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景色 · 2

3个月前 作者: [日]川端康成
    四


    忽然,大象和骆驼从乡村街道上走了过来。


    千代子在山茶林里摘了一枝山茶花,刚走到街上,眼前忽然出现了这庞然大物。


    她“哎哟”喊了一声,紧紧揪住他的和服袖子,急忙转身绕到他的后面,仿佛要把他推回到山茶林似的。


    大象滴溜溜地转动着尾巴。这尾巴酷似驯马师的皮鞭。骆驼走两三步一抬头,活像上古时代的武将。


    大象好似农村姑娘,腼腼腆腆地把前腿向里收拢,然后叉开后腿撒尿。那姿势极像神社门前的牌坊。


    ?? *=-  .  -=


    “啊!”


    千代子把脸埋在他的肩上。这是一只大公象。孩子们叫喊着退到路旁。


    “哟,瞧呀,那山茶花。”


    红山茶花漂浮在尿上。千代子一惊。那是一朵花。她紧闭双唇,稍稍吊起眼梢,一本正经地凝望着那朵漂浮着的山茶花。


    既然如此,干脆去骑骆驼吧,骑在两个驼峰之间,别有一番风味。


    “真是上古时代的旅人啊。”


    “大象和骆驼的脚步,令人觉得它们好像是穿着粗糙扎脚的旧草鞋行走。”


    “骆驼也好,大象也好,跑起来都比马快。真令人难以置信呀。”


    “唔,那是啊。当你看见它快跑的时候,可不就觉得它的腿跑得快吗?这些家伙就像是上古的遗物。古人的眼说不定看到了它们疾跑的姿势呢。就说人吧,如今还不都是装出一副比骆驼跑得还快的脸吗?”


    “像那只猿猴吧。”


    一只小猴得意扬扬地盘腿坐在大象背上,温驯地一动不动,活像个令人厌恶的满脸皱纹的老太婆。


    “这么一来,连释迦牟尼也可以放心到极乐世界去啰。”


    “为什么?释迦牟尼不是极乐世界的主宰吗?”


    “据说释迦牟尼曾讲过:鸟和枭共栖一树,亲如骨肉时,我才圆寂。蛇、鼠和狼都同住一穴,情如手足时,我才涅槃……如今,象和猴是那样融洽呀。”


    “象和猴本来不和睦吗?”


    “谁知道呢。”


    但是,大象隆起的曲线好似一座小丘,充满稚气,的确是又大方又丰满。


    “啊!”千代子从后面拽着他的外褂。


    “真长啊!”


    骆驼伸长脖颈,把嘴伸向荞麦地旁的瑞香花。


    “它大概懂得瑞香的花香?”


    瑞香花含苞欲放。


    总之,骆驼的脖颈本是U字形,忽地伸成一条长长的斜线。这条线看上去忽然变得秀美极了。修长修长的。


    “那只骆驼摆出一副大彻大悟的圣人嘴脸……”


    “再装得稚气点就好了。”


    “山羊爷爷。”


    “是指下巴上的胡须说的吧。”


    此外,骆驼还有一撮鹦哥般的短刘海。


    大象鼻子有时像尺蠖一伸一缩,有时像绦虫一盘一张,也好像动物学教科里的绦虫头。它把鼻子卷起来,可以看见蚶子般的嘴。它的嘴不停地动,犹如平静的海在舐着光滑的岩石,又宛似蜗牛在吸吮着什么。


    骆驼的嘴在吃青草。


    “大象的眼睛令人讨厌啊。骆驼的眼神远比大象温和柔顺。大象眼睛可阴险啦。”


    大象用团扇般的茶褐色大耳朵扇动着脸颊。可脸颊并不凉快。它那双似乎没有骨头的腿上,仿佛穿了一条又肥又大的旧裤子。


    “这恐怕是流动动物园吧。”


    “也许是吧。”


    “准是个马戏团。”


    不知不觉间,他和千代子也同孩子们及村里人一起,跟着大象逛大街去了。


    一只小狗满脸稚气,仰望着大象噔噔地跟了上来。


    “大概是去港市吧,它们乘不了货车,才让它们步行去的啊。”


    大象伸长了鼻子,将炭包从炭铺的屋檐摔下来,又轻而易举地把路旁的合欢树拔掉。


    “哎哟,它不是要吃,而是要烧合欢树呀。”


    南边层峦叠嶂。到达山岭得走三里半地。到港市还得走十一里的路程。山岭下的峡谷里,雪已经融化。也许鹿儿透过树缝间在窥视翻山越岭的大动物呢。


    大象背着睡神行走。它拖着那耷拉得像个松软袋子的臀部,映着从竹林子上洒下的光斑,摇摇晃晃地走了。


    “它们什么时候才回来呢?回程也得走这条路吧?”


