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节
3个月前 作者: [英]毛姆
第二天,菲利普又开始工作,他预料几个星期之内就会出现的结局并没到来。转眼几个星期变成了几个月。冬天要过去了,公园里的树木都绽出新芽,长出绿叶。菲利普心里产生一种特别倦怠的感觉。尽管时间过得那样缓慢,但时光仍在流逝。他觉得自己的年华正在过去,不久就会失去青春,而自己却会一事无成。既然他肯定要辞去目前的工作,这项工作就越发显得没有什么意义。他在设计服装方面技巧娴熟;尽管没有发明创造的才能,但在把法国的时髦服装改头换面用来适应英国市场的需求方面,他却手法敏捷。有时,他对自己的设计图样颇为满意,但裁缝们在制作过程中,总是笨拙地把他的图样弄得一团糟。他发现他竟然因为自己的想法没有得到切实的贯彻执行而极为恼火,觉得很好笑。他得小心行事。每当他提出什么新颖的图样时,桑普森先生总是断然拒绝:他们的顾客并不需要奇装异服;他们是一家非常体面的商店,在同这样的顾客打交道时,你表现得过于随便是不值得的。有一两次,他对菲利普说话相当尖刻,他觉得这个年轻人有点儿自命不凡,因为菲利普的想法和他的想法并不总是一致。
“你真得小心点儿,我的好小伙子,否则,总有一天你会流街头。”
菲利普真想朝着他的鼻子揍上一拳,但他还是忍住了。这种日子毕竟不会太长了。到时候,他将永远跟这些人不再往来。有时他可笑地、绝望地大声喊叫,说他大伯一定是个铁打铜铸的汉子。多么强健的体格啊!他生的那种病,早在一年以前就可以叫任何一个好端端的人丧命。最后,当牧师行将死亡的消息传来,菲利普反而有些意外,那会儿他一直在考虑别的事情。时间已是七月,再过半个月,他就要去度假了。他接到福斯特太太的一封信,信上说医生认为凯里先生活不了多久了,如果菲利普希望再见上他一面,就得马上赶去。菲利普去找进货员,说他要离开了。桑普森先生是个通情达理的人,知道这种情况后就也没有加以阻挠。菲利普跟他部门里的人员一一道别。他离开的原因在同事们中间传开了,并被夸大其词,他们都认为他已经得到了一笔遗产。霍奇斯太太跟他握手道别时,两只眼睛里含着泪水。
“大概我们再也不会经常见到你了。”她说。
“离开林恩商店,我还是很高兴的。”菲利普回答说。
说也奇怪,要离开这些他认为他一直感到厌恶的人,他心里还着实难受了一阵。在乘车离开哈林顿街的那幢房子时,他也并不感到怎么欣喜。在这种场合他会体验到的那些情感,事先早已想象了多次,因而如今处之漠然,毫不在意,好像只是去度几天假而已。
“我的性情变得恶劣透了,”他自言自语地说,“我日夜盼望着某些事情,可是,一旦这些事情当真到来了,却又总感到失望。”
他在下午很早的时候到达黑马厩镇。福斯特太太在门口迎接他。从她的脸色可以看出,他大伯仍然活着。
“今天他觉得略微好些,”福斯特太太说,“他的体格真是强健。”
她把菲利普领进卧室,凯里先生仰卧在床上。他朝菲利普微微一笑,流露出一丝他再次战胜敌手后的那种狡黠的、心满意足的神色。
“昨天我以为自己要完蛋了,”他声音显得相当疲惫地说,“他们都对我不抱一点希望了。福斯特太太,你不也是这样的吗?”
“你的体格实在强健,这是不可否认的。”
“年纪虽老,犹有余力嘛[1]!”
