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一世长安

3个月前 作者: 侧侧轻寒
    <em>“中心藏之,何日忘之。”</em>


    京城最热闹最繁华的缀锦楼,今日依然是宾客满座。


    “各位客官,小老儿今日又来说书。哎,说的是,前日先帝驾崩咸宁殿,新皇于柩前即位。这扶立先帝之人,各位可知道是哪位?”


    众人立即异口同声议论道:“还有哪位?自然便是夔王殿下了!”


    说书人一声击鼓,说道:“正是啊!自今年以来,满朝纷纷扬扬,尽说的是夔王企图倾覆我大唐天下,可谁知如今先帝龙驭归天之后,也是夔王自东宫迎接幼帝登基。这耿耿忠心,当初又有谁知?果真是周公恐惧流言日啊!试想,在谣言说他杀害鄂王、为恶鬼所侵而企图篡夺江山之时,又有谁知晓真相!”


    “夔王本就是李唐皇室中流砥柱!先帝驾崩后,还不就靠他支撑幼帝?”


    “这么一说的话,王皇后——哦不对,应该是王太后了,她之前不是常涉朝政的吗?都说‘今上崇高,皇后尚武’的,如今又怎么了?”


    在一片议论纷纷中,那说书人又将手中都昙鼓一敲,待得满堂寂静,才说:“此事说与各位,可有分晓。区区在下不才,唯有耳聪目明,早得消息。原来先帝临大去之时,王皇后伺候于前。先帝询问皇后,朕龙驭之后,卿如何自处?王皇后泣道,臣妾唯有追随陛下而去。”


    “皇后死了?”有人赶紧问。


    “自然没有。陛下劝解她道,幼帝尚需你爱护,又如何能使他幼年失怙呢?但王皇后虽然打消了追随陛下而去的念头,终究是悲痛过甚,以至于如今与当初宣宗皇帝的陈太妃一样,因痛苦而陷入癫狂,幽居行宫,怕是此生再也无法痊愈了。”


    “真是料想不到啊,原来王皇后与陛下如此情深。”众人都钦佩嗟叹道。


    二楼雅座之上,穿着一身橘黄色锦衣,里面衬着青紫色里衣,还系着一条石榴红腰带的周子秦吓得倒吸一口冷气,赶紧回头看向李舒白和黄梓瑕:“听到没有?听到没有?听到没有?”


    “听到了。”黄梓瑕淡淡道。


    “怎么可能?你们觉得可能吗?王皇后那样强势狠辣的人,怎么可能会为了先帝而悲痛发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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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舒白不动声色地指一指窗户,周子秦会意,赶紧将门窗“砰”的一声紧闭上。黄梓瑕提起酒壶给他斟了半杯酒,低声说:“陛下早知自己不久于人世,所以,向王宗实要了一颗阿伽什涅的鱼卵。本来是准备给夔王殿下的,后来,便转赐了王皇后。”


    周子秦倒吸一口冷气,问:“王宗实知不知道陛下要……要谋害王皇后?他怎么不拦着陛下呢?”


    黄梓瑕与李舒白对望一眼,心下都想,王皇后本就不是王家人,只是他们用以安插在皇帝身边的棋子而已。如今王芙的儿子李儇顺利登基,王芍,或者说梅挽致的利用价值已尽,继续活下去对他们又有什么好处。


    “哎,这阿伽什涅这么可怕,我现在每次喝水都要仔细看一看水里才放心,”他说着,低头看看杯子,没发现红色的小点,才放心地喝下,“麻烦死了,还是赶紧回蜀地吧,好歹那里应该没有人养这样的鱼。”


    “放心吧,王公公已经走了。”黄梓瑕说道,但也不自觉地看了看自己的杯子,心有余悸。


    “走?去哪儿了?”他赶紧问。


    “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小皇帝身边亲近的是田令孜,王公公手下的神策军前几日损伤惨重,被参了本之后神策军便换了护军中尉,如今是田令孜上位了。”


    “神策军损伤惨重……是怎么回事?”周子秦赶紧问。


    李舒白抬头望天,黄梓瑕则指着楼下说:“好像又在说什么好玩的事情了,你听听?”


