾,其小失不足較也(石真蹟)。(《歐陽文忠公集》卷一四一)


    蘇軾《跋退之〈送李愿序〉》:歐陽文忠公嘗謂:“晉無文章,惟陶淵明《歸去來》一篇而已。”余亦謂唐無文章,惟韓退之《送李愿歸盤谷》一篇而已。平生願效此作一篇,每執筆輒罷,因自笑曰:不若且放教退之獨步。(《東坡題跋》卷一)


    洪邁《容齋三筆》卷一《韓歐文語》:《盤谷序》云:“坐茂林以終日,濯清泉以自潔;采於山,美可茹,釣於水,鮮可食。”《醉翁亭記》云:“野花發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陰。”“臨溪而漁,溪深而魚肥;釀泉爲酒,泉香而酒冽。山殽野,雜然而前陳。”歐公文勢,大抵化韓語也。然“釣於水,鮮可食”與“臨溪而漁,溪深而魚肥”,“采於山”與“山殽……前陳”之句,煩簡工夫,則爲不侔矣。


    劉克莊《詩話》:退之自負去“陳言”,然“坐茂樹”、“濯清泉”,即《楚辭》“飲石泉”、“蔭松柏”也;“飄輕裾,翳長袖”即《洛神賦》“揚輕袿,翳修袖”也,豈非熟讀忘其相犯耶?(《後村先生大全集》卷一七五)


    周密</a>《浩然齋雅談》卷上:昔人有言韓退之《送李愿歸盤谷序》,所述官爵、侍御、賓客之盛,皆不過數語,至於聲色之奉則累數十言,或以譏之。余謂豈特退之爲然,如宋玉</a>《招魂》……《大招》……皆長言摹寫,極女色燕私之盛。是知聲色之移人,古今皆然。戲書爲退之解嘲。


    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鈔·韓文》卷七:通篇全舉李愿説話,自説只數語,此又别是一格。而其造語形容處,則又鑄六代之長技矣。


    吴楚材</a>等《古文觀止》卷八:一節是形容得意人,一節是形容閒居人,一節是形容奔走伺候人,都結在“人賢不肖何如也”一句上。全舉李愿自己説話,自説只前數語寫盤谷,後一歌詠盤谷,别是一格。


    包世臣</a>《書韓文後》上篇:……《送李愿歸盤谷》,摹寫情狀,間入駢語,緩慢乏氣勢……(《藝舟雙楫·論文》卷二)


    曾國藩《求闕齋讀書録》卷八:别出奇徑,跌宕自喜。


    陳衍《石遺室論文》卷五:……其實昌黎文,有工夫者多,有神味者少。有神味者,惟《送董邵南序》、《藍田縣丞廳壁記》。若《送李愿歸盤谷序》,則至塵下者……


    高步瀛《唐宋文舉要》甲編卷二:……宋時常有妄人評古人詩文,必託名人之言以欺世。如歐陽永叔謂晉無文章、蘇子瞻謂唐無文章,已不成語。且《送李愿序》,在韓公文中亦非其至者,徒以奇瑰爲流俗所喜,遂妄爲此言,託之子瞻耳。大抵東坡題跋,其中真贋參半,《七集》内殊無此等文。後人無識,概收入全集中。即使此語果出子瞻,亦正如王從之所謂一時戲語,殊不足爲典要。況子瞻未必果有此語乎?……


    按:蘇軾有《跋退之送李愿序》一文説:“歐陽文忠公嘗謂:晉無文章,惟陶淵明《歸去來》一篇而已。余亦謂唐無文章,惟韓退之《送李愿歸盤谷》一篇而已。平生愿效作此一篇,每執筆輒罷,因自笑曰:‘不若且放教退之獨步。’”蘇軾對這篇文章的讚譽可謂達于極致。這篇送序是送友人隱居的,没有直接説明隱居的原因,也没有表同情或鳴不平的話。前幅用數語點染盤谷景致,後幅以詠盤谷一歌作結,中間主要部份借友人之口描寫三種人:第一種是掌權有勢的得意人,第三種是爲追求權位奔走的人,中間夾叙鄙薄權威而退隱閒居的人。三者相互映襯,對比鮮明,對世態人情作了極其尖刻的揭露和諷刺,對友人遭遇的不平、無奈和讚歎、同情等複雜感情盡在言外。作者善於利用典型細節刻畫描摹,寥寥數語,窮神盡相;行文兼用駢、散,後幅一闋騷體長歌,亦怨亦嘆,摇曳多姿;錘煉語言極見功夫,如“飄輕裾,翳長袖,粉白而黛緑”等,熔鑄前人成語,了無痕跡;如“採於山,美可茹,釣於水,鮮可食”,“足將進而趑趄,口將言而囁嚅”,鮮活生動,自創新語。全篇體現濃郁的詩情。此文乃是韓文中所謂“馳騖於東京、六朝沈博絶麗之途”以“極其才”(凌揚藻《蠡勺編》卷三八《王鐵夫論韓柳》)者。


