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老军统

3个月前 作者: 白航
    山城张灯结彩的模样真漂亮,配着淡淡雾气,好似一位美丽的蜀地女孩披着婚纱要出嫁一般。这景色令每一个游客都看得心旷神怡,想要抛弃一切,为她而永生驻留。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一条大河波浪宽……”


    南岸区,夜晚。街上吵吵闹闹地放着革命歌曲,无数年轻人挥舞着国旗高唱着。秦刚坐在大排档中,看着山城夜景,欣慰地看着这些跟自己年龄差不多的年轻人正在热血沸腾地狂欢。都说现在的年轻人已经忘记了国耻和当年的卓越抗战史,现在看看,谎言不攻自破。


    今天是8月15日,六十余年前,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据身边一位已经喝高的老人说,那年当小日本宣布投降的消息传到山城后,山城百万群众彻夜欢腾,那场景,嗨了!


    “晓不晓得那时百万群众是啥子概念?小日本炸了山城多少年啊!奶奶的!我刚出生grd就开始炸,一直炸到我五岁!格老子的,现在我耳朵还聋着呢!”


    秦刚也被欢腾的气氛感染,今天破例喝了点酒,笑眯眯地听着旁边老者说着当年山城大轰炸的事情。


    “那条大隧道闷死多少人哟!小日本不是人,grd国民党也是畜生养的,本来还活着的人,活生生地让那帮畜生拖死摔断,砍老壳的,还剥人家衣服抢老百姓钱……”说着说着,老者竟然掉了眼泪。


    秦刚知道他说的是大隧道惨案,1941年6月,在一次日军轰炸山城时,无数百姓涌向公共防空隧道,造成里面人员饱和,宪兵队偏又将栏门紧锁,在缺氧和高温的环境里,近万人被活活闷死。后来山城政府派车将尸体运至朝天门码头,本意是让人呼吸新鲜空气,或许有人可复活。但参加抢救的士兵、特务人员、防护团员、服务队员视人民生命如儿戏,他们把尸体拖出洞门,有些还未死的,被他们拖死;有些被拖断手脚;有些尚有一丝气息,但因上有尸体堆积,被活活压死。更有甚者,一些参加抢救的人员非但不全力救人,还趁火打劫,从尸体上搜取首饰、钱物,剥取衣裤,引起群众极大愤慨。运至朝天门河坝的死尸中,确有少数因吸到新鲜空气而复活者,但他们醒来后,发现随身所携带的财物已被洗劫一空,感到今后无以为生,便绝望地放声大哭。河坝一带,死尸累累,哭声雷动,其状甚惨。


    战争,受伤的永远都是老百姓。


    秦刚不忍再听下去,喝干杯中酒后,起身结账,独自走出这片热闹的地方,找了一家小旅馆一头扎进去,闷头便睡。


    这几天他一直流连在山城各个抗战遗址或者博物馆中,一是想在历史中寻找一些线索,二是等待李占一的动静。山城大大小小的抗战遗址很多,每一处都是血泪史,秦刚看得触目惊心的同时,心里也是异常沉重。有时感觉自己的工作充满危险和艰辛,但在一处处抗战和灾难遗址面前,他觉得自己的这点苦险不算什么。


    次日,他来到山城抗战遗址博物馆,这里曾经是国民党最高将领包括蒋介石的办公地点,也是蒋介石接到电话得知太平洋战争爆发,随后宣布了对日作战的命令,中国由此加入了世界反法西斯同盟战线的地方。秦刚跟随着游客,细心地听着讲解员的讲解。游毕,他来到讲解员面前,微笑着对她打了招呼:“你好,你的历史知识非常专业,非常感谢你的讲解。”


    “谢谢,我是山城大学历史系的,在这里实习,非常高兴能帮到你。”女孩非常有礼貌地回答道。


    “我能问你几个问题吗?”


    “非常荣幸。”


    “你专攻历史,听没听说过蒋介石藏宝在大陆的故事?”