    周子秦顿时忘记了刚刚的问题,赶紧将靠近中庭的窗户打开。果然这边又开始在讲另外的事情了——


    “新帝登基,京城如今各军马换将频繁。不说神策军的事情,单说夔王手中的神威、神武军,真是令人诧异。据说愿意回家者,发给十倍银钱,还送老家十亩土地,好生安顿;而愿意继续建军功的,要留在京城的便并入了御林军,要上阵的也可以前往陇西,他们之前与回鹘作战最有经验,此次凯旋自然指日可待。而这回抗击回鹘的先锋,便是御林军的王统领,琅邪王家的王蕴了。”


    听者顿时个个议论纷纷,有说夔王这是在打消新帝疑虑,是以连兵权都不要了,真是不知该佩服还是该叹息;也有人羡慕说,跟着夔王打过仗就是好,解甲归田还能有十亩地十倍的钱;更有人津津乐道,这王蕴就是王家如今最出息的一个子孙了,真没想到他宁肯从戎也不愿在朝堂中消磨一生,果然是胸怀大志……


    “王蕴要走了啊?那我们得去送送他啊。”周子秦说着,见黄梓瑕神情颇有些尴尬,这才突然想起她之前要和王蕴成亲,连嫁衣都试过的事情,不由得比她更尴尬,连忙转移话题,“这个这个……今天的天气真不错,连这个茶水也似乎特别好……”


    “别喝茶了,眼看时近中午了,我带你去吃饭。”黄梓瑕说着,盈盈站起,朝李舒白示意。


    李舒白微微一笑,说:“走吧。”


    周子秦顿时目瞪口呆:“不会吧?好不容易碰见了,你们就请我喝个茶啊?连饭都不请?好歹来碗粥、来个饼啊……”


    黄梓瑕跟着李舒白往外走,说道:“一起去!待会儿你吃到的东西,绝对让你吃得满意无比,比一百顿缀锦楼还要让你开心。”


    “我不信!天底下难道还有这么好吃的东西?”


    “我……我不信!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好吃的东西?!”


    昭王府的花厅之中,四面桃李花开,柳枝拂岸,青草茸茸。然而此时已经没有人顾得上欣赏风景了,尤其是周子秦,他嘴巴里塞满了古楼子,左手捏一块,右手攥一块,眼睛还盯着桌上的一块。


    昭王李汭开心得哈哈大笑,拍着桌子笑问:“那子秦你说,这是不是你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古楼子?”


    “唔!可以算是……并列第一!”他吞下塞得满满的一口,喝半杯茶喘了口气,说,“和当初在张二哥那里吃的,滴翠做的那个,不相上下!”


    黄梓瑕手中捏着一块香脆的古楼子,与李舒白相视而笑,轻声问他:“你觉得怎么样?”


    “嗯,确实不错。”李舒白点头道。


    昭王得意地说道:“四哥,你是有所不知啊!我当初在普宁坊吃了一个古楼子之后,那真叫一个念念不忘,神魂颠倒!可惜做古楼子的那姑娘就喜欢普宁坊那家的傻小子,就连我都没挖到她过来!”


    “你看见什么好的不想要?当初还想从我身边挖走梓瑕呢。”李舒白笑道,回头看向黄梓瑕。


    昭王赶紧抬手,说:“不敢不敢!九弟我那是有眼不识泰山,我真的以为是个小宦官!如果我早知道是夔王妃的话,打死我也不敢啊!”


    黄梓瑕的脸颊不由得泛起两朵红晕,低头不语。


    李舒白却慢条斯理擦手道:“知道就好,以后打人主意的时候,先看清那是属于谁的。”


    昭王和周子秦对望一眼,都露出牙痛的表情。


    眼看场上气氛诡异,周子秦赶紧找话题和昭王聊:“昭王殿下,不知这位做古楼子的高手,你又是从何请来啊?”


    “哦,这个说来就复杂了,她听说是为夔王准备的,便说自己做完古楼子后,也要换件衣服过来拜见的,怎么还没过来呢?”昭王一边看着桃李深处,一边随口说道,“说起来,介绍她过来的人,你们肯定也认识的,就是韦驸马。”


    “韦驸马……韦保衡?”周子秦立即跳了起来,脑中想起一件事,结结巴巴地问:“难道……难道说,做古楼子的那个人,就是,就是……”


    还没等他说出口,只见桃花深处的小径上,走过来一条纤细娇小的身躯,一身青碧色的窄袖罗衣,发髻上一只翠蝶,是个清秀如碧桃的少女,只是面容上笼罩着些许散不开的愁思。


    她走到他们面前,盈盈下拜,轻声说:“滴翠拜见夔王殿下、昭王殿下,见过黄姑娘,周少爷。”


    黄梓瑕赶紧站起来,扶起她帮她拍去膝盖上的草叶。其他人都只笑而不语,唯有周子秦的嘴巴形成了一个标准的圆,倒吸一口冷气:“吕吕吕……吕姑娘!”