    送孟東野序[1]


    大凡物不得其平則鳴[2]。草木之無聲,風撓之鳴[3];水之無聲,風蕩之鳴———其躍也或激之,其趨也或梗之,其沸也或炙之[4];金石之無聲,或擊之鳴。人之於言也亦然,有不得已者而后言[5]。其謌也有思,其哭也有懷,凡出乎口而爲聲者,其皆有弗平者乎[6]?樂也者,鬱於中而泄於外者也,擇其善鳴者而假之鳴[7]。金、石、絲、竹、匏、土、革、木八者,物之善鳴者也[8]。維天之於時也亦然,擇其善鳴者而假之鳴。是故以鳥鳴春,以雷鳴夏,以蟲鳴秋,以風鳴冬。四時之相推敚,其必有不得其平者乎?[9]


    【注释】


    [1]孟郊於貞元十六年至洛陽應銓選,選爲溧陽(屬宣州,今江蘇溧陽市)尉;以不治官事,調爲假尉,意甚不愜。十八年,嘗因事至京師。將歸,韓作此序送之。時韓爲國子四門博士。


    [2]不得其平:謂不處於平正無頗狀態。《資治通鑑》卷二〇八:“御史大夫李承嘉附武三思,詆尹思貞於朝。思貞曰:‘公附會姦臣,將圖不軌,先除忠臣邪!’承嘉怒,劾奏思貞,出爲青州刺史。或謂思貞曰:‘公平日訥於言,而廷折承嘉,何其敏邪?’思貞曰:‘物不能鳴者,激之則鳴……’”韓用語或本之尹思貞之言。


    [3]撓:擾動。


    [4]或:有。《後漢書·應劭傳》:“開闢以來,莫或兹酷。”李賢注:“或,有也。”此謂水飛濺是由于有物激蕩,流急是由于有物梗阻,沸騰是由于有火燒烤。


    [5]不得已:不能自制。


    [6]其謌也有思:謌,同“歌”;人歌唱是由于有所思慕。有懷:有悲傷。《詩經·邶風·終風》:“願言則懷。”毛傳:“懷,傷也。”


    [7]鬱於中:謂内心感情鬱積。泄於外:發露在外。此意本《禮·樂記》:“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動,物使之然也。感於物而動,故形於聲;聲相應,故生變;變成方,謂之音;比音而樂之,及干戚羽旄,謂之樂。樂者,音之所由生也,其本在人心之感於物也。”


    [8]《周禮·春官·大師》:“皆播之以八音:金、石、土、革、絲、木、匏、竹。”金,鐘、鎛之屬;石,磬之屬;土,塤(xūn)之屬,塤,陶制,形如紡錘,中空有孔;革,鼓之屬;絲,琴、瑟之屬;木,柷(zhù)、敔(yǔ)之屬,柷亦名“椌”,如四方漆桶,中有椎柄,左右擊之,敔亦名“楬”,形如伏虎,以木棒擊之;匏(páo),笙、竽之屬;竹,管,籥之屬。


    [9]推敚:敚,“奪”古字;推移。


    其於人也亦然:人聲之精者爲言;文辭之於言,又其精也,尤擇其善鳴者而假之鳴。其在唐虞,咎陶、禹其善鳴者也,而假以鳴[10];夔弗能以文辭鳴,又自假於《韶》以鳴[11];夏之時,五子以其歌鳴[12];伊尹</a>鳴殷[13];周公鳴周[14]———凡載於《詩》、《書》六藝,皆鳴之善者也[15]。周之衰,孔子之徒鳴之,其聲大以遠[16]。《傳》曰[17]:“天將以夫子爲木鐸[18]。”其弗信矣乎?其末也,莊周以其荒唐之辭鳴[19]。楚,大國也,其亡也,以屈原</a>鳴[20]。臧孫辰、孟軻、荀卿,以道鳴者也[21]。楊朱、墨翟、管夷吾、晏嬰、老聃、申不害</a>、韓非、眘到、田駢、鄒衍、尸佼、孫武、張儀、蘇秦之屬,皆以其術鳴[22]。秦之興,李斯</a>鳴之[23]。漢之時,司馬遷、相如、揚雄最其善鳴者也。其下魏、晉氏,鳴者不及於古,然亦未嘗絶也[24]。就其善者,其聲清以浮,其節數以急,其辭淫以哀,其志弛以肆,其爲言也亂雜而無章[25]。將天醜其德莫之顧邪[26]?何爲乎不鳴其善鳴者也[27]?


