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结局 · 3
3个月前 作者: 柳青
梁秀兰也不在这里。生宝他妹子也不在北杨村了。一九五三年七月,板门店停战谈判终于签字了。杨明山所在的部队,第一次轮换回国,驻在祖国的东北某地了。英雄杨明山,在九月底汤河流域割稻子的时节,回了一回故乡,看了父母亲,同时结了婚,把我们可爱的紫赯色脸闺女带走了。
怎么?改也不在这里!怎么?改应该在这里嘛!我们本来希望她和生宝在冬天结婚的,她哪里去了呢?改,她这时在北京长辛店铁路机车厂当铸工学徒了。西安要成立铁路机车修配厂,向各县要祖国农村最好的青年哩;卢支知道改投考过国棉三厂,愿意出外,选中了她,把她介绍去了。小伙子们和闺女们,有的到了沈阳苏家屯当学徒,有的到了湖南的衡阳,改写回来信说:她被分配在长辛店了,学习期限是一年。改是七月间走的。她走的时候,梁生宝正和组员们爬在泥泞的稻地里施第二遍肥料。改朝生宝劳动的地方,最后好感地看了看,在心里头告别说:“盼望你成功,盼望你胜利,盼望你找个可心对象。我,这回是定要走了。……”
刚强的闺女,为了考虑把她和生宝的关系,告诉不告诉卢支,她在党支部办公室脚地,站了一顿饭时光。最后,她决定坚决奔赴祖国工业化的战线。她尽管对生宝还有好感,但她走的时候毫不动摇。改在五、六、七的三个月里,把这个人生问题,翻来覆去,想得很深、很细。世界上的大学问家,不见得有恋爱的闺女分析男方那样深刻、细致。改想:生宝和她都是强性子年轻人,又都热心于社会活动,结了亲是不是一定好呢?这个念头,自从五月之夜不愉快的幽会中从她脑里萌起以后,她就再用铁镊子也夹不出去了。她想:生宝肯定是属于人民的人了;而她自己呢?也不甘愿当个庄稼院的好媳妇。但他俩结亲以后,狂欢的时刻很快过去了,漫长的农家生活开始了。做饭的是她,不是生宝;生孩子的是她,不是生宝。以她的好强,好跑,两个人能没有矛盾吗……在狂热的时候能放任自己的感情冲动,在冷静下来的时候,改也能想得很远,很宽。第一部的恋爱故事虽然了一个不成功的结局,改虽然不在蛤蟆滩了,她的音信参加了宣传总路线的运动。改像全国所有的工人、军人和出外干部一样,给家乡的庄稼人写回来了信,要求乡亲们把余粮卖给国家,支援工业化,走互助合作的道路,特意问到生宝互助组的成就。铸工学徒改的信和军人梁生荣、电工郭振江的信一样,是在村民大会上朗的。
梁生宝,在改走后,他才知道改走了。开头,他心中一怔,他好后悔了一阵,随后又被互助组的各种伤脑筋的事务岔开去了。生宝想不到:改竟不等秋后谈恋爱,竟不和他谈一次话,就走掉了。被事业心迷了心窍的小伙子啊!我们承认:你处理父子关系,处理和王瞎子一家人的关系,处理和郭振山的关系,处理白占魁的问题,都是相当出色的!但你处理和改的关系,却实在不高明。你为什么要划定恋爱的期限呢?为什么要在秋后空闲的时候,摆开恋爱的架势,限期完成呢?看来,你在这个问题上相当拘谨,不够洒脱,没有一点成功的经验哩。
卢明昌在介绍改走了以后,才知道这码事。支很后悔。他抱怨梁生宝不早泄露他的秘密。实在,包得太严了!简直让人看不出来!两年以前,支警告生宝注意他和改的关系,那是什么情况?现在又是什么情况?两人都有谈恋爱的条件了嘛!小伙子太死板哩!卢支很惋惜地把这码事告诉了王佐民记。王记笑了笑,却不怎样惋惜。他说改有点浮,不像生宝那样踏实;恋爱是富于幻想的,而结婚则比较具体和实际。乡支非常钦佩区委记的分析,但当王记说改自负太甚的时候,卢支就不同意了。他说全受郭振山的影响!两位记都担心生宝处理不好这个问题,要不是成十年八年地熬光棍,要不找了一个对他的事业没有帮助的女人。王佐民鼓动卢明昌干预生宝的私事。区委记说:得便的时候,他也准备干预哩……
蛤蟆滩的余粮入仓以后,代表主任郭振山积极整顿官渠岸的互助组,追赶梁生宝。上河沿和下河沿的互助组,好像动员好了的军队一样,在宣传总路线的声浪中,就呼呼啦啦地联了组。在施冬肥的集体劳动中,梁生禄和拴拴都脸上无光地回组了。上河沿的铁人郭庆喜也入了组。贫农组员们嚷着要建立农业生产合作社,不过郭振山估计,在全县来说,他们不一定够上条件吧?……
一天,乡政府散会以后,郭振山把卢支叫到院里的古柏跟前,疑疑惑惑地问:
“明昌,生宝他们这回在县里怎么学习这长的时光?怎么去了三个人呢?”
