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3个月前 作者: 金庸
    这时那凶徒已包扎了腿上伤口,提刀上前夹击,两人一攻一拒,招招狠辣。萧中慧暗暗叫苦:“原来这两人设下圈套,故意引我上当。”她刀法虽精,究是少了临敌的经历,这时子夜荒坟,受人夹击,不知四下里还伏了多少敌人,不由得心中却自怯了,一面打,一面骂道:“我和你们无怨无仇,干麽设下这毒计害我?”那凶徒骂道:“谁跟你相识了?小贱人,无缘无故的来砍我一刀。”那少妇也喝道:“你到底是什麽路道,不问青红皂白便出手伤人。”问那凶徒道:“龙哥,你腿上伤得怎样?”语意之间,极是关切。那凶徒道:“他妈的,痛得厉害。”萧中慧奇道:“你们不是存心害我麽?”那少妇道:“你到底干什麽的?这麽强凶霸道,自以为武艺高强麽?我瞧也不见得,可真是不要脸哪。”萧中慧怒道:“我见你给这凶徒欺侮,好心救你,谁知你们是假装打架。”那少妇道:“谁说假装打架?我们夫妇争闹,平常得紧,你多管什麽闲事?”


    萧中慧听得“夫妇争闹”四字,大吃了一惊,结结巴巴的道:“你们…你们是夫妻?”当即向后跃开,脑中一阵混乱。那壮汉道:“怎麽啦?我们一男一女住在一房,又生下孩子,难道不是夫妻麽?”萧中慧奇道:“这孩子是你们的儿子?”那少妇道:“他是孩子爸爸,我是孩子妈妈,碍着你什麽事了?他叫林玉龙,我叫任飞燕,你还要问什麽?”说着气鼓鼓的举刀半空,又要抢上砍。


    萧中慧道:“你们既是夫妻,怎地又打又骂,又动刀子?”任飞燕冷笑道:“哈哈,大姑娘,等你嫁了男人,那就明白啦。夫妻若是不打架,那还叫什麽夫妻?有道是床头打架床尾合,你见过不吵嘴不打架的夫妻没有?”萧中慧脱口而出,说道:“我爹爹妈妈就从来不吵嘴不打架。”林玉龙抚着伤腿,骂道:“他妈的,这算什麽夫妻?定然路道不正!啊哟,啊哟……”任飞燕听得丈夫呼痛,忙放下孩子,去瞧他伤口,这神情半点不假,当真是一对恩爱夫妻。林玉龙兀自喃喃骂道:“他妈的,不拌嘴不动刀子,这算是什麽夫妻?”


    萧中慧一怔,心道:“嘿,这可不是骂我爹娘来着!”胸口怒气上冲,又想上前教训他,但以一敌二,料想打不过,眼见那婴儿躺在石上,啼哭不止,一转身抱起婴儿,飞步便奔。


    任飞燕替丈夫包好伤口,回头却不见了儿子,惊道:“儿子呢?”林玉龙“啊哟”一声,跳了起来,说道:“给那贱人抱走啦。”任飞燕道:“你怎不早说?”林玉龙道:“你自己抱着的,谁叫你放在地下?”任飞燕大怒,飞身上前,吧的一声,打了他一个嘴巴,喝道:“我给你包伤口啊!死人!”林玉龙回了一拳,骂道:“儿子也管不住,谁要你讨好?”任飞燕道:“畜生,快去抢回儿子,回头在跟你算帐。”说着拔步狂追。林玉龙道:“不错,抢回儿子要紧。臭婆娘,自己亲生的儿子也管不住,有个屁用?”跟着追了下去。


    萧中慧躲在一株大树背后,按住小孩嘴巴,不让他哭出声来,眼见任林夫妇边骂边追,越追越远,心中暗暗好笑,突然间身子一阵热,一惊低头,只见衣衫湿了一大片,原来那孩子拉了尿。她好生烦恼,轻轻在孩子身上一拍,骂道:“要拉尿也不说话?”那孩子未满周岁,如何会说话?给她这麽一拍,放声大哭起来。萧中慧心下不忍,只得“乖孩子、好宝贝”的慢慢哄他。哄了一会,那孩子合眼睡着了。萧中慧见他肥头胖耳,脸色红润,傻里傻气的甚是可爱,不由得颇为喜欢,心想:“去还给她爹爹妈妈吧,吓得他们也够了。”眼见这对夫妇双双向北,当下也不回客店,向北追去。


