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利·哈拉的手记(续篇) · 十七
3个月前 作者: [德]赫尔曼·黑塞
下方又有一辆汽车来了,喇叭声尖锐地响到上面来。那家伙立刻就被收拾了,车轮朝天,掀倒在那里。“好奇怪,”我说,“射击竟然会这么有趣!而我以前可是反对战争的呢!”
格斯塔夫微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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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这个世界的人口太多了。以前并没有这么在意,可是到了每个人不只呼吸空气,也想拥有汽车的今天,就发现这个问题了。我们到这里来,当然并不是出于理性,而是孩子气的恶作剧,就连战争也是大孩子最荒唐的恶作剧。将来人类一定会学会以理性的手段抑制人口的增加。目前对无法忍受的状态做出相当不理性的反作用,在根本上是正确的。也就是我们在让人口减少。”
“是的,”我说,“我们所做的事情或许是疯狂的,但或许也是好事,是不得已的。人类过度发挥知性,想借助理性处置理性完全无法接近的事情,这样的做法很不好。那样做的话,就会产生像美国人的理想,以及激进派的理想那样的理想来。虽然双方都非常具有理性,不过由于那种理想要把生活极度朴素地单纯化,所以就对生活施加了可怕的暴力、施加了掠夺。而以前拥有过崇高理想的人的形象,现在则沦成石版印刷成的图画。或许像我们这样的狂人可以让那样的形象再度变成高贵也说不定。”
格斯塔夫笑着回答说:
“噢!你说得可真是有学问嘛!倾听这样的智慧之泉,不仅有趣,也很有益,或许你说得很有道理。不过拜托,请你再把子弹填进步枪里,你有点儿沉醉在梦想中了。也不知道小鹿什么时候就会跳出来,用哲学是无法射杀那家伙的。枪管里头必须随时都塞满子弹才行。”
有汽车过来了,立刻就被掀翻过去,堵住道路。一个幸存的胖大红发男子,在撞毁的车子旁边剧烈地哆嗦着,瞪视着四周,发现我们的藏身处,咆哮着奔过来,好几次用手枪瞄准我们射击。
“快滚,不然我可要开枪了。”格斯塔夫朝下方大吼道。由于那个人一再瞄准格斯塔夫射击,所以我们对那个家伙开了两枪,把他击倒了。
又来了两辆车子,我们把那两辆解决了。随后道路静悄悄的,再也没有车子过来。显然这条道路非常危险的消息,已经传开了,我们有了观看美丽风景的时间。湖水对面低洼下去的地方,有一座小镇,烟从那里升起。不一会儿,可以看到火从这户人家的屋顶蔓延到另一户人家的屋顶上去,也听到了射击的声响。朵拉哭了片刻,我为她把濡湿的脸颊擦干。
“这么说,我们全都非死不可了?”她问。谁也没有回答她。这时候下方来了一个徒步的人,看到撞毁的汽车躺在那里,就在车子周围嗅着气味走了一圈,随后钻进一辆车子里,拖出鲜艳的阳伞、手提皮包和葡萄酒瓶,悠闲地坐在护墙上,从瓶子里喝着酒,从手提包里掏出用银纸包的东西吃着,喝干一整瓶酒后,就将阳伞夹在腋下,快·活地走了起来。看他走路的样子,仿佛天下太平似的。我对格斯塔夫说:
“你能射击那个可爱的家伙,把他的脑袋开出洞来吗?我可是做不到的。”
“而且也没有那个必要。”我的朋友喃喃地说,不过他也感到很不愉快了。看到依然天真无邪、和平地做出孩子气举动的人,看到还活在纯真状态中的人,我们那值得赞赏、有必要做的行为,也立刻变得愚蠢可笑、让人感到厌恶的了。可恶,我们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做出这场血腥行动的呀!我们感到可耻极了。不过战争时,将军们也是经常会有这种感觉的。
“我已经不想再待在这里了,”朵拉恳求说,“我们下去吧!车子里一定可以找到吃的东西,两位激进派先生,你们不饿吗?”