    滴翠向他微微点头,挽着黄梓瑕的手静立在旁边。黄梓瑕见她虽然清减,但总算神情看来还算不错,才放下心来,问:“你可还好吗?”


    滴翠眼中不由得蒙上一层薄薄水汽,但她强忍住不让眼泪掉下来,只轻握着她的手,低声说:“多谢黄姑娘关心……其实我本已是该死之人,我也曾想去大理寺投案自尽。只是后来韦驸马劝我,我爹为我不惜一切,张二哥也……肯定不想看到我这样轻生,我的命是他们换回来的,我……一定要顾惜自己才好。”


    黄梓瑕轻抚她的鬓发,低声说:“你能这样想,你爹和张二哥泉下有知,一定会欣慰的。”


    滴翠咬住下唇,默然点头,抬起手背拭去了自己的眼泪。


    黄梓瑕见她情绪低沉,便转头对周子秦说道:“子秦,你现在知道了吧?天下第一的古楼子,还是属于滴翠的。”


    “唔唔,滴翠第二,没人敢称第一!”周子秦大力点头,为了证明似的往嘴巴里又塞了一大块。


    滴翠看他这样盛赞,便努力朝他们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意。昭王见黄梓瑕重又坐回李舒白身边,便问:“四哥,你与黄姑娘应该好事近了吧?”


    “嗯,下月初六,黄家族老已经陆续进京了。”李舒白说。


    “哈?这么快?”昭王与周子秦异口同声冲口而出,连语气都一模一样。


    等看对方一眼,昭王又立即说道:“宫中的那些女官特别可恶!我府中的孺人生孩子的时候,她每天来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烦死了!”


    周子秦凑上去说道:“黄家的族人也很麻烦!你还记不记得上次去蜀地的时候,知道你是夔王,那几个老头儿就凑上来不停叽叽喳喳,我都受不了!”


    李舒白和黄梓瑕相视而笑,李舒白挽住黄梓瑕的手,笑道:“没什么,想要把天下最好的姑娘娶到手,自然什么都能承受。”


    黄梓瑕不由得翻他一个白眼,在周子秦和昭王抽搐的神情下,悄悄凑到他耳边问:“你这样会吓到他们吧?”


    “反正我们都要离开了,最后颠覆一下他们的印象,岂不是很好玩吗?”


    黄梓瑕无语:“这么大了,才开始想着好玩。”


    “是啊,因为我的人生,现在才刚刚开始。”他含笑看着她,轻声说,“在遇见你之后。”


    黄梓瑕竟无言以对。


    周子秦早已拼命拍着自己胳膊上疙瘩,喃喃自语:“不容易啊,不容易,二十四岁终于混上媳妇了,夔王都开心得这样了……这说出去谁信啊?”


    人生的阴霾已经扫尽,他们的人生,自此一片明媚绚烂,就算李舒白有点喜悦过头的样子,似乎也不算坏事。


    好歹,对着如今这张面容,总比对着以前那张铁硬死板的脸好——在离开昭王府回去的路上,黄梓瑕这样想。


    李舒白骑着涤恶,黄梓瑕骑着那拂沙,周子秦骑着“小二”——没错,就是以前那匹“小瑕”,现在它改名了,而且居然迅速地适应了新名字。每次周子秦一进哪家店门叫“小二”,它便立即屁颠屁颠地从门外冲进来,还因此撞飞过人家好几扇门。


    涤恶还是那么凶,唯有那拂沙能与它并排而行。周子秦骑在自觉落后的小二身上,问:“那个……滴翠现在,应该没事了吧?”


    “放心吧,新帝登基大赦天下,而且当今圣上没兴趣替他已逝的姐姐操心这个,日日忙着打击鞠呢。”黄梓瑕说道。


    “哦……”周子秦点着头,一脸若有所思,“那我这个成都总捕头,应该还有效吧?”


