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美少女壮士 · 2

    （三）


    小芸豆热心，爱瞎操心，偶尔为民除害。


    那段时间我酷爱吃夜宵，且是小烧烤，33码的腰围眼瞅变成了34。朋友们谁看到我谁劝我减肥，谁劝我减肥，我半夜给谁发美食图片和小视频，发来发去拖下水。


    大家怨声载道，说我是公害，建了个微信群说要收拾我，你来啊你来啊你来啊，看谁把谁给收拾了。


    有一遭路过上海，小芸豆专程请我吃夜宵，对我说，连吃夜宵都要被人管，太讨厌了，吃，管他呢！


    她说，大冰，为了帮你增强食欲开开胃，我给你说说因纽特人的饮食习惯吧。


    呵呵小芸豆，看来，你和他们是一伙的，用这种方式帮我节食减肥是吧，还能不能一起愉快地做好胖友了？


    我护住面前那一大堆烤鸡翅和那一大坨烤牛肉，冷冷一笑，你说。


    她说，先是海雀。


    她说她上次去格陵兰搞冰潜拍摄，在北极圈里和因纽特人同吃同住。对北极圈里部分地区来说，爱斯基摩人这个称呼是带有侮辱性的，他们喜欢自称因纽特。


    因纽特人爱吃海雀皮下脂肪，这点和北极熊很像，优选皮下脂肪，其次才是肉，都是为了摄取最优能量。他们款待她，按照当地传统捕来活海雀，拧断脖子，递给她生吃。


    海雀带着毛，偶尔神经还会抽搐几下，小芸豆说没有办法啊当然吃了啊，只有融入他们才能获得配合协作，只有配合协作才能拍摄到好的镜头，才能完成工作。是啊，当然是生吃了。


    我护着牛肉摇头，罪过罪过阿弥陀佛……味道是什么样的？


    她反问：吃过生鸡皮吗？你盘子里那种鸡的皮。


    她说，还有海狮。


    打捞上来生吃，十分钟前还在海里游的海狮十分钟后开膛破肚。因纽特人围成一圈吃肝，肝对他们来说最美味，也是重要的维生素补充来源，血嗤糊拉混着脂肪吃，还带着海狮的体温……是啊，为了工作当然被迫也吃了，热乎乎的，和你盘子里的牛肉一个温度，但比牛肉黏……


    她亲切地看着我，赶紧吃吧，肉都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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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隔着洗手间的门，亲切地说，慢慢吐啊，吐完了给你讲讲独角鲸的脂肪，很硬，和咱人类的脂肪特别不一样……


    事后我说，小芸豆，把你吃过的东西、看过的风光、工作和旅程都写下来吧，如果你肯出，我一年不吃夜宵都行。


    她不肯出，但经常于夜半时分发来一些美好的食物照片，有海狮有海雀，还有别的。


    我被迫戒掉了夜宵。


    （四）


    人无趣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


    之所以与小芸豆交好，七分是因为大家能疯到一起，三分是基于三观统一：都热爱旅行，都反对盲目地拔高旅行，都不想误人子弟。


    一门心思地浪迹天涯，和一门心思地朝九晚五又有什么区别呢？鸡蛋从东篮子放到西篮子而已。谁说生活不如意、学业受打击、爱情不美满、考研考不上，就必须要把旅行这种方式作为解决上述问题的唯一的出口呢？


    旅行不过是生活的一个子菜单而已，和正常的吃饭、睡觉，乃至于成年之后正常的性生活一样，是你人生必然的一个构成部分而已。


    旅行是维生素C或者B，每个人都需要，但如果谁说维生素C是包治百病的万能金丹，那谁就是在扯淡。


    吃饭都知道膳食营养合理搭配，为什么面对生活时就偏执了呢？就忘记合理搭配了呢？一切偏执不负责任的旅行，都是在对自己的人生耍流氓，最终除了虚空什么也得不到，不仅解决不了之前的心病，反会滋生新的疑难杂症。