下方那座在燃烧着的小镇,激烈地响起了钟声,似乎发生了非比寻常的事情。我们开始下去。在协助朵拉翻过护墙时,我吻了她的膝盖,她尖声笑了起来。但就在那时候,栅栏脱了,我们两人都掉进了虚无中。
回过神来时,我已经回到了圆形的走廊上,依然感受着杀戮汽车的兴奋。那些无数的门上面,到处都张贴着吸引人的字句:
<em>变生</em>
<em>可以自由自在依你的喜爱,转变成动物或植物</em>
<em>爱经</em>
<em>为初学者讲授印度的做·爱技术</em>
<em>42种不同的方式与实习</em>
<em>快乐的自杀!</em>
<em>你一定会笑死</em>
<em>你想成为纯粹的精神吗?</em>
<em>东方的智慧</em>
<em>啊!要是有一千条舌头就好了!</em>
<em>只限绅士入场</em>
<em>《西方的没》</em>
<em>平价版现在依然独占畅销榜首</em>
<em>艺术的真谛</em>
<em>经由音乐</em>
<em>将时间变成空间</em>
<em>笑出眼泪来</em>
<em>幽默的小房间</em>
<em>隐士的玩乐</em>
<em>任何社交的乐趣</em>
<em>都可以百分之百取代</em>
<em>张贴的告示没完没了地持续下去,有一张这样写着:</em>
<em>人格塑造指引</em>
<em>保证有效</em>
我觉得这个值得一看,就进入那扇门中。
阴暗寂静的房间迎面而来。里头像东方风格那样,没有使用椅子,一个男人坐在地板上,仿佛大棋盘般的东西立在他的面前。开始时,我以为那是我的朋友帕布罗,至少那个人身穿类似的鲜艳丝绸上衣,有着同样乌黑晶亮的眼睛。我问:
“你是帕布罗吗?”
“我谁也不是,”他很友善地说明,“因为我们在这里都没有名字,我们在这里并不是个人,我是棋士。你希望我教你人格的塑造吗?”
“是的,请教我吧!”
“那么请让我使用两三打你的棋子。”
“我的棋子?”
“就是你看到你所谓的人格分裂成许多模样时的棋子呀!没有棋子我怎么下棋呢?”
他把镜子凑到我的面前。我又在那里头看到叫做我的这个统一的人物分裂成许多的自我。看起来那数目似乎变得更多了。不过那模样现在变得相当小了,约只有大小适度的棋子那么小。棋士以冷静、准确的动作拿了两三打棋子,摆在棋盘旁的地板上。在做那个动作时,他就像重复说出经常在进行的演讲或授课内容的人那样,单调地说:
“有一个会带来错误和不幸的见解,那就是认为人是永恒不变的统一体。这件事情你也知道得很清楚。另外你也知道人是由许多的灵魂,由非常多的自我形成的。将个人表面上的统一像这样分裂成许多模样,被视为是疯狂。科学为这个现象想出了叫做精神分裂症的名字。在这一点上,科学是对的,因为若是没有指挥,没有秩序和排列,当然无从控制多数。可是相反的,相信秩序一生只有一次能够约束无数意识下的自我,在这一点上,科学是不对的。科学的这个错误,招来许多让人感到不愉快的结果。这个错误唯一的可取之处,就只有让身为国家官员的教师和教育家把他们的工作单纯化,省略了思考和实验。这个错误的结果,让许多无可救药的疯狂的人被视为‘常态’,不,被视为在社会上具有高度的价值;相反的,天才的人则被视为疯狂。于是我们以叫做塑造术的思考方式去弥补充满科学缺陷的心灵论。我们要告诉体验过自我的分裂解体的人的是,他们那些七零八的部分,随时都可以依自己的喜好组合成新的秩序,经由这样的方法,生命的游戏可以拥有无限的变化。正如作家以一小部分的人写成剧本那样,我们可以从自我分解成的许多部分中,不断塑造出新的形象,塑造出具有新的游戏和紧张,以及永恒的新环境的形象——你看吧!”
他以冷静、正确的动作,把我的分解了的人物,有如棋子般抓起来。将老人、青年、幼儿、女人,快·活的和悲伤的、强壮的和孱弱的、敏捷的和迟钝的等所有的人物全都作为棋子,迅速排列在棋盘上。棋子一开始移动,立刻就形成了集团与家庭、游戏与战斗、敌方和我方,做成一个小规模的世界。他移动了片刻,让棋子玩耍、战斗、结盟,让他们交战、互相追求、结婚、自我分裂。那真是人物众多、波澜起伏、充满紧张的一出戏。
随后他以快·活的动作在棋盘上拨动着,将棋子全都静静地翻过来,拢成一堆,自己则沉思着,就像不肯妥协的艺术家那样,用相同的棋子构成崭新的棋谱,组成完全不同的架构与关系。第二局和第一局相似。虽然是相同的世界,由相同的材料构成,不过气氛变了,节奏也变更,主题以不同的方式强调,情况也不一样。
那个聪明的塑造者,一局接一局地将每一个仿佛我的缩影般的人物组成棋谱。大家都些许近似,显然全都属于相同的世界,受到相同血统的局限,可是每一局都是崭新的。“这就是处世之道,”他讲解说,“从现在起,你自己应该把你的人生局面随意做成各种形式,注入活力,让人生变得复杂而又丰富。你可以随心所欲地去做。正如疯狂在崇高的意义上是一切智慧之源那样,精神分裂症也是一切艺术、一切幻想之源。就连学者也似乎对这个事实一知半解了。比如你只要看了《王子的魔法角笛》这本充满吸引力的就会知道——在那本中,学者惨淡经营的工作,经由许多被关进疯人院的疯狂艺术家天才式的合作,变得越发高贵。现在你把你的棋子收起来。人生的胜负是很有趣的。今天有如稻草人般大得无法让你忍受,把你的棋局搞垮了的棋子,也许明天就会退为善良的小角色。而在有一段期间处境尴尬,看起来就像倒霉透顶的可怜小棋子,或许在下一场棋局中就会变成你的公主。你好好享受一番吧!”
