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3个月前 作者: [俄]高尔基
    “房子并不怎么好。”他批评了一句。


    “巴沙马上就回来,请你等他一会儿。”母亲安静地说。


    “我是在等他呢。”那个高大的男人镇定地回答。


    他的镇定的态度、柔和的言谈和单纯的容貌,使她觉得安心他坦白诚恳地望着她,在他清澈的眸子里流露出愉快的火花。在他那修长的两腿、耸肩屈背、瘦骨嶙峋的身体里面,似乎有些什么好笑而又使人喜爱的地方。他穿着蓝色的衬衣和黑色的裤子,裤角塞进长筒靴里。


    她想问他叫什么名字,从什么地方来,是不是很早就认识她的儿子,但是,他忽然摇动了一下身子,先开口问她了:


    “妈妈!你额上的伤疤,是谁打的”


    他眼里含着明朗的微笑,亲切的探问着。但这个问题却使她气恼。她紧闭着嘴唇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用一种冷淡而又不失礼的口气反问道:


    “我的老天,这种事情与你有什么关系”


    他把身子朝她倾斜过来。


    “不要生气,干吗要生气呢,因为我的养母也和你一样,头上有这么一个疤,所以我才这样问的。你听我说,她是被同居的靴匠用楦头打破的。她是洗衣女人,他是个靴匠。她——在我已经做了她养子之后——不知在什么地方碰到了这样一个酒鬼,真是她天大的不幸。他常常打她,真的!我吓得肉皮儿几乎要裂开了……”


    由于他的直率,母亲觉着好像完完全全解除了戒备,她心想,巴威尔会因为她这样不客气地回答这个怪人而对她生气的——她歉意地微笑了一下,说:


    “我并没有生气,不过你问得太突然了……这是我去世的男人留给我的礼物……你不是鞑靼人吗”


    他把腿不伸,咧开了大嘴笑起来,笑得差不多要把耳朵扯到后脑勺上去了。然后又认真地说:


    “暂时还不是。”


    “听你的口音好像不是俄国人,”母亲领会了他的诙谐,微笑着解释道。


    “这种口音要比俄国人的好听些吧!”客人愉快地点点头,说道:“我是霍霍尔,出生在卡涅夫城。”


    “来这住了很久了吗”


    “在城里住了一年了,一个月前,才进了你们这儿的工厂。在这认识了许多人,——你儿子和别人。在这里——打算暂时住一段。”他揪着胡子这样说道。


    母亲对他喜爱起来,因为他赞美了自己的儿子,便想酬谢他一下,于是她说:


    “喝杯茶吧”


    “怎么,先请我一个人吗”他耸着肩膀回话。“等大家都来了,您再请客……”


    这句话又使她重新想起了方才的恐怖。


    “但愿大都和他一样!”她热切地这样希望着。


    门洞里又传来了脚步声,门被很快地推开了。母亲又站起身来。但是,叫她着实吃了一惊,走进来的原来是一个个头不高、长着一副乡下姑娘的单纯面孔、留着一根亚麻色粗辫子的姑娘。她低声问道:


    “我迟到了吧”


    “哪里,不迟!”霍霍尔望着房外回答。“走来的”


    “当然。您是巴威尔米哈依洛维奇的母亲吗您好!我叫娜塔莎……”


    “父名呢”母亲问。


    “华西里也夫娜。你呢”


    彼拉盖雅尼洛夫娜。”


    “好,我们认识了……”


    “嗳!”母亲微叹似的应了一声,含着微笑望着这个姑娘。


    霍霍尔帮她脱下外套,问她:


    “冷吗”


    “郊外很冷!风大……”


    她的声音圆润而晨晰,嘴巴很小,有点鼓起,她周身滚圆而且健康。脱了外套,她立刻用她那双被寒风吹红了的小手用力地磨擦绯红的脸颊。长稠皮靴的后跟很响地踏着地板,急急地走进屋晨来。


    “连套鞋都不穿!”这个念头在母亲心里一闪而过。


    “是啊!”姑娘颤抖着,拖长了声音说。“冻僵了,哦!”


    “我马上就烧茶炉去!”母亲快步走向厨房。“一会儿就来……”


    她觉得这个姑娘她早就认识,好像早就对她怀着一种母亲般的善良而怜惜的爱,她不断的含着微笑,倾听着房间里面的谈话。


    “你为什么这么烦闷,那霍德卡”那姑娘问道。


    “唉,——是这样。霍霍尔低声作答。“这位妈妈的眼睛好看得很,我想,我的母亲大概也有这样的眼睛。我常常想起母亲,我老觉着,她或许还活着。”


    “你不是说她已经死了吗”


    “那是我的养母。我现在是说我的亲生的母亲。我觉得她是在基辅的什么地方讨饭,喝醉了酒的时候,就被警察打耳光。”


    “唉,怪可怜的!”母亲独自想道,叹了口气。


    娜塔莎低声地、快速而热烈地不知说了些什么。就又传来了霍霍尔洪亮的声音。


    “嗨,你还年轻,朋友,苦酒喝得还不够多!生儿育女固然不容易,但都人学好却格外困难……”


