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真：不只是游记

    写游记是从小养成的习惯。语文老师永远花样百出，日记、周记、暑假日 记、各种作文。。。就好像她真的对小孩子的生活充满了兴趣似的。乏善可陈的少年生涯中，旅行就代表了生活最狂野的可能性。我渐渐发现家乡以外的地方是另一 个世界，永远崭新，永远年轻。时间在旅途中变形，在远方度过的一个星期相当于在家乡度过的一整个夏季。


    我很幸运地出生在一个热爱旅行的家庭，父母都是老师也意味着我们每年都可以利用寒暑假来旅行。火车和远方造就了一颗不安分的心，也为我的日记和作文带来了足以应付语文老师的素材。


    初中毕业的那个暑假我去了南京和扬州，又跑到安徽玩了一大圈，只觉得山河浩荡，心中几乎长出一人高的野草。那年洪水泛滥，道路和铁轨都被冲 垮，最终只得从芜湖坐船到九江，辗转才能回到南昌。人到了家心却还没回来，我几乎是被一股不可控制的力量挟持着，居然一气呵成地完成了一篇三万多字的游 记。那时的社会风气重视理科远远超过文学，我几乎从没得到过任何文字创作上的鼓励，因此那篇游记已是我有生以来所写过最长的文章，四百字一页的方格稿纸码 起来足足一大叠。当然，写完之后也乏人问津，青春期的文字就像青春期一样孤独。


    只有一个人对我的游记感兴趣，他是我当时已经九十三岁的爷爷。爷爷不但把整叠稿纸拿回去仔细看，还颤颤巍巍地用红笔在上面做出修改。当时的他 听力已经严重衰退，与人的口头交流少之又少，而我又一向拙于当面表达情感，少年人古怪的感谢方式便是执拗地坚持随身携带那叠稿纸，不论何时何地。一个月后 我和妈妈乘船穿行长江三峡到了重庆，参观白公馆时我的双肩背包失窃，游记就在其中。幸好后来在好心人的帮助下奇迹般地寻回，过程曲折离奇，使得我在大悲大 喜之余也得到了生活的教训。


    从那以后，写游记变成了一种乐趣。在我看来，这乐趣恐怕来源于游记本身的“不确定性”。在一般的作文中，我总是先明确了自己想要表达的东西， 才开始提笔作文，有目的地向那个核心靠近。但游记似乎是不同的，事先的计划和腹稿在这里统统没用。我好像只是在诚实地记录自己的所见所闻，却又在不知不觉 间用文字来帮助自己思考。也就是说，直到到自己写下来的东西，我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这种不确定性令我着迷。


    为什么会这样？我想大概是因为旅途中没有预设的立场。我们在旅行时摆脱了日常事物，暂时离开了被告知或自以为懂得万物之成理的人生。在广袤而 陌生的天地间旅行，也无可避免地会与陌生的自己相遇。正因如此，人们在旅途中写下的东西往往更为真实，更接近他们隐藏至深的自我。


    我爱看文人游记，很大程度上也正是出于这种“半偷窥”的心理——郁达夫在日本门司的妓·院门前流连，“同饥狼似的饱看了一回烂熟的肉体”；雨果 带着情人去布列塔尼旅行，一路上却不断地给妻子阿黛尔写信，每封信上都说“你是我生命的喜悦和光荣”，“我从心底里爱你”，“我比任何时候更爱你”；毛姆 一向善于隐藏自己，却也在南亚游记中以玩笑的口吻随意道出“作家满足之事，莫过于赢得者尊敬。让者笑，他会觉得你是浅薄之人，但让者闷得恰到好处， 你的名声就有保证”；奈保尔的自大、尖刻和坏脾气被他的印度游记暴露得淋漓尽致，但这反而令我敬佩他毫不退缩地正视自己的勇气——他敲打别人，更不放过自 己；村上春树在诺门罕战役的遗址拾起子弹和炮弹残壳带回宾馆，半夜醒来却发觉整个房间在上下急剧振动，本以为是地震，却忽然惊恐地意识到摇晃的不是房间， 不是世界，而是自己本身。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开始认为“它——其振动、黑暗、恐惧和气息——恐怕不是从外部突然到来的，而莫如说原本存在于我这个人的内 面，不过是有什么抓住类似契机的东西而将它猛然撬开罢了”。。。


