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节:独坐才能彼此感觉
3个月前 作者: 冯唐
“好像睡得迷迷糊糊,没什么梦。噢,对了,又闹猫了,可能是五点吧,天刚有点亮。大公猫就在窗台趴着,眼睛绿绿的,一张大脸,好像还是个笑模样,吓得我把灯拉开了。”
“……后来呢?”
“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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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的饿了。”
“这么着吧,你中午吃我带的吧,我回家,下午的政治课本忘在家里了,正好要回去拿。就这么定了。”
“多谢了。我中午吃什么?”
“清炒蟹粉,还有杂七杂八的,捡昨天的剩菜。”
“吃不了怎么办?”
“使使劲儿吗。要不,分张国栋点,你们俩都太瘦了,硌眼睛。”
“心疼我们了?心疼我多些还是心疼张国栋多些?”
“没有。正巧轮到我出板报了,正要请你们俩写点东西呢,上的东西不是太长了就是没法看。先贿赂贿赂你们。”
“穷文富武。文人吃饱了先想的一定是抱姑娘而不是写文章。不过,这或许是请客的真实目的呢。”
“臭嘴。”
又一声下课铃响,前排的小个子男生抱着比自己脑袋还大一圈的饭盒一个箭步蹿了出去,直奔食堂。
我忽然不想上下午的政治课了,天阴了起来,我想回我的房间去。
房间很小,放一床,一桌,一椅,就只能堆在床上。
桌子的右手是扇窗子,窗子里盛了四季的风景,花开花,月圆月缺。桌子的左手是扇门,我走进来,反手锁上,世界就被锁在了外边。
点亮灯,喝一口茶,屋里的世界便会渐渐活起来。曹操会聊起杀人越货,谈笑生死,以及如何同袁绍一起,听房,轮奸别人的新媳妇。毛姆会教我他的人生道理,最主要的一条是不要带有才气的画家或是写诗的到家里来,他们吃饱以后一定会勾引你的老婆。受尽女人宠的柳永低声哼着他的《雨霖铃》,劳伦斯喃喃地讲生命是一程残酷无比的朝圣之旅。杜牧才叹了一声“相思入骨呀”,永远长不大的马克·吐温便开始一遍遍教你玩儿时的种种把戏。
我坐在桌子前,世界和自己之间是一堵墙,墙和自己之间是一盏灯,灯和自己之间是一本。和自己之间,是隐隐约约朱裳的影子。
电话就在旁边,七个号码就可以解决某种思恋。天渐渐暗下来,窗子里是很好的月亮。
现在回想,我那时候的意淫清丽明净,我的日记俗甜肉麻。后来我见过几个以写青春美文出名的东北糙汉,冬天三个星期洗一次澡,夏天两个星期洗一次澡,腋臭扑鼻,鼻毛浓重。他们张口就是:“紫色的天空下着玫瑰色的小雨,我从单杠上摔了下来,先看见了星星,然后就看见了你。像水库大堤积足了春水,打开闸门,憋了一冬的天气一下子暖成了春天。往日的平静和尘梦一冲而逝,大自然这本大画册被一页页飞速地翻开。气润了,鸟唱了,燕来了,雨了,柳绿了,花红了。像是一个情窦初开的男生,对你的一声‘爱’在心里积了许久,一朝说出来,随之笑了,哭了,吻了,嗔了,恼了,喜了,所有风情都向你展开。”我心想,如果我从中学一直以写文章为主业,我一定出得和这些写青春美文的东北糙汉一样。
我的日记是这样记录的:
“这样的月亮下,故宫后街一定美得凄迷,角楼一定美得令人心碎,令人泪了。”
“小姑娘,我小小的姑娘,我睡在粉色花瓣上的小姑娘,我淡如菊花的小姑娘,想不想出来陪我走走?”
“你饭盒里的清炒蟹粉很香,午饭慢慢地吃了很多,吃得天阴了,吃得人不想再去听‘资本主义的根本矛盾是日益扩大的生产力与人民相对缩小的购买力之间的矛盾。’”
“小姑娘,我小小的姑娘,我冰清玉洁的小姑娘,想对你说,谢谢了。”
我拿起电话,几个号码按下去,线的那端是个女声:
“喂?”
“请问朱裳在吗?”
“我就是。”
“我是秋水,不好意思打扰了。请问今天下午的政治课都划那些重点了?”
“噢,等一会儿啊,我去拿……好,第十五页第二段,第十六页第一段,第十七页二至三段。”
“多谢。不好意思打扰了。多谢。”
我飞快地把电话挂了。从桌子上捡了张纸,给朱裳要出的板报写了点东西:
仿佛
仿佛有一种语言
说出来便失去了它的底蕴
仿佛摇的山音
掌上的流云
仿佛有一种空白
河水流过堤岸没有记忆
仿佛投进水里的石头
进心里的字句
仿佛有一种存在
只有独坐才能彼此感觉
仿佛淌过鬓边的岁月
皴上窗棂的微雪
我混乱中通过凌乱的梦又回到了课堂。阳光从左侧三扇大玻璃窗一泻而下,教室里一片光明。看得见数学老师不停翕动、唾沫细珠乱蹦的嘴,但是听不见任何声音,教室静寂无声。看得见每个人脑袋里的血管和血管里的思想,但是无法判断是邪恶还是伪善。
朱裳坐在我前面而不是旁边,散开的黑发在阳光下碧绿通灵。原来系头发的红绸条随便扔在课桌上,绸条上有白色的小圆点。当她坐直听讲的时候,发梢点触我的铅笔盒。当她伏身记笔记的时候,发梢覆盖她的肩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