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3个月前 作者: [俄]高尔基
    母亲从椅子上欠起身来,她感觉有种阴森森的不安情绪在生长着,又渐渐地逼近她。


    “你怎么啦,安德烈”巴威尔轻轻地问。


    霍霍尔摇一摇头,像弓弦一般地伸直了身子,望着母亲说:


    “我看见的……我知道……”


    母亲站起身来,很快地跑过来抓住了他的两手——安德烈想挣脱出他的右手,但是母亲把它捏得很牢,她热切地小声说:


    “我的好孩子,你小心点!我亲爱的……”


    “等一等!”霍霍尔低沉地说。“我告诉你们那件事是怎样发生的……”


    “不必了!”她带着眼泪望着他如同耳语般地说。“不必了,安德留夏……”


    巴威尔满眼湿润地望着自己的同志,慢慢地走到他跟前。


    他的脸色苍白,强颜欢笑地慢缓而小心地说:


    “母亲害怕是你干的……”


    “我不怕!我不相信!即使她看见,也不会相信的!”


    “等一等!”霍霍尔并不瞅他们,自顾摇显着头,一边想挣脱出他的右手,一边说。“不是我干的,——但是我当时可以劝阻他不要去干……”


    “不要说了!安德烈!”巴威尔说。


    巴威尔用自己的一只手紧握住他的一只手,把另一只手按在他的肩上,好像要制止他那高大的身躯的颤动似的。霍霍尔把头倾过来,朝他们断断续续地低声讲述:


    “我是不愿干的,这你是知道的,巴威尔。事情这是样的:你前脚回来,我和德拉古诺夫站在大街拐角上——这时候依萨从转弯的地方走了出来,——站在旁边。他看着我们,阴险地笑着……德拉古诺夫说:‘你看!那东西整夜都在监视我。我去收拾他!’他就走了,——我以为他回去了——于是,依萨走到我跟前……”


    霍霍尔喘了口气。


    “从来没有人像他那样侮辱我,那条狗!”


    母亲默默地捏着手,把他拖到桌子旁边,好不容易才使他坐到椅子上。她自己也与他肩并肩地坐下来。巴威尔在他们两人面前,阴郁地摸着胡子。


    “那东西对我说,我们所有的人,他们都知道了,我们每个人的名字都在宪兵的黑名单里,在五月以前,全给抓了去。我没搭理他,脸上堆着笑,但是心里却气得要命。他还说,看我是个聪明的小伙子,不该走这条路,最好是……”


    他停顿了一下,用左手擦了擦脸。只见他干枯的双眼,明亮地闪动了一下。


    “我知道了!”巴威尔说。


    “他说,最好是遵纪守法,嗳”


    霍霍尔挥挥手,扬了扬捏紧的拳头。


    “遵纪守法,该死的脑袋!”他咬牙切齿地说。“说这种话,倒不如打我一个巴掌的好!”这样对我倒舒服一些,对他也许也舒服。但是,他把那种恶臭的唾沫吐在我的心上,我真是忍受不住了。”


    安德烈痉挛地从巴威尔手里拔出自己的手来,更加低沉地用嫌恶的口气说:


    “我打了他一掌,就走开了。之后,我听见背后德诺古诺夫的声音:‘碰上了吧’大概,他躲在拐角处……”


    沉默了一会,霍霍尔说:


    “我没有回头去看,虽然感觉到——听见了殴打的声音……我安心地走回家来了,就仿佛踩了一只癞蛤蟆似的。哪里成想,今天到厂的时候,大家都说依萨被打死了!我不敢相信,但是手上有点疼痛,——活动起来有点不灵便,——


    其实不是疼,倒像是短了一截……”


    他朝手上斜乜了一下,说道:


    “大约这一辈子就洗不净这个污点了……”


    “只要问心无愧就好了,我的好孩子!”母亲低声劝慰。


    “我不是说自己有罪——不是的!”霍霍尔断然地说。“我讨厌这种事!这对我是多余的。”


    “我不了解你!”巴威尔耸着肩膀说。“他不是你杀的,但是,即使……”


    “兄弟,我明明知道在杀人而不去阻拦……”


    巴威尔肯定地说:


    “我完全不懂……”


    他想了一下,又补充道:


    “懂是可以懂,但是那种感觉,我可不会有。”


    汽笛声响了。


    霍霍尔歪着头,听着那有力的吼叫声,振了振身子,说道:


    “我不去上工了……”


    “我也不去了。”巴威尔应声附和。


    “我去洗个澡。”霍霍尔勉强地笑着说完后,就不声不响地收拾了东西,神色黯然地大步跨了出去。


    母亲用痛苦的眼光望着他的背影,对儿子说:


    “巴沙,你怎么想呢我明明知道杀人是一种罪恶,但是对谁都不怪罪。依萨很可怜,他跟洋钉一般大小。方才我看见他,回想起他曾经恐吓说,要绞死你,——现在他死了,我也不恨他,也不高兴。只是觉得可怜。但是,现在连可怜都不觉得了……”


