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来自天上的祈祷 · 七

3个月前 作者: 东野圭吾
    在船上举办的圣诞派对获得空前的成功。晴美和工作人员一起庆祝到天亮,不知道喝掉几瓶香槟王Dom Perignon的粉红香槟。当她第二天早晨,在位于青山的家中醒来时,感到轻微的头痛。


    她下了床,打开电视。电视上正在播放新闻。不知道哪里的房子发生了火灾,她心不在焉地看着电视,看到出现在屏幕上的文字时,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因为屏幕上出现了“在火灾中半毁的孤儿院丸光园”这几个字。


    她慌忙竖起耳朵,但那则新闻已经结束了。她慌忙切换到其它频道,但其它台并没有在报新闻。


    她慌忙换衣服准备去拿报纸。这栋公寓有自动门禁系统,安全性很高,但必须亲自去一楼信箱拿邮件和报纸。


    由于是星期天,报纸很厚,而且还夹了大量广告,大部份都是不动产相关的广告。


    她翻遍每一页,都没有找到丸光园火灾的相关新闻。也许因为不是在东京都发生的,所以东京版的报纸上没有刊登。


    她猜想当地的报纸可能会报导,于是立刻打电话给秀代。她猜对了,听秀代说,报纸的社会版刊登了这则消息。


    二十四日晚上发生了火灾,造成一人死亡,十人轻重伤。在火灾中丧生的并不是孤儿院的人,而是来圣诞晚会演奏的业余音乐人。


    她很想立刻赶去了解情况,但目前不了解现场的状况,担心现场一片混乱,外人前往反而会造成院方的困扰。


    她在小学毕业的同时离开了丸光园,但之后曾经多次拜访。升上高中和找到工作时,都曾经回孤儿院向师长报告,只是在酒店上班之后,就没有再去过。因为她担心工作人员会察觉她身上有酒店的味道。


    第二天,秀代打电话到晴美的办公室,说早报上刊登了丸光园的后续消息。根据报导,目前所有的职员和院童都暂时安置在附近小学的体育馆避难。


    如今已经十二月,天气这么寒冷,居然要在体育馆生活──光是想象一下,就感到不寒而栗。


    她提早完成工作后,开着BMW前往现场。她想到可能有不少院童身体不适,于是中途去了药局,买了一整箱暖暖包、感冒药和胃药。药局旁刚好是超市,她又想到孤儿院的食堂应该暂时无法使用,职员会很伤脑筋,于是又买了大量快餐食品。


    把所有东西搬上车后,她再度开着BMW上路。汽车广播中传来南方之星的〈大家的歌〉。这首歌很欢乐,但晴美的心情无法欢乐起来。原本以为今年好事连连,没想到在一年即将结束时,发生了这种事。


    她开了两个小时左右,终于来到了孤儿院。晴美记忆中的白色建筑物已经变得漆黑,消防队和警方正在调查火灾,所以无法靠近,但在远处也可以闻到烧焦的味道。


    职员和院童暂时落脚的体育馆位在离孤儿院一公里的地方,院长皆月良和看到晴美时十分惊讶,也感动不已。


    “谢谢妳千里迢迢地赶来,没想到妳会来看我们。妳真的长大了,应该说,妳越来越优秀了。”皆月一次又一次地低头看着晴美递给他的名片。


    不知道是否因为发生火灾伤了不少神的关系,皆月比晴美最后一次看到时瘦了许多。他已经年过七十,以前发量很丰富的白发也变稀疏了。


    皆月欣然接受了晴美送的暖暖包和食物。他们果然为三餐伤透了脑筋。


    “如果还有其它问题,请随时告诉我,我会尽力帮忙。”


    “谢谢,有妳这句话就放心多了。”皆月红了眼眶。


    “真的不要客气,我希望藉由这次机会可以回报丸光园对我的养育之恩。”


    皆月频频向她道谢。


    晴美准备离开时,遇到了熟人。那个人是以前和她一起在孤儿院长大的藤川博。他比晴美大四岁,中学毕业后,离开了孤儿院。晴美当作护身符随身携带的木雕小狗就是他雕刻的,那只小狗也是“汪汪”这个名字的由来。