    综上所述，小芸豆和我都不鼓励所谓的“说走就走的旅行”。


    就像我们共同的朋友，无敌兵马俑铁成说的那样：不是拦着你不让你走，而是建议你想好了为什么走，往哪儿走，怎么走，以及怎么回来。


    就像我另外一个朋友，背包十年的背包客小鹏说的那样：走得再远，也不要忘记回家的路。


    越是真正的旅行者越懂得去平衡生活。


    越是理智的旅行者越明白去平视生活。


    越是资深的旅行者，越不会煽动人盲目辞职退学去流浪，只把旅行当生活。


    我算老几，我说的这个资深不是指我，而是美少女壮士小芸豆。


    她已经把地球蹚了七八遍了，旧护照攒了有一摞，我估计她应该是目前全球拍摄大型猛兽类野生动物最多的人。还有，美国国家地理的签约探险家，全球没签几个，她貌似即将成为大中华地区唯一的一个。


    ……


    总的来说，小芸豆是个五毒俱全的女人：独立的处世观价值观，独立的判断思辨能力，独特的人格魅力，独特的生活方式，以及很爱。


    不仅，也人，还城，她边旅行边工作边周游世界，吸引她的不仅是自然风光、野生动物，还有历史和人文，每到一个国家除了例行拍摄外，她必去博物馆。她曾说：了解是最基本的尊重，尊重别人的家乡，是每个旅行者应有的素养。


    我虽然也旅行，但只写江湖故事，从不写旅行文学。


    一半的原因是：因诸多的身份里有旅行者这一项，故而，不少没过我的就乱扣帽子的人，老把我的误会成“游记”，曲解成旅行文学……包括天杀的某度百科。


    另一半的原因是：朋友中有小芸豆这样的旅行者，我还写什么写。


    不夸张地讲，小芸豆若有一天开笔出山，基本可以给中国当下的旅行攻略文学画个句号了。


    我不止一次地劝她写，她总打哈哈。


    她说：我的旅行不过是我个人的生命体验而已，我还这么年轻，有什么资格这么早就来总结人生？这是对我自己不负责，对者也不负责，万一误导了众生怎么办？


    我欣赏她的心态，对她的严谨也认可，但……误导众生的旅行文学那么泛滥，你站出来四两拨千斤一下下不好吗？


    好吧，你不想写我来写，我把小芸豆的故事摘出来二三，放进自己的里，文章名叫《玩儿鲨鱼的女人》，为的是抛砖引玉曲线救国迂回作战逼她开笔。


    文章写完是初春，下厂印刷是夏初，一直保密着。直到下厂印刷的当天，我才拍了封面照片发她，附赠四个字：已上贼船。


    信息半天没回复，电话也不通，应该正在这世界上的某个犄角旮旯忙着冒险拍片吧。我给傻苗打电话，喂喂喂，傻苗傻苗，你知道小芸豆又死哪儿去了吗？


    傻苗说，我也正找她呢，这家伙好像又蒸发了。


    过了几个小时，傻苗打来电话哇哇地哭：


    铁成刚才发信息说让我冷静，他说小芸豆被劫持了！


    2015年7月11日，非洲。


    小芸豆失联，被武装扣押。


    （五）


    出事的地方叫纳米比亚。


    纳米比亚1990年建国，人烟稀少，很漂亮的地方，置身其中有种孤独的美感。


    小芸豆后来说，那里黄昏的孤独美，到了夜间会变成恐怖的黑。那里有最野性的狮子和野狼，路遇的狮子一群群，应该刚捕猎完毕，满脸满鬓的血红，冷冷的眼神瞥他们一眼。


    小芸豆他们一行三人，驱车前往最纵深地带的国家公园，那里有家供旅人歇脚的旅馆。一路上见到稀奇古怪的动物们聚在水潭边喝水，有大象，许多大象，但都没象牙。当地人为了保护大象，把它们的象牙切了下来——因为盗猎者为取象牙，会先杀死大象。


    这幅景象，走南闯北的小芸豆也是初见，她给那些没有牙的象拍了许多照片。


    照片拍得很好，和后来这场飞来横祸有着密切的关系……


    抵达旅馆安顿好后，夜幕降临，横祸也降临。


    几个背枪的人忽然从黑暗里走出来，语气很不客气：原地站好！现在要检查一下你们的物品，我们是警察。


    惊讶之余小芸豆问，可否看下你们的警察证，打头那人掏出一个东西，飞速地晃了一下，整个过程持续了一秒，然后收起来了。


    来者11个人有7个持枪，或许是看证件的要求惹恼了他们，枪柄接二连三故意撞在另外两个男性朋友身上。一行人进得屋子，抄家一样，所有的行李都被翻开，叠好的衣服扔了一地，连方便面也未能幸免，一袋袋被撕开。