    【注释】


    [10]唐虞:唐爲傳説中堯的國號,虞爲傳説中舜的國號。咎陶(gāo yáo):同“臯陶”、“咎繇”,傳説中東夷首領,偃姓,舜時曾任掌刑法之官。《今文尚書》中有《臯陶謨》,爲後儒增補之作。禹:姒姓,以治水功,被舜定爲繼承人,僞《古文尚書》中有《大禹謨》,爲後人僞託。


    [11]夔(kuí):相傳爲堯、舜時樂官。假於《韶》以鳴:借助於《韶》而鳴;假,借;《韶》傳説是堯、舜時樂曲名。《禮記·樂記》:“昔者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風》,夔始製樂以賞諸侯。”鄭注:“夔,舜時典樂者也。”但經典中不見夔作《韶》事;歸有光《文章指南·文章體則》舉韓此句爲“將無作有”例。


    [12]五子:《書·五子之歌》:“(夏啓之子)太康失邦,昆弟五人,須於洛汭,作《五子之歌》。”孫星衍《尚書古今文注疏》考“歌”爲地名。僞《古文尚書》誤“歌”爲“歌唱”義,並僞撰五篇歌詞。


    [13]伊尹:商初臣,伊姓,尹爲官名。僞《古文尚書》中有《伊訓》、《太甲》、《咸有一德》等篇,僞託爲他的著作。


    [14]周公:姬姓,名旦,周武王之弟,曾助武王滅商。武王死後,成王年幼,暫行攝政。相傳他制禮作樂,言論見於《今文尚書》之《大誥》、《康誥》、《多士》、《無逸》、《立政》等篇。


    [15]《詩》、《書》六藝:此六藝即六經(《詩》、《書》、《易》、《禮》、《樂》、《春秋》),以《詩》、《書》爲代表,故稱《詩》、《書》六藝(非指禮、樂、射、御、書、數等六種技藝)。


    [16]孔子之徒:孔子一派人;徒,徒衆。相傳孔子删《詩》、《書》,定《禮》、《樂》,贊《易》,作《春秋》,其弟子編集其言論爲《論語》;又相傳其弟子卜商</a>序《詩》,作《喪服傳》,曾參撰《孝經》、著《曾子》等。


    [17]《傳》:此指《論語》,相對於“經”而言。下語出《八佾》篇。


    [18]木鐸:以木爲舌的大鈴。鐸,鈴。《周禮·天官·小宰》:“徇以木鐸。”鄭注:“木鐸,木舌也。文事奮木鐸,武事奮金鐸。”此謂上天利用孔子像木鐸一樣做傳佈教化的工具。童《詮》謂:“《春秋緯》:‘聖人不空生,必有所制,以顯天心。丘爲木鐸,制天下法。’是以夫子定六藝爲木鐸也。此又一義也。公此文乃用後一義。”


    [19]荒唐之辭:《莊子·天下篇》中自稱所著爲“荒唐之言”;荒唐,廣大無邊。此句“鳴”下魏《集》或有“於楚”二字;方《正》、朱《考》、馬《校》均以爲莊子未嘗仕於楚;童《詮》則以爲莊子居鍾離,屬楚,“於楚”不誤,且與下文“楚,大國也”相呼應。


    [20]楚:古國名,芈姓,始祖鬻熊</a>,西周時立國於荆山一帶,常與周發生戰争。春秋時兼併周圍諸小國,曾與晉争霸,爲霸主。戰國時又攻滅越國,故稱大國。楚於前二二三年被秦所滅。屈原身處楚衰敗之際,政治理想不得實現,作品寄託故國破敗的哀思,因此説楚亡以屈原鳴。


    [21]臧孫辰:又稱臧文仲(字仲,諡文),春秋時魯國執政,歷仕魯莊、閔、僖、文四公,其言論見《左傳》及《國語·魯語》;《左傳》襄公二四年:“臧文仲既殁,其言立。”荀卿:名況,尊稱爲荀子;戰國末期思想家,儒家代表人物,亦爲法家先驅,著有《荀子》。