    千代子的语调好像是谈论亲人的事似的。


    五


    千代子拎着颜料盒和瓶子,随他来到了涂红漆的桥上。


    瓶子是汽水瓶,是在旅馆里要来洗画笔用的。千代子把他的黑发带系在瓶口上。


    颜料把水弄浑浊了,她拎着瓶子到小溪边换水去,朝对岸的山茶花扔了一块小石子。花儿没掉。


    松林在一片深褐色的昏暗中,隐隐地露出了一线亮光。


    “等杉树的花粉像沙尘般飘散的时候……我就完成这幅画。”


    “啊,这么悠闲……颜色全变了,还可以用吗?”


    “颜料有的是嘛。”


    他全神贯注地凝望着一派春景。


    松木高耸。他并不爱那种高度。那种高度的忧郁情调,不合他此时此刻的心意。他的风景画的写实手法,眼看着从杉林的一角被破坏了。


    他把杉林画成低矮的问荆草,主观上是想把它画得明亮些,可他又认为这样不行。


    他发现逆着阳光看竹林,分外奇妙。而顺着阳光看,则平淡无奇了。


    倘若不是逆着阳光,就看不清竹叶和阳光跳起古典式的轻柔的舞步。


    也许不把一片片竹叶的形态表现出来,就画不出它的美。


    但是,他从这太阳的波光中回想起来的,不是日本画中的竹,而是印象派油画中的青翠树林和平静的海,是一幅洒满点点光斑的林子和海面的画。


    不,比起油画,他更想念音乐,是日本的乐器。琴、尺八……


    “什么,尺八不就是用竹子做的吗?没意思。”


    他笑个不停。


    竹叶间的光斑翩翩起舞时,逆光看去,真是蔚为奇观。柔和的阳光透过竹叶的景色,使人如痴如醉。


    可是,他的风景画必须摒弃这个山谷的染房所喜爱的艳丽颜色的影响。竹林是幽寂恬静而明朗的,却不是淡然无味的。竹林要比松林难画得多。


    梅树从桥旁探出身子,向溪流倾斜,展现在他的眼前。


    它好似窗玻璃的框架,支配着这风景的画面。为了把他紧紧地捆绑在写实的范畴里,它担任着风景测量器的角色。


    花朵盛开。但是,在他的素描中,花儿被抹杀了。梅树作为风景画的近景,大得令人怀疑是个什么怪物。


    作为一个风景画家,他对这样的梅树并不觉得稀奇。距离眼睛太近的东西,总像是大怪物。


    他不看近处的梅,却观赏远处的竹丛和杉林。在他眼里,梅花如烟似云,很快就会悄然逝去。


    也许是梅花的雄蕊曾叫他惊愕,他忽然若有所思似的说:


    “它要消亡到哪儿去呢?”


    梅花如烟似云,莫非全都渗透到他的内心深处去了?


    倘若果真如此,正在描绘竹丛和松林小景的,难道不是他而是梅树?因此,这幅画与其取名“竹松小景”,不如叫“梅树”更为确切。


    “啊,谁看了我这张画,恐怕也不会想到画中竟有大象和骆驼通过吧。”


    “附上说明就好了。”


    “如果标上《大象骆驼通过梅园》这个题目,一看就明白啦。”


    他一仰脸,躺倒在草原上。


    “不对头呀,这是一张不折不扣的写实画……喂,咱们回东京就举行婚礼吧。”


    “举行婚礼简直就像为了解闷似的。”


    “我真想画一张人体画。”


    千代子虽不是模特儿,但有一次她在他的画室里居然找不到自己的腰带了,只好把他的布腰带缠在自己的绸单衣上,到大街上的菜店去买萝卜。他想画那种姿态的千代子。


    六


    千代子猛然推开玻璃门,赤着脚从溪流边澡塘的门槛上走了过去。


    “看来玻璃已经擦过,变得明亮了。”


    “没有擦嘛。”


    说着,她从和服袖子里拿出了一把新牙刷。


    “旧的扔掉算了。”


    他在浴室的廊子上大声喊叫。


    “哎呀,这家伙一副女人的模样。”


    飘来一股木头气味。那是河流上游木材厂的木屑味。


    “真讨厌。你错拿了我的手巾啦。”