卢明昌很高兴地说:“预备建立农业生产合作社嘛!”
郭振山有胡楂的大脸盘,刷地通红了。像红布一样的红,而不是普通的红。……
半天,郭振山才吭出第二句话来:
“那么,我,怎办呢?党……”
“区委会上决定:你搞官渠岸的互助组。正预备和你谈一谈。你在互助组里磨练上一年,再带着一批互助组入社当领导,对你自己也有好处。一来,头一年不能办大社,你入了社,官渠岸的互助组叫谁领导?”
“高增福。……增福能行哩……”
“高增福要让人家入社!人家是建社互助组的领导人之一,到建社的时候,能把人家推出去吗?你是党员,人家是党外积极分子,咱组织上办事,能那样不合理吗?你说!不过,你这个喜愿走社会主义大路的意思,可好,可是个大进步。”
郭振山想着他在统购统销中刚刚建立的功劳,名满全区,很不服气:
“在五村建社,我不领导,我不放心!我怕他们弄不好!”
支笑了。和郭振山有开玩笑交情的卢明昌,又像春天开活跃借贷会那黑夜在苜蓿地里一样,带着不重视郭振山这话的神气。卢支为了不使郭振山太难为情,带笑脸说:
?? - . -
“你应当放心!这不是梁生宝和高增福两个人办社!这是咱们全党办社!好轰炸机哩!咱俩骂笑,我不怕惹下你。你这个爱吹的毛病,连你娃他妈都不爱听。振山同志,再不要夸大个人的作用了!给你说句从心窝窝挖出来的话吧,多少人就为这点,倒大霉了。……”
想到蛤蟆滩的农业生产合作社建立起来以后,自己在村里退到次要地位的那个尴尬,想到党对梁生宝看得比自己重,想到自己土改时的功劳竟然换不来组织对整党后自己“糊涂一时”的原谅,倔强的郭振山的大眼睛,竟被泪水罩起来了。
但是,倔强的郭振山不会让眼泪流出来的。他挣扎着硬不眨眼,让泪水在眼睛里打圈圈,然后在身体内部从鼻泪管流下去了。但有一滴流错了路,没有进咽喉去,而从多毛的大鼻孔出来了。郭振山把它当做清鼻涕,用一个指头抹掉了,擦在鞋底的边上。
下堡乡党支部记多么吃惊个人主义的顽硬啊!卢支心里想,好在他只说了“一来”,没来得及说“二来”。要是他把区委会上讨论这个问题的真实情形,全部告诉郭振山,振山老大对党组织会怎样想呢?
在区委会上,委员们有几个主张郭振山当农业生产合作社主任的人,但以五票对八票被否决了。表决以后,区委记王佐民才对大伙说明:党不能把一个不保险的人物,推荐给本区第一个农业生产合作社的社员当领导人。当然,要是推荐,有党的威信,社员们是会接受的。王佐民认定:将来的事实会证明,在互助组里磨练磨练,以后入社,这是郭振山面前一条稳当的道路;现在入社当主任,有可能损害了党的威信,郭振山本人也垮台了。毛主席指示:骨干要公道、能干。郭振山能干,不公道!……这样说明以后,几个对下堡乡变化不摸底的委员,才改变了土改时的印象,一致通过了梁生宝。区委会把材料写给县委,县委经过讨论,最后才确定了。
梁生宝、冯有万和任志光,从县上回到蛤蟆滩的第三天,灯塔农业生产合作社的新名词,就在汤河流域几百个大小村庄里,风快地传开了。……
阴历十一月二十三,黄堡镇逢集。街上的庄稼人特别拥挤:有送余粮的,有到银行营业所存款的,有拿卖余粮的钱买东西的,有领着闺女在集上和对象第一次见面的,有“恋爱”已经成功到镇上来照相的……街道是庄稼人的海,几家饭馆里传出嚎叫的猜拳声,那是富农们在用野蛮的呐喊,发泄他们窝在心里头的郁闷!