    [22]楊朱、墨翟:楊朱,又稱楊子居、楊生,戰國初期魏國人,其學説主“貴生”、“重己”、“全性葆真”,提倡“爲我”,屬早期道家;墨翟,春秋、戰國之際魯國人,一説宋國人,其學説主張“兼愛”、“尚賢”、“非攻”、“節用”、“天志”、“明鬼”等。楊、墨在戰國時曾是與儒家並立的顯學。管夷吾:字仲,又稱管敬叔,春秋初期思想家、政治家,助齊桓公稱霸,事迹見《國語·齊語》等資料中;今傳《管子》係後人僞託,但存有其遺説。晏嬰:字平仲,尊稱爲晏子,春秋時齊國人,政治家,《列子</a>·楊朱》注列之爲墨家,唐以後多從其説;今傳《晏子春秋》,多疑爲後人採綴晏子言行而作。老聃:姓李名耳,字伯陽,諡曰聃,尊稱爲老子。今傳《老子》又稱《道德經》,近人一般認爲編定於戰國中期。申不害:戰國中期法家,鄭國人,韓昭侯相,所著《申子</a>》已佚,今存唐《羣書治要》中所輯《大體》一篇,言論又見《藝文類聚》、《意林</a>》等書。韓非:韓國公子,戰國末期法家,荀子弟子,著有《韓非子》五十五篇。眘到:眘,“慎”古字;戰國時期法家,趙國人,《史記·孟子荀卿列傳》謂其著《十二論》,《漢書·藝文志》著録《慎子</a>》四十二篇,今殘七篇。田駢:亦名陳駢,戰國時人,學黄老之術,被列爲慎到</a>一派,所著《田子</a>》二十五篇已佚,學説主張見於《莊子》、《吕氏春秋</a>》等書。鄒衍:鄒亦作“騶”,戰國時齊國人,陰陽家,《漢書·藝文志》著録《鄒子》四十九篇,《鄒子終始》五十六篇,皆佚,學説主張見於《史記·孟子荀卿列傳》等書。尸佼:戰國時晉國人(一説魯國人),爲商鞅</a>門下客,鞅曾師之,《漢書·藝文志》著録《尸子</a>》二十篇,已佚,唐《羣書治要》中録有《勸學》等十三篇。孫武:字長卿,齊國人,春秋末期兵家,助吴王闔閭争霸,著有《孫子》,亦稱《孫子兵法》。張儀:戰國時縱横家,魏公子,爲秦相,倡連横以强秦,《漢書·藝文志》著録《張子》十篇,已佚。蘇秦:字季子,東周洛陽人,戰國時縱横家,合縱派代表人物,曾拜燕、趙、韓、魏、齊、楚六國相印,《漢書·藝文志》著録著作三十一篇,今佚。以上各家論著,清人多有輯本,近代考古亦續有發現,詳情不贅。以其術鳴:此“術”指學術、學説,與“道”(聖人之道)相對照。


    [23]李斯:秦政治家,楚國人,善文工書,著有《諫逐客書》、《蒼頡篇》(已佚,有輯本)等,秦泰山、琅琊等刻石傳亦出自他的手筆。斯助秦始皇</a>統一中國,因此説他鳴“秦之興”,後爲趙高所忌而被殺。


    [24]魏、晉氏:謂魏、晉王朝;魏曹氏,晉司馬氏。


    [25]就其善者:即使是其中之善者。劉淇《助字辨略》卷四:“(就)設辭,猶云縱也。”清以浮:清輕飄浮,謂音韻輕浮。數(shuò)以急:繁多而急促,謂音節繁雜。數,繁多。淫以哀:文彩華豔而内容悽惻。淫,過度。哀,傷感。弛(shǐ)以肆:鬆懈而放縱;弛,鬆懈。亂雜而無章:混雜無條理。章,法規,引申爲規章,條理。


    [26]難道是上天憎惡其品德低劣而不加看顧嗎?將,猶“抑”。醜:憎惡。


    [27]不鳴其善鳴:謂不使那些善鳴者鳴。


    唐之有天下,陳子昂、蘇源明、元結、李白</a>、杜甫</a>、李觀皆以其所能鳴[28]。其存而在下者,孟郊東野始以其詩鳴,其高出魏、晉,不懈而及於古;其他浸淫乎漢氏矣[29]。從吾遊者,李翺、張籍其尤也[30]。三子者之鳴信善矣。抑不知天將和其聲而使鳴國家之盛邪[31]?抑將窮餓其身、思愁其心腸而使自鳴其不幸邪[32]?三子者之命則懸乎天矣。其在上也奚以喜,其在下也奚以悲[33]?


    【注释】


    [28]陳子昂:字伯玉,梓州射洪(今四川射洪縣)人,初唐文學家,唐代詩文革新先驅,有《陳伯玉集》。蘇源明:字弱夫,武功(今陝西武功縣)人,與杜甫、元結友善,文章好古,不循時風,唐時有盛名,《新唐書·藝文志》著録文集三十卷,久佚。元結:字次山,河南(今河南洛陽市)人,盛唐文學家,與杜甫結交,繼陳子昂之後致力于詩文“復古”,貢獻巨大,原有集,已佚,編有《篋中集》,明人輯有《元次山集</a>》。李觀:字元賓,趙州贊皇(今河北贊皇縣)人,與韓愈同榜進士,存有《李觀集》和清人輯録的《李元賓文集》。


    [29]浸淫:此以水的浸漬喻逐漸接近。漢氏:漢代,此指文章。此謂現今活着而屈沉下位的人中有孟郊以詩鳴,其作品高出於魏、晉人之作,堅持不懈地努力則可達到古代(秦漢以前)的水平;其他人的作品也接近漢代人的水準。


