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镜中的光 · 2
3个月前 作者: 林白
还有一个重复多次的梦。八岁以前每次生病发烧这个梦都会如期而至。这个梦很抽象,没有任何情节可追寻,我至今仍无法猜到它隐秘的意义。由于它的多次重复,它的形象清晰而鲜明,像光谱一样的赤、橙、黄、绿、青、蓝、紫,有时是其中的几种,像彩虹,但不弯,是长条形,色彩短而粗,是竖着的,从某一个地方无穷无尽地进入我的梦中,充斥着梦里的全部空间,它进入的速度时快时慢,快的时候色彩紧密,几种颜色紧紧挤在一起,让人觉得难受,有时进入的程度慢些,颜色与颜色之间疏朗些,长长一段的红色,长长一段的黄色,从容地鱼贯而来,这时就觉得好受些。有时来势汹汹,头就快裂了,忽然就慢了下来,很像快要憋死了又从水里浮出来。有时不是发烧,只是觉得难受,就会做这个梦。那段时间我体质不好,永远处于准病态,所以总是做这个梦。
彩虹的颜色来自哪里呢?
这个彩虹的梦缭绕我的时候我总是自己一个人,我病的时候母亲总不在,她一年中在家的日子不多。病了我就自己喝水睡觉,以及做这个彩虹进入的梦。从来不吃药,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吃药会增强抗药性,到病得厉害时什么药就都没用了。那个时候我没有邻居,所有的邻居都留在防疫站了,我的母亲到了一个新单位,妇幼保健站,连站长在内一共四个人。大人全部下乡,窄长的房子,四层,地上的一层有一个别人的老保姆,我独自睡在三楼,这是一座奇怪的房子,每层都只有两间小而长的房间。现在想起来,觉得那也许是从前的客栈,隔壁是一个盐仓,墙脚满是硝土,一片一片的。总之我就睡在三楼上,置身于空无一人的黑暗中,彩虹的颜色从另一个黑暗的地方无穷无尽地进入我的梦中。
这个梦在我八岁以后就消失不见了,再发烧时也没有再来,永远没有再来。二十多年之后,我三十岁那年,我当时的男友送给我一个黑色的小钟,比巴掌略小,正四方形。有一个晚上我发现这钟面放射出彩虹的光芒,彩色的光线照在发亮的桌面上,成为一小片淡淡的彩虹光。钟面和桌面的彩虹两相映照,构成一个极为奇特的图案。这使我突然记起了小时候做过的那个梦。我至今搞不清楚这种神秘的联系昭示了什么。我跟那人的关系破裂后,才突然发现,那个黑钟是一个可怕的象征,瘦长白色的指针,黑色的底,像一只长着白须的黑猫的脸,如同岁月一样阴险。
我在梦中一次次地死去,又在醒后一次次复活。在夏天,我的夜晚从五点半开始,我搭伙的防疫站,晚饭是四点半开饭,吃了饭就没有事情可做了,有时去公园捡红豆,八点多才睡觉。如果哪里都不去,五点半就上床睡觉了,没有人管我,也没有地方可去。一个人在屋子里感到害怕,只有在床上才感到安全。上床,下蚊帐,并不是为了睡觉,只是为了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待着。若要等到天黑了才上床,总要胆战心惊一阵。从外面回来,走廊是黑的,只有在纵深的第三个天井那里才有灯,但我不用到那里去。我要上的楼梯在第一个天井的旁边,我独自上楼,脚步声在安静的黑暗中奇怪地响着,这使我觉得身后有人,我走两步就回头看一眼,楼梯拐角处有一个灯,但很久不亮了。走过拐角处就能看见天了,是天井的天,有很淡的星星的光,脚步声从天井上空传出去,就没那么响了。我一直往上走,还有些紧张。然后我到三楼,开了门,开了灯,将门背后和床底下全都看一遍,拉上两道木门闩,全身松下来。厕所在房子深处第三个天井的尽头,晚上我从不喝水,这样可以不用上厕所。
如果我五点半就上床就没这么害怕。