    “嗯……”女孩侧头想了一会儿,“导师有时会讲一些野史给我们听,还真没听说过这件事情。我觉得不太可能,蒋介石作为最高指挥官时没必要藏宝,凭借他的权力,1949年溃退台湾时他把能带的都带到台湾去了,好像也没听说过有什么东西是他不能运走的……不过,戴笠藏宝的野史我倒听说过,不知道跟您想知道的事情有没有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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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愿闻其详。”秦刚点点头,现在只要是有关国民党藏宝的事情,他都在刻意打听。


    “也没别的啦,据说1945年抗战胜利后,戴笠就通过接收敌伪官吏财产而掠夺了很多金银财宝、玉器文物、古代字画。那时大小汉奸为免遭惩办,纷纷向戴笠进贡,据说光汪伪政府外交部部长褚民谊一人就送给戴笠80根金条、一小箱珠宝呢。最出名的应该就是那把九龙宝剑了,是他的得力干将马汉三进贡给他的;还有就是在领导中美合作所时,据说他在山城修了一座密室,专门用于储藏他搜刮来的巨额财富。”女孩边想边说道。


    “藏宝的地方有传闻吗?”秦刚装作玩笑道。


    “哈哈,您真有趣,先不说这只是传闻野史,就算真有这件事,如果我都能知道地点的话,您觉得这些财富还会在那儿吗?”女孩笑靥如花哈哈笑道。秦刚随着也笑了起来:“刚才你说蒋介石把能带的全部带走了,包括人才,里面有没有道教人物?”


    “白浩悦,你过来一下。”女孩刚要开口回答时,秦刚身后传来这句话。女孩“哎”了一声,对他说声抱歉快步走了过去,半路上她又停住脚步,转过身:“对了,如果您想了解更多历史的话,可以去各个博物馆转转,那里面的老师都是历史学家和文学大家!”说完,她快步向喊她的人走去。


    不知什么时候,本来游人如织的院内变得空荡,一个领导模样的人拽着这名叫作白浩悦的女孩急忙离开。秦刚扫了一眼附近建筑物,果然,有几处镜片在制高点反射着阳光,他叹了口气,站在原地静静等待着。


    “双手抱头趴在地上!第一次警告!”某处,警告词通过扩音器传了过来。秦刚将双手高举示意手中没有任何东西,然后放在脑后,慢慢趴在地上。同一时间,一群全副武装的警察仿佛从地中钻出一般迅速将他包围,控制全身关节反手上铐一气呵成,然后飞速将他押上警车。


    在公安局,秦刚被搜走了所有东西。出乎意料的是,他铐着手铐在单间待了片刻之后,一个高级警官来到他面前,亲手为他打开手铐,亲切地问道:“你来山城做什么?”


    “旅游。”秦刚简短回答道。


    “拿着92式shou枪来山城旅游?持枪证显示这是公安部特警部门的枪支,还有,你随身携带的匕首应该是军队的装备吧?”警官和蔼地问道。


    “我是合法持有武器,你们可以调查。”秦刚不亢不卑地说道。


    “没错,你的持枪证不是假的,偏巧我一个朋友就在公安部你所在的部门工作,他没听说过薛磊这个名字,你怎么解释?”


    持枪证分为两种,一种是具体到个人,另一种是整个部门或者某个科室的成员共有一张,秦刚所带的便是后者。如果通过正常程序内网查询的话不会有任何破绽,只是偏巧这个警官有熟人在里面,顿时露了馅。


    薛磊,秦刚所有证件的化名。


    “还有,这些证件你怎么解释?”警官说着,掏出一大把证件放在他面前,身份证、导游证、记者证、警官证、现役军人证、城市规划师证满满一堆摆满了桌子。高级警官不知道这些只是秦刚的一部分证件,更不知道他是应工作的类型而携带着所有可能用得着的证件,如果他知道这个叫薛磊的小伙子还有法医证甚至火化工证件的话,估计当场会疯掉。


    秦刚沉默。


    “这些证件我们正在一张张检验,你可以不回答。现在你必须回答我的是,你和王家战是什么关系。在名山现场取到的两枚shou枪弹壳正是从你shou枪中射出的,也就是说,那晚逃走的就是你,是不是?!”说到最后三个字,警官突然拔高语音,雷霆怒喝。


    “你们是怎么发现我的?”秦刚还是一脸的平静。


    “博物馆有安检仪,92式shou枪很容易测出来的,就算你今天不去博物馆,我们也会找到你的!”


    “把手机还给我,我需要打个电话。”


    “先告诉我你的身份,还有你和王家战的关系!”


