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3个月前 作者: [法]卢梭
在这里,卢梭致力于发掘平民的精神境界中一切有价值的东西:自然淳朴的人性、值得赞美的道德情操、出色的聪明才智和健康的生活趣味等等。他把他平民家庭中那亲切宁静的柔情描写得多么动人啊,使它在那冰冷无情的社会大海的背景上,象是一个始终召唤着他的温情之岛。他笔下的农民都是一些朴实的形象,特别是那个冒着被税吏发见后就会被逼得破产的拿出丰盛食物款待他的农民,表现了多么高贵的慷慨;他遇到的那个小店主是那么忠厚和富有同情心,竟允许一个素不相识的流浪者在他店里骗吃了一顿饭;他亲密的伙伴、华伦夫人的男仆阿奈不仅人格高尚,而且有广博的学识和出色的才干;此外,还有“善良的小伙子”平民乐师勒麦特尔、他的少年流浪汉朋友“聪明的巴克勒”、可怜的女仆“和善、聪明和绝对诚实的”玛丽永,他们在那恶浊的社会环境里也都发散出了清新的气息,使卢梭对他们一直保持着美好的记忆。另一方面,卢梭又以不加掩饰的厌恶和鄙视追述了他所遇见的统治阶级和上流社会中的各种人物:“羹匙”贵族的后裔德彭维尔先生“不是个有德的人”;首席法官西蒙先生是“一个不断向贵妇们献殷勤的小猴子”;教会人物几乎都有“伪善或厚颜无耻的丑态”,其中还有不少淫邪的色情狂;贵妇人的习气是轻浮和寡廉鲜耻,有的“名声很坏”;至于巴黎的权贵,无不道德沦丧、性情刁钻、伪善阴险。在卢梭的眼里,平民的世界远比上流社会来得高尚、优越。早在第一篇论文中,他就进行过这样的对比:“只有在庄稼人的粗布衣服下面,而不是在廷臣的绣金衣服下面,才能发现有力的身躯。装饰与德行是格格不入的,因为德行是灵魂的力量。”这种对“布衣”的崇尚,对权贵的贬责,在《忏悔录》里又有了再一次的发挥,他这样总结说:“为什么我年轻的时候遇到了这样多的好人,到我年纪大了的时候,好人就那样少了呢是好人绝种了吗不是的,这是由于我今天需要找好人的社会阶层已经不再是我当年遇到好人的那个社会阶层了。在一般平民中间,虽然只偶尔流露热情,但自然情感却是随时可以见到的。在上流社会中,则连这种自然情感也完全窒息了。他们在情感的幌子下,只受利益或虚荣心的支配。”卢梭自传中强烈的平民精神,使他在文学史上获得了他所独有的特色,法国人自己说得好:“没有一个作家象卢梭这样善于把穷人表现得卓越不凡。”
当然,《忏悔录》中那种平民的自信和骄傲,主要还是表现在卢梭对自我形象的描绘上。尽管卢梭受到了种种责难和攻击,但他深信在自己的“布衣”之下,比“廷臣的绣金衣服”下面更有“灵魂”和“力量”。在我们看来,实际上也的确如此。他在那个充满了虚荣的社会里,敢于公开表示自己对于下层、对于平民的深情,不以自己“低贱”的出身、不以他过去的贫寒困顿为耻,而宣布那是他的幸福年代,他把淳朴自然视为自己贫贱生活中最可宝贵的财富,他骄傲地展示自己生活中那些为高贵者的生活所不具有的健康的、闪光的东西以及他在贫贱生活中所获得、所保持着的那种精神上、节操上的丰采。
他告诉读者,他从自己那充满真挚温情的平民家庭中获得了“一颗多情的心”,虽然他把这视为“一生不幸的根源”,但一直以他“温柔多情”、具有真情实感而自豪;他又从“淳朴的农村生活”中得到了“不可估量的好处”,“心里豁然开朗,懂得了友情”,虽然他后来也做过不够朋友的事,但更多的时候是在友情与功利之间选择了前者,甚至为了和流浪少年巴克勒的友谊而高唱着“再见吧,都城,再见吧,宫廷、野心、虚荣心,再见吧,爱情和美人”,离开了为他提供“飞黄腾达”的机遇的古丰伯爵。
他过着贫穷的生活,却有自己丰富的精神世界。他很早就对读书“有一种罕有的兴趣”,即使是在当学徒的时候,也甘冒受惩罚的危险而坚持读书,甚至为了得到书籍而当掉了自己的衬衫和领带。他博览群书,从古希腊罗马的经典著作一直到当代的启蒙论著,从文学、历史一直到自然科学读物,长期的读书生活唤起了他“更高尚的感情”,形成了他高出于上层阶级的精神境界。
他热爱知识,有着令人敬佩的好学精神,他学习勤奋刻苦,表现出“难以置信的毅力”。在流浪中,他坚持不懈;疾病缠身时,他也没有中断;“死亡的逼近不但没有削弱我研究学问的兴趣,似乎反而更使我兴致勃勃地研究起学问来”。他为获得更多的知识,总是最大限度地利用他的时间,劳动的时候背诵,散步的时候构思。经过长期的努力,他在数学、天文学、历史、地理、哲学和音乐等各个领域积累了广博的学识,为自己创造了作为一个思想家、一个文化巨人所必须具备的条件。他富有进取精神,学会了音乐基本理论,又进一步尝试作曲,读了伏尔泰的作品,又产生了“要学会用优雅的风格写文章的愿望”;他这样艰苦地攀登,终于达到当代文化的高峰。