    [30]尤:突出。李翺、張籍從遊參閲《此日足可惜贈張籍》詩。


    [31]和其聲:謂使互相唱和。


    [32]思愁其心腸:使其内心怨思愁苦;思,悲感。


    [33]在上、在下:指地位高低、官階大小。


    東野之役於江南也,有若不釋然者[34]。故吾道其命於天者以解之[35]。


    【注释】


    [34]役於江南:指爲溧陽尉,溧陽屬江南道。不釋然:内心煩鬱不解。釋,開釋。


    [35]命於天:上天所命定。解:開解,安慰。


    【評箋】 洪邁《容齋隨筆》卷四《送孟東野序》:韓文公《送孟東野序》云:“物不得其平則鳴。”然其文云:“在唐虞時,咎陶、禹其善鳴者,而假之以鳴;夔假於《韶》以鳴;伊尹鳴殷;周公鳴周。”又云:“天將和其聲而使鳴國家之盛。”然則非所謂不得其平也。


    謝枋得《文章軌範》卷七:此篇凡六百二十餘字,“鳴”字四十,讀者不覺其繁,何也?句法變化凡二十九樣。有頓挫,有升降,有起伏,有抑揚,如層峯叠巒,如驚濤怒浪,無一句懈怠,無一字塵埃,愈讀愈可喜。


    李塗《文章精義》:退之《送孟東野序》,一“鳴”字發出許多議論,自《周禮》“梓人爲筍簴”來。


    俞文豹</a>《吹劍四録》:《送孟東野序》云:“凡物不得其平則鳴。草木無聲風撓之,金石無聲或擊之。”“人之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懷,皆鳴其不平者也。”文豹謂此説甚偉。然謂鳥之鳴春,雷之鳴夏,蟲之鳴秋,風之鳴冬,與夫禹、咎以文鳴,夔以《韶》鳴,伊尹鳴殷,周公鳴周,此乃天機之動,人文之正也,謂之“不得其平”則不可。


    黄震《黄氏日鈔》卷五九:自“物不得其平則鳴”一語,由物而至人之所言,又至天之於時,又至人言之精者爲文,歷序唐虞、三代、秦、漢以及於唐,節節申以鳴之説,然後歸之“東野以詩鳴”終之。曰“不知天將和其聲以鳴國家之盛耶?抑將窮餓其身、思愁其心腸而使自鳴其不幸也?”歸宿有味,而所以勸止東野之不平者有道矣。師友之義,於斯乎在。而世徒以文觀之,豈惟不知公,抑不知文者耶?


    林雲銘《韓文起》卷四:……故凡人之有言,皆非無故而言,其胸中必有不能已者。這不能已,便是不得其平爲天所假處。篇中從物聲説到人言,從人言説到文辭,從歷代説到唐朝,總以天假善鳴一語作骨,把個千古能文的才人,看得異樣鄭重。然後落入東野身上,盛稱其詩,與歷代相較一番,知其爲天所假,自當聽天所命。又扯李翺、張籍二人伴説,用“從吾遊”三字連自己插入其中,自命不小。以此視人世之得失升沉,宜不足以入其胸次也。語語悲壯。


    王元啓《讀韓記疑》卷六:此序或以爲一“鳴”字成文,推爲命世筆力;或又以爲重在善鳴,單舉“鳴”字,便錯綜不得其緒。鄙意“鳴”與“善”皆不重,只重“不得其平”四字。“不得其平”,謂有觸而動於中也,該後“鳴國家之盛”及“自鳴不幸”二意,其實皆天使之也。起句便暗藏一“天”字。末後“在上奚喜”二語,是通體精神歸宿處。


    徐時棟《烟嶼樓筆記》卷七:選家選昌黎文,無集不有《送孟東野序》、《祭十二郎文》二篇。余生平最不喜此。送序拉雜太甚,使事點綴,信口而出,與其篇腦所云“物不得其平則鳴”者迥異。祭文描頭畫角,裝腔作勢,而真意反薄。余謂退之作二文初成時,當極得意,後必悔之。此語非門外漢所能知者。


    林紓《韓柳文研究法·韓文研究法》:《送孟東野序》最岸異。然可謂之格奇而調變,不能謂爲有道理之文。舉禹、咎陶、伊尹、周公、孔子、孟軻、荀卿與蟲鳥同聲,今人斷無此等文膽。而昌黎公然出之自在遊行者,段落分得清楚,則人與物所據之界限,自然不紊。若不變其調,亦積疊如纍棋,未有不至於顛墜者。人但見以“鳴”字驅駕全篇,不知中間只人物分疏而已。入手是説物,由物遂轉及人;由人而寓感於物,因思天不能鳴,亦假氣假物以鳴,猶之人耳。故由天復歸到人之本位。自“唐虞”句起,直至於“唐之有天下,陳子昂、蘇源明、元結、李白、杜甫、李觀皆以所能鳴”,作一停蓄,然後振起。“存而在下者,孟郊東野始以其詩鳴”,似有千觔力量,用一語力支以上無數之陪客。讀者無不奪氣結舌,以爲得未曾有。不知亦少有弊病,猝讀之不能即覺。須知以上所鳴者,或以道,或以術,或以文,初未及詩。陳子昂諸人,正以詩鳴者也。此數人既以詩鳴,不應用一“始”字……