<em>[1] 英语谚语。</em>
福斯特太太说牧师不能讲话,不然会累垮的。她把他当作一个孩子看待,既慈爱又专断。老头儿看到自己使得他们的一切期待归于破灭,就像小孩子那样心满意足。他突然意识到是有人特意把菲利普叫回来的,但想到让菲利普白跑了一趟,他觉得很好笑。只要心脏病不再发作,在一两个星期之内,他就可以完全康复。以前,他心脏病发作了好几次,总觉得自己似乎快要死了,但还是活下来了。他们都在谈论他的体格,然而他们中间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体格究竟有多强健。
“你就待一两天吗?”他问菲利普,装作以为菲利普是前来度假的。
“我正是这么想的。”菲利普愉快地回答说。
“呼吸一下海边的空气对你的身体有好处。”
不久,威格拉姆大夫来了,看过牧师以后,便同菲利普交谈起来。他采取了恰如其分的态度。
“恐怕这一次他不行了,菲利普,”他说,“这对我们大家都是一个重大的损失。我认识他已有三十五年了。”
?? =- . -=
“眼下他似乎还很不错。”菲利普说。
“我在用药延续他的生命,但这维持不了多久。前两天的情况可危急了,有好几次,我都以为他不行了。”
医生沉默了一两分钟,但走到大门口时,他突然对菲利普说:
“福斯特太太对你说了些什么没有?”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们这些人十分迷信。福斯特太太认为他有桩心事,而这桩心事不了,他就不会合眼,可是,他又鼓不起勇气说出来。”
菲利普没有回答,于是医生继续说道:
“当然啰,这都是胡说。他这一生清白无瑕,尽到了自己的职责,一直是我们教区的好牧师。我可以肯定,我们大家都会怀念他的。他不可能有什么要引以自责的事。下一任牧师是否能有他一半这样合乎我们的心意,我对这一点十分怀疑。”
接连好几天,凯里先生的病情都没有什么变化。他失去了原来极好的胃口,几乎吃不下什么东西了。现在,威格拉姆大夫毫不犹豫地用药物减轻神经炎所引起的疼痛。神经炎痛,加上他瘫痪的四肢不住地颤动,渐渐耗尽了他的体力。但他的头脑仍然清醒。菲利普和福斯特太太两个人轮流看护他。几个月来,福斯特太太无微不至地照料着他,实在累得够戗,因此菲利普坚持要夜间守护病人,好让她在夜里可以休息一下。他生怕自己睡熟,就坐在扶手椅上,在遮掩的烛光下阅《一千零一夜》,借此度过漫漫长夜。这部他还是小时候过的,这时候,中的故事又把他带回了童年时代。有时他静坐着,倾听着夜的寂静。随着鸦片剂的麻醉作用逐渐消退,凯里先生便烦躁不安起来,使得菲利普老是忙个不停。
最后,一天清晨,当小鸟正在树上叽叽喳喳地啁啾时,他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便赶紧跑到病床跟前。凯里先生仰卧在床上,两眼望着天花板,并没有把目光转向菲利普。菲利普看到他额头上汗津津的,就拿起一条毛巾,替他把汗水擦掉。
“是你吗,菲利普?”老头儿问道。
菲利普吃了一惊,因为他说话的声音突然变了,显得既低微又嘶哑。只有在一个人吓得毛骨悚然时,说话才会这个样子。
“是的。你要些什么吗?”
停顿了片刻。那双视而不见的眼睛仍然直盯着天花板望着,随后脸上抽搐了一下。
“我想我快要死了。”他说。
“哦,瞎说什么!”菲利普大声说,“你再过几年也不会死的。”
两行泪珠从老头儿的眼睛里挤了出来,使菲利普深受感动。大伯在对待生活中各项事务时从来不曾流露出任何特殊的情感。如今菲利普见到这副情景,心里有些害怕,因为这两行泪水意味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恐惧。
“去把西蒙斯先生请来,”大伯说,“我要领受圣餐。”
西蒙斯先生是教区的副牧师。
“现在就去吗?”菲利普问道。
“快去,不然就来不及了。”
菲利普出去唤醒福斯特太太,但已经晚了一步,福斯特太太已经起来了。菲利普叫她派花匠去送信,接着又转身回到他大伯的卧室。
“有没有派人去请西蒙斯先生?”
“已经派人去了。”
屋里一片寂静。菲利普坐在床边上,时而替大伯擦去额头上的汗水。
“让我握住你的手,菲利普。”老头儿终于开口说道。
菲利普把手朝他伸过去,他像抓住自己生命似的抓住了这只手,犹如在绝境中寻求精神上的安慰。也许他这一辈子从来没有真正爱过一个人,但是如今却本能地向人求助。他的手冰冷潮湿,无力而又绝望地抓住菲利普的手不放。这个老头儿正在同令人畏惧的死亡搏斗。菲利普认为每个人都得经过这一关。哦,这种情景多么森然可怖,上帝让自己创造的生物遭受如此残忍的折磨,但人们竟然还对上帝深信不疑!菲利普从来不把大伯放在心上,两年来,他没有一天不巴望着大伯快点死去;但是,如今他无法克服自己心中的怜悯之情。要做到不同于野兽,该付出多大的代价啊!
他们俩仍然沉默不语,只有一次凯里先生用微弱的声音问道:
“他还没有来吗?”