    “我不是凶手,我需要打个电话。”秦刚说完闭上双眼,不再说话。


    警官挥挥手,警员重新为秦刚铐上手铐,把他带到了审讯室。


    王家战的死是个大案,现场提取的两枚弹壳经检验是由9毫米口径的92式shou枪射出,于是,这把shou枪的携带者成了山城警方寻找的重点。秦刚在博物馆经过隐藏式安检仪时,正是因为这把shou枪而暴露了行踪。只是,来到审讯室后,秦刚反客为主地问起了问题:“王家战的死因是什么?”


    “姓名?”审讯员开场例行公事。


    “王家战的死因是什么?”


    “这里是公安局,老老实实地回答问题!”审讯员不怒自威。


    秦刚干脆缄口。


    高级警员示意审讯员暂停,开口回答了他的问题:“经过法医解剖,死者血液里含有新型合成毒素,成分复杂前所未见。这种毒素能致人心跳和血液加速运动,出现狂躁和幻觉,带有很强的攻击性,剧烈运动导致毒素快速入脑入心,最终身体肌肉僵硬而死。”


    秦刚愣住了,王家战是中毒而死?


    “你是现场唯一人员,并且朝警员鸣枪。但是我们还不确定你的身份和来山城的目的,所以对你还是以礼相待,如果你真是无辜的,请全力配合我们为你洗冤,可以吗?”


    秦刚点点头,算是默认。


    “姓名?”


    “薛磊。”


    “籍贯?”


    “山城。”


    ……


    “你把当晚案发前后情况说一遍。”


    秦刚又想起王家战的死状,差点忍不住潸然泪下,王家战和自己风雨多年,交心交命,如今已驾鹤西去再也不能相见,这样的情形换做是谁都无法接受。只是,多年的眼镜蛇训练令秦刚养成封闭自我情绪的本能,他一脸平静,不再开口说话。


    眼镜蛇训练是各国特种部队的必练科目。叫法不一,宗旨只有一个:关键时刻情绪稳定、保持冷血的攻击性但不失人性,令受训者的心理素质达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程度。


    “那晚你们在山上做什么?”


    “你开枪之后去哪儿了?”


    “……”


    时针分针嘀嗒嘀嗒在密室内不紧不慢地走着,落阳偏西时分,高级警官再次开了口:“我干了大半辈子的警察,也见了大半辈子的犯人。在我的记忆里,十有八九的人来到这间屋都不想说话,但我还真不记得有人能一直不开口的。我们有的是办法让你说话,劝你还是早点开口,免得彼此折腾。”说完,他站起身走出了门口。


    屋内拉起窗帘,几盏瓦亮的白炽灯照得人心不安,审讯官轮流值班进行车轮盘问,不给秦刚留出休息、睡眠的时间。整整几天,秦刚饥一餐饱一餐,仅睡了三个小时,在强烈的灯光中他甚至看到了幻影,王家战在白幻背景中缓缓朝自己走来,求他要为自己报仇。秦刚垂着头,告诉他只要我还活着,这仇我一定为你报。


    “这些证件是在哪儿办理的?”审讯员走到面前推醒他,问道。


    “我要喝水。”白炽灯如同沙漠中的太阳,照得人口渴异常。


    “回答问题,回答完了给你水喝。”


    “我跟你们耗不起,给我电话,我要打个电话。”秦刚抬起头,干瘪的嘴唇一张一合地小声说道。


    “没事,只要你愿意,你愿意耗多久我们就陪你多久,不要着急,慢慢来。”审讯员继续一点一点地瓦解他的意志。只是他想不到,这次自己面对的对手是特种部队中的兵中王者,就算自己熬到退休,估计也熬不到秦刚开口回答问题的那一天。


    “我是秦刚,我不是普通人,我是特种兵,我代表着中国的骄傲。”秦刚明心空灵在心里默默念着这些话,巩固着自己的意志堡垒,让自己不至于垮下去。


    终于在第八天,审讯室进来一批人,那名高级警官拿着秦刚梦寐已久的电话:“刚才你的电话震动了,我们打不开,你来开一下。”这部手机只认秦刚的指纹和声线,秦刚的手在固定手铐中勉强接过电话,打开。一群人立刻凑了过来,结果只看到了一堆乱码,但是这堆乱码在秦刚眼里却是再清晰不过的字体:“失联安全期限已过,收到后抓紧建立联系。”


    “我都在公安局定位八天了!难道还猜不出什么事情!”秦刚心里骂着,却抬头问道:“我可以打个电话吗?”


