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最后一个义工 · 5

3个月前 作者: 大冰
    (十)


    也不知哭了有多久,门又开始响了。


    我心想:也好,拉个人陪着我们一起去死。


    刚想抬头,妈妈死死地把我的脑袋抱住了,她可能猜到我想干吗了,呻·吟一样地,又哭起来了。我掰她的手指,用力推她,正挣扎着呢,门被轻轻敲了两声。


    嘎吱一声,门自己开了。


    一大片天光涌进来,已是清晨了。


    ?? *=-  .  -=


    一个阿姨站在门口看着我们,她问:你们还好吗?我没来晚吧?


    ……


    她吃惊地端详着嵌在门上的刀,失声喊道:我的天,千万别做傻事!


    那个阿姨是爸爸的一个普通朋友,算是生意合作人。


    貌似那是爸爸投资过的最小的一笔生意,小到可能连他自己都快忘记的一笔小生意。


    那个阿姨说,我爸之前和她合伙整了两个门面,我爸死的时候,门面刚刚装修完。他们当时口头协议,赢利将来一人一半。


    她急切地说:我让懂的人估了一下,门面估值70万元左右,但现在着急出手,别人只肯出60万元,而且只能先付一半。


    她递过来一张银行卡,说:里面有30万元,赶紧拿去应急。


    又捂住心口说:我的天,幸亏没来晚……


    如果那个阿姨没出现……万幸她出现了,所以我现在还能坐在这里。


    30万元的救命钱,天上掉下来的一样,那笔钱保住的,不仅仅是我和妈妈最后的小房子……


    爸爸在九泉之下该庆幸还是该脸红?


    那么多推心置腹的人闭门不见,那么多称兄道弟的人眨眼翻脸,悬崖边唯一伸手的,居然是个普通朋友,那个门面她完全可以不转,那笔钱她完全可以不还……


    可我又有什么资格去指责爸爸呢?


    就算他不是这么匆忙地辞世,就算他提前做好了安排,那该来的这一切报应,我和妈妈难道就能躲得开?


    好了,不多说了,我对那个阿姨感恩一辈子。


    她是好人,给了妈妈钱,续了我一条命。


    (十一)


    ……


    大梦醒来,一切归零,往日荣华,今日云烟。


    债还完了,门修好了,那接下来呢?


    果子说:


    我躺在床上想了好几天,有一天凌晨忽然想明白了。


    如果我说我是一夜之间长大的,你信吗?


    我跟我妈说:妈,我走了。


    我说:妈你别激动,我不是去杀人越货抢钱……


    我说:还债剩下的钱,妈你留着生活,给我一张火车票钱就好,其余的你不用管了。


    她点点头,说:你想走就走吧。


    她一下子哭了出来:那你住哪儿?你哪儿来的钱买饭?你饿着了怎么办?


    我帮她擦眼泪,说:总会找到办法的,实在没办法了我再回来……


    妈妈说:那你能不能别走,剩下的钱有近10万呢,咱们省着花,还能花上几年……咱们接着去要账,咱们再仔细找找,说不定能找到几张欠条,说不定会有人良心发现……


    她神情惶恐,无助得像个孩子一样。


    我一下子犹豫了,又迈不动腿了。


    最后还是走了。


    走之前,妈妈拖住我的胳膊问:那我怎么办啊?那我该干什么去?


    我搂住她说:妈妈你别哭了,所有的报应都是活该。咱们只能靠自己了,不论是你是我,都必须从零开始了。


    她哭:除了打麻将,我什么也不会啊……


    我说:妈妈,现在没有别的路了。


    (十二)


    果子离开贵阳时,没带任何行李,只有一张单程票。


    四年半后,他背着吉他,来到了大冰的小屋门前。


    几年来发生的故事他没细说,甘苦自知,大抵不过是漂泊。


    他擦过高楼大厦的玻璃幕墙,摆摊儿卖过烟花,夜场里打过工,琴行里也打过工,学过吉他也教过吉他,大学里开过吉他班……不论从事什么工作,他都会从每个月的收入里分出一半,汇给妈妈。


    与孝顺无关,果子的从零开始并非励志鸡汤,不过是一个孩子的救赎和悔改。


    果子说:妈妈现在也有工作,也在挣钱。


    几年前,收到果子汇来的第一笔钱后,妈妈在电话那头问:不是偷来的吧?


    她哭:我儿子没有不管我,我儿子能养我了。


    她说:别劝我,让我痛痛快快哭吧,哭完这一次,以后我都不会再哭了。


    妈妈当天哭着去了职业介绍所,求了人半天,求来了一份工作。


    妈妈也长大了,哭着哭着就长大了。


    她活了40多年,第一次上班。


    果子笑:妈妈有时候像个小孩子一样,真的……她非要把第一笔薪水汇给我,让我买吃的,买衣服穿。我怎么可能要嘛,我不要她还生气……


    第一笔薪水,五味杂陈。


    阴错阳差,果子妈妈那天开工时,遭遇了曾经的牌友。牌友打电话喊来其他好几个牌友,名义上是介绍生意,实际上是为了发朋友圈。


    他们轮流站到妈妈身后,各种摆pose,手机闪光灯肆无忌惮。


    妈妈的工作是保洁。擦地、刷马桶、清洗油烟机。


    果子笑着指指身上:妈妈用第一笔薪水,给我买了这件白衬衫。


    手指点着胸口,他咧着嘴笑,漆黑的屋子里,笑出清清亮亮一滴泪来。


    他说:唉,一想起来就觉得心疼。


    果子停顿了一会儿,说:


    妈妈这几年一直做保洁员,现在每个月能挣1400多元,她以前在家从来不干活,现在什么都会做了……一开始我很心疼她,担心她受不了委屈吃不了苦,可她说,儿子,你都能从零开始了,我也要跟上你才行啊。你不用心疼我,你多夸夸我就行,你每次一夸我,我就不累了……


    我每次夸完她后,都会说,妈妈你一定别累着了,我现在靠吉他能吃上饭,过几年我就能靠吉他吃饱饭,将来我回贵阳陪你一起过,这辈子咱们再也不会朝不保夕了。


    妈妈每次一听这话,要么岔开话题,要么着急地挂断电话……眼泪她都憋着,她再没和我哭过。


    我问过自己,我和妈妈算是挺过来了吗?我们的从零开始,及格了吗?


    不敢细想,怕一想多了就满足了,一停下来就再次迷路了,一安逸了,就再也跑不动了。


    变故后的这几年,我和妈妈唯一的想法就是拼命工作,使劲挣钱。


    这几乎是支撑着我们不趴下的最大信念。


    使劲挣钱,也不全是为了钱……有这么个念头撑着就好,有念头才敢有指望,偶尔才敢想想将来。


    别笑我俗气。


    我知道把钱当信念非常可笑。


    但做事总比不做强,如果一时还没有资格去谈论理想,那就先认真工作,好好挣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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