    这明显不是常规的检查，目的何为？


    必须盯着他们的动作，以防行李里被塞进什么东西，继而被栽赃诬陷。这种情况下，照片是必须偷拍几张的，留个证据或线索，以防万一……万一葬身此地呢。


    可惜，偷拍瞬间被发觉，相机设备全被夺走，枪托在后面大力地推搡，人被带到停车场，他们让小芸豆一行三人双手抱头蹲在地上，车灯从背后唰地打亮，电影里演的枪决现场一般。


    一回头就骂，还有拉枪栓的声音，于是只能抱头蹲着。前方一片混沌，时间开始变得漫长，几分钟像是一个世纪，只听得背后稀里哗啦，他们把车也抄了一遍……他们真的是警察？


    录口供前，被押回房间短暂地关了一会儿。手机没被搜走，但信号实在差，刚给国内通了半个电话，信号就再也找不到了。完了完了，没办法组织营救了，地址没说清，只说了纳米比亚。


    是凶是吉，只能自己扛了。


    小芸豆一行被拖去录口供，昏暗的审讯房里几个人仇恨地瞪着他们，好奇怪，为什么是这种眼神？另外两个朋友英语不行，口供一直由小芸豆翻译。一个朋友被质问为什么来纳米比亚，还走得这么纵深，那朋友慌，语无伦次地把纳米比亚夸了一大通，说这里风景如画人民能歌善舞热情好客啊多么美的国家啊……


    这可怎么翻译，小芸豆憋了半天，只能翻译说：他说他是来旅游的。


    警察当场就拍桌子了，有鬼！你同伴说了这么久，怎么你就翻译了一句话。


    另一个朋友更紧张，张嘴把自己年龄说错了，改口时慌得一塌糊涂。


    所有的东西都被拿走，包括车，几乎是明抢。三人中只有小芸豆尚且冷静，她说：先生们，我们已经很配合了，如果你们是正规的警察，请给我个扣留物品的凭据，不要让事情不符合规则好吗？


    规则？你们这种人还有脸谈规则？她只得到冷笑，那帮人像对待空气一样，不再理她，对她的请求置若罔闻。


    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们如此轻蔑？态度如此愤愤，到底是为什么？


    洗劫一空后，事儿却没完，他们不肯放人。


    不知何故，口供反反复复录了许多天，小芸豆每天都在做翻译。这期间房间没了，三个人挤在一个小屋里。另外两个朋友给了小芸豆很大的压力，负能量与日俱增，整天唉声叹气，一直絮叨说这个事情麻烦啊，他们是不是会对我们怎么样啊……他们责怪小芸豆，说，你就不能再配合警察一点儿吗，该求情就求情该服软就服软，按照他们的思路录口供不就行了吗……每天被警察精神折磨后还要被同伴精神折磨，小芸豆先是哭笑不得，继而装聋作哑，然后该吃吃该睡睡。


    没有办法的时候，坦然受之就是最好的办法。


    口供怎么也录不完，好像在故意拖延时间。


    事情好像越搞越大，一天忽然有架直升机从纳米比亚首都飞来，下来的人说是高级警察主管，冷酷无比，言简意赅。录了八百遍的口供又重新录了一遍，还取了手指印和DNA，然后拍入狱照一样拍了照片。


    OK，看来要冤死在这个遥远的国家，失踪在不知哪个不见天日的大狱里去了……


    酒店里持枪巡逻的人愈发认真，好像是怕小芸豆他们逃走，吃饭时候也端着枪跟着。仔细端详那些枪，都是二战时期的，不能强抢，怕走火，不怕走火被打死，怕的是打了没打死，那下场会更惨。此地是国家野生动物公园深处，车早被拿走了，想逃也逃不了的，逃出去也是寻死，不是喂狼就是喂狮子，还不如死在人手里呢……


    算了，若命该如此，坦然受之吧。


    该来的一天终于来了，门咣当开了。


    端枪的人说走吧走吧，可以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