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3个月前 作者: [俄]高尔基
    “不成样子了,最后呀,应该来一个坚决的命令:‘不准说话!’应当这么办。坚决的命令……”


    谈话变成了共同的、活跃的。每个人都想赶快陈述出自己对生活的意见,但是大家都是放低了声音在谈话,在他们身上,母亲感到一种陌生的东西。平常在家里,谈话不是这要!总是比较容易了解,简单,响亮。


    一个留着西方的红胡子的胖看守,叫出了母亲的姓名,从头到脚把她看了一遍,对她说:


    “跟我来!”然后他一拐一拐地带她进去。


    她一步一步地跟着走,很想往看守背上推一下,使他走得快些。巴威尔站在一间小屋里面,微笑地将手伸出来。母亲握住了他的手笑着,频繁地眨着眼睛,因为找不出适当的话,只是低声地说:


    “你好……你好……”


    “妈妈,你静一静心!”巴威尔握着她的手说。


    “没有什么。”


    “母亲!”看守叹了口气说,“也得分开一点,——你们中间应该拉开一些距离……”


    看守这样说着,很响地打了一个哈欠。巴威尔问问她的健康情况,打听家里的事……母亲在期望着别的什么问题,所以在她儿子眼里寻找着,可是却没有找到。他和平常一样的平静,不过脸色稍稍有点发青,而且眼睛好像大了一点。


    “莎夏向你问好呢!”她说。


    巴威尔的眼睑颤动了一下。表情变得温和了,微微地一笑。一股刺骨的悲痛,刺疼了母亲的心。


    “你很快就能出来了。”带着一种屈辱和焦躁的表情,她说了出来。“为什么叫你坐牢呢那些传单不是照样又出来了吗……”


    巴威匀眼睛里放出了欢乐的光芒。


    “又散出来了”他很快地问。


    “不准说这些话!”看守懒洋洋地命令。“只许谈谈家常的事情……”


    “难道这不是家常的事情吗”母亲反问。


    “我不知道,不过这是禁止的。”看守心不在焉地坚持说。


    “妈妈,谈谈家常的事情吧,”巴威尔说。“妈你在做什么”


    她自己身上感到一种青年人的热情,回答说:


    ”我拿这些东西到工厂里去……”


    她停顿了一下,带着微笑接着说:


    “菜汤,麦糊,玛丽亚店里所做的东西,和其它的食物……”


    巴威尔领会了。他的面孔由于抑制着内心的笑而颤动起来,他搔着头发,亲切地、用一种母亲从来没有听到过的声调说:


    “妈妈有了职业,真是太好了,——你不闷得慌了!”


    “那些传单又散了的时候,我也被搜了一次呢!”母亲似乎很自负地说道。


    “又说这些了!”看守生气地说。“我不是和你说过不准说吗剥夺了自由的人,就是让他什么都不知道,可是你还要信口胡说!——你得明白什么话是不准说的。”


    “啊,妈妈,不要说吧!”巴威尔说。“马特维伊凡诺维奇是好人,不要使他生气。他和我们处得很好。他今天是偶然来监视一下——平常总是副监狱长来看守着的。”


    “时间到了!”看守看着表,朝他们宣告。


    “那么,谢谢妈妈!”巴威尔说。“谢谢,好妈妈。不要担心,我不久就能出去了……”


    他用力抱住她,亲了一下,感动了的母亲,觉得很幸福地哭了起来。


    “走吧!”看守说。他一边领着母亲出去,一边嘀咕着说:


    “不要哭!会放的,都要放的……这里住不下了……”


    回到家里,她满脸笑意,高兴地耸动看眉毛,对霍霍尔说:


    “我很巧妙地和他说了,——他懂得了!”


    接着她又伤感地叹了口气。


    “一定是懂得了!不然,不会那样的和我亲热的,——他从来不是那样子的!”


    “哈哈哈!”霍霍尔笑起来。“人各有所求啊,而母亲总是寻求安慰……”


    “不,安德留夏,——我说,人真是的!”母亲突然吃惊地喊道。“人真是容易习惯!儿子被抓了去,关在牢里,但是他们呢,若无其事地跑了来,坐着,等着,聊着,——你看,受过教育的人都是这样容易习惯,那么我们普通老百姓不是更不必说了吗……”


    “那是当然的,”霍霍尔带着他的特有的微笑说,“不论怎样,法律对他们更宽大些,——而且,比起我们,他们更需要法律。所以法律向他们额头上敲了一下,他们也不过皱一皱眉头就行了。自己的手杖打自己,总要轻一点……”


    20


    有一天晚上,母亲坐在桌子旁边打毛线袜子,霍霍尔在那里正读着关于罗马奴隶起义的书,这时候,忽然听见有人在很重地敲门。霍霍尔出去开了门,维索夫希诃夫挟着一个包袱,帽子戴在脑后,膝盖上溅得都是污泥点子,边说边走了进来。