    行了十馀里,天已黎明,那对夫妻始终不见,待得天色大明,到了一座树木茂密的林中,鸟名声此起彼和,野花香气扑鼻而至。萧中慧见林中景色清幽,一夜不睡,也真倦了,于是捡了一处柔软的草地,以树养神,低头见怀中孩子睡得香甜,过不多时,自己竟也睡着了。


    阳光渐烈,树林中浓荫匝地,花香愈深,睡梦中呼听得“威武—信义,威武—信义”一阵阵镖局的趟子声远远传来,萧中慧打个呵欠,双眼尚未睁开,却听得那趟子声渐渐近了。


    来的正是威信镖局的镖队。


    铁鞭镇八方周威信率领的镖局人众,逦迤将近枣香林,只要过了这座林子,前面到洪洞县一直都是阳关大道,眼见红日当空,真是个好天,本来今日说什麽也不会出乱子,可是他心中却不自禁的暗暗发毛。镖队后面那老瞎子的铁杖在地下笃的一声敲,他心中便是突的一跳。


    一早起行,那老瞎子便跟在镖队后面,初时大夥儿也不在意,但坐骑和大车赶得快了,说也奇怪,那瞎子竟始终跟在后面。周威信觉得有些古怪,向张镖师和詹镖师使个眼色,鞭打牲口,急驶疾奔,刹时间将老瞎子抛得老远。他心中一宽。但镖车沈重,奔行不快,一会儿便慢了下来。过不多久,笃、笃、笃声隐隐起自身后,这老瞎子居然又赶了上来。


    这麽一露功夫,镖队人众无不相顾失色,老瞎子这等轻功,当真厉害之极。镖队一慢,那瞎子却也并不追赶向前,铁杖击地,总是笃、笃、笃的,与镖队相距十来丈远。


    眼见前面黑压压的是一片林子,周威信低声道:“张兄弟,大夥儿得留上了神,这老瞎子可真有点邪门,江湖上有言道:‘念念当如临敌日,心心便似过桥时。’”张镖师昨天打跑了太岳四侠,一直飘飘然的自觉英雄了得,听周威信这麽说,心道:“就算他轻身功夫不坏,一个老瞎子又怕他何来?我瞧你啊,见了耗子就当是大虫。”弯腰从地上拾起一块小石子,使出打飞蝗石手法,沉肘扬腕,向那瞎子打了出去。只听得嗤嗤声响,石子破空,去势甚急,那瞎子更不抬头,铁杖微抬,当的一声响,将那石子激了回来。张镖师叫道:“啊哟!”那石子打中了他额角,鲜血直流。镖队中登时一阵大乱。


    张镖师叫道:“贼瞎子,有你没我!”纵马上前,举刀便往瞎子肩头砍了下去。那瞎子举杖一格,张镖师手中单刀倒翻上来,只震得手臂酸嘛,虎口隐隐生疼。詹镖师叫道:“有强人哪,并肩齐上啊。”众人虽见那瞎子武功高强,但想他终究只是一人,眼睛又瞎了,好汉敌不过多,于是刀枪并举,七八名镖师、卫士,将他围在垓心。那瞎子毫不在意,铁杖轻挥,东一敲,西一戳,只数合间,已将一名卫士打倒在地。


    周威信远远瞧着,只见这老瞎子出手沉稳,好整以暇,竟似丝毫没将众敌手放在心上,蓦地里见他眼皮一翻,一对眸子精光闪烁,竟然不是瞎子,跟着一转身,抬腿将詹镖师踢开了个筋斗。周威信大骇,知道这瞎子绝非太岳四侠中的逍遥子可比,却是当真身负绝艺的高手,想到自己背上的责任,高叫:“张兄弟,你将这老瞎子拿下了,可别伤他性命。我先行一步,咱们洪同县见。”心道:“江湖上有言道:‘路逢险处须当避,不是才子莫吟诗。’”双腿一挟,纵马奔向林子。


    刚驰进树林,只见一株大树后刀光闪烁,他是老江湖了,心下暗暗叫苦:“原来那瞎子并非独角大盗,这里更伏下了帮手。”当下没命价鞭马向前急驰,只驰出四五丈,便见一个人影从树后闪了出来。