    錢基博《韓愈志·韓集籀讀録》:《送孟東野序》、《送高閑上人序》,憑空發論,妙遠不測,如入漢武帝建章宫、隋煬帝迷樓,千門萬户,不知所出;而正事正義,止瞥然一見,在空際蕩漾,恍若大海中日影,空中雷聲。此《莊子》内、外篇《逍遥遊》、《秋水》章法也。《送孟東野序》以“命於天者”爲柱意,而多方取譬,細大不捐,疊以“鳴”字點眼,學《周官·考工記·梓人》章法。然離合斷續,波瀾要似《莊子》“荒唐之言,無端厓之辭”,迷離惝恍。只是問天將使鳴國家之盛,將使自鳴其不幸,而於東野則“奚喜”、“奚悲”,“在上”、“在下”自繫國家之盛衰。愈寫得東野無干,愈擡高東野身份。而今“存而在下”,以覘國家之衰,意在言外,妙能含茹。以此知文有文心,有文眼。“命於天者”,文心也;疊用“鳴”字,點眼也……


    按:韓愈“不平則鳴”説,上承司馬遷《報任少卿書》:“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卿臏脚,《兵法》脩列……”而史遷所言則取義於《孟子·盡心上》:“人之有德慧術知者,恒存乎疢疾。獨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其慮患也深,故達。”但韓愈又將主旨歸結到“命於天”。這固然有勸人安於天命的消極意義,但從另一方面看也是肯定“不平則鳴”正是天意,是合理的。在此前提之下,文中將古聖賢人之“鳴”與“存而在下”的困頓文人之“鳴”並列,把“鳴國家之盛”與“自鳴其不幸”並列,從而大大擡高了孟郊這樣的落魄文人的地位,肯定了他們的創作的批判現實的意義。這樣,韓愈不僅闡發了一個有意義的文學觀念,還表露了一種肯定自身價值的“文人”意識。到宋代,歐陽修更概括出文“愈窮則愈工”(《梅聖俞詩集序》)的説法,實際上是更明確地把文之工與道之充實相統一起來,比起韓愈這裏的看法就有較大的局限了。本文用博喻説理,用“鳴”字的重複造成氣勢,表現韓愈使用藝術手段總偏向用其“極”。這正顯示出求“奇”的努力,也是他審美觀念的一個特徵。


    圬者王承福傳[1]


    圬之爲技,賤且勞者也,有業之其色若自得者[2]。聽其言,約而盡[3];問之,王其姓,承福其名,世爲京兆長安農夫[4]。天寶之亂,發人爲兵,持弓矢十三年[5];有官勳,棄之來歸,喪其土田,手鏝衣食,餘三十年[6]。舍於市之主人,而歸其屋食之當焉[7]。視時屋食之貴賤,而上下其圬之傭以償之[8];有餘,則以與道路之廢疾餓者焉[9]。


    【注释】


    [1]圬(wū),泥鏝,或用泥鏝塗牆。《史記·仲尼弟子列傳》:“糞土之牆,不可圬也。”圬者亦稱圬人,泥瓦匠人。《左傳》襄公三一年:“圬人以時塓館宫室。”文中謂主人公自“安史之亂”從軍十三年,又操圬三十餘年,則此文應作於貞元後期。姑繫於此。


    [2]業之:謂從事圬的工作。


    [3]約而盡:簡要而又透徹。盡,盡意。《易·繫辭上》:“書不盡言,言不盡意。”


    [4]京兆長安:關内道京兆府治京畿地區。長安縣管轄長安城西部,治所在長壽坊。


    [5]天寶之亂:即“安史之亂”;自唐玄宗</a>天寶十四載(七五五)冬,平盧、范陽、河東三鎮節度使安禄山等人發動叛亂,延續九年,代宗廣德元年(七六三)始平定。發人爲兵:征調民衆從軍。人,“民”之諱。


    [6]有官勳:有立功所授武散官官階與勳位。唐武散官自從一品驃騎大將軍至從九品下陪戎副尉,勳自上柱國至武騎尉,均有許多等級名稱。來歸:謂回鄉。手鏝衣食:以手操鏝供衣食之費。鏝,泥瓦匠抹泥的工具。


    [7]舍於市之主人:寄宿在市的主人家中。唐長安城内有東、西二市,是商業、手工業集中地區,此指在長安縣的西市。屋食之當(dàng):住房飲食之費。當,指所當之值。


    [8]上下其圬之傭:提高或降低他做泥瓦活的工錢。童《詮》引王培德云:“上下”用語本《周禮·夏官·槀人》:“書其等以饗工。乘其事書其弓弩,以上下其食而誅賞。”


    [9]廢疾餓者:殘廢與飢餓的人。《禮·王制》:“廢疾非人不養者,一人不從政。”鄭注:“廢,廢於人事。”