    ?? lu o xi a d u sh u . *


    从这个意义上说，游记永远不仅仅是游记。《一代宗师》里宫二小姐有句话，说是习武有三重境界——“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放在旅行这件事 上居然更是字字贴切得简直毋需引申。而游记的作用便是紧密地观察这一过程——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的过程，见识的高下也便决定了游记质量的高下。


    国内的旅行市场如今已经趋于饱和，各种游记攻略层出不穷漫山遍野。我的第一本游记《最好金龟换酒》便是在这样的环境下不知死活地出版了。 我并不是没有自知之明的狂妄之人，但也有底气说这本不是跟风或敷衍之作，不是小清新的糖水式旅行随笔，不是xx天xx国的穷游攻略，也不是为爱出走或再 不疯狂就老了的热血青春故事。它是扎扎实实的、有质量的、充满诚意的游记散文作品——唉，我还以为在电脑上打出这些字不会脸红。。。为什么说真话都会不好 意思？


    原本打算将整个gap year旅行的见闻和感怀合为一本出版，后来发现光是拉丁美洲的部分就已经超过20万字了，和编辑一商量，索性分为拉丁美洲和亚洲两本来出版。本来只是 一个简单的决定，后来却越想越觉得有道理——拉丁美洲大山大水风景奇幻，所以对自然奇观和个人经历的描述会比较多，而亚洲（印度和东南亚）的风景没那么震 撼，又是人的森林，自然就更为偏重对文化和人性的探讨。也正因如此，两本有着不同的风格气质。从文笔和思想的角度来说，亚洲部分的文字更有深度，然而若 论经历的有趣和丰富，拉丁美洲确是更胜一筹。


    先出版的这本《最好金龟换酒》讲述的便是拉丁美洲的旅途。除了在旅途中写的博客文章基础上稍做修改，中还增加了博客上没有的哥斯达黎加、哥 伦比亚、阿根廷等地方的游记，新增的内容约占全的四分之一。但愿我不会听到“把博客文章凑一凑就出了”的轻薄评论。无论是博客还是，其中的每一个字 都是心血。对于写作的人来说，成是件神圣无比的事，也是对自己辛苦劳动的最好报偿。


    我也曾想过把博客上的游记文章统统推倒，以一种更为优美成熟的笔法从头写旅程，可是发现很难做到。在路上写成的文字极其诚实，也有它们独特 的生命力。每当我到那些文字，当时的颜色、声音和气味就扑面而来，连自己彼时的心情都历历分明。肯定还存在着很多种更巧妙更精致的写法，然而先入为主， 粗胚也有粗胚的好处，把它琢磨得精细了反倒像是在做假。


    而当我在旅行结束后补写那些旅途中没来得及写的游记时，也总是需要翻出照片，查找笔记，忘掉现实，像乘坐时光机一样将心绪带回当时的情境。我 在回忆中重新探访旧日场所，必要时还需冻结时间，将某个场景中的他人和自己统统凝固在某个瞬间。我像面对博物馆里的雕像一般耐心地围绕着他们打转，观察他 们的神情和姿态，透过他们的眼睛去解后面那些隐而不彰的心思。