    “正好路过这儿,——看见你们家里灯带亮着,所以进来招呼一下。才从牢里出来的。”他用一种奇怪的声音解释着,并跟符拉索娃有力地握了握手,说:


    “巴威尔问候您……”


    他一边说着,一边踌躇地坐在椅子上,拿他那双阴暗而怀疑的眼睛,向周围望了一遍。


    母亲从来不欢喜他,他的剃光了的有棱角的头,和小小的眼睛,都使她感到可怕。但是现在她却非常高兴,并亲热地微笑着,很起劲儿地说:


    “你瘦了!安德留夏,煮点茶吧……”


    “我已经点上了茶炉!”霍霍尔从厨房里说。


    “那么巴威尔怎么样呢都有谁出来了只有你一个吗”


    尼古拉低着头回答道:


    “巴威尔还在里面,——在那里等呢!只放了我一个!”他抬起头来望着母亲的脸,慢慢地像是从牙缝里挤出似的说:“我地他们说:‘够了,放了我吧!……不然我打死个把人,我也死给你们看!’于是他们就把我放了。”


    “啊!”母亲往后退了一步说,当她的视线和他那细而尖锐的目光相遇时,不禁眨了眨眼睛。


    “菲佳马琴怎么样啊”霍霍尔从厨房里大声喊着:“在做诗吗”


    “在做。我真不懂!”尼古拉摇着头说。“他是什么呀难道是云雀吗关在笼子里,还要唱歌!我现在只明白一点,——我不想回家……”


    “噢噢,说起家来,你还有什么家呢”母亲沉思地对他说。“既没有人,又没有生火,冷冰冰的……”


    他眯起眼睛,暂时沉默了一会儿,从口袋里摸出一匣香烟来,然后慢慢地点了一支吸着。他望着那些在他眼前消散的灰色烟气,恰似一只阴郁的狗似的,冷笑了一下。


    “是呀,一定冷得很!地板上躺满了冻死的蟑螂,老鼠也冻死在那里了。彼拉盖雅尼洛夫娜,你让我在你这里住一晚上,——行不行”他躲开视线,闷声闷气地问。


    “那当然可以呀,我的爷!”母亲不假思索地回答。但是,和他在一起,她觉得有点不舒服似的。


    “这年头,当儿子的替父母害羞……”


    “什么”母亲战栗了一下,问道。


    他向她望了望,闭上眼睛,于是他的那张麻脸,好像变成了瞎子的脸。


    “我说,儿子觉得父母可耻呢!”他重复了一遍,很响地透了口气。“巴威尔是一点都不必替你害羞的,但是我的父亲,却是可耻得很!他的家里……我一生一世再也不想回了。我没有这个父亲……也没有家!我这是被警察监视住了,要不然,我早想逃到西伯利亚去……我去解放那些被流放的人,叫他们逃走……”


    母亲那颗最容易被感动的心,立刻觉得了他的烦恼,但是他的创痛,唤不起她的同情。


    “是的,既然是这样……还是逃走了好。”她说,生怕沉默会让他不高兴。


    这时,安德烈从厨房里走过来,笑着说:


    “你在讲些什么大道理”


    母亲一边站起来,一边说:


    “该弄些什么吃的东西才好……”


    维索夫希诃夫凝视着霍霍尔,突然说:


    “我这样想,有些人非干掉不可!”


    “哟嘿!这又是为什么呀”霍霍尔问。


    “省得有这种人……”


    身子瘦长的霍霍尔摇着身子站在房子中间,两手叉在衣袋里,俯视着里面的客人。


    尼古拉被烟气围绕着,稳稳地坐在椅子上。在他灰色的面孔上,现出了红色的斑点。


    “依萨高尔博夫这个家伙,非叫他的脑袋搬家不可,——你等着瞧吧!”


    “为什么”霍霍尔问。


    “不要侦察,不要告密。我的父亲是经他的手才堕落的,是通过他去当密探的,”尼古拉用一种阴郁的敌意望着安德烈,说道。


    “原来是这样!”霍霍尔喊了一声。“但是——有谁把这种事情当作你的罪恶呢傻瓜!……”


    “什么傻瓜、什么精豆——都是一样的!”尼古拉断然地说。“比方说吧,你是个精豆,巴威尔也是个精豆,——但是,在你们看来,我跟马琴或者萨莫依洛夫一样,大概都是傻瓜,或许,你们相互之间,也是这样地想吧不要说谎,反正我是不相信……而你们呢,偏偏也排开我,叫我孤立起来……”


    “尼古拉,你的心里有着伤痛呢!”霍霍尔坐在他的旁边,静静地,很和气地说。


    “是有伤痛!你的呢——一样也有伤痛……不过,你们的那个瘤子,比我的生得高贵一点罢了。但是照我看来,咱们都是废物!你信不信我这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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