    “这个自然,你可是先皇钦点的朝廷命官,”李舒白说着,想想又低声说,“你回去后,让你爹与范应锡早点撇清关系。”


    “哎?”周子秦赶紧睁大眼睛。


    “之前梓瑕在蜀地时,范氏父子已经民怨沸腾,但黄使君数年努力不但无法扳倒,反受其害,让他们借刀杀人的计谋得逞,连梓瑕也背上不白之冤亡命天涯。如今我替梓瑕一家出这口气。”


    黄梓瑕在旁朝他点头,微微而笑。


    周子秦兴奋不已:“真的真的?诏令什么时候下?”


    “不几日了,让你爹安排好吧。”


    “那接任的人是谁?”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监军是景祥。”黄梓瑕朝他眨眨眼。


    “景祥公公!太好了,熟人好办事啊!以后我爹说我荒诞妄为的时候,有人帮我啦!”周子秦说着,又问,“对了,你们真的初六成亲啊?那我该准备什么礼物好呢……”


    黄梓瑕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说:“什么都好,但是千万不要是那个铜的人偶。”


    “明白了,”周子秦认真地点头,“我那边还有个木的人偶,这个更高级了,连脑子都可以掏出来,给你们将来的小孩儿玩最好不过……”


    话音未落,涤恶已经一蹶子踢向小二,周子秦大叫一声,被受惊的小二带着狂奔向前。眼看怎么都控制不住小二,周子秦急得大叫:“夔王殿下,我看见了!你是故意的!哇……让开让开让开啊啊啊啊啊——”


    话音未落,前方鸡飞狗跳之中,忽然冒出一条狗,跳起来就直冲向周子秦,将他的衣袍紧紧咬住。这狗牙口好,韧性更好,即使被马带着狂奔出近半里地,居然也不曾松口。


    李舒白与黄梓瑕等追上他时,他正在街上又蹦又跳,企图从那只狗的口中扯出自己的衣摆:“浑蛋,放开啦!松口……”


    黄梓瑕勒马,瞪了李舒白一眼,赶紧问:“子秦,你没事……”


    话音未落,她眨了眨眼,又有点诧异地问:“富贵?”


    “富贵?”还没等周子秦回过神来,那只狗已经放开了他,欢快地朝着黄梓瑕冲来,一边拼命摇尾巴,一边冲着她汪汪叫。


    黄梓瑕跳下马,揉了揉狗头,笑问:“富贵,是不是生气子秦不认识你了,所以咬他啊?”


    “才不是,是我命它咬的!”她话音未落,旁边钻出一个女子,横眉竖目道。


    黄梓瑕转头一看,是一个长得挺漂亮的少女,那脸颊的肌肤白皙无比,又因为生气而泛着两朵红晕,看起来就如一朵娇艳的木芙蓉。


    这令人艳羡的皮肤,让黄梓瑕一下子便想到总是烟气朦胧的蜀地,也因此而呆了一呆,诧异问:“二姑娘?”


    周子秦提着被富贵咬烂的衣服下摆,跑过来一看二姑娘,顿时震惊了:“你你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二姑娘转头狠狠瞪着他:“哈捕头,你说呢?你知道家里定下我后,马上就收拾东西逃婚到这里了,分明是留我在成都府当众人的笑柄!”


    被她的眼睛一瞪,周子秦不觉脸红了。他赶紧抬手遮住自己的脸,结结巴巴问:“那……那你千里迢迢找到这里,又想怎么样?”


    “我想怎么样?我来报仇,我带富贵来咬你!”二姑娘当街怒吼。


    也不知二姑娘给富贵吃了多少肉,如今它早已投靠了二姑娘麾下,简直就是一条指哪打哪的疯狗。眼看周子秦被富贵追得烟尘滚滚满街跑,黄梓瑕只能爱莫能助地拂去身上的灰尘,对着二姑娘笑道:“下次有空,姑娘可以和子秦一起到夔王府来玩。”


    “好。”二姑娘向他们行了个礼后,又盯着周子秦,挥挥手。


    李舒白和黄梓瑕见死不救地拨转马头,向着夔王府而去。


    春光明媚,满城花开。他们信马由缰,踏着满地落花而回。


    “下月我们成亲之后,该是牡丹花开的时节了。”


    “看完牡丹就走吧。”


    李舒白朝她一笑,轻声问:“那么,婚后我们先去哪儿呢?”