    藤川已经成为木雕师,他和晴美一样,得知了火灾的事立刻赶来。他和以前一样沉默寡言。


    应该还有不少以前曾经在这里长大的人为这次火灾感到担心。和藤川博道别后,晴美这么想道。


    ※※※


    新年刚过,就传来天皇驾崩的消息。“平成”成为新的年号。娱乐节目暂时从电视上消失了,新年的相扑比赛也延后一天开赛,生活中出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变化。


    当一切终于渐渐平静后,晴美再度前往丸光园。体育馆旁搭建了一个简单的办公室,她在那里见到了皆月。虽然院童仍然在体育馆生活,但已经着手建造临时宿舍。当临时宿舍完成后,院童会搬去那里,再把丸光园拆掉重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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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灾的原因很快就查到了。消防队和警方认为食堂太老旧了,瓦斯管线漏瓦斯;由于空气干燥,静电引发了火灾。


    “之前就应该重建的。”皆月说明原因后,露出痛苦的表情说道。


    皆月对有人不幸在火灾中丧生感到难过不已。那位葬身火窟的业余音乐人为了救一名少年,没有及时逃出。


    “虽然那位先生很可怜,但没有造成任何院童的生命危险,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晴美安慰着院长。“是啊。”皆月点点头。


    “因为是晚上,大部份孩子都睡了,只要稍有闪失,恐怕就会酿成重大的惨剧。所以,职员们都在说,可能是前院长在保护我们。”


    “我记得之前的院长是一位女性。”


    晴美隐约记得前院长是一位表情温和、个子矮小的老妇人,但不记得甚么时候换成了皆月。


    “她是我姊姊,丸光园是我姊姊成立的。”


    晴美看着皆月满是皱纹的脸,“原来是这样。”


    “妳不知道吗?这也难怪,妳来这里时,年纪还很小。”


    “我第一次听说这件事,为甚么你姊姊会想成立这家孤儿院?”


    “说来话长,总之,就是回馈吧。”


    “回馈?”


    “虽然这么听起来像自夸,其实我家的祖先是地主,有不少财产。父母过世之后,由我和姊姊继承了这些财产。我投资成立了公司,姊姊决定要协助那些不幸的孩子,所以成立了丸光园。她之前是学校的老师,为了战争使很多孩子变成了孤儿深感苦恼。”


    “院长,你姊姊是甚么时候过世的?”


    “十九年前,不,差不多快二十年了。她天生心脏不好,最后在大家的陪伴下安详地离开了人世。”


    晴美轻轻摇着头,“对不起,我完全不知道。”


    “这不能怪妳,因为她临终时吩咐,不要告诉院童,只说她因为生病在疗养。我把公司交给儿子,接手了这家孤儿院。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的头衔都是代理院长。”


    “你刚才说,你姊姊保护了大家,这是怎么回事?”


    “她在断气时曾经小声地说,不用担心,我会在天上为大家的幸福祈祷。所以,这次就有人想起了这句话。”


    皆月有点尴尬地笑了笑,又补充说:“虽然有点牵强附会。”


    “原来是这样,太感人了。”


    “谢谢。”


    “你姊姊的家人呢?”


    皆月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我姊姊没有结婚,一辈子都单身,她把人生都奉献给教育了。”


    “是吗?她真了不起。”


    “不,听到别人说她了不起,她在那个世界也会起鸡皮疙瘩吧,因为她觉得只是按自己喜欢的方式生活。对了,妳怎么样?有没有结婚的打算?现在有男朋友了吗?”


    院长话锋一转,突然问晴美,晴美慌了手脚,摇着手说:“没有,我没有男朋友。”


    “是吗?女人把工作当作人生的意义,很可能会耽误结婚。经营公司固然很好,但希望妳赶快找到另一半。”


    “我和你姊姊一样,只是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生活。”


    皆月笑了起来。


    “妳真坚强,但是,我姊姊不结婚,不光是因为专注于工作的关系。不瞒妳说,她年轻时曾经想嫁给一个男人,而且两个人打算私奔。”


    “真的吗?”