    周威信见这人手持单刀,神情凶猛,当下更不打话,手一扬,一枝甩手箭脱手飞出,向那人射去,同时纵骑冲前。那人挥刀格开甩手箭,骂道:“什麽人,乱放暗青子?”另一人跟着赶到,喝道:“你有暗青子,我便没有麽?”拉开弹弓,吧吧吧一阵响,八九枚连珠弹打了过来,有两枚打在马臀上,那马吃痛,后腿乱跳,登时将周威信掀下马来。周威信早已执鞭在手,在地上打个滚,刚跃起身来,吧的一声,手腕上又中一枚弹丸,铁鞭拿捏不住,掉在地下。那两人一左一右,同时抢上,双刀齐,架在他颈中,一人问道:“你是什麽人?”另一人问道:“干麽乱放暗青子?”先一人又道:“你瞧见我的孩子没有?”另一人又问:“有没有见一年轻姑娘走过?”先一人又问:“那年轻姑娘有没有抱着孩子?”


    片刻之间,每个人都问了七八句话,周威信便是有十张嘴,也答不尽这许多话。原来这两人正是林玉龙和任飞燕夫妇。


    林玉龙像妻子喝道:“你住口,让我来问他。”任飞燕道:“干麽要我住口?你闭嘴,我来问。”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争吵了起来。周威信被两柄单刀架在颈中,生怕任谁一个脾气大了,随手一按,自己的脑袋和身子不免各走各路,江湖上有言道:“你去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又想:“江湖上有言道:‘光棍不吃眼前亏,伸手不打笑脸人。’当下满脸堆笑,说道:“两位不用心急,先放我起来,再慢慢说不迟。”林玉龙喝道:“干麽要放你?”任飞燕见他右手反转,牢牢按住背上的包袱,似乎其中藏着十分贵重之物,喝道:“那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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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威信自从在总督大人手中接过这对鸳鸯刀之后,心中片刻也没有忘记过“鸳鸯刀”三字,只因心无旁骛,竟在睡梦之中也不住口的叫了出来,这时钢刀架颈,情势危急,任飞燕又问得紧迫,实无思索馀地,不自禁冲口而出:“鸳鸯刀!”


    林任两人一听,吃了一惊,两只左手齐,同时往他背上的包袱抓去。周威信一言既出,立时懊悔无已,当下情急拼命,百忙中脑子里转过了一个念头:“江湖上有言道:‘一夫拚命,万夫莫当。’何况他们只有两夫?”顾不得冷森森的利刃架在颈中,向前一扑,待要滚开。但林任夫妻同时运动,猛力一扯,却将他连人带包袱提了起来。原来周威信用细铁绳将这对宝刀缚在背上,林任两人虽是一齐使力,还是拉不断铁绳。


    三个人缠作一团。周威信回手一拳,砰的一下,打在林玉龙脸上。任飞燕倒转刀柄,在周威信后颈重重的砸了一下,问道:“龙哥,你痛不痛?”林玉龙怒道:“那还用问?自然痛啦。”任飞燕怒道:“哈,我好心问你,难道问错了?”两人一面抢夺包袱,一面又拌起嘴来。


    斗然间草丛中钻出一人,叫道:“要不要孩子?”林任二人一抬头,只见那人正是萧中慧,双手高举着自己的儿子,心中大喜,立即一齐伸手去接。萧中慧右手递过孩子,左手短刀嗤的一声,已割开了周威信背上的包袱,跟着右手一探,从包袱中拔出一把刀来,青光闪耀,寒气逼人,随手一挥,果真好宝刀,铁绳应刃断绝。萧中慧抢过包袱,翻身便上了周威信的坐骑,这几下手法兔起鹘,迅捷利之至。


    她一提马绳,喝道:“快走!”那知那马四只脚便如牢牢钉在地下,竟然不动。萧中慧伸足去踢马腹,蓦地里双足膝弯同时一麻。她暗叫:“不好!”待要跃下马背,可那里还来得及,早已被人点中穴道,身子骑在马上,却是一动也不能动了。


    只见马腹下翻出一人,原来便是那老瞎子,也不知他何时已摆脱镖队的纠缠,赶来悄悄藏在马腹之下,他一伸手便夺过萧中慧手中的那对鸳鸯刀。任飞燕将那孩子往地下一放,拔刀扑上。林玉龙跟着自旁侧攻。那瞎子提着出了鞘的长刃鸯刀往上一挡,叮当两响,林任夫妇手中双刀齐断。两人呆得一呆,腰间穴道酸麻,已被点中大穴,再也动弹不得了。


