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3个月前 作者: [俄]高尔基
    我不认识字,但是我也明白,正好打中他们的要害!……”另外一个说。


    第三个向周围瞅了瞅,提议说:


    “咱们到锅炉室里去吧……”


    “发生作用了!”古塞夫挤了挤眼睛,低声地说。


    尼洛夫娜很愉快地回到了家里。


    “在厂里,有人抱怨自己不识字呢!”她对安德裂说。“我年轻的时候也认得些,但是现在都忘记了。”


    “不妨用点功!”霍霍尔向她提议。


    “像我这么大岁数白叫人家笑话……”


    安德烈从搁板上面拿下一本书来,用小刀的尖端指着封面上的字母,问她:


    “这个念什么”


    “P!”她笑着回答。


    “那么这个呢”


    “A……”


    她有点不好意思,而且有点懊恼。她觉得安德烈的眼睛用着一种隐匿的微笑在那里笑她,所以努力避开了他的眼光。


    但是他的声音听来却温和而平静,只是面孔上非常严肃。


    “安德留夏,你真的想要教我吗”母亲不由得苦笑着问。


    “这有什么假的”他回答。“你既是认过的,那么记起来是很容易的。即使没有奇迹,——也不会有坏处。如果有了奇迹,那不是很好嘛!”


    “可是俗语说得好:‘看了圣像,不是就能够在为圣人的。’”


    “嗳嗳!”霍霍尔摇着头说。“俗语多得很。知道的少一点,睡得熟一点,这不是很对吗心里想着俗语,就是要它结好一根鞭子,来管好自己的灵魂的。这个是什么字母”


    “π!”母亲说。


    “对!你看这个字母伸胳膊撑腿的。好,这个呢”


    她集中了她的视力,吃劲儿地动着她的眉毛,拼命地回想那已经忘记了字母。在不知不觉之间,只顾着努力,反倒把一切都忘记了。但是,不大一会儿工夫,她的眼睛就疲倦起来了。起初滴下的是疲惫的眼泪,后来却扑簌簌地流下了悲伤的泪水。


    “我还认字呢!”她抽咽了一下,说道。“四十岁的人了,才刚刚开始认字……”


    “不必哭!”霍霍尔亲热地低声解劝。“在以前,你是不能过别的生活的,——现在,您总算明白了您过得不好,成千上万的人,他们可以过比你更好的日子,——可是他们却像家畜一样地生活着,而且还在那里夸耀,说他们过的生活很好!有什么好呢一个人,今天是做工、吃饭,明天也是做工、吃饭,难道就这样一生一世就是做工、吃饭吗


    “在这样做工、吃饭的时候,生了孩子,起初还凑和着抚养他们,后来逐渐地他们也得吃很多的饭了,于是就对他生起气来,大声地骂他们:饭桶!快点长大!到了可以做工的年龄了,于是,又使他们的儿子变成家畜,而他们的儿子又是为着填饱自己的肚子去做工,——结果,还是这一套生活,像驴拉磨似的!——只有从理性上打断了锁链的人,才是真正的人。譬如现在您,正在用尽自己的力量开始做着这件事。”


    “哪里呀,我算什么”她唏嘘着。“我还能有什么用处”


    “为什么要这样说呢这是和那雨一样的,每一滴都能滋养种子。你已经开始读书识字了呀……”


    他笑起来,站起身在房间里走着。


    “对,您学习吧!……等巴威尔出来,一看您,——嘿,怎么啦”


    “呀呀!安德留夏!”母亲说,“年轻人,什么都是简单的。但是上了年纪——悲伤多起来了,力量却越来越少,头脑就完全不好使唤了……”


    18


    傍晚,霍霍尔出去了。


    母亲点上灯,坐在桌子前面织袜子。


    但是,没过多大一会儿就又站起身来,犹犹豫豫地在屋里走了一趟,迈进厨房,上好了门栓,又紧紧地皱着眉毛回到屋里。她主下了窗帷,从隔板上面拿下一本书来,重新坐在桌子前面,向周围望了望,把身体伏在书上,她的嘴唇开始翕动了。每当街上有点声响,她就跟着颤动一下,耸起耳朵,把手掌掩在书面上面……眼睛有时闭上,有时睁开,又轻声地念道:


    “生活,大地,我们……”


    有人敲门,母亲跳起身来,把书赶紧放到隔板上,不安地问:


    “是谁”


    “我……”


    雷宾走了进来,他威严地捋着胡子,说道:


    “从前,一声不问,就让人进来。你一个人在家吗嗳,我以为霍霍尔在这里呢。我今天看见他了……监牢是不可能把好人变坏的。”


    他坐下来,对母亲说:


    “咱们谈谈吧……”