    黄梓瑕说道:“烟花三月下扬州,我想,四月应该也不错。”


    “说到扬州的话,我想起一件事,”李舒白想起一事,说道,“王皇后被幽禁于宫中之后,我曾去见过。长龄长庆等人还在她身边,说她癫狂混乱之中只念着雪色,哀泣不已,日夜难安。”


    黄梓瑕倒是惊讶,怔了怔说:“真没想到,她杀人无数,恶行累累,最后中了阿伽什涅,心中最牵挂的事情竟是这个。”


    “是啊,王皇后心狠手辣,所做的一切罪恶都只当理所应当、轻描淡写。唯有女儿之死,是她心里最大的不安,”李舒白轻叹道,“当时,我将武后那柄匕首还给王皇后,毕竟,这是她们云韶苑的旧物。但她拒绝了,请我若有机会的话,让人将此物带回扬州云韶苑。虽然那里的姐妹已经风流云散,但毕竟那是她们年轻时曾幻想能遮风避雨的地方。”


    “嗯,那我们就去扬州吧,顺便将匕首还给云韶苑。我也一直想去看看,那里面有很多惊艳的美人,”黄梓瑕微笑道,“也想去天下看一看,这个世上各式各样的风景和各式各样的人。”


    李舒白转头看着前方长安各坊,这熟悉的坊市和街景,他闭着眼睛都能走出来的地方,此时让他忽然觉得厌烦:“我还以为只有我不想留在京中。”


    “谁会喜欢呢?若我们留在这里,便只有钩心斗角,汲汲营营,”黄梓瑕轻叹道,“当今陛下看起来也不似明君,我看这天下,依旧不会太平的。”


    李舒白点头道:“嗯,虽然先皇去世之后,如今朝中换了一批人,多是倾向我的,但小皇帝一年年长大,对我的猜忌只会越来越多,到时候朝廷对我的拥戴只能令他更加不满。我也不想再拼尽全力,谨小慎微,最后只落得那般下场。”


    “所以,一起走吧。隐姓埋名,去看一看春雨江南,再看一看海角天涯。天下之大,奇人怪事看不完,一世都有乐趣,”黄梓瑕回头朝他微笑,“或许我们几十年后,再回长安看一看,适合养老的话,留下来也可以。”


    李舒白微微点头,两人并辔而行。前方是开得正好的一株郁李花树,从矮墙之内探出大半棵树,绯色的花瓣如轻绡碎片,落了一地。他们走到这边,不约而同地驻马,立在花树之下。


    “走的时候,要带上你的小红鱼吗?”


    “不,我已经将它送还给王宗实了,”李舒白仰头看着那树花,任由清风徐来,花瓣落了自己满身,“他比我更知道如何照顾阿伽什涅,何况如今他辞官归隐,山清水秀处总比繁华喧嚣更适宜鱼儿。”


    “真没想到,王宗实这样的人,影响了三朝天子,还能全身而退。”黄梓瑕叹道。


    李舒白回头看她,轻声说:“他走之后,给你留下了一份礼。”


    “那座王宅?很美也很好,但是……我不要,”黄梓瑕摇摇头,轻声说,“就像那条养着小鱼的游廊,异常的精致美丽,可也异常阴森寒冷。”


    “他说,你要不要无所谓,但他已经让阿泽留下了,让他等着你——当然,那少年也和宅中人一样,已经变成了聋哑人。”


    黄梓瑕只觉得身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就连此时的春日花开都显得黯淡。她颤声说:“看来,阿泽确实是先皇派到王宗实身边的人。”


    “嗯,所以王宗实这样的人,才是真正能成功的,不是吗?”李舒白说着,又笑了一笑,说,“我甚至还有点怀疑,在决定要置我于死地时,王宗实这么缜密的人,怎么会允许王蕴去找你,推迟第二天南下的计划?他明明该有更不动声色的办法。”


    “谁知道呢,”黄梓瑕说到这里,又若有所思道,“至少,他没有在你体内种下阿伽什涅,便是我最大的恩人。只是他毕竟曾参与篡夺皇位,罪无可恕。”


    “说到这个,他走的时候,到我府中拜别,也曾说起此事。其实他虽是王家分支,但血缘已薄,年幼时也并不觉得本家对自己有如何重要。他之所以愿意一力帮助王家扶助先皇,只是因为他恨我的父皇而已。”李舒白抬手轻轻接住一片坠落的花瓣,语气淡淡的。


    黄梓瑕问:“便是你让人给我做樱桃毕罗的那天?”