    “可以,但必须要打开扩音器!”高级警官点头同意。


    “我手机没有扩音器。”


    警官拿出自己的手机递给他,秦刚看了一眼说:“如果你们要听谈话内容,把麦克风或者喇叭拿来,否则你们拿走电话,咱们继续耗。”这句话把在场的警察气得不轻,但警官还是同意了他的这个要求。秦刚拿着手机,警员拿来喊话喇叭放在他耳朵旁边,一群警察屏息侧耳听着,场面颇具喜感。


    “我在这儿关了八天了。”不料,电话接通后秦刚只淡淡说了这么一句话,对方听后一声不吭地挂断,搞得在场所有人面面相觑。不到两分钟,一个民警喘着粗气跑进屋里:“局长,上面刚打来电话让咱们立刻放人,现在!马上!赶紧的!”


    警官的脸色立刻变了,惊讶地看了一眼秦刚,匆匆走出又快步回来。警官麻利地打开审讯椅扶着秦刚站起来,挥挥手让所有人出去,屋内只留下他和秦刚二人。


    “小伙子,精英啊!”警官意味深长地看着秦刚说道。秦刚眯眼看着他,警官笑了笑:“别误会,刚才我只是出去打电话跟上面核实一下,没人告诉我你是什么来头。不过我在公安系统干了这么多年,一些人的传说,我还是听过几耳朵的。”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秦刚说道。


    “可以,能帮的我一定帮。”警官慷慨应许。


    “那晚事情刚刚发生,你们大批警力就已经赶到现场,请问这是怎么回事?”在这几天里秦刚曾问过这个问题,但是没有得到回答。这次警官回答了他:“因为警方之前已经接到报案,说名山西南方向的山头发生了一起命案,凶手还在现场,丰都的同事们接到通知就赶去了。”


    西南方向?秦刚听到这个词,简直如雷炸顶,之前他一直忙于思考其他事情,现在突然想了起来,当时李占一曾经说过一句话:夜观天象,天南轸宿星偏西,近日将会有一劫。王家战丧命的山头,不正是在他深江淘沙地点的西南方向吗!


    难道是李占一报的警?他真有这么神?想到这儿,他立刻对警官提出听听当时报警电话的录音,警官安排调出当时的记录,秦刚首先看了看时间,其时王家战还未遭不测,再听听录音,那副略带沙哑的嗓音,正是他当时在丰都看出警录像时李占一的声音!


    奇耻大辱!秦刚把牙咬得“咯咯”直响。


    临走前,警官塞给他一张名片:“老祖宗有句话叫不打不相识,但是你出了这个门之后,我当从来没有见过你。如果你在山城用私人名义需要我帮忙的话,打电话给我,别客气。”


    “现在可以吗?”秦刚果真没有客气,警官的话刚落,他立刻提出了要求。


    “可以!”


    “报警人叫李占一,帮我留意一下他的动态,他的模样在丰都县的出警录像里有。不过我希望你能用非警员力量帮我这个忙,不胜感激!”秦刚诚恳地说道。


    “没问题!只是有了消息我怎么联系你?”山城人身上带着火辣的性格,淳朴仗义,这一点在当年川军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稍后我会办一张山城的手机卡,到时短信传给你。”秦刚因祸得福,自王家战死后再次得到了当地警方的支持,虽然现在的这个力量要比王家战给予的少,但聊胜于无,他还是挺知足的。


    告别警官后,秦刚背着包很快消失在山城的高楼大厦之中。


    出来后,他所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办了一张本地手机卡,然后找地儿吃饭,在警局熬了八天,困乏饥i渴的他太需要一餐饭和一场觉来养精蓄锐了。山城的小吃遍地都是,不远处一家小面馆热气腾腾的出锅面和菜香深深吸引了他,秦刚瞪着布满血丝的双眼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沫。一条腿迈进门口后,他突然又想到了什么,把腿收回,转身走过一条街,来到一家有点规模、档次稍高的饭店,自己要了一个小单间,在服务员诧异的眼神中一口气点了不少诸如京酱肉丝和糖醋里脊之类的菜,分量之多,足够四人敞开肚皮胡吃海喝的了。


