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3个月前 作者: [俄]帕斯捷尔纳克
    清晨沁人心脾的芳香,似乎就从这片湿润的土地上升起,树影中间透出条条光线,仿佛女孩子纤细的手指一般。


    突然有一条水银似的带子,像草尖上的露珠一样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流过。它不停地流过去,也不向土里渗透。骤然间这带子猛地弯向一边,消失不见了。原来是条赤练蛇。尼卡打了一个冷战。


    他是个很奇特的孩子,兴奋的时候就大声地自言自语。他仿效母亲,也喜欢高谈阔论,追求一些怪僻的想法。


    “活在世界上真是美妙!”他心中在想,“不过为什么又要常常为此而痛苦呢当然,上帝是存在的。不过,上帝要是存在的话,他就是我。现在我就给这白杨下命令。”他朝一棵从树梢到树干都在微微颤动的白杨看了一眼(这棵树德湿、发亮的叶子仿佛是用马口铁剪成的),这么想着,“我这就给它下命令。”他像发疯似的用全力克制自己不发出声音,却用整个身心和全部血肉祝祷着,想象着:“你给我停止!”杨树立刻顺从地一动木动了。尼卡高兴得笑起来,接着就跑下河里游泳去了。


    他的父亲杰缅季杜多罗夫是个恐怖主义分子,曾被判处续刑,后来蒙沙皇特赦才改服苦役。他母亲是出身于格鲁吉亚的埃里斯托夫家族的郡主,是个性情乖张但还很年轻貌美的女人,总是醉心于某些事情,比如同情暴动和反抗分子,主张极端的学说,吹捧著名的演员和帮助可怜的失意人,等等。


    她宠爱尼卡,把他的名字变幻出一连串毫无意义的、温存而又傻气的呢称,像什么“伊诺切克”或“诺亲卡”之类,把他带到梯弗里斯给亲戚们看。在那里,最使他惊奇的是院子里的一棵枝叶繁茂的树。那是一棵粗壮的热带巨树。它那大象耳朵一般的叶子遮住了南方的灼热的晴空。尼卡无论如何也不习惯于认为这是一棵树,是一种植物,而不是动物。


    让孩子使用父亲的可怕的姓名是要担风险的,所以伊万伊万诺维奇征得尼娜加拉克季奥诺夫娜的同意,准备上书沙皇陛下允许尼卡改用母亲的姓氏。


    就在他躲在床上对世界上的许多事情感到愤想不平的时候,其中也想到了这件事。沃斯科博伊尼科夫算个什么人,怎么能这样过分地干涉他的事等着看他会怎样教训他们吧!


    还有那个娜佳!难道因为她十五岁,就可以翘鼻子,像对待小孩子一样和他讲话吗瞧着吧,要给她点厉害看看!“我恨她,”他自言自语地反复说了几遍,“我要杀死她!叫她去划船,把她淹死。”


    妈妈倒是盘算得挺好。她走的时候肯定是骗了他和沃斯科博伊尼科夫。她在高加索一天也没有停留,就在最近的一个枢纽站换车北上,到了彼得堡以后,又和大学生们一起枪击警察。可是他却该在这鬼地方活活地烂掉。不过,他~定要把所有的人都捉弄一番。把娜佳淹死,离开学校,到西伯利亚去找父亲发动起义。


    池塘四面长满了睡莲。小船钻进稠密的睡莲丛中,发出干涩的缓牵声。只有空隙的地方才露出池水,仿佛是西瓜汁从切口当中渗了出来。


    尼卡和娜佳开始采摘睡莲。两个人同时抓住了一枝如同橡皮筋一样绷得紧紧的结实的茎干,结果被它拖到一起,头碰到了一块儿。小船就像被钩竿搭住似的向岸边漂去。莲梗续在一起,越来越短,只见一朵朵白花绽开艳丽的花心,仿佛带血的蛋黄,一忽地沉到水里,一忽儿又淌着水珠浮出水面。


    娜佳和尼卡继续摘花,把小船压得越来越斜,两个人几乎是并排地俯在倾斜的船舷上。


    “我已经讨厌念书了,”尼卡说,“已经到了挣钱谋生,走上社会的时候了。”


    “可是我正要请你讲讲联立方程式哪。我的代数不行,差一点要补考。”


    尼卡觉得她的话里有刺。不用说,这是提醒他还是个小孩子呢。联立方程式!尼卡根本还没尝过代数是什么滋味哪。


    他丝毫没有露出受了侮辱的样子,故意满不在乎地问了一句话,但是立刻就觉得太蠢了:


    “长大以后,你要嫁给谁呢”


    “嗅,这还早着哪,不过可能谁都不嫁。我还没想过这事。”


    “请你别以为我对这事很感兴趣。”


    “那为什么要问呢”


    “你是傻瓜。”


    他们开始争吵起来。尼卡想起了早晨他曾经十分讨厌女人的心情。他警告娜佳说,如果还继续说混话,就把她淹死。


    “你试试看吧。”娜佳回答说。他拦腰一把将她抱住,两个人挣扎起来,结果失去重心,一齐跌到了水里。


    两个人都会游泳,不过睡莲有些缠手缠脚,而且还够不到底。最后,他们总算踩着陷脚的淤泥,躺水走到岸边。水像小溪一样从两个人的脚下和口袋里流出来。尼卡感到很疲乏。


    如果这事发生在不久以前,比如说今年的春天,他们一定会这样浑身湿透地叫嚷、嘲骂或是哈哈大笑起来。


    可是现在他们却都一言不发,还端不过气来,由于刚才发生的荒唐事而感到压抑。激怒的娜佳默默地生着闷气。尼卡周身疼痛,手脚和两肋像是被棍子打了一顿。最后,娜佳像个大人那样轻轻地说了声:“神经病!”尼卡也像个成人似的说:“请原谅!”