    他点点头,微有叹息:“嗯,是他送了一筐骊山刚到的樱桃来。”


    “其实王公公,对我很照顾,”黄梓瑕默然垂首,说,“只是我不知他为何要恨先皇。据我所知,先皇十分信任他,甚至让他二十多岁便接掌了神策军,可算是十分难得。”


    “我曾跟你说过,我与他素无来往。但是他毕竟是朝中举足轻重的宦官,我又怎么会没有调查过他的底细?”李舒白轻轻挥手,让掌中的花瓣被风送走,低声说,“他年幼时,有个青梅竹马的姑娘,是骊山下最出名的一户种樱桃的人家。”


    黄梓瑕惊讶地睁大眼睛,没有说话。


    “他获罪后受了宫刑,那个姑娘给他亲手做了一对樱桃毕罗,送他上路。”


    “那姑娘现在呢?”黄梓瑕见他不再说下去,便问。


    李舒白默然看着她,说:“谁知道呢?自然已经是很多个孩子的母亲了,或许已经做了祖母。而王宗实,此生和她再也没有缘分——这一切,都只是因为他的家被牵连进了一个陈年旧案,而我的父皇随意钩笔,处置了他一家所有人。”


    所以他入宫多年,恭谨侍奉宣宗皇帝,同时,也将一切都埋在心里,缄默不语。所以他年年让骊山送来樱桃,固执地不肯忘却自己当年曾经可以拥有,却永远逝去的一切。


    黄梓瑕黯然摇了摇头,说:“不提他了,总之,一切风雨都已过去。希望王公公真能如他自己所愿,来生做一条无知无觉的鱼。”


    李舒白点头。微风渐起,落花繁乱,两人在马上相视无声。


    涤恶和那拂沙踱步而立,互相交颈。马上的他们随着身下马的接近,也越贴越近。直到胯下马头一偏,两匹马要擦身而过之时,李舒白忽然抬手抱住她的腰,将她一下子抱了过来。


    黄梓瑕侧坐在涤恶身上回头看他,无奈又羞怯:“吓我一跳。”


    “之前,都是这样擦肩而过,这回,我可不会再放开了。”他抱住她的腰,俯头将自己的下巴搁在她的肩上。


    他送给她的那支簪子,轻触在他的耳畔。他不由得微微而笑,抬手按在卷草纹上,轻微的“咔”一声,被他抽出了中间的玉簪。


    他将玉簪举起,对着日光问她:“你注意过上面的字吗?”


    黄梓瑕诧异地问:“字?”


    他将簪子迎着日光,放在她的面前给她看。


    日光折射,极细极小的一行字出现在簪上,如一缕发丝,有着难以察觉的痕迹——


    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黄梓瑕诧异地接过簪子,仔细地查看那上面的字,问:“这簪子自你送给我之后,便一直没有离开过我的身边,你是什么时候在这上面刻的字?”


    李舒白没有回答,只含笑看着她。身后花树绚烂,无风自落的花瓣一片片落了他们一头一身。


    黄梓瑕顿时明白过来——那就只能是,在他将这个簪子送给自己的时候。


    在很久很久之前,他还对她冷言冷语、不假颜色的时候。


    原来他,这么早之前,便已经将这一句话送给她。


    他笑着自身后抱紧她:“迟钝。在将它送给你时,我让你当着我的面亲自试用,那时候,还以为你就会发现了。谁知你一直到现在都没发现,还要我告诉你。”


    “我……我闲时又不拿出来看,而拿出来看的时候,一般都是忙碌紧张的时候,怎么会去看上面这比头发丝还细的字迹……”她脸颊晕红,只觉脸热。


    周围安安静静,花树笼罩住了他们的身影,声息相闻,外界悄然。黄梓瑕本觉得心跳不已,但四周一直寂静无声,包围着她的胸膛也一直坚实安定,便也悄悄地淡去了两颊红晕,松了一口气,只轻轻将手覆在他抱着自己的双手上。


    他们都不说话,也不动,就这么静静地在马上看着面前纷纷开落的花朵。


    人生无限,天地广袤。九州四海,还有无数的花等着他们走马看过;人生百年,还有长久的岁月等着他们携手共度。


    就如此时他们相拥花树之下,在举世最繁华的地方,寻找到最安谧美好的这一刻。


    长安,一世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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