    周威信势如疯虎,喝道:“贼瞎子,有你没我!”时起地下铁鞭,使一招“呼延十八鞭”的“横扫千军”,向那瞎子横砸过来。那瞎子竟不闪避,提起鸳鸯长刀,向前一刺,但说也奇怪,这一刺既非刺向铁鞭,也不是刺向周威信胸口,确是刺在包袱中的刀鞘之内,跟着连刀带鞘横砸而至。他竟将刀鞘当作铁鞭使,而招数一模一样,也是“呼延十八鞭”中的“横扫千军”,刀鞘在铁鞭上一格,周威信这一条十六斤重的铁鞭登时被拦在半空,再也砸不下分毫,是否“铁鞭镇八方”,大有商量馀地。一刀一边略一相持,呼的一声响,那铁鞭竟已被那瞎子的内劲震得脱手飞出,这一招“铁鞭飞八方”使出来,周威信虎口破裂,满掌是血。那瞎子白眼一翻,冷笑道:“呼延十八鞭最后一招,你没学会吧?”


    周威信这一惊当真是非同小可,“呼延十八鞭”虽然号称十八鞭,但传世的只有十七招,他师父曾道,最后一招叫做“一边断十枪”,当年北宋大将呼延赞受敌人围攻,曾以一根钢鞭震断十条长枪,这一路鞭法,不论招数,单凭内力,当世只有他师伯有此神功。周威信从未见过师伯,只知他是清廷侍卫,“大内七大高手”之首,向来深居禁宫,从不出外,因此始终无缘拜见。这时心念一动,颤声道:“你……你老人家姓卓?”那瞎子道:“不错。”周威信惊喜交集,拜伏在地,说道:“弟子周威信,叩见卓师伯。”


    那老瞎子微微一笑,道:“亏得你知道世上还有个卓天雄。”周威信道:“师父在日,常称道师伯的神威。弟子未识师伯,刚才多有冒犯。江湖上有言道:‘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不知师伯几时从北京出来的?”卓天雄微笑道:“皇上派我来接你的啊。”周威信又是惶恐,又是喜欢,道:“若不是师伯伸手相援,这对鸳鸯刀只怕要入匪徒手中了。”卓天雄道:“皇上明见万里,早料到这对刀上京时会出乱子。你一离西安,我便跟在镖队后面啦。你晚上睡着时,口中直嚷些什麽啊?”周威信面红过耳,嗫嗫着说不出话来,心道:“师伯一路嗫着我们镖队,连我夜里说梦话也给听去了,我却丝毫不觉,倘若不是师伯而是想盗宝刀的大盗,我这条小命还在麽?江湖上有言道:‘万事不由人计较,一生都是命安排。’”


    卓天雄道:“你的夥计们胆子都小着点儿,这会儿也不知躲到了那儿。你去叫叫齐,咱们一块儿赶路吧。”周威信连声称是。卓天雄举起那对刀来,略一拂拭,只觉一股寒气,直逼眉目,不禁叫道:“好刀!”


    周威信正要出林,呼听左边一人叫道:“喂,姓卓的,乖乖的便解开我穴道,咱们好好来斗一场。”另一女子道:“你乘人不备,出手点穴,算是那一门子的英雄好汉?”卓天雄转过头去,但见林玉龙、任飞燕夫妇各举半截断刀,作势欲砍,苦在全身动弹不得,空自发狠。卓天雄伸指在短刀上一弹,铮的一响,声若龙吟,悠悠不绝,说道:“不论你有多少匪徒,来一个,擒一个,来两个,捉一双。”转头向萧中慧道:“小姑娘,你也随我进京走一遭,去瞧瞧京城的花花世界吧。”


    萧中慧大急,叫道:“快放了我,你再不放我,要叫你后悔无穷。”卓天雄哈哈大笑,道:“这麽说,我更加不能放你了,且瞧瞧你怎地使我后悔无穷。”萧中慧暗运内气,想冲开腿上被点的穴道,但一股内气到腰间便自回上,心中越是焦急,越觉全身酸麻,半分力气也使不出来,一张俏脸胀得通红,泪水在眼中滚来滚去,便欲夺眶而出。


    呼听得林外一人纵声长吟:“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唯有高……”高吟声中,一人走进林来。萧中慧一看,正是昨晚在客店中见到的那个少年生袁冠南,自己这副窘状又多了一人瞧见,更是难受,心中一急,眼泪便如珍珠断线般滚了下来。


