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3个月前 作者: [俄]高尔基
    原本镇静的小伙子,一下子被弄得很尴尬,干笑着。


    “你看,又成了孩子了!”


    尼古拉善意地说:


    “您不能再到那边去……”


    “为什么那么我到哪里去呢”伊格纳季很担心地问。


    “有人代您去,您只要详详细细地讲给那个人听,应该做什么和应该怎么做,——好不好啊”


    “好吧!”伊格纳季不情愿地答应。


    “我们给你弄一张相当的护照,给你找个看森林的工作。”


    小伙子听了马上抬起头来,担心地朝他问道:


    “假如乡下人来砍柴,或是有什么别的事……那我怎么办逮住他们绑上这事儿,我做不来……”


    母亲和尼古拉不约而同地笑了。


    这下倒使伊格纳季局促不安了,而他心中有些难受。


    “您尽管放心!”尼古拉安慰他说。“保管您不必把他们逮住绑上!”


    “那么也好!”伊格纳季说,他算是放下心来,愉快地微笑了。“我最好能进工厂,听说,那里的人都很聪明……”


    母亲站起身来,沉思地望着窗口,感慨地说:


    “唉,这就是生活!一天哭五次,笑五次!好了,伊格纳季,完了吧你去睡吧,你别想别的事儿了!”


    “我不想睡……”


    “去睡吧,去吧……”


    “你们这儿的规矩很凶!那好,我就去睡了……谢谢你们给我喝了茶,还有糖,又待我这么好……”


    他在母亲的床上躺下,用手指梳拢着头发,含糊不清地说:


    “从此以后,这儿要有柏油的臭味了!这完全用不着……我一点都不想睡。……他关于中间的人说得那话真好……那些魔鬼……我……”


    说着说着,他就发出了重重的鼾声。只见他高高地抬着眉毛、半张着嘴巴,安安稳稳地睡着了。


    21


    傍晚。


    地下室的一个小房间时。


    伊格纳季坐在维索夫希诃夫的对面。他皱着眉头,压低了嗓音说:


    “在当中的窗上敲四下……”


    “四下”尼古拉仔细地问着。


    “先敲三下,像这样!”


    他弯着手指,嘴里一面数着数,一面在桌上敲。


    “一,二,三。过一会儿,再敲一下。”


    “明白了。”


    “有一个红头发的农民出来开门,问你是不是要请产婆……你对他说是的,是工厂老板派我来的!这样,什么都不用讲,就明白了!记住了吧。”


    他两面对面地坐着,脑袋凑在了一起。两个人的体格都很结实、强健。他们压低着声音说着。母亲把手交叉在胸口处,站在桌子前面望着他们俩。当她听到他们的一切秘密的记号、约定了回答,心里忍不住暗自好笑地评价他们:


    “毕竟都还是孩子……”


    壁灯照着堆在地上的旧水桶和洋铁的碎片片。满屋子里弥漫着铁锈和油漆的臭气以及潮湿发霉的味儿。


    伊格纳季穿着一件毛茸茸的料子制作的很厚的秋大衣,他很喜欢这件衣服。母亲看见,他爱惜地抚摸着衣袖,使劲扭着那结实的脖子上下左右的打量着自己。


    见此情景,母亲心里仿佛有一样柔软的东西在跳着:


    “孩子!我亲爱的……”


    “就是这样!”伊格纳季站起身来说。“记住喽——先到摩拉托夫那里,问老头子……”


    “记住了!”维索夫希诃夫坚定地回答着他。


    可是,伊格纳季显然还有点不相信他,所以重新将那敲门的暗号、该说的话和记号重复了一遍,最后终于伸出手来说:


    “代我问候他们!他们都是好人——见面你就知道了……”


    他用满意的目光看了看自己,双手又摸了摸了大衣,对母亲说:


    “可以走了”


    “路认识吗”


    “唔,认识的。……再见,同志们!……”


    他耸起肩膀,挺出胸脯,歪戴着新帽子,很神气地把双手插进衣袋里,走了出去。只见他那亚麻色的卷发在他两面的太阳穴上不停地抖动着。


    “好啦,现在我也有工作了!”维索夫希诃夫亲热地走近母亲,高兴地说。“我正在闲得发慌呢……为什么要从牢里逃出来呢现在只好一天到晚地四处躲着。要是在监牢里倒还能念书,巴威尔逼着大家用功——那是有趣的呀!喂,尼洛夫娜,越狱的事情是怎么商量决定的”


    “我不知道!”母亲说了,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尼古拉把他那粗大的手放在母亲的肩头,把脸挨近她,悄悄地说:


    “你去对他们说,他们或许会听你的话,这是很容易的!你自己去看一看也能知道,这儿监狱的围墙,旁边有一盏煤气灯。对面是块荒地,左边是墓场,右边是大街。白天有一个管煤气灯的人来擦灯。靠墙架了梯子,爬上去,在墙头挂两个挂绳梯的钩子,把梯子放进监狱的院子,——就可以开步了!只要跟墙里面约定时间,叫里面的刑事犯人吵闹一下,或者我们自己吵也可以,这时候要走的人就可以爬过梯子,翻过墙头,一,二,就行了!”