    单间内,满满一桌的饭菜铺治得泾渭分明。秦刚点燃三支香烟摆在对面桌上,独守了房间和饭菜,一向平静看不出情绪的他脸色终于黯淡下来:“兄弟,你走之后我一直没有机会拜祭……没了你,我在公安局关了八天,想必你也看到了……以前咱们在一起时,总是风餐露宿很难吃一顿正经饭……今天我也歇歇,咱哥俩好好吃一顿……其实你以前够傻的,不吃辣你可以点甜品嘛,哪个厨师要是敢在糖醋里脊里面放朝天椒,不用你,我都替你抽他丫的……”秦刚看着三支香烟,用寻常语气自言自语,仿佛跟以往王家战正坐在对面跟自己聊着天一样,“今天给你点的菜都是不辣的,吃吧……啊……”他挥挥筷子说完话后,伸手将酒泼在地上,埋头吃起了自己面前的米饭和几碟菜。


    “笃……笃笃……”几记敲门声轻轻传来,秦刚以为是服务员,擦擦眼泪没有吱声,继续埋头猛扒碗中餐,敲门声响了片刻,门自行轻轻打开了。


    秦刚顺手打开腰间shou枪保险,抬眼观去,一个不认识的老者正站在门口,屋内缭绕的烟雾把他呛得咳嗽了几声,挥手扇了扇口鼻处,怯怯问道:“我可以进去吗?”


    秦刚舔舔筷上的米粒没有应声,仿佛没有听到一般继续吃着饭。面对这种不速之客,冷漠对待是最安全的办法。不料,老者见秦刚不作声,竟然关上门径直走来坐在他对面,抽出三支香烟点燃插在对面米饭上面,算是为王家战敬了香,而后自己倒了杯水,看着秦刚说道:“想见你一面真难啊。”


    秦刚不动声色地揣测着对方的来意。


    “看得出你是个善良的孩子,上一次那20块钱,多谢了。”老者没有介意秦刚的态度,自顾自地开了口。秦刚这才猛然想起这个老头正是那天在名山最后向自己招揽生意的卜卦人。


    “你卦金也付了,我一路找来就是想跟你算完这一卦,有兴趣听吗?”


    “没有兴趣,你找我做什么?”秦刚终于开了口。


    “如果我告诉你,那个大胡子就是李占一,你还有兴趣听吗?”


    “李占一是谁?”秦刚不假思索地问道。他表面看上去风平浪静,实则内心暗流激涌。


    “小伙子,我走了很远才回到家乡,老胳膊老腿也不中用了,借你的地方休息一下,顺便聊聊心里话。你继续吃你的饭,如果感觉我很乱心的话,你随时撵我走,行吗?”老者微微笑着问道。


    秦刚不置可否,又埋头吃饭。


    “我叫陈渝捷,山城人。在我出生那年,山城在中日空战时取得了一次胜利,所以父母在名字后面加了这个捷字以示纪念,但是在我不到十岁的时候,故乡从此跟我无缘了……”


    老者皱着眉头,话语却在他嘴中缓缓展开。


    1940年的山城可谓是冰火两重天。因为那时这里是抗日后方根据地,那些年山城迎来了第三次移民高峰,整个山城瞬间热闹起来。那年,老头出生于此。


    老头出生那年,日军轰炸山城正值白热化,第二年的12月,国民政府又发表文书对德宣战。那时,整个山城就是一块被大雾笼罩着黑色的砂岩土地,基本没了人烟和生气。长江和嘉陵江交汇处耸立着很多不同形状的小山,在城市中饱受日机不间断轰炸的避难者只能在山里挖些大大小小的地道,人们在山里蜂窝状的地道进进出出,那些年,人们自己都没有把自己再当人。


    日本投降后没多久,国共开始了内战。其实在20世纪40年代初期,国民党内部就有高层将领预言国军会失败,后来果然败了,不甘心的蒋介石只好退守台湾。到了台湾以后,蒋氏家族又鼓吹三年反攻,大家起初信心满满地还以为不久之后可以回家,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所有人才发现,回家成了一件永远可望而不可即的事情。所以,国民党内部开始分化为两派,一派主张统一,一派奉行主战反攻,其时后者以蒋介石为主,所以势力最强。但是后来随着蒋介石病逝、宋美龄远走美国,当初跟随他们一起到台湾的国民党元老们也渐渐老去,退出了政治舞台。暮年叶落归根的渴望令他们消除往日隔阂,都变成了望乡派。


    但是后来的台湾,国民党内部的少壮派比较激进,这样党内无形间又分成了新的两派:主张祖国统一的“元老派”和一心想分裂的“少壮派”。


    秦刚慢慢嚼着米饭,仔细听着陈渝捷的诉说。


    “或许你已经猜到了,我就是元老派的人。”陈渝捷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端起杯子小口抿着茶水,说道。


    “这段历史很复杂,我也略知一二。关键是,你说的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吗?”秦刚还是以守为攻,不动声色地试探着对方。


    “别急,”陈渝捷摆摆手,“我刚才只是介绍自己,接下来我想说的是,李占一是少壮派的人。”


    “你一直在说这个人名,李占一到底是干什么的?”秦刚压住内心的澎湃,一语双关地问道。


    “道士!”