    卓天雄手按鸳鸯双刀,厉声道:“姓袁的,这对刀便在这里,有本事不妨来拿了去。你装腔作势,瞒得了别人,可乘早别在卓天雄眼前现世。”说着双刀平平一击,铮的一响,声振林梢。


    袁冠南右手提着一枝毛笔,左手平持一只墨盒,说道:“在下诗兴忽来,意欲在树上题诗一首,阁下大呼小叫,未免扫人清兴。”说着东张西望,寻觅题诗之处。卓天雄早瞧出他身有武功,见他如此好整以暇,倒也不敢轻敌,当下将双刀还入刀鞘,交给周威信,铁棒一顿,喝道:“你要题诗,便题在我瞎子的长衫上吧!”说着挥动铁棒,往袁冠南脑后击去。


    萧中慧情不自禁,脱口而出的叫道:“别打!”她见袁冠南文诌诌的手无缚鸡之力,这一棒打上去,还不将他砸得脑浆迸裂?那知袁冠南头一低,叫声:“啊哟!”从铁棒下钻了过去,说道:“姑娘叫你别打,你怎地不听话?”


    卓天雄回过铁棒,平腰横扫。袁冠南扑地向前一跌,铁棒刚好从头顶掠过。卓天雄喝道:“这一下不错!”左手成掌劈出。袁冠南含胸沉肩,毛笔在墨盒中一醮,往他手腕上点去。两人数招一过,萧中慧暗暗惊异:“这生原来有一身武功,这一次我可走了眼啦。”但见他身形飘动,东闪西避,卓天雄的铁棒始终打不到他身上。萧中慧暗自祷祝:“老天爷生眼睛,保佑这生得胜,让他助我脱困。”


    林玉龙喝采道:“秀才相公,瞧不出你武功还这样强,快杀了这瞎子,解开我们的穴道。”任飞燕道:“你这不是一厢情愿麽?我瞧这小秀才未必便是老瞎子的对手。”林玉龙喝道:“臭婆娘,尽说不吉利的话,你懂得什麽?”任飞燕道:“嘿,我瞧得见他们动手,你瞧见麽?”原来她面对卓袁二人,林玉龙却是背向。林玉龙道:“瞧得见便又怎地?我听那瞎子的铁棒乱飞,一味呼呼风响,全不管事。”任飞燕啐了一口,道:“不管事,不管事!哼,他可点得你动弹不得。”林玉龙道:“那你呢?你倒动给我瞧瞧!”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越吵越凶,苦于身子转动不得,否则早又拳脚交加起来。任飞燕气忿不过,一口唾沫向丈夫吐了过去。夫妻俩你一口,我一口,相互吐得满头满脸都是唾沫。


    萧中慧见他夫妻身在危难之中,兀自不停吵闹,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斜目在瞧袁卓二人时,不由得芳心暗惊,但见袁冠南不住倒退,似乎已非卓天雄的敌手,心道:“但愿他这是装腔作势,故意戏弄那老瞎子,其实并非如此!”


    可是事与愿违,卓天雄的武功,实在比袁冠南高得太多。初时卓天雄见他以毛笔与墨盒作武器,心想他如此有恃无恐,定有惊人艺业,因而小心翼翼,不敢强攻,待得试了几招,见他身法虽快,终究不免稚嫩,而毛笔的招数之中更无异状,当下铁棒横扫直砸,使出“呼延十八鞭”中的精妙家数来。袁冠南没料到竟会遇上如此厉害的对手,手中又无武器,立时左支右绌,迭遇险着,不由得暗暗叫苦:“我忒也托大,把这假瞎子瞧得小了,那知他竟是这等的硬手?”眼见铁棒斜斜砸来,忙缩肩闪避。卓天雄叫声:“躺下!”铁棒翻起,打中了袁冠南左腿。萧中慧心中砰的一跳,叫道:“啊哟!”


    袁冠南强自支撑,脚步略一踉跄,退出三步,却不跌倒,知道今日之事凶险万状,腿上既已受伤,便欲全身退走,亦已不能,情急智生,叫道:“好啊!小爷有好生之德,不愿用这‘腐骨穿心膏’。你既无礼,说不得,只好叫你尝尝滋味。”说着将毛笔在墨盒中醮得饱饱的,提笔往卓天雄脸上抹去。卓天雄听得“腐骨穿心膏”五字,吃了一惊,叫道:“且住!五毒圣姑是你何人?”