    似乎是有趣的故事,晴美忍不住探出身体。


    “对方比我姊姊大十岁,在附近一家小工厂上班。因为帮我姊姊修脚踏车,两个人就认识了。之后,他们好像在工厂午休的时候偷偷约会,因为在那个时代,年轻男女走在一起就会引起很多议论。”


    “因为你父母不同意,所以他们才打算私奔吗?”


    皆月点点头。


    “有两个原因。第一个原因,就是我姊姊当时还在读女子学校,但时间可以解决这个问题。另一个原因才是重大的问题。我刚才也说了,我们家境富裕,一旦有了钱,就想要有名声。父亲很希望姊姊嫁入名门,当然不可能同意她嫁给没没无闻的机械工。”


    晴美收起下巴,露出严肃的表情。这是六十年前的事,想必当时这种情况并不稀奇。


    “他们的私奔成功了吗?”


    “当然失败了。姊姊打算在学校放学后去神社,在那里换衣服后去车站。”


    “换衣服?”


    “我家有几个女佣,其中有一个人和姊姊的年纪相近,她们也是好朋友。姊姊拜托她把衣服带去神社。那是女佣的衣服,因为穿大小姐的衣服私奔太引人注目了。机械工也变了装,在车站等她。如果顺利会合,就要搭火车离开。他们的计划很周详。”


    “可惜没有成功。”


    “当姊姊去神社时,发现等在那里的并不是和她很好的女佣,而是父亲派去的几个男人。虽然那个女佣答应了,但心里很害怕,找年长的女佣商量,结果这件事就曝光了。”


    晴美能够理解那个年轻女佣的心情,考虑到当时的时代,真的无法责怪她。


    “对方那个男人……那个机械工呢?”


    “我父亲派人送信去了车站。我姊姊在信中说,希望他忘了自己。”


    “那是你父亲找别人写的吧?”


    “不,是我姊姊亲自写的。因为我父亲说,只要她写那封信,就会放过那个男人,姊姊只能听我父亲的话。我父亲在警界的人脉也很广,只要他不高兴,完全可以把那个男人关进大牢。”


    “那个男人看了信之后呢?”


    皆月偏着头。


    “不太清楚,只知道他离开了。他原本就不是当地人,有人说他回老家了。至于真相如何,就不得而知了,但是,我之后见过他一次。”


    “是吗?”


    “差不多三年后,我当时还是学生,有一天走出家门不久,就有人从背后叫住了我。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站在我面前,当时他们打算私奔时,我也没有见过那个男人,所以并不知道他是谁。他递给我一封信,叫我转交给皆月晓子小姐──啊,晓子是我姊姊的名字。拂晓的晓,儿子的子。”


    “对方知道你是她弟弟吗?”


    “可能没有十足的把握,但或许我走出家门时,他就跟踪了我。看到我露出迟疑的表情,他说,如果我有疑惑,可以先看信的内容,也可以把信给我父母看,总之,只要最后让晓子看到这封信就好。于是,我收下了信。说句心里话,我很想看信上到底写甚么。”


    “结果你看了吗?”


    “当然看了啊,因为信封并没有封起来,我在上学的路上就看了。”


    “上面写甚么?”


    “那个嘛,”皆月闭上嘴,注视着晴美,想了一下之后,拍了拍自己的大腿说:“与其由我来说明,不如自己看吧。”


    “啊?自己看……”


    “妳等一下。”


    皆月打开堆在旁边的其中一个纸箱,在里面翻找着。箱子旁用麦克笔写着“院长室”几个字。


    “因为院长室和食堂离得很远,几乎没有烧到,所以就把东西都搬来了,我打算趁这个机会整理一下。我姊姊留下不少遗物,喔,找到了,就是这个。”


    皆月拿出一个四方形的铁罐,当着晴美的面打开盖子。


    铁罐里放了好几本笔记本,也有照片。皆月从里面拿出一封信,放在晴美面前。信封上写着“皆月晓子小姐收”几个字。


    “妳可以自己看。”皆月说。


    “我真的可以看吗?”