    又曰:“粟,稼而生者也;若布與帛,必蠶績而後成者也[10];其他所以養生之具,皆待人力而後完也,吾皆賴之[11]。然人不可徧爲,宜乎各致其能以相生也[12]。故君者,理我所以生者也[13];而百官者,承君之化者也[14]。任有小大,惟其所能,若器皿焉[15]。食焉而怠其事,必有天殃[16]。故吾不敢一日捨鏝以嬉[17]。夫鏝,易能可力焉[18];又誠有功,取其直,雖勞無愧,吾心安焉[19]。夫力,易强而有功也;心,難强而有智也[20]。用力者使於人,用心者使人,亦其宜也[21]。吾特擇其易爲而無愧者取焉[22]。嘻!吾操鏝以入貴富之家有年矣,有一至者焉,又往過之,則爲墟矣[23];有再至、三至者焉,而往過之,則爲墟矣。問之其鄰,或曰:噫!刑戮也;或曰:身既死而其子孫不能有也;或曰:死而歸之官也[24]。吾以是觀之,非所謂食焉怠其事而得天殃者邪?非强心以智而不足、不擇其才之稱否而冒之者邪[25]?非多行可愧、知其不可而强爲之者邪[26]?將富貴難守、薄功而厚饗之者邪[27]?抑豐悴有時、一去一來而不可常者邪[28]?吾之心憫焉,是故擇其力之可能者行焉。樂富貴而悲貧賤,我豈異於人哉!


    【注释】


    [10]蠶績:養蠶緝麻。麻以織布,絲以織帛。


    [11]養生之具:使人得以生養的手段。


    [12]徧爲:全部去做。各致其能:各盡其所能。致,盡,極。相生:相互生養。社會各階層相生養是韓愈的重要觀念,參見《原道》。


    [13]此謂君主即是治理我們所賴以生存的一切的。理,“治”之諱。馬《校》:“諸本‘以生’或作‘出令’,與《原道》意同,似當從之。”


    [14]謂百官是承續君主的教化的。


    [15]謂職務有大小,只依其能力而定,就像器皿一樣(大小方圓各適其用)。


    [16]食焉:謂取食于某事,靠某種職務爲生。怠其事:荒廢其事。天殃:天降的災禍。


    [17]捨鏝以嬉:放掉手中的鏝去游樂。嬉,戲樂。


    [18]易能可力:易於學會,可用上力氣。


    [19]有功:有實効。直:通“值”。


    [20]易强而有功:容易勉力而取得成効。難强而有智:難於勉力來求得智慧。


    [21]此意本《孟子·滕文公上》:“百工之事,固不可耕且爲也;然則治天下獨可耕且爲歟?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且一人之身而百工之所爲備,如必自爲而後用之,是率天下而路也。故曰或勞心,或勞力;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治於人者食人,治人者食於人,天下之通義也。”又《孟子·滕文公下》:“孟子曰:‘非其道,則一簞食不可受於人;如其道,則舜受堯之天下不以爲泰。子以爲泰乎?’(彭更)曰:‘否。士無事而食不可也。’曰:‘子不通功易事,以羨補不足,則農有餘粟,女有餘布。子如通之,則梓匠輪輿,皆得食於子。於此有人焉,入則孝,出則悌,守先王之道,以待後之學者,而不得食於子。子何尊梓匠輪輿,而輕爲仁義者哉?’曰:‘梓匠輪輿,其志將以求食也。君子之爲道也,其志亦將以求食與?’曰:‘子何以其志爲哉!其有功於子,可食而食之矣。且子食志乎?食功乎?’曰:‘食志。’曰:‘有人於此,毁瓦畫墁,其志將以求食也,則子食之乎?’曰:‘否。’曰:‘然則子非食志也,食功也。’”


    [22]取:謂接受,施行。


    [23]墟:廢墟。


    [24]歸之官:被官府所没收。


    [25]强心以智:勉强心力來謀劃。不擇其才之稱否:不計才能是否相應。冒之:謂冒受富貴。


    [26]多行可愧:多作愧對於心的事。知其不可而强爲之:《公羊》宣公八年:“存其心焉爾者何?知其不可而爲之也。”


    [27]薄功而厚饗之:功業少而享受豐厚。饗,通“享”。


    [28]豐悴有時:盛衰有一定時機。豐悴:茂盛與疲萎。一去一來:謂豐去悴來。


    又曰:“功大者,其所以自奉也博[29]。妻與子,皆養於我者也。吾能薄而功小,不有之可也。又吾所謂勞力者。若立吾家而力不足,則心又勞也。一身而二任焉,雖聖者不可能也[30]。”


    【注释】


    [29]自奉也博:奉養自身豐厚。


    [30]一身而二任:謂一人而兼勞力、勞心。聖者:《書·洪範》:“聰作謀,睿作聖。”孔傳:“於事無不通謂之聖。”