    “道士?”


    “对,正一道的徒弟,不过此人邪得很,算是他们正一道的败类。”老者侧侧身体,“蒋介石败走台湾时带走不少人才精英,其中有两个人是这些人中的明星。一个是七世章嘉活佛,另一个是江西龙虎山张天师的第六十三代传人张恩溥。张天师所创的教派以前叫五斗米,现在叫正一道,可谓是道教大派。张恩溥1949年到了台湾后就成立了道教会,一是布道,二是为蒋介石提供风水协助,20年后张恩溥和他长子先后羽化,正一道的秩序出现了一些混乱,才有了李占一这种败类滋长的空间。这次他来山城,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他是个人而来,还是被某些少壮派官员派来的。”老者诚恳地说道。


    “蒋介石不是信基督教吗?他也信道教和佛教?”陈渝捷的话中带有一个套,最后一句话有诱导和试探成分,如果秦刚稍不注意便会陷了进去,所以他避重就轻,选择了这句无关痛痒的回答。


    “蒋介石虽然跟随宋美龄皈依了基督教,他骨子里还是信老祖宗这一套的。很多战役前他都会问佛卜道,甚至一些战事布置也会依风水而来。”陈渝捷淡淡答道,“我今天找你不是和你讨论这个问题。我想问的是,你知道李占一来山城的目的吗?”


    “我连李占一是谁都不知道。”秦刚干脆地说道。


    “唉,”陈渝捷叹了口气,“你的警惕性真高。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你同事死的时候是不是面朝东方?”


    这个问题一出,等于对方直接挑明了底线。秦刚的大脑瞬间急速运转,如果没猜错的话,对方也把自己当成了警察。


    “正一道起源于江西龙虎山,信徒跪礼时都会面朝龙虎山方向,你同事死后面对的方向,应该是东方吧?”


    “没错,是朝东的。”既然对方已经摊牌聊,秦刚干脆顺藤而下,顺着对方的话攀了下去,看看对方究竟是什么来头。


    “那天跟你喝茶的那个大胡子,就是杀害你同事的凶手,李占一。”陈渝捷见秦刚的态度终于有了转变,于是把话题又带回了正轨。


    李占一一行四人从台湾出发之后,陈渝捷也带着元老派内部的几个精兵随后赶来,狡猾的李占一并没有直接到山城,而是在兰州转机并且发现了尾巴。在兰州,他对跟踪自己的人下了毒手,因为陈渝捷年龄偏大不便露面行动,所以李占一没有发现后面还有一个老头,陈渝捷从而躲过这一劫。


    李占一来到山城之后,变卖了手中古董筹得巨资开始寻宝,在丰都挖沙时无意间挖出一枚当年未曾爆炸的航空炸弹。一心想凭一己之力除掉李占一的陈渝捷在这枚炸弹上打起了主意。他检查了炸弹,发现还没失效,便打算在那晚借着夜雾暗杀李占一,炸弹倒是响了,对方的汽车也炸成了渣,但随后他又听说那晚有警察在山上被鬼害了,并且逃走一人。陈渝捷深谙李占一精通奇巧淫术,猜出肯定是他搞的鬼。也就是说,他没有被炸死在车里。于是,那些天他便一直在附近等待,看到李占一化装成江湖术士等待着什么,又看到他把秦刚骗到茶馆谈了很久。


    “于是我就知道你是那个逃走的警察,当时李占一没有走,而是躲在一旁等你毒发身亡,万幸的是,你没喝那壶茶。”陈渝捷看着秦刚的眼睛说道。


    老者说的与事实丝丝相扣,丝毫不差,秦刚不易察觉地吐出胸中一口气,稳住心跳,问道:“也就是说,李占一已经知道我们在跟踪他?还有,既然你知道了我的职业,也该知道我讲究什么,证据呢?”