    “没问题,他写的时候,就觉得可以给所有人看。”


    “那我来拜读一下。”


    信封内装着折起的白色信纸。摊开一看,上面用钢笔写了密密麻麻的字,字体流畅优美,和机械工职业给人的印象有很大的差距。


    <em>皆月晓子敬启:</em>


    <em>简单地说,请原谅我突然用这种方式转交这封信,因为如果用邮寄的方式,我担心会在拆开之前,就被丢掉。</em>


    <em>晓子,妳好吗?我是三年前在楠木机械工作的浪矢,也许妳已经忘了这个名字,但希望妳可以看完这封信。</em>


    <em>这次提笔写这封信,是为了向妳道歉。至今为止,我曾经多次试着写道歉信,但因为生性懦弱,所以迟迟无法下定决心。</em>


    <em>晓子,之前的事真的很抱歉,我对自己干的蠢事深感后悔。我竟然扰乱了当时还是学生的妳的感情,而且还差一点让妳和家人分离。现在回想起来,这些行为实在太恶劣了,我没有任何话可以为自己辩解。</em>


    <em>当时,妳悬崖勒马的决定完全正确,或许是妳父母说服了妳,果真如此的话,我必须向妳的父母道歉,因为我差一点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em>


    <em>我目前在老家务农,没有一天不想到妳。虽然和妳相处的日子很短暂,但这是我至今为止的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同时,我也没有一天不在心里向妳道歉。想到当时的事可能在妳内心留下了伤痕,就无法安然入睡。</em>


    <em>晓子,希望妳可以幸福。这是我发自内心的唯一心愿。我祈祷妳可以遇到一个理想的对象。</em>


    <em>  浪矢雄治 敬上 </em>


    晴美抬起头,和皆月四目相接。“怎么样?”他问。


    “那个男人太善良了。”


    听到她的感想,皆月用力点头。


    “我也这么认为。在私奔失败时,他一定有很多想法,应该痛恨我的父母,也对姊姊的背叛感到伤心。但是,经过三年的时间,当他回想往事时,觉得还是那样比较好,而且知道如果没有好好道歉,一定会在我姊姊内心留下创伤。因为我姊姊绝对会为自己背叛了男朋友感到自责,所以,他才写了那封信。正因为了解他的这份心意,我才把信转交给姊姊。当然,我没有告诉父母。”


    晴美把信纸放回信封。


    “你姊姊一直把信留在身边。”


    “是啊,姊姊死后,我在她的办公桌内发现这封信时真的感动不已。我觉得是因为那个男人的关系,我姊姊才会一辈子单身。我姊姊无法再爱其它的男人,她把自己的人生奉献给丸光园了。妳知道她为甚么会在这里开孤儿院吗?这里和我家并没有任何渊源,虽然姊姊直到最后都没有明说,但我猜想是因为那个男人的老家就在这一带的关系。我姊姊并不知道他老家的确切地址,可能以前在聊天时,推测应该在这一带。”


    晴美轻轻摇头,感叹地吐了一口气。虽然他们无法在一起很值得同情,但能够如此深爱一个男人,也令人感到羡慕。


    “姊姊在临终前说,会在天上为大家的幸福祈祷,我相信写这封信的男人,也在某个地方默默守护她。当然,如果他还活着的话。”皆月一脸严肃地说。


    “是啊。”晴美嘴上附和着,但心里突然想到一件事。就是那个男人的名字。浪矢雄治,浪矢雄治。


    晴美虽然和浪矢杂货店书信往来,但并不知道杂货店老板的名字。只是从静子口中得知,在一九八○年时,就已经是高龄的老人了,很可能和皆月提到的这个人属于相同的年代。


    “怎么了?”皆月问她。


    “啊,不,没事。”晴美举起手在脸前摇了摇。


    “总而言之,这是我姊姊努力多年的孤儿院,我不能让它就这样结束,无论如何,都要设法重建。”皆月总结道。


    “加油,我会支持你。”说完,她把手上的信封交还给皆月,这时,她看到“皆月晓子小姐敬启”几个字,再度感受到对方的决心,但笔迹和晴美收到的浪矢杂货店的回信上的字完全不同。


    果然只是巧合而已。晴美决定不去多想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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