    愈始聞而惑之,又從而思之,蓋賢者也,蓋所謂獨善其身者也[31]。然吾有譏焉,謂其自爲也過多,其爲人也過少[32]。其學楊朱之道者邪[33]?楊之道,不肯拔我一毛而利天下[34]。而夫人以有家爲勞心,不肯一動其心以畜其妻子,其肯勞其心以爲人乎哉[35]?雖然,其賢於世之患不得之而患失之者[36],以濟其生之欲、貪邪而亡道以喪其身者,其亦遠矣[37]。又其言有可以警余者,故余爲之傳而自鑒焉[38]。


    【注释】


    [31]賢者:謂善者。語出《禮·内則》:“獻其賢者於宗子。”鄭注:“賢,猶善也。”獨善其身:《孟子·盡心上》語。參閲《争臣論》注[39]。


    [32]譏:非議。


    [33]楊朱之道:參閲《送孟東野序》注[22]。


    [34]孟子謂楊朱“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爲也”(《孟子·盡心上》)。韓非子則説他“不以天下大利易其脛一毛”(《韓非子·顯學》)。


    [35]夫人:那個人;夫,那個。畜,養。《論語·鄉黨》:“君賜生,必畜之。”正義:“君賜己牲之未殺者,必畜養之以待祭祀之用也。”


    [36]患不得之而患失之:意本《論語·陽貨》:“子曰:‘鄙夫可與事君也與哉?其未得之也,患得之;既得之,患失之。苟患失之,無所不至矣。’”患,憂慮。


    [37]濟其生之欲:滿足其生存慾望。貪邪而亡道:貪婪邪惡而無道。亡,通“無”。


    [38]警余:警醒自己。自鑒:自作龜鑒。朱《考》疑“自鑒”應爲“日覽”。


    【評箋】 李塗《文章精義》:傳體前叙事,後議論。獨退之《圬者王承福傳》,叙事議論相間,頗有太史公《伯夷傳》之風。


    程端禮《昌黎文式》卷一前集上:西山云:韓文當以此爲第一。


    儲欣《唐宋八大家類選》卷一三:人有以言傳者,王承福是也。詳盡流利,熟之最利舉業。議論本《孟子》,借圬者口中發出,便奇。


    林雲銘《韓文起》卷七:王承福本有官爵,不難致身富貴。其所以棄之而業圬者,自度其能不足以任其事,故寧爲賤且勞,自食其力,博得一個心安無愧而已。此即不處富貴、不去貧賤一幅大本領也。若仕宦人肯存是念,必能爲清官,必能爲勞臣,致君澤民之道,盡於此矣。其所言二段,自疏其所以業圬之意,與不能畜妻子之因,語語總是自安本分。中間即借操鏝所見,述富貴之家不能自保,把舉朝尸位素餐輩,盡行駡殺。不但駡之,且詛之矣,何等淋漓盡致。末段斷語,二抑二揚,俱有深意。蓋惜承福不肯仕宦,爲舉朝挽回風氣;又嘆世之患得患失,貪邪亡道,不止於尸位素餐,進一層而駡之詛之,疾時已甚之言也。嗚呼!千古如斯,蓋有不勝其駡、不勝其詛者矣。


    吴楚材等《古文觀止》卷八:前略叙一段,後略斷數語,中間都是借他自家説話,點成無限烟波。機局絶高,而規世之意已極切至。


    蔡鑄《蔡氏古文評注補正全集》卷六:按“王其姓,承福其名”,不必有其人也,不必有其事也。公疾當世之“食而怠其事者”,特借圬者口中以警之耳。憑空結撰,此文家無中生有法也。


    錢基博《韓愈志·韓集籀讀録》:《圬者王承福傳》,仿《尚書》記言之法,而用筆之排宕抑揚全學《孟子》。起提王承福以圬爲業,色若自得,而後入口氣叙一生業圬經歷,此仿《尚書》之《誓》、《誥》,起先叙明所言之原委,而後入口氣以叙言,《尚書》記言之體則然也。至王承福言勞力、勞心各致其能以相生,祇是脱胎《孟子》“有爲神農之言者許行”一章意思,而作翻案文字。孟子貶絶許行之勞力,此則不以勞力爲菲薄,而賢於世之强心以智而不足、食焉而怠其事之有天殃。“樂富貴而卑貧賤,吾豈異於人哉!”“吾特擇其易爲而無愧者取焉。”世故極深,見理極明,而處身極卑,出以坦迤,妙在老實。其立言愈平實,其設心愈坦白,光風霽月,正在不大聲以色也。


    按:全謝山把《圬者王承福傳》這類作品稱作“寄託之傳”,區别於一般的人物傳記,也區别於《毛穎傳》之類的“遊戲之傳”(《答沈東甫徵君文體雜問》,《鮚埼亭集》外集卷四七)。魯迅先生則説《毛穎傳》和柳宗元《種樹郭橐駝傳》等都是“幻設爲文”,“以寓言爲本”(《中國小説史略》)。實則《王承福傳》與《毛穎傳》等在寫法上</a>很接近,都是兼用了史傳、傳奇、寓言的筆法,這在散文文體史上是富有創造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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