    原来五毒圣姑是贵州安香堡出名的女魔头,武林中闻名丧胆,她所使的毒药之中,尤以“腐骨穿心膏”最为驰名,据说只要肌肤略沾半分,十二个时辰烂肉见骨,廿四个时辰毒血攻心,天下无药可救。袁冠南数年前曾听人说过,当时也不在意,这时被卓天雄逼得无法,随口说了出来,只见他一听之下,立时脸色大变,心下暗喜,说道:“五毒圣姑是我姑母,你问她怎的?”卓天雄将信将疑,说道:“既是如此,我也不来难为你,快快给我走吧。”袁冠南冷笑道:“你打了我一棒,难道就此了局?”说着走上两步。卓天雄望着他左手所端的墨盒,如见蛇蝎,心想:“毛笔墨盒原本不能用作兵器,他如此和我相斗,其中定有古怪。”见他向前,不自禁的退了两步。他那知袁冠南倜傥自喜,仗着武功了得,往往空手致胜,手拿笔墨,只不过意示以暇,今日撞到卓天雄如此扎手的人物,心中其实早在叫苦不迭,不知几十遍的在自骂该死了。


    袁冠南又走上两步,说道:“我姑母武功不怎样,也不过会配制一些儿毒药,你又何必吓成这个样子?”见卓天雄迟迟疑疑的又退了一步,突然转身,向左一闪,欺到周威信身畔,提起毛笔,便往他双眼抹去。周威信大骇,举臂来格。袁冠南手肘一撞,墨盒交在右手,左手探出,已将鸳鸯刀抢了过来。卓天雄大吃一惊,心想皇上命我来迎接宝刀进京,如给这小子夺去,那是多大的罪名?纵然要冒犯五毒圣姑,可也说不得了,当下飞身来抢,右掌斜劈袁冠南肩头,左手五指成爪,往鸳鸯双刀抓。


    袁冠南早已防到这一着,自知硬抢硬夺,必败无疑,提起毛笔,对准他左手一抹,跟着便哈哈大笑。卓天雄猛觉手臂上一凉,一惊之下,只见手臂上已被浓浓的抹了一大条墨痕,从前听人家说五毒圣姑如何害人惨死的话,瞬时间在脑中闪过,不由得全身大震。他五根手指虽已碰到了鸳鸯刀的刀鞘,竟是抓不下去,一呆之下,越想越怕,大叫一声,飞奔出林。周威信见师伯尚且如此,那里还赶逗留,跟在卓天雄后面,冲了出去。


    袁冠南暗叫:“惭愧!”生怕卓天雄察觉真相,重行追来,当下不敢再林中多耽,拿起鸳鸯双刀,转身便行。林玉龙叫道:“喂,小秀才,你怎地不给我们解开穴道?”袁冠南道:“过了六个时辰,穴道自解。”萧中慧大急,叫道:“再等六个时辰,人也死了。”袁冠南笑道:“别心急,死不了!”萧中慧嗔道:“好,坏生!下次你别撞在我手里。”袁冠南想起卓天雄棒击自己之时,这姑娘曾出言阻止,良心倒好,但她三人显然也是为了鸳鸯刀而来,若是给他们解开穴道,只怕又起枝节,微一沉吟,从地下捡起两块小石子,右手挥动,两块石子飞出,分击林任夫妇的穴道,虽然相隔数丈,认穴之准,仍是不爽分毫。


    林任夫妇各自积着满腔怒火,穴道一解,提着半截单刀,立时乒乒乓乓的打了起来。袁冠南又是一枚石子掷出,正是萧中慧腰间的“京门穴”。萧中慧“啊”的一声,从马上倒摔下来,横卧在地,双目紧闭,一动也不动了。袁冠南吃了一惊,自忖这枚石子并未打错穴道,如何竟会伤了她?忙走近身去,弯腰看时,只见她脸色有异,似乎呼吸也没有了。袁冠南这一下更是心惊,伸手去探她鼻息。萧中慧突然大叫一声,翻身跃起,从他手中抢过了短刃的鸯刀。袁冠南出其不意,一惊之下,“啊腰”一声,那刀已给她抢去。萧中慧知他武功胜过自己,偷袭得手,不敢再转长刀的念头,格格一笑,转身便逃。