    “嗬,真有两下!”母亲在心里叫了一声,她禁不住想和霍霍尔说些亲切的话。但是,这当口儿门被缓缓地推开了。尼古拉维索夫希诃夫走了进来,他是老贼达尼拉的儿子,是这个工人区里有名的孤僻的人,他老是阴沉着脸,避开一切人,因此人们都讥笑他。


    母亲吃惊地问他:


    “你来干什么,尼古拉”


    他用那双大手擦了擦颧骨突出的麻脸,也不寒喧,就闷声闷气地问道:


    “巴威尔在家吗”


    “不在家。”


    他朝房间里看了一眼,一边往里走,一边说:


    “晚安,朋友们……”


    “他也是”母亲带着敌意怀疑着,当她看见娜塔莎亲切而高兴地向他伸过手去的时候,觉得十分奇怪而惊讶。


    此后,又来了两个差不多还是孩子的少年。其中一个名叫菲奥多尔的,母亲认得他是老工人西佐夫的外甥,是一个尖脸盘、高额头、卷头发的少年。另外一个头发梳得很光,样子非常朴实,他虽然不是母亲的熟人,但也不是可怕的人物。最后巴威尔回来了,和他一起,又来了两个年轻的男人。她都认识他们,两个都是工厂里的工人。


    儿子对她和蔼地说:


    “茶炉已经生好了那真得谢谢你了。”


    “要买点酒来吗”她建议道。她不知应该怎么向他酬谢那种她尚未理解的事。


    “不,这倒不必!”巴威尔面带微笑亲热地告诉她。


    她豁然感到,儿子故意夸大了集会的危险,是为了要捉弄她。


    “这些就是危险人物吗”她偷偷地问他。


    “就是。”巴威尔走进房间,一边回答母亲。


    “你这个人啊!……”她用一种亲切的感叹送走他,心里宽恕地想道:“还是孩子呢!”


    6


    茶炉烧开了,母亲把它搬进屋来。客人们转着桌子紧紧地坐成一圈,只有娜塔莎一个,手里拿本小书,坐在一角的灯下。


    “为了要知道人们的生活为什么这样坏……”娜塔莎说。


    “还有,为什么他们本人也不好,”霍霍尔插嘴说。


    “……我们应该先看看,他们开始是如何过活的……”


    “应该看看,亲爱的,应该看看!”母亲一边沏茶,一面独自说话。


    大家静了下来。


    “妈妈!你怎么啦”巴威尔皱着眉头询问。


    “我”她向大家扫视了一下,知道大家都在看她,她不好意思地辩解道:


    “我,不自觉地说出口了,就一句——你们应该看看!”


    娜塔莎笑了,巴威尔也咧开嘴笑了,霍霍尔说:


    “谢谢,妈妈,谢谢你的茶!”


    “没有喝,就谢谢”母亲说着,又望着儿子问道:


    “我在这儿不碍事吧”


    娜塔莎回答说:


    “你是主人,怎会碍客人的事呢”


    “于是就又像小孩似的可怜巴巴地央求道:


    “嗳,快给我点茶吧,冷得我全身发抖,腿都冻僵了。”


    “就来,就来,”母亲匆匆地答应着。


    喝干了茶,娜塔莎大声地透了口气,把辫子甩到背后,开始朗读那本黄皮带图画的小书。


    母亲很小心地不叫茶杯发出声响,一边倒茶,一边听那姑娘流畅的念书声。非常清朗的声音。和茶炉的细小而沉稳的歌声合在一起,在房间里,|Qī-shu-ωang|食肉寝皮的野蛮人的故事,恰似一条美丽的丝带在蜿动着。她所读的,和童话是一样的东西,母亲几次朝儿子望望,都想问他在这种历史里面究竟有什么可禁止的呢但是过了一会儿,她听这故事听得疲倦了,便开始悄悄地观察这些客人,而且不让他们发觉。


    巴威尔和娜塔莎并肩坐着;他比谁都长得好看。娜塔莎低低地俯在书上,时不时用手撩开那滑到两旁太阳穴上的头发。她常常地抬起头来,她那和善的眼睛望着听众,压低嗓音,不看书本,说出一些个人的意见。


    霍霍尔把宽大的胸脯靠在桌子角上,斜着眼睛在观看自己那揪得下垂的胡须。


    级索夫希诃夫将手掌支着膝盖,像木头人一般笔直地坐在椅子上,他那张嘴唇很薄眉毛稀少的麻脸,像一副假面具似的一动不动。他那眨也不眨的细眼,顽固地盯着映在那个发光的铜茶炉上的自己的影子。他的呼吸似乎都停止了。


    小小的菲佳听着朗读,无声地歙动着双唇,仿若是把书里的话在心里又重复一遍。他的朋友把臂肘放在膝盖上,用手掌支住腮帮,弯着身子,沉思地微笑着。
关闭
最近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