    拿到样时，翻看着那些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文字，总不禁回想起在旅途中写作的情形。墨西哥的瓦哈卡，我坐在青年旅社的廊檐下打字，一场疯狂的 暴雨突如其来，屋檐差点被雨压垮，我抱着已经进水的笔记本电脑慌忙逃窜；在我所到过最酷热的城市梅里达，我将走廊上的一张破桌子拖进房间，对着电风扇汗流 浃背地敲打键盘；在危地马拉的山村学校学西班牙语，停电的晚上戴着头灯写日记，无数虫子以一种自杀式的孤勇狠狠撞在笔记本电脑的屏幕上；在阿蒂特兰湖畔的 旅馆一边照顾生病的铭基一边手忙脚乱地写；在尼加拉瓜喝着自制的Cuba Libre优哉游哉地写；在哥斯达黎加逼仄的旅馆小房间里趴在床上写；在古巴民宿的院子里顶着蚊虫叮咬和民宿主人好奇的眼光奋笔疾；在秘鲁的 Arequipa闭门不出地写；在玻利维亚的高原裹着羽绒服瑟瑟发抖地写，在苏克雷忍着一身过敏红疹的奇痒埋头苦写；被困在四十个小时的长途巴士旅途上， 一边担心持枪抢劫，一边还在脑子里不停地写。。。


    所以旅途中我总是很忙，游山玩水之余还总是记挂着写写写，六个半月的拉丁美洲之旅光是博客就更新了十五万字。有时我也会忍不住跟铭基发牢骚： “难道我不是来享受假期的吗？把自己搞得这么辛苦都不知为了什么？！”而铭基同学也总是以白眼回敬我。是啊，还能是为了什么？当然是不吐不快。当然是乐在 其中。我不得不承认，在写作中获得的满足远远超过了痛苦。


    关于这本，有几个地方需要说明。这本的名和我的博客名一样，是因为采纳了出版社的意见。之前在《藏地白皮》的北京分享会上，编辑幽悠 就这本的名征询过在场者们的意见，在《最好金龟换酒》和《走在地球反面》这两个名中选择，当时大多数人投给了后者。然而出版社后来经过再三考量， 认为“走在地球反面”还是不够独特，而用博客名“最好金龟换酒”来做我第一本个人创作的名，有很鲜明的个人标识，同时也最能概括我的旅行及生活态度。 我信任幽悠作为专业编辑的判断和眼光，所以放手让她决定。


    对于封面的斟酌是导致这本延迟出版的最大原因。之前做的几版封面都不大满意，最后呈现出来的这一版我倒是还挺喜欢的。两行蓝字是西班牙语 “Viva Latinoamerica”，意思是“拉丁美洲万岁”。当初我给出版社关于封面的建议是希望色彩明亮，有神秘感，符合拉丁美洲那种活泼明艳的气质。现在 这个封面当然远非完美，但也算合我心意。有者问封面上的两只眼睛有何寓意，这个其实我也说不上来，就是觉得挺有意思的，抽象的图案反而更有想象的空间， 不是吗？正如土耳其作家帕慕克关于籍封面设计的见解：“封面上对于主人公的描画过于细致，既侮辱了作者的想象力，也侮辱了者的想象力；假如设计师用红 黑两色搭配，来设计《红与黑》的封套，或者用蓝色的房子、城堡做插图，来给名为《蓝屋》、《城堡》之类的籍配图，那么，我们非但不会觉得他们忠于原 ，反而会怀疑他们是否过作品。”


    在浩如烟海的图市场上，一本新宛如沧海一粟，但在作者的世界里却无疑是一件大事。我要在这里郑重地感谢幽悠、静媛姐和尹丹为了这本所付 出的辛苦，拿到样时真觉得物美价廉分量十足；感谢网友苏向宁（@苏大排）同学，她自荐为这本画了美丽的手绘地图和明信片；感谢和菜头和刘瑜为我的写 了推荐语；感谢铭基千山万水的陪伴与包容；感谢爸妈毫无保留的爱和理解；感谢我的者，因为你们长久以来的鼓励鞭策和不离不弃，我才能一直对自己抱有信 心，而又不至于自我膨胀得离谱。希望你们喜欢这本；感谢旅行，感谢生活，它们让我以自己的方式来发现世界，尊重每一个现象和未知的事物。它们赠予我深入 自己内在的可能性，有机会发现自己还能做什么样的梦，还能成为什么样的人——而不是一辆有轨电车。（傅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