    她忽然停下来,想了一想,好像吃惊似的微笑着又说:


    “哎呀,巴沙,我说的话你听见了吗……”


    巴威尔大概没有听见,他低着头在屋里踱步,双眉紧蹙若有所思地说:


    “这就是生活!你瞧,人们是如何地在那里敌对心里不愿意,可是却打了!打谁呢打那些同样没有权利的人。他从你更不幸,因为他愚蠢。警察、宪兵、暗探,——这都是我们的敌人,可是他们和我们一样都是人,他们也被人家吸血,不当人看。都是一样!他们把一部分人和另一部分人对立起来,用恐怖和愚昧无知来蒙住了他们的眼睛,缚住了他们的手脚,压榨他们,讹诈他们,互相践踏,互相殴打。把人变成枪棋,当作棍棒,当作石头,而说:‘这是国家!


    ……’”


    他走近了母亲的身边。


    “这是犯罪的行为,妈妈!这是对几百万人类的最卑劣的杀戮,是灵魂的杀戮……懂得吗——这就是杀伤灵魂。看一看我们和他们的不同吧。——谁打了人,谁就感到不快,羞耻,苦痛。不快,这是主要的!但是他们呢却若无其事、毫不怜悯、一点也不心软地杀戮了千百万人,心满意足地杀戮!他们把所有的人和一切东西都压死,仅仅是为了保护金银,为了保护毫无意义的纸片,为了保护赋与他们支配的一堆可怜的垃圾。你想想看——他们杀死人民的肉体,歪曲人民的灵魂,并不是为了保护自己,他们这样做不是为了自己本身,而是为了他们的财产。不是从内心防守自己,而是从外面……”


    他握住了母亲的手,俯下身来,一边摇着她的手,一边继续说:


    “如果妈妈能够知道这一切的卑劣和可耳的腐败,那么,你一定能够理解我们的真理的,一定能够看到我们的真理是如何的伟大而又光辉!……”


    母亲激动地站起来,心里充满了想把自己的心和儿子的儿融成一团火焰的愿望。


    “等一等,巴沙,等一等!”她气喘吁吁地说。“我已经感觉到,——等一等吧!……”


    25


    门洞里来人了,发出很响的声音。


    他们两个吃了一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门被慢慢地推开了,雷宾笨重地走了进来。


    “啊!”他仰起头来,脸上挂着微笑,说道。“我们的福玛先生什么都喜欢,喜欢酒,喜欢面,喜欢人家向他问安!


    ……”


    他身穿沾满柏油的短皮袄,脚上穿着草鞋,腰带上面塞着一双墨黑的手套,头上戴着顶毛茸茸的皮帽。


    “巴威尔,身体好吗放出来了好的。尼洛夫娜,日子过得怎样”他露出一口白牙,满面都堆着笑容,他的声音比从前稍稍和软了一点,脸上的胡子长得更加浓密了。


    母亲很高兴,她走近他身边,握住了他的黑色的大手,闻着有益于健康的、强烈的柏油气味,说:


    “啊呀!原来是你……我真高兴!……”


    巴威尔望着雷宾情不自禁地微笑。


    “好一个乡下人!”


    雷宾慢慢他脱了皮袄,说:


    “嗳,又做乡下人了!你慢慢地变成先生了,我是向后退呀!……”


    他一边把那件有条纹的麻布衬衫拉直,一面走进房间来,格外认真地朝室内扫了一遍,说道:


    “家什没有增加,书籍可添了不少!好,讲讲吧,近来工作怎样”


    他宽宽以叉开两腿坐了下来,把手撑在膝头上,用他黑色的眼睛好像询问般地瞪着巴威尔,脸上浮着和善的微笑,等待回答。


    “工作很顺利!”巴威尔告诉说。


    “耕了地再播种,空口讲白话没有用,收了庄稼酿些酒,喝醉了就倒下睡——是吧”雷宾打趣地说。


    “您过得怎样米哈依洛伊凡诺维奇”巴威尔坐在他对面说。


    “没有怎样。过得挺好。在哀格里来耶沃住了下来,你听说过哀格里杰耶沃这个地方吗是一个很好的村子。每年逢两次集,人口大约有两千以上——人可凶得很!因为没有地,所以都是租人家的地。土地贫瘠的很。


    “我给一家富农当雇工——那里雇工多得像死尸上的苍蝇!熬柏油、烧木炭。工钱只有这里的四分之一多,而劳累却比这大两倍,——唉,在那个富农家里,共有我们七个雇工。没关系,——都是青年人,除我之外,也都是本地人,他们都认得字。有一个小伙子叫做叶菲姆……烈火般的性子,不得了!”


    “您怎样,经常和他们谈话”巴威尔颇感兴趣。


    “我的嘴没闭着,我把这儿的传单都拿去了——一共有三四张。
关闭
最近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