    他意味深长地、秘密地望着她,使母亲感到一种模糊的不安。


    “什么都得用钱!”他用沉重的声音说他的看法。“不管生还是死,都离不了钱,——对吧。不论传单和小册子,都得用钱!你知道弄传单和小册的钱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不知道,”母亲似乎感到了什么危险,低声回答。


    “对,我也不知道。还有,你知道小册子是谁做的”


    “有学问的人……”


    “那是大人先生们!”雷宾说,长满了胡子的脸紧张起来,泛着红光。“就是说,大人先生们做了书,分给大家。但是,那些小册子里写的却是要反对大人先生们,你倒说说看,——花了钱而叫人们反对自己,对他们到底有什么好处呢——嗳”


    母亲眨着眼睛,很胆怯地说:


    “你在想些什么呀”


    “哦!”雷宾像狗熊似的在椅子上面转动着身子,说道:


    “对啦。我一想到这里,就凉了半截。”


    “你知道了些什么吗”


    “这是在骗人!”雷宾回答。“我觉得,这是骗人。我都么都不知道,可是我知道这是在骗人。对啦。大人先生们说了许多难懂的事情,可是我们所要的,只是真理。我也知道真理了。我是不会上他们的当的。在必要的时候,他们会将我推在最前面,——他们要踏着我的尸首,像过桥似的向前进……”


    他把那种阴森森的话,牢牢地缠在母亲的心上。


    “上帝呀!”母亲悒郁地说。“巴沙真的不知道吗所有干这种事的人们……”


    在她脑海里,闪过了叶戈尔、尼古拉伊凡诺维奇和莎馨卡的严肃而正直的容貌。于是他的心颤动起来。


    “不,不!”她否定地摇着头说。“我不能相信。那些人都是真心实意的!”


    “你说谁”雷宾深沉地反问。


    “大家……我所知道的一切的人!”


    “不要只看这些地方,妈妈,你要看更远的地方!”雷宾垂下了头说。“和我们接触的这些人,他们也许连自己也什么都不知道。他们相信非这样干不行,但是,在他们后面,一定有人在那里享受好处。人是不会去做那些对自己有损害的事情的……”


    这样说完,他又用农民的执拗的信念,添加了一句:


    “大人先生们永远不会做出什么好事来的!”


    “你想出了些个什么怪念头啊”母亲又怀疑起来,这样不解地问道:


    “我吗”雷宾朝她望了一眼,停顿了片刻,重复:“要离得这些先生们远一些,对啦!”


    他又沉默起来,阴沉着脸。


    “我本来想和青年们接近,和他们在一起。对这种工作我是有用处的,——我知道非对大家宣传不行。可是,现在我要离开了。我实在是不能相信他们,所以我非离开不可。”


    他低着头,想了想。


    “我一个人要走遍大小村庄。我要唤起老百姓。让他们自己起来。只要他们理解,他们是能够给自己寻找出路的。所以,我努力让他们理解——他们除了自身之外,是没有希望的,除了自己的智慧之外,是没有别的智慧的。就是这样!”


    她可怜起他来,觉得替他害怕。常常让她不愉快的雷宾,不知怎的,现在忽然觉得可亲可近;她缓缓地说:


    “人家会抓你的……”


    雷宾望着她,静静地回答:


    “抓了,——放了。于是我再去……”


    “农民会亲自把你绑起来,这样,你就非坐牢不可……”


    “坐牢,出牢,于是再去,至于农民,他们绑我一次、两次,但是到了后来,一定会明白没有绑我的必要,那时——就会听我的话了!我对他们说:‘你们不相信也不要紧,——只请你们就听是了,’只要他们肯听,慢慢就会相信的!”


    他说得很慢,好像在没有说出口之前,每一个字都抚摸一遍似的。


    “我近来遇到了各种事情,懂得了一点道理……”


    “你要被毁掉的!米哈依洛伊凡诺维奇!”她悲哀地摇着头说。


    他用那双黑色的深深的眼睛,仿佛疑问和期待地对她望着。他那结实的身体向前屈着,两手按住椅子的靠背,黑胡须的轮廓里面,淡黑色的脸似乎苍白了。


    “你知道基督对于种子所说的话吗不死亡——就不能从新的穗里再新生。我还不至于就会死呢。我很机警的!”


    他在椅子上待了一会儿,慢慢地站起来。


    “我到酒店里去,在那里跟大家混一会儿。霍霍尔为什么不来呢又在开始奔忙吗”


    “是吧!”母亲微笑着说。


    “应该那样干!请你把我的话告诉他……”


    他们并肩走进厨房,谁也不看谁地简短地谈了几句。


    “那么,再见吧!”


    “再见,几时拿工钱去……”


    “已经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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