    “其实这不怪你,李占一阴险得很,很多人都着过他的道。”陈渝捷显然误会了秦刚,“证据很简单,台湾人喝茶很讲究,而且喜欢喝红茶,尤其是修道之人更是这样。在山城你见过哪个人顶着日头晒了一天,还点壶红茶慢慢品的?”他说着,慢慢掏出护照机票还有一张照片,是他跟三个小伙子的合影,“这三个年轻人就是跟着我来大陆的精兵,在兰州全部被李占一打死和毒死。你要为你同事报仇,我肩上也有血仇和重担。我想,咱俩可以合作,我的要求只有一个,你负责制伏他,我亲手杀了他,然后去自首,反正我这把老骨头,无所谓了……”


    “说了这么久,我有几点疑问。第一,如此精通二战航空炸弹,你究竟是做什么的?第二,你们两派这么多年后重返山城到底在争什么?第三,你们在寻找什么?”


    陈渝捷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你是新中国的年轻警察,本不该给你讲这些往事,因为讲了你也不会理解……这样好吗?只要你答应合作,我可以把我知道的全部告诉你,我知道的事情,你们教科书上没有……”


    秦刚点点头,模棱两可地说道:“如果真有必要,我尽全力护你周全就是。”


    “年轻时我是军统的人,这当然是在台湾的事情了。1949年,国民党逃到台湾时,因为我的家庭跟军统有点关系,所以小时候的我也跟着过去了,然后加入了军统。照片上的这几个小伙子也是军统的人。所以,不要说一枚航空炸弹,当年日军的所有武器我都很明白。第二,我们争的是回家,争争打打了一辈子,到了这个岁数我们也想明白了,人这辈子什么都是过眼云烟,只是这么老了还在外漂泊,真的很痛苦。狐死尚首丘,动物到死都在想念自己的家乡,别说是我们这帮老人了。如今那帮人想搞‘台独’,我们不答应。第三,说来话长了。”


    陈渝捷取出笔和纸沙沙写了一行字递给秦刚,秦刚接来一看,正是之前他听说过的那句话:“天水藏金深千尺,破梦待圆金未醒。”


    只不过,陈渝捷写出的是“金”字,而之前秦刚一直以为是今天的“今”。


    “内战开始后,国民党内部一直笼罩着一股悲哀气氛,别看蒋介石一直表现得自信强势,其实他心里明白得很,解放军势如破竹的攻势,不再是强弩之末的国民党所能抗衡的了。暗地里他也开始为自己铺着后路,据说其中一件事情便是藏了一笔巨额财富在大陆。至于用途,早前一个元老无意间说了这么一句话,意思是这笔财富至今深藏在大陆,它们重见天日的时候,也就是国民党重返大陆的那天。”


    原来是这个意思!秦刚闻言甚为震惊。一字之别,差之千里!


    “你不是元老派的吗?说这句话的人是谁你不知道?”秦刚不动声色地问道。毫无疑问,这个人是个非常关键的人物,秦刚,包括他所在的整个组织都想知道此人的资料。但是很可惜,此人就像是一个影子,看得到,却不真实。


    “说这话的人很神秘,据说当年是宋美龄秘密跟美国往来的密使,别说是我,就算现在最老的老人都不知道他是谁。”陈渝捷苦笑道。


    “如果真是这样,你们凭借什么重新夺回大陆?就凭这笔钱?”


    “不知道,这也是我们想知道的答案。或许找到这笔宝藏后可以得到答案。可以肯定的是,这不是个笑话。”最后,陈渝捷严肃地说道。


    室内安静下来,一截灰白的烟灰掉落下来,“扑”的一声,清晰异常。


    秦刚看着陈渝捷很久,悄悄关闭了shou枪的保险:“咱们下一步怎么做?”


    陈渝捷回望着他,满是皱纹的脸顿时舒展开来,从包里掏出一张地图,铺开。这是一张山城地图,上面一些地方已被他用红笔做了记号,秦刚定眼瞧去,其中两处地方正是长寿区和丰都县,他隐约猜到了这张地图的用意。


    “你对风水学有研究吗?”老者抬头问道。


    “完全没有。”


    “你看这里,”陈渝捷指着一串地方,“山城位于嘉陵江和长江的交汇处,两江交汇使得山城形成半岛状地形,沿江有众多包含‘门’的地名,这些门其实是明清古城的城门,共十七扇。这些城门按照《周易》‘九宫八卦’的蕴含所建,呈‘九开八闭’之象。九个开启的城门是朝天门、千厮门、临江门、通远门、南纪门、储奇门、金紫门、太平门、东水门,八个关闭的是翠微门、太安门、人和门、凤凰门、金汤门、洪崖门、定远门、西水门。此处风水大气,将天地四象四季五行全部包纳其中。你看一下李占一的轨迹,是不是按照风水来的?”