我上床的时候太阳正在山,光线很强地照射在床边的墙壁上,我就在明亮的光线中下蚊帐,这使我感到无比安全,黑暗被我早早地关在房间的外面,它们到来的时候我已经躲在床上了,我靠墙坐在床上,一动不动,背上一片冰凉。有时躺着,太阳由金色变白,变灰,灰蒙蒙的时候异常安静,然后就是黑暗。黑暗到来使我松一口气。有时天还亮着我就睡着了,我在深夜醒来,冥想死亡,我想到一个深长黑暗的隧道,一直掉进去,永不能再回来。
有一个愿望缭绕了我许多年,我幻想死后不用土埋,不用火葬,而是用太空船,将我扔到太空里,我将与许多星星飘浮在天空中,永远不会腐烂(有关太空的知识是我从儿童科普上看来的,我遍了“少年之家”的藏以及我家除了医之外的大小物)。我在黑暗中想象自己浮在太空中,没有空气,没有轻,也没有重,宇宙射线像梦中的彩虹一样呼呼地穿过我的肉体,某个神秘的、命中注定的瞬间,黑洞或者某个恒星炽烈的光焰将我吞没,我将再次死亡。
我按照外婆的年龄估算我的死期,我设想那是在二十一世纪,那将是一个科学技术高度发达的时代,我的愿望一定能够实现。我八岁的时候对人类的前途充满信心,不像在长大后那样悲观。我二十一岁的时候曾跟一个三十八岁的奇女人说我只要活到四十岁,这个女人肤色黝黑,眼眶深陷,美丽而深邃,她当时是个工人,但她过普列汉诺夫,写得一手好字,她的字在我认识的女人中无人可比。她有一个奇怪的名字,叫北诺。
北诺不是本地人,说普通话,她在一家袜厂当临时工,这使我觉得很不可思议。她从不跟人说她的身世,我只知道她没有家,没有固定工作,隐隐感到她可能有一个孩子。她用最平庸的布也能做出美丽而飘逸的衣服。她寄住在N城的一个远亲家里,在过道里铺了一张极小的床,床头是窗台,窗台上晾着她捡来的玉兰花,有些已经干成深褐色了。北诺说,干玉兰花瓣用来泡在水里当茶喝。北诺说我只想活到四十岁太悲观了。第二年暑假我到N城去,北诺已从袜厂消失了,她的亲戚也说不清她的去向。
北诺一下就从我的视线中消失了,如此奇异的女人她要到哪里去呢?她要干什么呢?我猜不透。
美丽而奇特的女人,总是在我生命的某些阶段不期而至,然后又倏然消失,使我看不清生活的真相。生命的确就像一场梦,无数的影像从眼前经过,然后消失了,永远不再回来,你不能确定是不是真正经历过某些事情。
我常常想,只要我写下来,用文字把那些事情抓住,放在白纸上它们就是真正存在过的了。我甚至不相信电脑,我的电脑不带打印机,我在电脑上写作,存在硬盘和软盘里,机子一关,就什么也没有了,写作像做梦,关机就像梦醒,我不能确定我刚刚写的东西是否真的能再出现,因为我不能随时看见它们。每当我写完一篇小说,我总是来不及修改订正,常常是急如救火地找一个可以打印的地方把文字印出来,只有看到了文字我才会心安。在这种不放心的状态下写作使我很不舒服,于是我放弃了电脑,重新获得了自由。
我不知道北诺是不是我的梦,那是十年前的事情了。本来我可以去查一下我的日记,这是我的记忆的可靠见证,但我来北京的时候行色匆匆,无法将几十本日记随身带来,我想等我安顿好了再回N城运行李。我在电影厂的宿舍在道具车间旁边的房子里,车间周围长着很高的草,从来没有清理过,我隐隐感觉到,有一天它们会带来灾难,火焰飞舞的情景不止一次在我梦中出现。我走后不久,道具车间果然就被一场大火毁坏了,我宿舍中的日记本也在这场大火中化为灰烬,我三十岁以前全部经历的文字记录灰飞烟灭,无处可寻。也许正是因为这场大火导致了我的这部小说,我打算回忆我的前半生,把模糊的往事放在安全的纸上。
但那场大火把回忆和想象搞混了,我确实不知道是否真有一个北诺,除非她本人看到我的小说,亲自向我证实这一点。