不管庄稼人们喜欢不喜欢,市集上都在谈论几处黑板报上用红粉笔标题的大消息:本区的第一个农业生产合作社——灯塔农业社成立了。为庆祝这件事,区级各机关、事业单位和小学校,在街道上大贴标语,红红绿绿,如同庆祝什么纪念日似的。
在南街十字附近,在供销合作社的烟、酒、醋、酱门市部门前,刚开始舍得吃了的庄稼人,站了一长排队。黄堡的杂货铺很多,到处什么都可以买,价钱一样,掏钱拿货,快得很。但庄稼人宁愿在供销合作社的门市部前面站队。他们相信党和政府,也就相信公营商业的道德。庄稼人最骇怕吃亏了。不管是什么时候,他们对商人始终保持着高度警惕。……
现在,烟酒门市部前边排队的几十个淳厚庄稼人,也在谈论蛤蟆滩的灯塔农业社。人们传说:主任姓梁,名叫生宝,很年轻,才二十几岁,早先名气不甚大。……
“他爸叫啥呢?”前头的山羊胡子老汉扭头问。
后头的一个戴毡帽的罗锅老汉,感叹说:
“唼!他爸没名!听说跑了一辈子南山,官名叫啥,人都不知道喀!你看吧!这社会,就要在咱穷庄稼人里头出人物哩!”
等等、等等的谈话以后,都表示要抽空子到下堡乡去,拿自己的眼睛,亲眼看一看。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嘛!人们说:牲口要合槽,农具要折价,土地要入股,庄稼人要编生产队。啊呀!可不简单哪!这个梁生宝到底有多大能耐呢?就算有党和政府的靠山,当农业社主任不是一根棍儿,立在那里就行了。总之,庄稼人们又有兴趣、又有疑虑——好事倒是好事,就看办得怎样呢!……
排队买东西的第十七个老汉,个子本来很高大,因为罗锅腰,显得低了,不被人注意。他穿着笨手笨脚的新棉袄新棉裤,左胳膊上挂着一个竹篮子,里头平放一个空豆油瓶。他低头用右手指抹眼泪,抹掉又溢出来了。
大伙终于注意了这个奇怪的老汉。为什么在大伙高兴的时候,他流泪?而且看样子流上没完了。
所有的人都看见:这个老汉满面很深的皱纹,稀疏的八字胡子,忧愁了一辈子的眼神,脖颈上有一大块死肉疙瘩。看来,几十年沉重的劳动,在这个人身上留下过多的痕迹,很明显、很突出。上万赶集的庄稼人里头,这样的人也是少数!
终于,有人认出来了——这是梁生宝他爸嘛!
梁三老汉,在庄稼人们谈论灯塔农业社和社主任梁生宝的时候,他想起了他爹和他两辈子创业的历史。实在说:那不算创业史!那是劳苦史、饥饿史和耻辱史!他爹和他合起来,在世上活了一百来年,什么时候倒在一个冬天同时穿上新棉袄新棉裤来?总是:棉袄是新的,棉裤是旧的;几年以后,棉裤是新的,棉袄又是旧的。常常面子是新的,里子是旧的,或者絮的棉花是旧的。土改后,梁三老汉曾经梦想过,未来的富裕中农梁生宝他爹要穿一套崭新棉衣上黄堡街上,暖和暖和,体面体面的!梦想的世界破碎了,现实的世界像终南山一般摆在眼前——灯塔农业社主任梁生宝他爹,穿上一套崭新的棉衣,在黄堡街上暖和而又体面!秋收后,宝娃子对他妈说,旁的什么都不忙,先给他爹缝全套新棉衣,给老人“圆梦”要紧!老汉说:
“宝娃子!有心人!好样的!你娃有这话,爹穿不穿一样!你好好平世事去!你爷说:世事拿铁铲子也铲不平。我信你爷的话,听命运一辈子。我把这话传给你,你不信我的话,你干吧!爹给你看家、扫院、喂猪。再说,你那对象还是要紧哩。你拖到三十以后,时兴人就不爱你哩!寻个寡妇,心难一!”
但生宝娘俩,还是坚持给老汉“圆梦”。老汉想起这些,感动得泪了。人活在世上最贵重的是什么呢?还不是人的尊严吗?
当排队的庄稼人顾客知道这是灯塔农业社梁主任他爹的时候,一致提议让老汉先打油回去,老汉上了年纪,站得久了腿酸。梁三老汉不干,大伙硬把他推拥到柜台前面去了。
梁三老汉提了一斤豆油,庄严地走过庄稼人群。一辈子生活的奴隶,现在终于带着生活主人的神气了。他知道蛤蟆滩以后的事儿不会少的,但最替儿子担心骇怕的时期已经过去了。