    脱衣室里又扬起了千代子尖厉的话声。


    她大概是不想用他的手巾揩拭自己的肌肤吧,把它展开,像一面旗那样遮住身子前面,然后从石阶上噔噔地走了下来。今早,莹白的乳房上不是染了透明的色彩吗。


    他“哎呀”一声,望着溪流的小石滩说:“什么呀,春天来了。”


    “是啊。”她也望着窗外说,“就说我吧,总算是个好媳妇,规规矩矩地把新牙刷买来了。”


    他合起双掌,无所顾忌地打起水枪来。


    温泉的气味很是浓重,似乎还夹杂着岩石的气味。


    到溪边垂钓小鳟鱼的人,一天比一天多起来了。


    千代子听说过“三月咬穗垂”这句话。就是说,只要穿着下摆破烂的和服在溪流中一站,小鳟鱼就会一拥而上,咬住穗垂(衣衫的破片)。春天竟能钓得这样多的小鳟鱼。


    千代子也同旅馆老板垂钓去了,而后,将用红斑、紫斑、黄斑点缀得鲜艳夺目的鱼排列在一起让他观赏。


    “比你的调色板艳丽多了。”


    村子的空地上,搭了一间临时小屋,上演歌舞伎。


    “我邀请了京都的朋友。请你也一起去。”


    “京都的朋友?”


    “他们是今天到的。”


    她所说的京都的朋友,是一对年轻夫妇。


    因为屋里暖和,那位妻子的肌肤滑腻滋润,细嫩光洁,仿佛要渗出带味的露水般的汗珠。


    舞台上,一个穿着红衣裳出场的女子小便失禁,把舞台都染红了。


    这个夜晚,仿佛有一股热气从这一片红色中升腾起来。


    走出小屋,千代子不知不觉地握住了他的手,轻声地说:


    “我的手都湿成这样了。那位太太把她丈夫的外套袖子盖在火盆上烘烤,她紧紧握住我的手。打进小屋起直到刚才,一直握住不放。一见面就这样子,真有点怪呢。”


    “也没什么奇怪。你不是挺高兴的吗。”


    杂技团来演出时,她也把他拉出去了。


    杂技演员带着猴子和狗。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长着一副玩偶般的脸,发出玩偶般的声音,她让狗倒立着走钢丝。一个观看表演的老太婆忽然扯开嗓门喊:


    “我看明白了。啊,看见啦。别演了。多可怜呀,何必让狗也受这份罪呢。”


    姑娘哭丧着木偶般的脸。


    月夜归途上,雨蛙鸣个不停。千代子早就学会了模仿雨蛙的鸣叫。


    他边走边观赏春天的植物。


    “你把这个同珊瑚珠并排插在发髻上试试。”他将桃叶珊瑚果递给了千代子。


    冬日里,他不知多少次将那样的红果攥在手里。


    在黄瑞香花结出黄色花蕾的时节,他为了让她看看那没有叶子的灌木,特地领她走了山路。


    “这种花从结蕾到开花,需要一个月。到了寒冷季节,成了秃树才开花,真够有耐性啊。”


    看起来,马醉木的花穗活像小粒的白贝。


    “你抓起来试试,软得像团棉花,你会觉得吃惊的。”


    这腼腆的花丛,实在太好了。但是,木兰、绯樱、紫云英这类刺目的花儿,一旦盛开,就像大都会似的,使人眼花缭乱。此时他也想踏足深山的石谷,去寻觅款冬花了。


    树木的幼芽也是如此。枫树和扇骨木嫩芽的红、柿树嫩芽的绿……对他来说,就像初生婴儿的颜色,是一个奇迹。五天当中总有一天,山野的林木一旦变成色彩缤纷的喷泉或阳伞,他也就不再赏景了。


    这种时候,他总是茫然地望着房间的窗口。黑松的嫩芽像支铅笔,罗汉松的嫩芽像蜻蜓的翅膀在飞翔。


    一天,以为是白色的羽虱满天飞,却原来是绵绵春雨。他折回来取雨伞。不,是来叫千代子的。


    “喂,去看竹林吧。”


    被蒙蒙细雨打湿的竹林,宛如一群绿色的长毛羊,正耷拉下脑袋在宁静地休憩。


    “多优美的宁静啊!”


    他悄悄地将手搭在千代子的肩上。


    旁边的水田里,刚从泥土里钻出来三四十只青蛙,浑身沾满泥浆,不合季节地鸣叫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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