现在要告诉你去年夏天发生的一件事情。六月份,在一个带有“九”字的日子(这个数字跟我有着某种神秘的联系,每逢这个数字的日子我总会格外不安,时刻准备着奇迹的降临),那天傍晚我从家里出来,漫无目的地在二环路的人行道上行走。我走在北方陌生而单调的植物中间。四周很静,远处有些模糊的行人。我听见背后有人走动,声音很轻微,我想这是一个十分年轻不同寻常的女孩,我回过头,果然看到我身后四五步的地方站着一个年轻美丽的女人,她的长发随意飘着,垂到腰际,她穿着一件又大又长的衣服,既像衬衣又像风衣,这件衣服正如这个女孩,让人说不出身份。这个女孩说她小时候在B镇,我说我怎么不认识你呢,她说你不是不认识,而是忽略了。她说起小时候的事情,她说她住在我所住的街道,她也总是五点半就上床睡觉,比普鲁斯特还早。她说起小时候的事情和做过的梦,竟如我的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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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话使我一阵阵发冷,我喃喃问道:你是谁?是我的影子,还是我虚构的人物?女人诡秘地说:如果知道了真相你会承受不住的。我虚弱地低声说:请你一定告诉我,你告诉我,你是谁?你是我虚构的吗?
女人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说:恰恰相反,你才是我虚构的。我全身发软地看着她,我问:怎么才能证明我是虚构的呢?
女人看了看我,说:总会得到证明的。
我们一直往北走,走到河边。远处有一些人在乘凉,但他们都木然不动,汽车开过,光柱在他们身上瞬间滑过,然后归于黑暗,看起来很像一些竖立在河岸上的墓碑。
女人说: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吗?
我说:不知道。
女人说:你没有意识到,你在等待某种神秘的东西,你在小说里曾多次提到,河流是冥府的入口处,但你并不知道,在哪一个特定时刻能与阴间接通。女人说:我曾得到过一位大师的指点,按照他的精密计算,眼前这条河,从上游流过来的河水,将于今夜三点零三分与冥府接通,接通的时间只有半分钟,但这足够了,如果你有什么东西要送到冥府去,只需举行一个仪式就能做到。
我马上想到了我的父亲,他在我三岁的时候就去世了,我应该送给他什么呢?送玫瑰,还是栀子花,或者是芭蕉叶子,可惜北方没有。
女人说:让我们一起来等待这个时刻,我将陪伴你,你的仪式一旦结束我随即离开,你若是需要我,你可以在明年的这个时刻到这里来。
午夜时分来到了,漆黑的河面上泛起一些灰白的亮光,像天色微明的薄光,既虚空,又富有质感,给河岸带来了清凉的气息,这片灰白色的亮光从天边一直延伸下来,从我们的身边流过,把我们与世界隔开,而把另一种庄严久远的东西传导给我们。
我说我想把玫瑰放进河里去。女人说:在你的意念中将玫瑰一朵一朵地放进河里,意念要非常清晰,要一朵一朵地放,注意不要让它们倾斜、覆没、沉到水里,要让它们浮在水面上,在意念中将玫瑰放满整条河,直到你闻到它们飘动的芬芳,这个仪式就完成了。
我按照她的指引,像做气功一样坚守这个意念。我果然闻到了一种奇异的香气,满河的玫瑰在我面前浩荡而下。
仪式结束之后,神秘的女人果然离开了,河岸上的人们仍伫立不动,他们穿着白色的衣服,在月光下如墓碑,使我想起罗伯—格里耶的一部电影。
以上的经历我写过一篇小说发表,我希望更多的人知道这件事情,而我将不会忘记在次年的那个时间到护城河等候那个神秘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