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夺命大乌苏 · 3

3个月前 作者: 大冰
    (三)


    金笔只外借过一次,借给杨奋高考。


    父亲站在考场外,人群中静立,微笑,看着他。


    不等父亲问,杨奋大声抢答:放心,考得很好,我可是用金笔考的呀!


    人流涌过,乌泱泱的考生,出圈的羊群一样。


    一片嘈杂里,有人侧目,瞥一眼这个昂着头的孩子,他扯着嗓子在大声喊:放心,我没给你丢人!


    有人惊讶地看看他,然后捂着嘴笑:这家伙,考疯了吗?咋又哭又笑满脸放泡。


    ……


    填高考志愿的夜晚,父亲走过来,乐呵呵地站在他身后。父亲指了指墙上的金笔,示意他用金笔填。


    杨奋说:不用了爸爸,我已经用碳素笔填好了。


    父亲的手僵在一旁,半晌,又望了望那张志愿单。


    纸上填好的第一志愿,杨奋没来得及伸手去遮:是吉林,不是新疆。


    父亲提起过的,希望他将来能留在新疆。


    父亲没有说话,他一贯沉默。


    杨奋沉不住气,尝试着解释:


    马史填的志愿更远……他倒是想留在新疆,但他爸爸逼着他报了江苏的大学,他爸爸说:我们这一辈走不出新疆,你们这一辈咋样也要走出去,走了就不要回来了,留在江苏好好过,下一代也不要再回来了……


    马史哭,他爸爸还骂他没志气,说白给他擦了这么多年的鞋。


    杨奋争辩道:爸爸,我如果像你们一样在这种地方待一辈子,能有撒出息?能实现撒理想?


    。。??-  .  -


    他争辩道:……你不是说过的吗,不管你有没有出息,我都必须要有出息!


    没人和他争辩。


    父亲转身,无声无息地走开。


    是去继续他那永远无法出版的稿吗?不知道。身后的小餐厅里,听不到沙沙声,闻不到黑砖茶混着莫合烟的那种香。


    杨奋考去的是吉林市北华大学,离家5000公里。


    临行前夜,他拆开早已打包好的行李,眼睛一秒钟被烫伤,行李的一角,躺着那个熟悉的布袋子,里面是那支金笔。父母房间的灯是黑的,无声无息,安安静静,今天睡得好早,父亲应该睡得很沉,一丝呼噜声都听不到。


    杨奋在小餐桌前坐下,头顶15瓦的小灯泡昏黄,石英钟嘀嗒,手里的金笔泛着烫手的光。


    杨奋说,18岁那一年的那一夜,他人生中第一次忽然想找点儿酒喝。


    悄悄推开门,沿着漆黑的马路走出去很远。


    街尽头一家即将打烊的小商店,他小时候偷过的那家店,这么多年过去了,里面的货品依然是乏善可陈。


    店小,只有啤酒,夺命大乌苏。


    付钱时他呆了一会儿,口袋空空,一毛钱也没有,他已经很久没有过零花钱了。


    父亲的通讯员稿费,已经很久没有收到了……


    店家着急打烊,催他结账,正发蒙呢,一旁伸出一只手,摁在他的肩头。


    那人应该是父亲的熟人,他对店家说:一瓶乌苏吗,我请了。


    摁在肩头的手又大又沉,那人说:考上大学了是吧?老杨值了,生了个好儿子……


    杨奋不接话,抱着酒瓶子,低着头走开。


    第一次喝夺命大乌苏,原来这么苦,太苦了,从口苦到心,边走边喝,一直喝到城外的小山包上。


    酒还剩一半,手高高举起,慢慢往土上浇,胳膊一扬,瓶子远远地扔掉。


    残酒泡沫泼了一地,酒瓶子骨碌碌滚,滚出一串脆响。


    他抖了一下,猛地一个转身,脚下一绊,面口袋一样重重拍在地上。


    土很暄,脸不疼,他不着急爬起来,攥住两把草,久久地趴着,睡着了一样。


    夜里11点不到,不远处的小城已是漆黑一片,酒瓶子的声音滚得很远,这个安静得让人喘不上气来的地方。


    清晨回家,一头露水,背起行李就走,一个人走的。


    金笔他没拿,挂回了墙上,笔袋里叠着一张纸,父亲剩下的稿纸。


    纸上工整的一行字:爸爸再见,我走了。


    走了走了,T69火车开了很久,日出日,终于开出了辽阔的新疆。


    前方是甘肃界,身后是渐行渐远的故乡,故乡从此是远方。


    那支金笔,父亲是希望他带走的,他当然知道。


    留下那支金笔,父亲会有什么反应?


    他不知道,永远也不可能知道了。


    ……


    金笔不是父亲放进箱子里的,父亲并未等在考场门外,填志愿时父亲也并未站在一旁。


    离家的前夜,他拎起人生中第一瓶酒,去和父亲分着喝,然后睡在了父亲的身边。


    头枕的是父亲的坟,两手攥的是坟头的草。


    父亲几年前就病故了。


    就埋在青河城边的那个小山包上。


    若干年前,父亲站在那个小山包旁,对杨奋说:……不管生在哪儿,都要做个有出息的人。


    他说:不管我有没有出息……你都要有出息!


    若干年后,父亲躺在那里,披着露盖着霜,看阿尔泰飞雪漫天,看乌伦古河水汽升腾。


    遗言里,他拒绝重返原籍,只要求带走所有的稿文章。


    片纸不留,焚灰陪葬。


    雾起何方,边疆的边疆。


    多情又无情的边疆,也是异乡,也是故乡。


    父亲与整整一代开垦边疆的故人结伴静卧。


    沉默不语,化土化泥,在这个谜一样的地方,静静地等着被世界遗忘。


    ……


    铁轨不再笔直,开始缓慢迂回。


    窗外飞驰的山水风光,渐渐变得和故乡越来越不一样。


    一个刚刚成人的新疆儿子娃娃,把脸贴在清凉的车窗上,牙咬得紧紧的,眼睛闭得紧紧的,哭得像个王八蛋一样。


    咋回事?魂被拽走了一样,心被剜走了一样。


    喉咙里这口气,咋又苦又烫?


    爸爸我走了哈。


    爸爸,为撒一离开新疆,才发觉你真的离开了我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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