    林玉龙叫道:“啊,鸳鸯刀!”任飞燕从地下抱起孩子,叫道:“快追!”两人向萧中慧追去。袁冠南骂道:“好丫头,恩将仇报!”提气急追,但他左腿中了卓天雄一棒,伤势大是不轻,一跷一拐,轻功只剩五成,眼见萧林任三人向西北荒山急驰而去,竟是追赶不上,但想鸳鸯刀少了一把,不能成其鸳鸯,腿上虽痛,仍是穷追不舍。


    奔出二十馀里,地势越来越荒凉,他奔上一个高冈,四下里一望,见西北方四五里外,树木掩映之中露出一角黄墙,似是一座小庙,心想这三人别处无可藏身,多半在这庙中,于是折了一根树干当作拐杖,撑持着奔去。


    走进庙来,只见匾额上写着“紫竹庵”三字,原来是座尼庵。袁冠南走进庵去,见大殿上站着一个老尼姑,衣履洁净,面目慈祥。袁冠南作了一揖,说着:“师太请了,可有一位蓝衫姑娘,来到宝庵随喜麽?”那尼姑道:“小庵地处荒僻,并无施主到来。”袁冠南不信,道:“师太不必隐瞒……”话未说完,呼听得门外笃、笃、笃连响,传来铁棒击地之声,正是卓天雄到了。袁冠南大吃一惊,忙道:“师太,请你做做好事。我有仇人找来,千万别说我在此处。”也不等那老尼回答,向后院直窜进去,只见东厢有座小佛堂,推门进去,见供着一座白衣观音的神像。这时不暇思索,纵身上了佛堂,揭开帷幕,便躲在神像之后。


    岂知神像之后,早有人在,定神一看,正是萧中慧。她似笑非笑的向袁冠南瞧了一眼,说道:“好吧,算你有本事,找到这里,这刀拿去吧!”说着将短刀递了过来。只见他身后一人说道:“别给他,要动手,咱三人打他一个。”原来林任夫妇带着孩子,也躲在此处。袁冠南此时逃命要紧,无暇去夺刀,低声道:“别作声,那老瞎子追了来啦!萧中慧一惊,道:“他不是中了你的毒药?”袁冠南微笑道:“毒药是假的。”萧中慧还待再问,只听卓天雄粗声粗气的道:“四下里并无人家,不在这里,又在何处?”那老尼道:“施主再往前面找找,想必是已走过了头。”卓天雄道:“好!四下里我都伏下了人,也不怕这小子逃到天边去。若是找不到,回头来跟你算帐,小心我一把火烧了你这臭尼姑庵。”林玉龙和任飞燕听得心头火起,便欲反唇相讥,口还未张,袁冠南和萧中慧双指齐出,以分点了二人穴道。卓天雄走进后院,待了片刻,料想是在东张西望,听得他喃喃咒骂,铁棒拄地,转身出庵去了。


    原来卓天雄手背上被黑墨抹中,心头胆战,忙到溪中去洗,墨渍一洗即去,不留丝毫痕迹。他放心不下,拚命擦洗,这用力一擦,皮肤破损,真的隐隐作疼起来。他更是吃惊,呆了良久,不再见有何异状,才知是上了当,于是随后追来。他虽轻功了得,奔驰如飞,但这麽一耽搁,却给袁冠南等躲到了紫竹庵中。


    袁冠南和萧中慧待他走远,这才解开林任夫妇穴道,从观音大士的神像后跃下地来。四人想起卓天雄之言,都是皱起眉头,心想此人轻功了得,追出数十里后不见踪迹,又必寻回,四下里无房无舍,没地可躲,打是打不过,逃又逃不了,难道是束手待毙不成?袁萧二人相对无言,寻思逃脱之计。


    林玉龙骂道:“都是你这臭婆娘不好,咱们若是练成了夫妻刀法,二人合力,又何必怕这老瞎子?”任飞燕道:“练不成夫妻刀法,到底是你不好,还是我不好?那老和尚明明要你就着我点儿,怎地你一练起来便只顾自己?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又吵个不休。袁冠南听他二人不住口的吵什麽“夫妻刀法”,说道:“咱们四个,连着你们孩子,还有那老尼姑,眼前都是大祸临头,只要那老瞎子一回来,谁都活不成。你俩还吵什麽?到底那夫妻刀法是怎麽回事?”林任夫妇又说又吵,半天才说了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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