最后,女管家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报告说西蒙斯先生到了。他手里提着一个装着白法衣和头巾的提包。福斯特太太把圣餐盘也拿来了。西蒙斯先生默默地同菲利普握了握手,然后怀着他那种职业所特有的严肃神情走到病人身边。菲利普和女管家走出了房间。
菲利普在花园里四处转悠。清晨,一切都那么沁人心脾,沾满了露水。鸟儿在欢乐地引吭高歌;天空碧蓝,充满咸味的空气既清新又凉爽;玫瑰花正在盛开。苍翠的树木,绿油油的草地,都流光溢彩。菲利普一边踱步一边想着此刻正在卧室里进行的圣餐礼。他心中不禁产生一种奇特的情感。不一会儿,福斯特太太走出来找他,说他大伯想要见他。副牧师正把自己的东西收到那个黑提包里。病人微微侧过头来,微笑着同他打招呼。大伯的这一变化,这一异乎寻常的变化叫菲利普感到大吃一惊。大伯眼睛里再也没有那种惊恐的神色,脸上那种痛苦的神情也消失了,他看上去愉快而安详。
“我现在已准备好了,”他说,说话的语气也完全变了,“在上帝认为该召唤我前去的时候,我准备把我的灵魂交付到他的手中。”
菲利普没有开口说话。他看得出大伯的一片诚意。这简直是个奇迹。大伯已经获得了他心目中的救世主的血和肉,这给了他一种力量,使他对自己不可避免要进入阴间不再感到惶恐。他知道自己就要死了,他已顺从上天的安排。他只是又说了一句:
“我将与我亲爱的妻子团聚。”
听到这句话,菲利普吓了一跳。他记得大伯待伯母曾是多么的冷漠自私,对她那谦恭、忠诚的爱情是多么的麻木不仁。但那位副牧师却深受感动,转身走了,福斯特太太流着眼泪,陪着副牧师走到门口。凯里先生刚刚费了不少力气,疲惫不堪,打起瞌睡来了,菲利普在床边上坐下,默默地等待着大伯最终时刻的到来。早晨慢慢地过去了,老头儿的呼吸渐渐变得有了呼噜声。医生来了,说他快要咽气了。大伯神志不清,无力地嚼着床单。他焦躁不安,还大喊大叫。威格拉姆大夫给他做了一次皮下注射。
“这一针现在已不起什么作用,他随时都可能死去。”
医生看了看手表,接着又看了看病人。菲利普看到时间已是一点钟了。威格拉姆大夫在想着吃饭的事。
“你不用等下去了。”菲利普说。
“我也无能为力了。”医生说。
医生走了以后,福斯特太太问菲利普是否愿意去找那个木匠,同时也是丧事承办人,并且要那个人派个妇女前来张罗陈殓事宜。
“你需要呼吸一点新鲜空气,”她说,“这对你有好处。”
那个丧事承办人住在半英里之外。当菲利普对他说明来意后,他说:
“那位可怜的老先生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菲利普踌躇起来。他突然想到,在大伯断气之前就叫一个女人去替他擦身,这似乎有点儿残忍。他又暗自纳闷,不知福斯特太太为什么要叫他上这儿来。他们会认为他迫不及待地要把那老头儿弄死。他觉得丧事承办人神情古怪地望着自己。丧事承办人又把刚才的问题重复了一遍,弄得菲利普十分恼火。这个问题与他一点也不相干。
“牧师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菲利普想回答说牧师刚刚去世,但转念一想,要是大伯再弥留几个小时,那就不好解释了。他不禁满脸通红,局促不安地回答说:
“哦,他还没有咽气。”
丧事承办人困惑不解地望着菲利普,菲利普赶紧解释。
“福斯特太太独自一个人在家,她那儿需要一个女人做帮手。你明白了,对吧?现在他说不定已经死了。”
丧事承办人点了点头。
“噢,是的,我明白了。我马上就派一个人去。”
菲利普回到牧师公馆时,便径直走进那个卧室。福斯特太太从床边的一张椅子里站起身来。
“他仍然跟你离开时的情况一样。”她说。
她下楼去弄点吃的东西,而菲利普则好奇地注视着死亡的过程。眼下,那个失去知觉、无力地挣扎着的躯体,一点也没有人的样子。有时,从那张松弛的嘴里发出一阵低沉的呻·吟。太阳从晴朗的天空中火辣辣地直射下来,但是花园里树木众多,凉爽宜人。天气真好。一只绿头苍蝇嗡嗡飞着,撞击着窗玻璃。突然,耳边响起一阵很响的呼噜声,菲利普吓了一跳,不禁毛骨悚然。老头儿四肢抽搐了一下,死了。这台机器终于停止了运转。那只绿头苍蝇不断讨厌地嗡嗡飞着,撞击着窗玻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