    秦刚仔细看着这条标红的沿江路线,有些地方他不知道,但是长寿和丰都二地确在其中。他点点头:“你的意思是,他正在按照风水学寻找宝藏?”


    “不错,‘一朝天子一朝臣’,蒋介石信风水,行事规则必定有章可循。当年正一道是他的风水智库,李占一正是凭借自己所学道术依次来寻检的,现在水路他已经找完了。”陈渝捷说着,拿笔在山城东北角和西南角点下两点,“我对风水粗通一二,可以尝试推测李占一的下一去处。中国的山川条理是三大干龙的概念,即北龙、中龙和南龙,这三大龙脉所行之处产生了北京、西安、南京三大古都,王气兴盛,龙兴之所。其中,当属南龙的风水格局最为严密完整。祖山昆仑孕育了长江、黄河,然后分为三条山脉:大雪山、邛崃山、岷山,从四川西部的高原山地,穿过成都平原和川中丘陵,进入山城气势磅礴的平行岭谷,倘若藏宝纳兵,必定在深山偏僻地带。这种风水,蒋介石不会不重视……只是,范围有点大……”


    陈渝捷握笔挠着头皮,稀松的头发被他这么一挠竖立几根,模样有些滑稽。


    陈渝捷分析得很到位,不过秦刚是用另一种角度看这张地图的。东北角的可能性不大,因为从战略角度来看此处紧靠湖北和陕西,轰炸山城的日军飞机正是在这里起飞,距离日军势力范围非常近,可能性不大。倒是西南角靠近日军不曾涉足的地带,是一处纵深大后方仓库,如果需藏重要东西,这里是不二选择。


    这里还是自己的家乡,自从18岁当兵那年开始,自己快十年没有回过家了。秦刚盯着地图一角,一股惆怅渐生心底,远在台湾的那帮老人拼了风烛残年也要漂洋过海地回家,自己就在山城,怎么就回不了家?他突然很想不顾一切地坐上长途汽车回一次家,哪怕只是看一眼,再次闻闻家乡大山的味道也好。


    陈渝捷在一旁见他一动不动地沉思着,轻轻问道:“你的意见呢?”


    “哦,”秦刚清醒过来,“好说。”


    “什么好说?”陈渝捷一头雾水。


    秦刚不想发表自己的意见,以免暴露自己的身份:“你分析得很有道理,面积大无所谓,我来解决。”说着,他拿出刚买的手机给警官打了电话,请他帮忙留意一下这两片区域。警官一口应下,不到十分钟,电话又回了过来,速度之快令秦刚叹为观止。


    “你说的那个李占一,五天前在渝中区坐车到南岸区,后来又在九龙坡区出现过一次,最后一次出现的地方是大渡口区,如果再继续寻找的话,可能需要费不少力,也得花点时间,还要找吗?”


    秦刚按图索骥,手指最终慢慢划到西南方向。陈渝捷面露兴奋之色:“这正是李占一多疑的作风!跟你合作果然是明智之选!”秦刚摇摇头:“想在山城山中找几个人的难度,不亚于在海里找几根针,有什么捷径呢?”


    “什么?你要动用军用探地卫星?你知道这是什么概念吗?你知道动用这种卫星有多麻烦吗?”很快,少将在电话里吼道。


    “不知道,又不是我麻烦,再说卫星就在天上,随便遥控过来帮我看看不就完了?”秦刚有意让领导恶心,故作轻松地说道。


    “你……”


    “我保证带给你消息的价值要远远高于你费的力气。”秦刚截断少将的话。


    “啪!”电话被挂断了。


    在饭店里跟陈渝捷交谈过后,秦刚答应了与他的合作,毕竟陈渝捷知道的内幕对自己的任务相当有利。但是,他总感觉这个来自老军统的人对自己有话词未尽,还有什么瞒着自己。


    一边设防,一边合作,这种感觉最是熬人。秦刚坐在旅馆的窗台上迷茫地望着窗外的璀璨夜色,突然感觉很累。


    这种累,与他不到30岁的年龄很不相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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