他生活在充满虚荣和奢侈的社会环境中,却保持了清高的态度,把贫富置之度外,“一生中的任何时候,从没有过因为考虑贫富问题而令我心花怒放或忧心忡仲。”他比那些庸人高出许多倍,不爱慕荣华富贵,不追求显赫闻达,“在那一生难忘的坎坷不平和变化无常的遭遇中”,也“始终不变”。巴黎“一切真正富丽堂皇的情景”使他反感,他成名之后,也“不愿意在这个都市长久居住下去”,他之所以在这里居住了一个时期,“只不过是利用我的逗留来寻求怎样能够远离此地而生活下去的手段而已。”他在恶浊的社会环境中,虽不能完全做到出污泥而不染,但在关键的时刻,在重大的问题上,却难能可贵地表现出高尚的节操。他因为自己“人格高尚,决不想用卑鄙手段去发财”,而抛掉了当讼棍的前程,宫廷演出他的歌舞剧《乡村卜师》时邀他出席,他故意不修边幅以示怠慢,显出“布衣”的本色,国王要接见并赐给他年金,他为了洁身自好,保持人格独立而不去接受。
他处于反动黑暗的封建统治之下,却具有“倔强豪迈以及不肯受束缚受奴役的性格”,敢于“在巴黎成为专制君主政体的反对者和坚定的共和派”。他眼见“不幸的人民遭受痛苦”,“对压迫他们的人”又充满了“不可遏制的痛恨”,他鼓吹自由,反对奴役,宣称“无论在什么事情上,约束、屈从都是我不能忍受的”。他虽然反对法国的封建专制,并且在这个国家里受到了“政府、法官、作家联合在一起的疯狂攻击”,但他对法兰西的历史文化始终怀着深厚的感情,对法兰西民族寄予了坚强的信念,深信“有一天他们会把我从苦恼的羁绊中解救出来”。
十八世纪贵族社会是一片淫靡之风,卢梭与那种寡廉鲜耻、耽于肉欲的享乐生活划清了界线。他把妇女当作一种美来加以赞赏,当作一种施以温情的对象,而不是玩弄和占有的对象。他对爱情也表示了全新的理解,他崇尚男女之间真诚深挚的情感,特别重视感情的高尚和纯洁,认为彼此之间的关系应该是这样的:“它不是基于情欲、性别、年龄、容貌,而是基于人之所以为人的那一切,除非死亡,就绝不能丧失的那一切”,也就是说,应该包含着人类一切美好高尚的东西。他在生活中追求的是一种深挚、持久、超乎功利和肉欲的柔情,有时甚至近乎天真无邪、纯洁透明,他恋爱的时候,感情丰富而热烈,同时又对对方保持着爱护、尊重和体贴。他与华伦夫人长期过着一种纯净的爱情生活,那种诚挚的性质在十八世纪的社会生活中是很难见到的。他与葛莱芬丽小姐和加蕾小姐的一段邂逅,是多么充满稚气而又散发出迷人的青春的气息!他与巴西勒太太之间的一段感情又是那样温馨而又洁净无瑕!他与年轻姑娘麦尔赛莱一道作了长途旅行,始终“坐怀不乱”。他有时也成为情欲的奴隶而逢场作戏,但不久就出于道德感而抛弃了这种游戏。
他与封建贵族阶级对奢侈豪华、繁文缛节的爱好完全相反,保持着健康的、美好的生活趣味。他热爱音乐,喜欢唱歌,抄乐谱既是他谋生的手段,也是他寄托精神之所在,举办音乐会,更是他生活中的乐趣。他对优美的曲调是那么动心,童年时听到的曲调清新的民间歌谣一直使他悠然神往,当他已经是一个“饱受焦虑和苦痛折磨”的老人,有时还“用颤巍巍的破嗓音哼着这些小调”,“怎么也不能一气唱到底而不被自己的眼泪打断”。他对绘画也有热烈的兴趣,“可以在画笔和铅笔之间一连呆上几个月不出门”。他还喜欢喂鸽养蜂,和这些有益的动物亲切地相处,喜欢在葡萄熟了的时候到田园里去分享农人收获的愉快。他是法国文学中最早对大自然表示深沉的热爱的作家。他到一处住下,就关心窗外是否有“一片田野的绿色”;逢到景色美丽的黎明,就赶快跑到野外去观看日出。他为了到洛桑去欣赏美丽的湖水,不惜绕道而行,即使旅费短缺。他也是最善于感受大自然之美的鉴赏家,优美的夜景就足以使他忘掉餐风宿露的困苦了。他是文学中徒步旅行的发明者,喜欢“在天朗气清的日子里,不慌不忙地在景色宜人的地方信步而行”,在这种旅行中享受着“田野的风光,接连不断的秀丽景色,清新的空气,由于步行而带来的良好食欲和饱满精神……”
《忏悔录》就这样呈现出一个淳朴自然、丰富多采、朝气蓬勃的平民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