我向这个天才棋士表示感谢,低头鞠了一躬,将小小的棋子收进口袋里,从狭小的门退出去。事实上我本想立刻坐在走廊的地板上,一连好几个钟头,甚至永远玩那些棋子的,可是一站在圆形剧场明亮的走廊上,一道比我还要强大的新气流立刻就把我拖走了。一张海报在我面前耀眼地闪亮着:
<em>荒原狼的训练奇迹</em>
这段文字在我的心中煽起了各式各样的情绪。我过去的生活,以及从抛弃的现实中来的一切不安与压迫,揪紧着我的心,让我难以忍受。我用颤抖的手推开门,进入年底市集的摊贩棚子,只见里头镶着铁栅栏,栅栏把我和简陋的舞台隔开来。舞台上站着驯兽师。这个人有点像骗子那样装模作样,虽然他留着大胡子,两只手臂肌肉隆起,身穿俗艳的马戏团衣裳,可是却恶毒地、让我感到恶心地非常像我。这个粗壮的男子——多么凄惨的光景呀——用绳子捆着一只高大漂亮,但却瘦削得可怕、眼神有如奴隶般畏怯的狼,像狗那样拖出来。看着这个残忍的驯兽师让高贵但却卑屈的猛兽演出无数特技和吸引人的场面,既让人感到恶心,也让人觉得有趣;既让人感到悚然,也暗中激起快·感。
我这个该诅咒的、映照在扭曲的镜子里的双胞胎,确实成功地驯服了狼。狼不管怎样的命令都很仔细地服从,不管怎样的吆喝声和击鞭声都像狗那样做出反应来,像狗那样屈膝而坐,做出宛如死去的样子,在地上叩头,乖乖地用嘴叼着面包块、鸡蛋、肉片或小篮子走来走去。不,不止叼那些东西,甚至驯兽师丢下鞭子,它也必须捡起来叼在嘴上跟着驯兽师走。在那样做的时候,它还必须将尾巴摇得几乎让人惨不忍睹。接着狼的面前摆了一只驯服的兔子,随后又送来一只白色的小羊。狼龇露出獠牙,想吃想得身体都颤抖了,垂下口涎来,但它连那两只小动物碰都没有去碰,而是服从命令,优美地跳跃过蜷缩在地上发抖的小动物,一起做出和乐的家人团圆光景。并且狼还从人的手中吃着巧克力片。看着狼学习否定本性到这个几乎让人无法置信的程度,实在太痛苦了。看着看着,我的毛发倒竖了起来。
可是激动地看着的我,在第二部分的表演中,和狼相同,那个痛苦获得了弥补。也就是在那个洗练的训练表演结束后,驯兽师在小羊和狼上方露出胜利的甜美微笑鞠了一躬,角色立刻就对调了。那个像极了哈利的驯兽师突然谦卑地将鞭子摆在狼的脚边,开始像刚才狼所做的那样,颤抖、畏缩、露出悲惨的模样。相反的,狼则笑着舔着舌头。痉挛和虚伪的外表从它身上消失了,它的眼神晶亮。它的全身绷紧着,在恢复过来的野性中发出光辉来。
这次由狼下命令,人必须服从。受到命令的人屈膝趴下,表演模仿狼,舌头外吐,用装了假牙的牙齿从身上将衣服撕裂开来。依照“驯人师”的命令,他用两只脚走路,也用四肢走路;趴在地上叩拜,也装出宛如死了般的模样;让狼骑在背上,也把鞭子叼到狼那里去。像狗那样具有杰出的天分,几乎令人难以置信地服从一切屈辱和倒错。美丽的少女出现在舞台上,向这个受到训练的人靠近过来,抚摸他的下巴,用脸颊去摩挲他的脸颊。然而他始终是一副四脚畜生的模样,摇着头,向美丽的姑娘龇露出牙齿,而且还像狼那样威胁对方,所以少女逃跑了。巧克力摆在他面前,他仿佛很瞧不起似的闻嗅着巧克力,然后一把推开。最后白色的小羊和有斑纹毛色的驯服肥兔又被带了上来。于是这个擅长模仿的人把最后的尊严都放弃了,完全变成了狼,看了令人叹为观止。他用手指和牙齿抓住惨叫的小动物,将皮和肉撕裂开来,龇露出牙齿,咬住依然还活着的肉,快·活得闭上眼睛,在陶醉的忘我情境中吸着温热的血,我惊吓得从门口逃到外面去。我知道了这个魔术剧场并不是真正的乐园,在美丽的外表下隐藏着所有的地狱。噢!神呀!连这里也没有救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