    他在母亲面前连比划带说地托出了自己的计划。听起来,他的计划非常简单、明白而又巧妙。


    从前,母亲知道他是一个迟钝粗笨的人。从前,尼古拉的眼睛里总是含着阴郁的憎恶和不信任来看待一切,可是现在他的眼睛好像重新被打开了改造了,放出了均匀的、温暖的光辉,说服着母亲,让她感动不已……


    “你想想看,这要在白天干!……一定要在白天干。因为谁都不会想到,犯人敢在青天白日之下,敢在众目睽睽之中逃走……”


    “他们要开枪的!”母亲颤抖了一下提出问题。


    “谁开枪兵士是没有的,看守的手枪只能用来钉钉子使……”


    “那么,这是非常简单的……”


    “你将来会看见——这是真的!请你跟他们讲一讲,我这里一切都预备好了,——绳梯,挂绳梯的钩子,这儿的老板可以扮擦灯的人,一切都胸有成笔……”


    门外有人正在忙碌着、咳嗽着,又有铁器的响声。


    “就是他来了!”尼古拉说。


    从推开的门里塞进来一只洋铁浴盆,有一个哑嗓骂着:


    “进去,鬼东西……”


    接着出现了一个不戴帽子的圆乎乎的白脑袋,眼睛凸出来,嘴上蓄着胡子,样子非常和善。


    尼古拉帮他搬进了浴盆,一个高大、稍稍有点驼背的人走了进来,他咳嗽了一下,鼓起了剃得很光的两颊,吐了口痰,用沙哑的声音招呼着:


    “您好。……”


    “好,您问她就知道了!”尼古拉兴高采烈地说。


    “问我问我什么”


    “关于地狱……”


    “啊——哦!”老板用黝黑的手指抿着胡子,说道:


    “雅柯夫华西里耶维奇,你看,我跟她说简单得很,可是她不肯相信。”


    “哦,不相信就是说——不愿意干。我和你想干,所以就相信!”老板很镇静地说,他忽然弯着腰,声音低哑地咳嗽起来。咳嗽停了之后,用手抚着胸,站在房间中央,喘了好半天,一面睁大了眼睛打量着母亲。


    “这要由巴沙和同志们一起来决定!”尼洛夫娜说。


    尼古拉沉思地垂下了头。


    “巴沙是谁”老板坐下来问。


    “我的儿子。”


    “姓什么”


    “索拉索夫。”


    他点了点头,拿出烟袋,把烟斗塞进去装上烟叶,断断续续地说:


    “听到过,听到过的。我外甥认识他。我的外甥在牢里,他叫叶甫钦珂,听说过吗我姓郭本。再用不了多久,年轻的都得被抓进去了,我们这些老年人倒逍遥自在!宪兵队里对我说,要把我的外甥充军到西伯利亚。要充尽管充吧,他妈的!”


    他吸了一口烟,转过脸来对着尼古拉,又在地上吐了几口痰。


    “那么,她不愿意那是她的事。人是自由的,坐厌了,——就走走,走厌了,——就坐坐。被抢了,——不要作声,被打了,——忍受着,被杀了,——就躺下。这是谁都知道的!可是,我要让萨夫卡逃出来。我要让他快点逃出来。”


    他这阵像狗叫一般的简短的话,引起了母亲心中的踌躇,可是最后一句话又使她不由得羡慕起来。


    母亲冒着寒冷的风雨在街上走着,心里又想起了尼古拉:


    “啊,他变得多么厉害了!”


    当她想起郭本的时候,差不多跟祈祷一般地默默念道:


    “可见呀,对生活改变看法的人不止我一个!……”


    紧接着,她又想起了儿子的事:


    “他要是答应了该多好啊!”


    22


    星期天,母亲又去监狱看了巴威尔。


    当母亲在监狱办公室和巴威尔分别的时候,觉得手里有一个小纸团。


    说也奇怪,她好像被纸团烧痛了手心似的颤抖了一下,她急忙用请求和询问的目光朝儿子脸上望了望,可是却没得到答案。


    只见他淡蓝的眼睛里依旧带着那种她所熟悉的、和平时一样的、沉静而坚定的微笑。


    “再见!”母亲叹着气说。


    儿子又和她握手,在他脸上掠过了一种很关切的表情。


    “再见了,妈妈!”


    她握着他的手不放,似乎是在等待。


    不要担忧,不要生气!”他安慰着可怜的母亲。


    她终于从这句话里和他额上那固执的皱纹里得到了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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