    两个人朝住宅的方向走去,仿佛是两只水桶,在身后留下一道湿滴滴的印迹。他们走的路穿过一片有蛇出没的土坡,就离尼卡早晨见到.赤练蛇的地方不远。


    尼卡想起了夜间自己那种奇怪的精神昂奋状态,想起了黎明时刻和清晨曾经使大自然听命的那种无所不能的力量。现在该命令她做什么呢尼卡在想。他如今最需要的又是什么他似乎觉得最需要的是什么时候能和娜佳再次一起滚到水里去,而且现在就情愿付出很大的代价,以弄清这个希望是否会实现。


    同日本的战争还没有结束,另外的事件突然压倒了它。革命的洪流激荡着俄罗斯,一浪高过一浪。


    在这个时候,一位比利时工程师的遗编、已经俄国化的法国女人阿马利哑卡尔洛夫娜吉沙尔,带着儿子罗季翁和女儿拉里莎从乌拉尔来到莫斯科。她把儿子送进武备中学,女儿送到女子寄宿学校,正好和娜佳科洛格里沃娃同校、同班。


    吉沙尔太太从丈夫手里得到一笔有价证券,先前的行情曾经上涨,目前却正往下跌。为了财产不受损失和避免坐吃山空,吉沙尔太太从女裁缝的继承人手里买了一处不大的产业,就是。坐落在凯旋门附近的列维茨卡哑缝纫作坊,取得了使用老字号的权利;照应先前的老主顾并留用了全体裁缝女工和学徒。


    吉沙尔太太这么办,完全是听从了丈夫的朋友、自己的保护人科马罗夫斯基律师的劝告。此人是个精通俄国事务、沉着冷静的实干家。这次举家迁移,是她和他事先通过信商定的。科马罗夫斯基亲自来车站迎接,并且穿过莫斯科全城把他们送到在军械胡同“黑山”旅店租下的一套带家具的房间。把罗佳送进武备中学,是他的建议;拉拉人学的女子学校,也是经他介绍的。他以漫不经心的神气和这个男孩子开着玩笑,同时用令人脸红的目光盯着那个女孩子。


    在搬进作访三间一套的小小住宅去之前,她们在“黑山”住了将近一个月。


    那一带是莫斯科最可怕的地方,聚居着马车夫,有整条街道专供寻花问柳,又是许多下等妓女穷困潦倒的所在。


    不整洁的房间、屋里的臭虫和简陋的家具,这都不会让孩子们感到奇怪。父亲死后,母亲一直生活在贫困的恐惧当中。罗佳和拉拉已经听惯了说他们全家处于死亡的边缘之类的话。他们知道自己还算不上是流落街头的穷孩子,可是在有钱人的面前,总像是被孤儿院收留的孩子那样忐忑不安。


    他们的母亲就是这样一个整天生活在提心吊胆之中的活榜样。阿马利哑卡尔洛夫娜年已三十五岁,体态丰满,一头黄发,每当心血来潮的时候总要做些蠢事。她胆子小得出奇,对男人怕得要命。正因为是这样,才由于惊吓而张皇失措地从一个男人的怀抱投入另一个男人的怀抱。


    在“黑山”,她家住的房间是二十三号,二十四号从一开始就住着一位大提琴手特什克维奇。这人是个好出汗、秃顶上戴着扑粉假发的和事佬,每逢要说服别人,两手就像祈祷似的合起来放到胸前,在音乐会上演奏的时候,头向后仰着,兴奋地闪动着眼睛。他常常不在家,往往~连几天都留在大剧院或者音乐学院。这两家邻居已经彼此熟悉了,相互照应使他们接近起来。


    有孩子们在跟前,科马罗夫斯基每次来访都让阿马利灰卡尔洛夫娜觉得不方便,于是特什克维奇走的时候,就把自己房间的钥匙留给她接待朋友。对他这种自我牺牲的精神,吉沙尔很快也就习以为常,甚至有好几次为了逃避自己的保护人,她噙着眼泪敲他房门求他保护。


    这是幢平房,离特维尔街的拐角不远。可以感觉得出布列斯特铁路干线就在附近,因为从隔壁开始就是铁路职工宿舍、机车修理场和仓库。


    奥莉妮杰明娜每天回家就是往那个方向去。这个聪颖的女孩子是莫斯科商场一个职员的侄女。


    她是个很能干的学徒,是当初的商场老板物色到的,如今很快要成为一名工匠了。奥莉姬杰明娜非常喜欢拉拉。


    一切还都保持着列维茨卡妮在世时的老样子。在那些满面倦容的女工脚踏或手摇之下,缝纫机发狂般地转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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